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陳景福今年四十三歲,掰著手指往上數三代都是茅山道士,修煉一輩子,干的儘是走陰鎮宅看風水這些營生。
這種營生不好做,陳家太爺爺那會兒,還算有些天賦異能,在風水圈名聲大噪,鮮亮一時,但越往下傳,子孫後輩就越廢柴。一代不如一代,等傳到陳景福父親的時候,基本上就成了坑蒙拐騙的江湖術士,靠一點皮毛勉強維持生計。
陳景福小的時候還曾經跟著學了點邊角料,後來上學上出了名堂,就棄道從醫,順風順水地當了一名三甲醫院的產科醫生。對這他也挺滿足,每天迎接新生命的誕生,也是功德一件。
本來他以為自己的人生會一直這麼幸福又順遂地過下去,災禍卻如同覬覦已久的獵豹,在前年突然躍出,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變故一開始,發生在他唯一的兒子早晨刷牙時的牙齦出血,再後來,不知道怎麼就演變成持續不斷的發燒,淋巴和肝脾的腫大,最後嘔吐頻發、皮膚出現綠色的可怕硬塊,捱到這一步,他天真可愛的兒子也早就因為化療,失去了烏黑茂密的頭髮。
病危通知單開始像雪花般密集地飄到他手上,紙張很薄,也很輕,很難想像上面居然能承載生命。
醫術解救不了他的孩子,陳景福才想起祖傳的茅山術。
他把鄉下的祖屋翻了個底朝天,就只失望地翻到幾本殘破的經書,從頭翻到尾,也沒看到期望中的起死回生之術。他不甘心,掘了太爺爺的墳,在枯骨堆裡找到一根玉簡。
當天晚上,他枕著玉簡睡覺,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位無臉人告訴他一個法術,可以通過養小鬼,取陰魄還陽魂。
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心態,陳景福心驚膽顫地照做了,第一個孩子死的那天,奇蹟在翌日清晨敲響了他家的門,他的寶貝兒子從休克狀態甦醒了……
「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投錯了胎,生錯了時辰。」
男人一身滿是皺褶的白大褂,靜默地站在保溫箱旁,箱裡柔和的藍光投射在他冰涼厚重的鏡片上,使人看不清底下掩蓋著的目光。
保溫箱裡,紅彤彤的嬰兒被粉嫩的襁褓裹著,因為早產,眼睛還沒睜開,肺部功能還沒發育健全,小巧的鼻子裡插著氧管。也是個男孩兒,此刻正無意識地吮吸著大拇指,甜美又安詳。
陳景福背著手站了一會兒,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盡心盡責的醫生,特意過來照看脆弱的早產兒。
託管間監控的線被剪了,護士也被打發去查房,他慢慢伸出雙手,把孩子輕柔地抱了出來,動作間甚至帶著點虔誠和溫情。
就差你一個了。
他面帶微笑,一股如釋重負的輕鬆感提前自心間溢了出來。
這一刻,他彷彿看到纏綿病榻瘦成一把骨頭的兒子伸了個懶腰,面色肉眼可見地紅潤了起來,然後他抖擻精神下了床,沒有任何人的攙扶和幫助,自己穿衣洗漱整齊地坐在了餐桌旁,揉著餓扁的肚子對他媽撒嬌:怎麼早飯又是速凍水餃。
嘿,該讓孩子他媽閒暇時候去報個烹飪班了。
陳景福心裡合計著,手下越發從容,不緊不慢。嬰兒實在太小,不懂掙扎,捆綁的手續也免了,於是直接按住孩子的手腳,拿出分魂針,對準了眉心。
針落下去的一剎那,他閉上眼睛,感受到從所未有的寧靜。
然而空氣中並沒能傳來意料之中穿透皮肉的聲音。
手腕卻忽地被折了一下,卸了力。
「噫,這麼小一點的初生兒,你怎麼下得去手?身體裡住了鬼,人性也被蠶食了嗎?」一道清冷的男音冷不丁地在耳邊嘲諷。
陳景福猛地睜眼,還沒來得及將人看清,腰上就被狠狠踹了一腳,感覺腎都被踢裂了,整個人斜著飛了出去。
「是你。」他扶著眼鏡撐起來,記得眼前這個年輕人就是走廊上相撞的那個。
陸驚風把嬰兒小心翼翼地放回保溫箱,轉過身,居高臨下,「收手吧陳醫生。」
那眼神很古怪,陳景福居然在裡面讀出一點憐憫的味道。
還有他剛才說的,身體裡住了鬼是什麼意思?
