第026章 顧太師府
步軍兩營的兵士, 已經消失乾淨。
街道也終於恢復了暢通,週遭車馬, 開始漸漸通行,被堵住不敢行走的路人商販, 也終於敢鬆一口氣順著長順街兩旁走動。
永寧長公主高高站在車駕上,看了一會兒,注視著那遠去的劉進一行人,眸光沉凝,只道了一句“回車內吧”,便返身回去。
陸錦惜也收回了目光,跟著重新進了溫軟富貴的車內。
“虧得今日還有你在, 否則又叫這一起子大老粗鬧起來, 那時候才是難看呢。”
倚靠大引枕上頭,永寧長公主長長的護甲,打袖口上密密刺著的金鳳上劃過,瞧了陸錦惜一眼。
“你久居內宅, 少在外走動, 恐怕還不知如今朝中凶險情況。”
陸錦惜才方長身坐下,也不敢靠著車壁,倒有些小心和正襟危坐模樣。
聽了永寧長公主此言,她心底微動。
永寧長公主道:“方才劉進身邊那個穿白袍的,便是近日朝中風頭最勁,也是亂子最多的一個。他姓方名少行,昔日是你夫君身邊一個小將, 沙場裡征戰,自來勇猛剛烈,又自負一股狂氣,常叫敵人聞風喪膽。”
這一點,端看對方耍弄那青鋼劍的輕鬆模樣,便能窺知一二。
陸錦惜點了點頭:“侄媳方才見他立在劉大人身邊,倒好像關係很近似的,便也在想,若不是戰場上交下的感情,怕不會如此厚密,還為此人抱不平,鬧出這樣大的事情。”
永寧長公主點了點頭,看她的目光,不由有些變幻起來。
“你倒也是個心思聰穎的,剛才的場面上也不懼怕。本宮方才拉你出來,實也不過是個權宜之計,只想叫他們收斂收斂。倒沒想你一番話說動了劉進。這樣明擺著的法子,我剛才那怒火中燒的一會子,竟沒考慮出來。”
“……”
這話從別人口中出來是誇獎,可從永寧長公主口中出來,便帶了幾分叫陸錦惜心顫的味道。
她不敢承了這誇獎,只垂首道:“您剛才拉侄媳出去,侄媳嚇了個半死,話都是亂講,這一會兒都不敢想自己說了什麼,現手心裡還都是汗呢。”
“你也不必自謙,陸老大人把你教得很好的,只是到底當初沒在家裡吃過虧,你氣性兒終究弱一些。不過好歹如今也磨過來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對陸氏的身世,甚至她在家中的情況,永寧長公主是瞭如指掌。
只是她也不多說,很快將話題拉了回去。
“含山關一役,已經結束多年。戰後方少行便繼續鎮守了含山關,乃是含山關的參將。”
“去年朝臣們嫌他鎮守時候,在邊境上多生是非,惹得中原西域盡皆不寧,便一起上書請旨,讓他回京城,年紀輕輕也享享福氣,又給安排到了皇上身邊,任了雲麾使。”
“這可是皇上身邊的近衛,一旦得了皇上青眼,什麼高官厚祿沒有?”
“他倒好,頻頻被人瞧見跟皇上身邊的宮女女官們眉來眼去,從來沒個正形兒。皇上知道他年輕有血性,也聽聞他在邊關上的時候,是個骨子裡的風流種,倒沒怎麼介意,想他是個人才,過不久總能約束回來。”
說到這裡,永寧長公主看了陸錦惜一眼,竟笑了出來。
氣笑的。
陸錦惜已生出幾分好奇來,微有詫異:“照您這樣說,皇上愛才,不忍責他,豈不很好?大臣們又怎麼參他?”
“誰叫他自己個兒作孽呢?”永寧長公主搖頭,嗤笑了一聲,“前沒幾日,聽人說他的確收斂了幾分。沒想到,那一晚上便被人抓住他輕薄了賢妃身邊的大宮女,那丫頭二十來歲年紀,眼見著到年紀就要放出宮去的。出了這事,竟不堪受辱,投井死了。”
陸錦惜頓時訝然。
“你也認識衛儀,知道那是個受不得屈辱的脾氣。她在宮中自來得寵,連皇后都要矮她一分氣焰,出了這事情哪裡咽的下這一口氣?當下便去找皇上要個說法兒。”
永寧長公主眸光裡閃爍幾分興嘆。
“這等醜事,捂都摀不住,沒過兩天,朝野上下都知道了。便是方少行再年輕再有為,也架不住這一條人命官司在身,皇上只好現免了他職,目今還沒想出個處理的法子。”
這……
內中竟然還有這樣曲折的原因?
