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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無限貸款

  第二天下午兩點鐘光景,一輛四輪馬車停在基督山宅邸門前。車轅上套著兩匹駿美的英國馬,車廂上繪有男爵紋徽。一個五十多歲卻打扮成四十來歲的男子,從車門探出頭來,吩咐跟車的小廝去問詢基督山伯爵是否在府上。這名男子身穿藍色禮服,禮服上的絲質紐扣也是同樣的顏色,白背心上繫一條粗重的金鏈。下身是淺褐色的褲子。一頭烏黑的頭髮低低地壓在眉毛上,在臉面下部沒被遮住的皺紋對比下,很像是假髮。

  從車廂裡,可以看見宅邸的外牆,內花園的一角和穿著號衣來來去去的僕人。車廂裡的男子打足精神朝宅邸裡東張西望,這種打探的做派委實很不得體。此人目光敏銳,但這並非內心智慧的體現,而是狡黠本性的流露。兩片嘴唇很薄,非但不朝外鼓,而且往裡癟了進去。顴骨又寬又高(這是秉性狡詐的明確標記)、前額又扁又平,枕骨在兩隻極不雅觀的大耳朵下面高高隆起,明眼人一看這副面相就知道,此人雖說車上套著駿馬,襯衣上別著大顆鑽石,上裝紐扣間繫著紅綬帶,在俗人眼裡儼然是個人物,其實只是個人模狗樣的猥瑣角色。

  小廝敲敲守門人的窗玻璃,問道:

  「這兒是德·基督山伯爵府上嗎?」

  「這兒是大人府上,」看門人答道,「不過……」

  他用目光詢問阿裡。

  阿裡做了個否定的手勢。

  「不過什麼?」小廝問。

  「不過大人現在不見客。」看門人回答。

  「這樣吧,這是我家主人唐格拉爾男爵先生的名片,請您轉呈基督山伯爵先生,並請轉告他,我家主人是在去眾議院的路上特地繞道來拜訪他的。」

  「我和大人說不上話,」看門人說,「得由貼身男僕稟報。」

  小廝轉身朝馬車走去。

  「怎麼樣?」唐格拉爾問。

  這小子剛才碰了一鼻子灰,覺得挺尷尬。他把看門人的話轉告了主人。

  「謔!」唐格拉爾說,「敢情這個人稱大人的先生是位親王,只有貼身男僕才有資格跟他說話不成。沒關係,既然他有份貸款憑證在我這兒,哪天他要用錢了,自會來找我的。」

  說完,他仰身靠在車廂後座上,向車夫吆喝一聲:「去眾議院!」這聲吆喝響亮得很,街對面也聽得清清楚楚。

  基督山早已得到通報,在自己的套間裡隔著百葉窗,用望遠鏡把來者研究了一番,其仔細程度跟唐格拉爾先生觀察房子、花園和號衣時不相上下。

  「這傢伙,」他做了個表示厭惡的手勢,把望遠鏡放進象牙的套筒說,「是個不折不扣的醜八怪。瞧見他這副嘴臉,怎麼還有人居然看不出那扁平的額頭像條蛇,突起的腦門像頭禿鷲,又薄又尖的嘴像只鵟呢!」

  「阿裡!」他大聲喊道,在銅鈴上敲了一下。阿裡趕了過來。「去叫貝爾圖喬。」基督山說。

  話音剛落,貝爾圖喬走了進來。

  「大人叫我?」他問道。

  「是的,先生,」伯爵說,「剛才停在門前的那兩匹馬您看見沒有?」

  「看見了,大人,挺漂亮的。」

  「這是怎麼回事?」基督山皺起眉頭說,「我告訴過您我要的是巴黎最好的駿馬,可現在還有兩匹馬,跟我的馬一樣出色卻又不在我的馬廄裡,這是怎麼回事?」

  阿裡看見伯爵雙眉緊皺、語氣嚴厲,不覺垂下頭去。

  「這不是你的錯,我的好阿裡,」伯爵用阿拉伯語對他說,語氣之舒緩,臉容之溫和,令人很難想到,「你不熟悉英國馬。」

  阿裡的神態重又顯得很安詳。

  「伯爵先生,」貝爾圖喬開口說,「您說的那兩匹馬是不賣的。」

  基督山聳聳肩膀。

  「您要明白,管家先生,只要肯花錢,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唐格拉爾先生當初買進花了一萬六千法郎,伯爵先生。」