沒待他細想,腦仁突然劇烈震顫了起來,嘎吱嘎吱,像是有什麼蠢蠢欲動的東西在一點一點啃吸著他的腦髓,與此同時,心底升起一道暴虐的聲音:沒用的東西,去啊,去把陰魂搶回來啊!你不要星星的命了嗎?
星星是他兒子的小名。
是啊,星星還在重症監護室苦苦支撐,他怎能就此放棄?
陳景福被戳中死穴,麻溜兒地從地上爬起,梗著脖子,不管不顧地朝保溫箱撲了過去。理智在那道聲音的驅使下,全線崩盤,他掏出白大褂口袋裡的手術刀,朝擋在保溫箱面前那男人的心口扎去。
陸驚風不閃不避,眼神一凜,抬腿又是一腳。
對於正常的活人來講,受過專業訓練的緝靈師在打架方面,那就是仰望的存在。
這次踹在了胃上,陳景福哇的一口把晚飯吐了個乾淨。
他整個人都陷入了某種瘋狂的暴走狀態,趴下了又爬起來,就算口吐血沫,也不停地叫嚷著進攻,嘴裡語無倫次地叫囂著:「給我,給我,給我,把孩子給我。」
陸驚風覺得再這麼踹下去得出人命,直接對著他後頸來了一記手刀,人應聲昏迷癱倒。
林諳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陸組長架著個大漢往安全出口走。
「你幹什麼?」他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
「去地下停車場。」陸驚風滿頭大汗,扛著個虎背熊腰的成年男人,他走路有點喘,「事情還沒解決,得找個隱蔽又安全的地兒。」
「人不是已經被你撂倒了嗎?」林諳看了看他架著的那人,拍拍那張面如死灰的臉,「完全人事不省啊,還有什麼沒解決的?」
「你沒看到……唉,算了,先下去再說,別愣著啊,來搭把手,真他媽的沉……」
「鬆手。快。」身邊人剛剛還在正常說著話,這會兒音調陡然轉冷,那種命令式的語氣像是與生俱來。
陸驚風下意識屈從,想也不想地就鬆了手。
陳景福的身體沒了支撐,皮球一樣骨碌碌順著樓梯滾了下去,到了盡頭,又被牆壁反彈回幾步。
「我去,把這哥摔傻了怎麼辦?」陸驚風內疚地閉了閉眼,轉頭就訓人,「剛剛怎麼了你就讓我鬆手?」
「傻是摔不傻的,因為連命也沒了。」林諳伸手把他往台階上拉了一把,自己上前一步,這樣子看上去,就像是把陸驚風體貼地護在了身後——如果他現在不是比陸驚風整整矮一個頭的話。
陸驚風的視線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直接越過林諳頭頂,往前看去。
陳景福原本被摔成背靠牆坐著的姿態,這會兒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闔著的眼皮也掀了開,翻著白眼,慢慢朝上揚起了頭。
陸驚風本能地跟著抬頭,往上瞅了瞅,除了白花花的牆壁,就是盤旋而上的樓梯,其他什麼也沒有。
再低頭,就實況目睹了驚悚的一幕。
陳景福脖子上的那道紅痕慢慢裂了開,從左往右,一點一點,一層一層,先是最外面死白的油皮,再是一層澄黃的脂肪,接著是紅肉筋膜。
多麼生動形象的一場解剖課啊!陸驚風當場就想壓著噁心鼓掌。
等撕開一道腕口大的口子,陳景福的頭就往一邊傾倒下去,另一半還粘連在脖子上,黑紅色的血漿靜靜地流了一地。
一團小小的黑影從口子裡慢慢擠了出來,先是頭,再是肩膀,身體,腿……此情此景,像極了一場艱難的分娩。
等它全部出來了,濕噠噠、黏糊糊地朝陸林二人爬來,斗大的眼眶裡空洞洞一片,是個嬰孩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