可陸錦惜想想,又覺得其實不很對勁。
九門提督劉進,她沒怎麼接觸過。
只因為對方曾在她大病那一陣,送了一根百年老人參,在禮單上尤為突出,她才記得了這個名字,推斷對方對將軍府頗為重視。
所以後來吩咐潘全兒去請鬼手張的時候,她才會提這麼一嘴。
方才與此人交流,言語雖然不多,可卻能知道這人頭腦清楚,並非看上去那樣粗魯。
且能到如今這地位的,怎麼會連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沒有?
可他偏偏出來折騰這麼一場,還要硬給方少行出頭……
不應該呀。
陸錦惜望望永寧長公主,心中有疑惑,卻並不開口問。
永寧長公主看得出來,見她不問,心底卻是讚歎她這一股聰明勁兒,於是忍不住就眯眼笑了起來,慵懶地支了自己的額頭,斜著眼睛看她那瓷白的臉蛋。
“反正面兒上看就這樣,內中有沒有隱情,卻是死無對證了。”
“方少行就是太年輕,棱角太重,雖比不得當年顧覺非那疏狂氣,卻也相距不遠了。”
陸錦惜聽了,有些遲疑:“可他們這樣鬧著,不會出事嗎?”
而且當街便向她一個“大將軍夫人”跪拜,會不會做得有些過了?
永寧長公主卻半點沒有擔心。
想起這一幫子人六年的變化來,她目光光芒明滅,只道:“他們可比你想的聰明。薛況還在的時候,是處處小心,生怕薛況被蓋上功高震主的名頭。現在薛況去了,反倒沒有這擔憂,是以格外尊崇你一些。你也不必惶恐,皇上心裡都有數,也知道這些大老粗心裡不高興。”
“不高興?”
陸錦惜一下想起永寧長公主方才說方少行時,提到的那一句“朝臣們嫌他鎮守時候,在邊境上多生是非,惹得中原西域盡皆不寧”,一時有了猜測。
永寧長公主的回答,也證實了她的猜測,只給了三個字:“議和了。”
議和了……
大夏與西域,打了那麼多年,竟議和了?
陸錦惜有些恍惚起來,道:“那方才那滿街的步軍營將士,侄媳看著覺得威嚴整肅,也不像是其他京城駐軍一般鬆散……”
“都是含山關一役的舊部。”
永寧長公主一聲長嘆,卻已經不想再說了,只道,“這些都是朝廷的事了,實也與你牽扯不上什麼關係。我說給你,只是叫你心裡又個譜兒,免得他日遇著,兩眼一抓瞎。”
“侄媳省得了。”
陸錦惜點了頭,若有所思,恭謹地謝過。
此時車早已經上了長順街,走了約有一刻左右。
經過方才那事,誰都知道這車駕乃是永寧長公主的,裡頭更坐著大將軍夫人陸錦惜,是以人人退避。
長公主的車駕,便暢通無阻,一路奔行。
不多時,便已經繞到了貼皇城這面的長街一頭,遠遠便能看見前面車馬都停了下來,華服加身的官員們都下了來,相互寒暄著。
街北兩座大石獅子蹲著,正面三間大門,已經全部打開。
諸多僕役守候在外,收看請帖,接應絡繹的來客,另專有人在門口處錄下諸人禮單。
“長公主,到了。”
黑衣的車伕,甩了鞭子一下車,便在車旁恭候。
陸錦惜本就坐在外面,此時搭了一把旁邊宮女遞過來的手,便出了來,站在一旁稍候。
這一刻,周圍一下安靜了不少。
一是因為車駕,二是因為從這裡鑽出來的這主兒——
不少人剛才沒目睹長順街上事情,一直堵在這裡的人,全都嚇得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五官生得這樣精緻,彷彿老天賜下的人,滿京城都找不出幾個來!
坐的還是長公主的車駕……
眼前這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竟是大將軍薛況那一位孀妻!
她不是不出門的嗎?