  「好呀,您就出三萬兩千。他是銀行家,讓本金翻一番的機會,銀行家是決不會放過的。」

  「伯爵先生此話當真?」貝爾圖喬問。

  基督山看了管家一眼,似乎對他竟敢提出這麼一個問題感到很驚訝。

  「今晚我要去回訪,」他說,「到時候我希望看到這兩匹馬套在我的馬車上,配的是新的鞍轡。」

  貝爾圖喬躬身退下,但退到門口又站住了。

  「大人幾點出門?」他問。

  「五點。」基督山說。

  「我想提請大人注意,現在已經兩點了。」管家壯著膽子說。

  「我知道。」基督山淡然答道。

  接著,他朝阿裡轉過臉。

  「把所有的馬都讓夫人過目,」他說,「請她挑選最合適的套在車上,再問一下她是否願意與我共進午餐。如果願意,就在她那兒用餐。去吧,下去時把貼身男僕給我叫來。」

  阿裡出去不一會兒,貼身男僕就進來了。

  「巴蒂斯坦先生,」伯爵說,「您在我身邊做事已經有一年了,這是我通常考察手下人的試用期,我對您是滿意的。」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

  「我想知道您對我是否滿意。」

  「喔!伯爵先生!」巴蒂斯坦急忙說道。

  「請聽我說下去。」伯爵說,「您每年掙一千五百法郎,這相當於一個出生入死的優秀軍官的年俸。您享用的伙食,是許多比您忙不知多少倍的公職人員,那些辦公室的頭兒求之不得的。您是僕人,可是還有別的僕人照料您的衣帽鞋襪。此外,除了每年一千五法郎的薪金,您還在為我採購化妝用品的時候揩油,另外撈進一千五法郎。」

  「噢!大人!」

  「我不是怪您,巴蒂斯坦先生,這不算過分。不過,我希望事情到此為止。您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決計找不到這樣一份差使,這是您的運氣。我對手下人不打不罵,出了錯也能原諒,但是我決不允許手下人漫不經心、怠忽職守。我的命令通常很簡短,但清楚而準確。我寧願重複一遍,甚至兩遍,但決不允許有人不按我的吩咐自作主張。我很有錢,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我可以告訴您,手下人的一舉一動,我都瞭若指掌。您要是敢在背後對我說三道四,妄加評議,甚至監視我的行動,那您馬上就得離開這兒。我對手下人向來只警告一次,您要好自為之。現在您可以走了。」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往後走了三四步正要退下。

  「還有,」伯爵接著說,「我忘記告訴您了,每年我都給手下人存一筆錢,被我辭退的人當然沒份,但我留用的人可以在我死後拿到這筆錢。您來這兒滿了一年,已經開始給您存錢了,就讓這筆錢不斷往上加吧。」

  這一番話是當著阿裡的面說的;阿裡始終毫無表情,是因為他聽不懂法語。但它在巴蒂斯坦先生身上卻收到了效果,凡對法國僕人的心理有所研究人,想必知道這是怎麼樣的效果。

  「我一定盡力讓大人對我感到稱心,」他說,「我還要以阿裡為楷模。」

  「噢!大可不必,」伯爵語氣冷峻地說,「阿裡有優點,但缺點也不少,別拿他當榜樣,他是一個例外,他沒有薪金,他不是僕人,他是奴隸,是我的一條狗。倘若他失職,我不是趕他走,而是殺掉他。」