不少人又是詫異,又忍不住面面相覷。
陸錦惜當然也感覺到了那些目光,心裡覺得好笑,倒覺得自己像是從動物園鑽出來的一樣。
車駕上,永寧長公主已探出了身子來。
矮凳早已經在車旁擺好,只是遞出手去扶她的,竟不是方才任何一名宮女,而是垂手侍立在旁邊的冷面男子。
陸錦惜頓時一怔,眼皮一跳。
永寧長公主卻極自然地將手放到了他手中,由著他穩穩地扶了下來,雙腳落到地面上。
只對他道:“勞你給我當了回車伕。太師府壽宴,你可也去?”
“臣還得回宮,太師府的壽宴,也不方便露面。”那男子面容沒有半分變化,照舊沉冷的一片,聲音更是肅然,“只怕不能去了。”
“也好。”
永寧長公主倒也不介意,反是一抬眼瞧見了陸錦惜注視的目光,一時笑了起來。只隨意擺擺手,讓那黑衣男子去了,自己則走到陸錦惜身邊來,略領先兩步。
“他是皇上身邊的一等侍衛,本宮瞧他順眼,所以叫來當了一回車伕,可也算不得委屈他。”
……
一等侍衛,當了一回車伕。
陸錦惜雖之前便瞧出這人不凡,卻也沒想到竟是個正三品的武官,只覺得心神一片恍惚。
聽著永寧長公主這話,她當然不說什麼,點頭附和。
周圍不少人都瞧見永寧長公主了,挨得近的,便都上前來行禮。
“下官拜見長公主。”
“給長公主請安。”
“長公主也來了,道上可多賴您了。”
……
今日太師府壽宴,難得把正門都開起來。
因有太師夫人唐氏也在後園設宴,所以來往的官員大多攜了親眷,倒顯得一派和諧熱鬧。
上來給永寧長公主問安的,多是文臣,陪在他們身邊的婦人,卻只跟著行禮,半句話不敢多說。
即便是不少人瞧見了旁邊的陸錦惜,紛紛眼底驚異,卻也沒個人上前打招呼。
畢竟有永寧長公主在,若是一不小心說錯話,僭越了,那便是大難臨頭。
是以陸錦惜保有了幾分清淨,在這密集的寒暄之中,與永寧長公主一道向著正門去。
“哎喲,永寧長公主,您也來了!”
門口記禮單的桌旁,太師府大管家萬保常穿著一身淺褐錦緞圓領袍,一見人來,立時便將身子彎下來三分,笑容也更真誠了些,親自上前來迎。
永寧長公主笑道:“老太師難得開壽宴,也算是我半位授業恩師,我怎敢不來?不過可沒帶什麼厚禮。來人,禮單奉上。”
身後跟著的宮女,立時將一份精緻的禮單呈上,並讓開了道,讓後頭人也把禮物送進去。
萬保常雙手接過來了,畢恭畢敬,只恭維道:“長公主您來了,即便是空著手,咱們老爺必定也是歡迎之至,怕還得樂上幾日的呢。”
說完了,才交下面人把禮單給記上,又忙吩咐一旁候著的僕人。
“趕緊來,親引了長公主入內。”
“倒不必急,今兒本宮與侄媳一塊兒來的,少不得等上一等。”永寧長公主看向了陸錦惜,點了點頭示意。
陸錦惜原也沒落後腳步,這時便走上來,先將拜帖遞上。
萬保常其實方才便注意到了陸錦惜,只是永寧長公主沒開口,倒不好打招呼。
他任顧氏一門大管家的位置,早有些年份,且不是分管內務的內管家,而是長袖善舞,常常跟著顧太師,處理著有關的人情往來,官場齟齬。
是以今日,才是站到這門口來,親自迎接遠近來賀壽的客人,只為表太師府的客氣與隆重。
十幾年曆練下來,萬保常的一雙眼睛,早已老辣至極。
門口今日進出的上百號人,每一號他都叫得出名字來,連對方的官品和入仕經歷,都一清二楚。
在聽見永寧長公主一說“侄媳”的時候,他立刻就知道面前這一位的身份,面上半點詫異沒露出來,也掛上笑臉,與迎永寧長公主的時候沒什麼兩樣。
“給大將軍夫人請安了,您也是位難得的稀客呢。令尊陸大人也一早來了,這會兒正在書房裡與我家大人敘話,一會兒小人命人幫您通傳一聲。”
陸大人……
那就是陸氏的父親了。
陸錦惜來之前就想過,勢必是要撞見的,所以也沒驚訝,反倒謝過了這位八面玲瓏的大管家:“那可真是有勞您了,我來也正想見上一見的。這是今日的禮單。”
說著,也叫人呈上來。
一份禮單,並著兩隻錦盒,一隻狹長,一看便知道里面裝的是玉如意之類吉祥的東西,另一隻卻是一隻四四方方的盒子。
萬保常不怎麼敢打量陸錦惜,即便知道她有驚人的美貌,卻也只低垂了眉眼,接過了這一份禮單。
目光,順著從旁邊人捧過去的錦盒上一掃而過。
在瞧見錦盒前面那特殊的銅鎖之時,他眼皮猛地顫了一下,險些懷疑自己看花了眼!
八枚狹長的葉片向著八個方向舒展開去,乃是藥鋪裡常見的“天南星”的葉冠形狀,中心處才是一扭就能開的鎖頭。
這樣的錦盒,這個形制的鎖頭,只有外城東那一家回生堂醫館才有啊!
當初,老太師顧承謙那老寒腿的毛病,總上下折騰。
即便是皇上派了太醫院幾位號稱“藥到病除”的名醫下來,也愣是沒看好,天氣一冷,照舊疼得鑽心,每每總在屋內冷汗淋漓。
他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又怎麼禁得起這樣的折磨?
萬保常曾帶著府裡上下的僕役,聯繫遍了大江南北的杏林聖手,一一給老太師看診過,都束手無策。
最終千方百計,求到回生堂去。
一開始,是苦口婆心,希望能打動這一位脾氣古怪的老大夫。
誰料想,人家直接一個白眼翻過來,就趕他們走,見他們不走,差點就拿搗藥杵扔他們。
後來他們想吧,講理不成,不如破罐子破摔,給金銀,許高官厚來,要什麼給什麼,甚至大冬日裡頭,一群人都給他跪到回生堂門口了,只求著張遠志能心軟一些,為老太師看診一回。
結果,回應他們的只是鬼手張一盆溫熱的洗腳水……
那一股味兒,萬保常這輩子都忘不了。
如今見著這早已烙印在心底,恨了好幾年的天南星紋鎖,他竟然有些反應不過來了。
眼見著那個不懂事的小廝就要將這錦盒與諸多的錦盒放在一起,萬保常竟然失態一般大叫起來:“糊塗東西!那也是能亂放的嗎?”
這陡然來的一聲,著實震驚了不少人。
就連遞過了禮單,已經被人引著要向大門內去的陸錦惜和永寧長公主,都嚇了一跳。
這時候,萬保常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咳嗽了一聲,卻向周圍道:“不妨事,不妨事,教訓不懂事的下人呢。”
眾人雖奇怪,卻也不好多問什麼。
永寧長公主倒是瞧了一眼那盒子,露出了然的笑意,攜了陸錦惜進門,繞過前頭影壁。
“你倒是真本事。要知道,顧太師這腿疾,十三年也沒請來鬼手張。”
十三年?
陸錦惜頓時錯愕,只覺得鬼手張脾氣雖不好,可大戶人家請他也不是不去看的,只是嘴上抱怨多一些罷了。
顧太師在朝中位高權重,卻也是個為民的好官。
朝野上下,內外百姓,提起之時,多有稱讚之言,鬼手張連將軍府都治,對著顧太師,也不至於十三年不搭理吧?
她原本還以為,太師府是沒請過。
倒沒想到,是請了鬼手張,人家不去。
可醫者仁心……
陸錦惜皺了眉頭:“鬼手張……不至於如此吧?”
“誰知道呢?”
永寧長公主搖了搖頭。
“反正人人都說,勢必是太師府有事得罪過他。此人醫術雖高,偏偏是個睚眥必報的,好像曾放言說,顧太師早年推的‘攤丁入畝’逼死了他家兩口人,所以即便是老太師疼死,他也不會去醫。還說‘疼起來怕什麼,只要半條命罷了’。”
攤丁入畝,乃是對底層務農的老百姓有好處的法令啊。
陸錦惜這一點還是知道的。
這個也不至於就逼死了誰吧?佔著田地多的,才會多納丁銀,且也不是納不起。
“張老大夫,會不會只是不想治,隨意編的藉口?”
聽著,怎麼覺得那麼不走心呢?
永寧長公主只能嘆氣:“管他是不是編的,反正跟顧太師不對付就是了。你如今竟然有本事從他那裡求來了藥,可算是破天荒的頭一遭,還是你有本事……”
永寧長公主這一路上都誇了她好幾回了。
陸錦惜不由得思考自己這件事到底是辦得好了,還是過了,只能道:“偶然一個動念罷了,還是您指點的。但願老太師用了藥,能有些起色吧。”
說完,她卻想起了潘全兒。
這一樁事,倒多賴了他後頭的使力。
一開始鬼手張可不也是不願意給的嗎?