  巴蒂斯坦的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

  「您不相信?」基督山說。

  他把剛才他用法語對巴蒂斯坦說的話,又用阿拉伯語對阿裡說了一遍。

  阿裡臉帶笑容聽主人說完,走到他跟前單膝跪下,恭敬地吻他的手。

  看到這幕場景,巴蒂斯坦先生簡直驚呆了。

  伯爵示意巴蒂斯坦退下。然後,他讓阿裡隨他走進書房,兩人在那兒交談了很久。

  到了五點鐘,伯爵在銅鈴上敲了三下。敲一下,是喚阿裡,敲兩下是喚巴蒂斯坦,敲三下則是喚貝爾圖喬。

  管家走進來。

  「我的馬!」基督山說。

  「馬已經套在車上了,大人,」貝爾圖喬答道,「要我陪伯爵先生去嗎?」

  「不用,有車夫、巴蒂斯坦和阿裡就夠了。」

  伯爵走下樓,看見上午套在唐格拉爾馬車上、他頗為欣賞的那兩匹馬,已經套在自己的車上。

  走過兩匹馬身旁,他朝它們瞥了一眼。

  「果然是好馬,」他說,「買得好,只是遲了點兒。」

  「大人,」貝爾圖喬說,「我費了好大勁才弄到手的,價錢可大呢。」

  「價錢大了,馬會遜色不成?」伯爵聳聳肩膀說。

  「大人滿意就好。」貝爾圖喬說,「大人去哪兒?」

  「昂坦堤道街唐格拉爾男爵先生府邸。」

  這場談話是在屋前的平臺上進行的;貝爾圖喬往前跨了一步,正想走下臺階。

  「請等一下,」基督山喊住他說,「我要在諾曼第 [1] 海邊有塊地產,比如說就在勒阿弗爾 [2] 和布洛涅 [3] 之間。您瞧,我給的範圍很寬。那兒得有一個小小的港口,有河道和港灣,能讓我的小艇進出、下錨。這艘吃水只有十五尺的小艇必須隨時待命,無論白天黑夜,我一聲令下,就要立即出航。您按我說的條件,向那些地產公證人打聽一下。問清楚以後,您得親自去查看。您看下來滿意,就以您的名義買進。現在小艇應該是在駛往費康 [4] 途中吧?」

  「我們離開馬賽的當天晚上,我看著它出海的。」

  「遊艇呢?」

  「按您的吩咐停在馬蒂格 [5] 。」

  「好!您要和兩位船長保持聯繫,不能讓他們睡大覺。」

  「汽船怎麼辦?」

  「不是在沙隆 [6] 嗎?」

  「是的。」

  「按給兩艘帆船的指令一樣辦。」

  「遵命。」

  「那處地產一買下,我就要在南北兩條大路上每隔十裡設一個驛站。」

  「交給我來辦,大人只管放心。」

  伯爵做了個表示滿意的手勢,走下臺階,跳進馬車,兩匹駿馬一路小跑,馬車很快來到了銀行家宅邸的正門口。

  唐格拉爾正在主持一個委員會的常務會議,這個委員會受命負責修建一條鐵路。僕人進來通報基督山伯爵來訪的當口,剛好會議快要結束了。

  唐格拉爾聽到伯爵的名字,站了起來。

  「各位,」他向與會的同僚說,其中頗有幾位是參議院或眾議院的議員,「請原諒我早一步退席。事情是這樣的,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給我介紹一個客戶,叫什麼基督山伯爵,要我給他開一個無限貸款的戶頭。這個玩笑開得可真大,我在國外有那麼些同行,還從來沒人敢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呢。說實話,你們一定理解,我當時就感到很好奇,而且這份好奇至今不減。今天上午我去拜訪這位所謂的伯爵。各位都明白,倘若他是一個真正的伯爵,他就不會那麼有錢。不料伯爵先生居然不會客。你們看看,這算什麼話?這位什麼基督山,豈不是在擺親王、名媛的派頭嗎?他在香榭麗舍大街的那座宅邸,聽說是他買下的,看上去倒還像那麼回事。不過,既然是無限貸款,」唐格拉爾奸笑一下,接著說,「銀行對客戶自然得加倍小心才是。所以我急於想會會這個人。我覺著其中有詐。不過,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打交道呢;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