這樣艱難的事情,太師府沒辦成,他一個沒地位沒身份的下人,竟給辦妥了。想起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
陸錦惜琢磨,若他是真憑本事打動的鬼手張,倒還要高看他一眼。只是之前沒來得及細問情況,是以如今倒不知道更具體的細節。
她心裡轉著念頭,也不再說話,只陪著永寧長公主往裡去。
永寧長公主時素來與朝中官員們打交道,卻並不去後園招待女客的地方,而是就在前廳。是以到了岔路口便與她分開,只道:“你放寬了心去赴宴。一會兒肯定還請了戲班子來唱戲,到時候我們也來,你可留意留意,看看那有沒有看得上眼喜歡的。另一則,若出什麼事,也只管遣人來前頭回我便是。”
陸錦惜聽得汗顏。
這是要她藉著看戲的機會,物色物色“下家”?
她不好回應,只能應了聲,謝過了她,才由另一個梳著雙髻的小丫鬟領入了後園。
府門口,卻依舊人來人往。
失態的大管家萬保常,這會兒早反應了過來,只交代下人把那盒子單獨放到了一旁,自己上去打開看了。
裡頭的一應藥方並著幾副藥,甚至醫囑都在。
這字跡,狂草一塌糊塗,一看就是那個叫他喝過洗腳水的鬼手張啊!
一時之間,萬保常只覺得自己一顆老心都跟著跳了起來,捏著這醫囑就忍不住想要撕碎了,像是撕碎那王八蛋鬼手張的臉一樣!
又是痛恨,又是歡喜!
這感覺,真是複雜得沒邊兒了。
他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只道:“我得帶著去見一回老爺。門口接應客人的一應事宜,你們先管著,再去請裡頭白保勝管家來壓著,趕緊的!”
說完,他也不看幾個下人是什麼反應,便捧了這錦盒,一路入了前院,順著抄手遊廊,跑得一顆老心都跳了起來,終於到了當朝一品太師顧承謙的書房外頭。
顧承謙已年近花甲,兩鬢斑白,傳了一身錦緞圓領袍,正坐在書房靠牆的椅子上,與如今的禮部尚書兼內閣學士陸九齡喝茶敘話。
兩人是幾十年的同窗好友,同科進士,雖官職有差,可歷來關係極好。
打從那一夜自大昭寺回來,顧承謙的腿便疼得下不了地,連上朝都不能夠了,只好跟慶安帝告了假,在府裡好生將養。
這幾日天氣轉暖了,他的腿好像也好了不少。
眼見著外面的雪,一點點地消無了蹤跡,連帶著心情似乎也開始有一些變化。
只是顧承謙到底也說不出,算好,還是壞。
大昭寺上覺遠方丈傳下來的消息,他是一清二楚,更知道有無數的眼睛,巴巴貼在雪翠頂。
可又能怎麼樣?
他這個當父親的,到底也只能跟所有的外人一樣,在不確定的答案裡,忐忑,輾轉,期待,甚至……
恐懼。
“顧大人?顧大人?”
正與顧承謙說著話的陸九齡,已是見他出神,終於還是喊了兩聲。
顧承謙的目光,這才從窗外那鑽出枝頭的小小海棠花苞上收回來,嘆了口氣:“老了,又出神了。陸兄,你方才問我什麼?”
“沒問你什麼。”
陸九齡見他一個五十幾的人,竟比外頭風燭殘年的老人更叫人唏噓,也是五味雜陳,想起自己那在將軍府受過千般萬般委屈的女兒來,心裡五味陳雜。
他只道:“是外頭萬管家,說是求見您。”
萬保常?
顧承謙恢復過來的模樣,已是鎮定自若了,只是一手扶著自己的膝蓋,一手搭在紫檀木嵌琺瑯扶手椅光滑的扶手上,蒼老的聲音笑起來:“原是他來了,不好好招待客人,倒來見我。傳他進來吧。”
外頭候久了的萬保常,這才躬身進來,給行了個禮,把手中的錦盒捧起來,稟道:“老爺,今日將軍府大將軍夫人送來一份給您的壽辰賀禮,是從回生堂來的驅寒除濕止痛藥方,還請您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