  男爵先生最後這幾句話說得特別用力,鼻孔都不由得鼓了起來。話音剛落,他便匆匆離席,前往那間白底描金的客廳。這間客廳在昂坦堤道街上可是大大有名的。

  他特意吩咐把客人領進這間客廳,就是想一上來就先鎮住他。

  伯爵站在客廳裡,注視著阿爾巴納和法托爾的幾幅油畫。銀行家當初當原作真跡買下這幾幅畫,不但是贗品,而且跟天花板上色彩斑斕的金菊苣圖案很不協調。

  伯爵聽見唐格拉爾進客廳的聲響,回過身去。

  唐格拉爾略微點了點頭,示意伯爵坐在一把擺有繡金白緞靠墊的鍍金扶手椅上。

  伯爵坐了下來。

  「幸會,基督山先生。」

  「幸會,」伯爵回答說,「榮譽勳位膺獲者、眾議院議員唐格拉爾男爵先生。」

  基督山把男爵名片上寫著的頭銜全都報了一遍。

  唐格拉爾聽出了其中的揶揄意味,咬了咬嘴唇。

  「對不起,先生,」他說,「初次見面沒有按通報的頭銜稱呼您。想必您也知道,當下的政府是一個平民政府,而我又正是平民利益的代表。」

  「因此,」基督山說,「您在保留聽人家稱呼您男爵的習慣的同時,捨棄了稱呼別人伯爵的習慣。」

  「噢!其實我自己並不在乎,先生,」唐格拉爾漫不經心地說,「我為國家做了點貢獻,被封為男爵,授予榮譽勳位,但是……」

  「但是您放棄了您的爵位,就像當年的德·蒙莫朗西先生和德·拉法耶特先生一樣,是嗎?這可是個好榜樣呀,先生。」

  「並不完全如此,」唐格拉爾臉色尷尬地回答說,「對僕人來說,您明白……」

  「是啊,對僕人來說您是老爺,對記者來說您是先生,對選民來說您是公民。這些差異對憲制政府是非常適用的。我完全明白。」

  唐格拉爾緊咬嘴唇。他看出在這方面他不是基督山的對手;於是,他打算回到他更為熟稔的地盤上來。

  「伯爵先生,」他欠身說道,「我收到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一份通知函。」

  「我很高興,男爵先生。請允許我像您手下人那樣稱呼您;這是一個壞習慣,但這是從那些還有男爵存在,卻偏偏不再另封男爵的國家學來的。我很高興無須再做自我介紹了,自我介紹總不免讓人有些尷尬。您剛才說,通知函已經收到了?」

  「沒錯,」唐格拉爾說,「但說實話,我還不完全明白這封信的意思。」

  「哦!」

  「我趨訪尊府,本想請您做一些解釋。」

  「哪兒要做解釋,先生,您請說吧。我洗耳恭聽。」

  「這份通知函,」唐格拉爾說,「我想我是帶在身上的,(他在口袋裡尋找)噢,有了。這封信通知我,讓我的銀行為基督山伯爵先生開一個無限貸款戶頭。」

  「嗯,男爵先生,您覺得其中有什麼地方不清楚嗎?」

  「沒有,先生。只是無限這個詞……」

  「喔,這個詞不是法文吧?……您知道,寫信的是個英德混血兒。」

  「不,寫得沒錯,先生。從遣詞造句的角度看,沒有任何問題,不過,從銀行業務的角度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男爵先生,」基督山做得一派天真的樣子問道,「是不是在您看來,湯姆森-弗倫奇公司有點不可靠啊?啊呀!這下可麻煩了,我有好幾筆款子存在他們那兒呢。」

  「噢!這家公司絕對可靠。」唐格拉爾回答說,臉上帶著一絲近乎嘲弄的微笑,「不過在金融業務上,無限這個詞的含義過於空泛……」

  「它的含義就是沒有限制,不是嗎?」基督山說。

  「我想說的正是這個意思,先生。空泛,就是吃不準,而哲人說,『吃不準,不要幹』。」

  「這就是說,」基督山介面說,「湯姆森-弗倫奇公司再怎麼折騰也沒關係,唐格拉爾銀行反正不為所動。」

  「此話怎講,伯爵先生?」

  「可不是嗎,湯姆森和弗倫奇兩位先生的業務可以是無限的,而唐格拉爾先生的業務卻是有限的。他剛才說了,他是哲人。」

  「先生,」銀行家傲慢地說,「至今為止,還沒有人敢小看我的資金。」

  「那麼,」基督山冷冷地答道,「看來我要開個頭了。」

  「憑什麼?」

  「憑您要我做出解釋,先生,這很像是心存退意……」

  唐格拉爾咬緊嘴唇,這是他第二個回合落敗了,而且敗在了自己的地盤上。他那種略帶嘲諷意味的文雅做派,完全是裝出來的,情急之下粗魯的本色露了出來。

  基督山則不然,他神情優雅,笑容可掬,而且隨時可以裝出某種天真的神情,這一點讓他占盡了便宜。

  「好吧,先生,」唐格拉爾沉默片刻過後,開口說,「我想,要讓您充分瞭解我的想法,最好還是請您先告訴我,您究竟打算從鄙行提多少錢。」

  「但是,先生,」決意寸步不讓的基督山介面說,「我之所以要在貴行開無限貸款的戶頭,正因為我無法確切說出我究竟需要用多少錢。」

  銀行家心想這下可占了先機,他仰身靠在椅子上,露出粗俗而傲慢的笑容。

  「喔!先生,」他說,「您需要多少,只管大膽說就是了。您完全可以相信,唐格拉爾銀行的資金雖然是有限的,但保證能滿足您最大的需求,即使您提出要一百萬……」

  「您說多少?」基督山問。

  「我說一百萬。」唐格拉爾傻乎乎地說。

  「一百萬我能派什麼用場?」伯爵說,「哎呀!先生,倘若我只需要一百萬,我何必為區區這點數目開個貸款戶頭呢。一百萬?我的錢夾或旅行包裡,隨時拿得出一百萬。」

  基督山從夾名片的記事本裡抽出兩張面值各五十萬法郎的國庫券,持有者憑券即可兌取現金。

  像唐格拉爾這樣的一個人,剛才這一下可不光是擊中了他,而是擊暈了他。這一下重拳效果顯著:銀行家頭暈目眩,兩腿發軟;他直愣愣地瞪著基督山,張大的瞳孔很嚇人。

  「瞧,您還是直說了吧,」基督山說,「您對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確實心存戒意。哎!這也沒什麼;這一招我早就防著呢,儘管我對銀行業務是個外行,可我還是做了幾手準備。這是另外兩封通知函,內容跟剛才給您的那封完全一樣。一封是維也納的阿雷斯坦—埃斯科勒銀行寫給德·羅斯希爾德男爵先生的,另一封是倫敦的巴林銀行寫給拉菲特 [7] 先生的。您只消說一句話,先生,我就馬上在那兩家銀行當中找一家去談這事兒,不再來給您添麻煩了。」

  較量已經結束,唐格拉爾徹底落敗。他雙手瑟瑟發抖,接過伯爵用指尖夾著遞過來的那兩封通知函,細細辨認信末的簽名。基督山要不是已經知道銀行家神志有些不清,瞧他看得這麼仔細一定會很生氣。

  「喔!先生,這三個簽名價值好幾百萬哪。」唐格拉爾說著站了起來,彷彿眼前這個人就是金錢威力的化身,他要向此人致敬似的,「三份無限貸款通知函,同時給三家銀行!請原諒,伯爵先生,儘管我已絕無戒心,但仍是不勝驚訝之至。」

  「哎!像您這樣的大銀行,是不必如此大驚小怪的,」基督山彬彬有禮地說,「這麼說,我可以在貴行提款了嘍?」

  「當然,伯爵先生。我悉聽吩咐。」

  「好吧,」基督山說,「既然事情說清楚了,我們彼此也就瞭解了,是嗎?」

  唐格拉爾點頭表示同意。

  「您沒有一點懷疑了?」基督山問。

  「喔!伯爵先生!」銀行家大聲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沒錯,您只是要有個證據。好吧,」伯爵接著說,「既然我們彼此已經瞭解,您也沒有疑心了,那麼我們不妨先為第一年定個匡算,比如說六百萬,您看怎麼樣?」

  「六百萬,行!行!」唐格拉爾驚呆了。

  「如果不夠用,」基督山不動聲色地說,「我們再追加。不過我在法國只打算待一年,我想有這個數也差不多了……反正,到時候再說吧……明天先提五十萬法郎吧,我中午之前都在家,您可以讓人送來。即便我不在家,我也會把收據留在管家那兒。」

  「伯爵先生,這筆款子明天上午十點送到府上。」唐格拉爾回答說,「您要金幣、現鈔還是銀幣?」

  「金幣和現鈔各一半吧。」

  伯爵立起身來。

  「有件事我得向您說實話,伯爵先生,」唐格拉爾說,「我原以為對歐洲富豪的情況都已瞭若指掌,但現在看來,對您這樣實力雄厚的巨富,說實話,我卻一無所知。請問您的財富是新近才有的嗎?」

  「不,先生。」基督山回答說,「情況正相反,我的財產可以追溯到久遠的年代。這筆祖傳的遺產長期以來一直是禁用的,所以利息累計起來,使這筆遺產翻了三倍。幾年以前,遺囑規定的期限才剛滿,所以我動用這筆財產也就是近幾年的事情,您不瞭解是很自然的。但用不了多久,您就會瞭解得相當清楚了。」

  伯爵說這句話時淡淡一笑,那正是曾讓弗朗茲·德·埃皮奈心驚肉跳的笑容。

  「先生,按您的品位和意旨,」唐格拉爾說,「您定會在京城一展富埒王侯的風采,讓我們這些小小的百萬富翁一個個都自慚形穢。我看您還是位藝術鑒賞家,因為我進客廳時您正在看我收藏的畫作,我想請您賞光參觀一下我的陳列室,裡面清一色都是古代畫作,都是經過鑒定的大師精品;我不喜歡現代作品。」

  「說得有道理,先生,因為一般而言,現代作品都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變成古代作品。」

  「我想讓您看看托瓦森 [8] 、巴爾托洛尼和卡諾瓦 [9] 的雕塑。他們都是外國藝術家。您想必也看出來了,我不欣賞法國藝術家。」

  「您有權貶低他們,先生,他們是您的同胞。」

  「要不等以後我們更熟悉了再去看吧。今天,要是您肯賞光,我想介紹您認識唐格拉爾男爵夫人。請原諒我的性急,伯爵先生,但像您這樣的客戶,在我看來就像自家人一樣了。」

  基督山欠身表示接受銀行家給他的這份殊榮。

  唐格拉爾拉了拉鈴,一個衣著光鮮的僕人走進客廳。

  「男爵夫人在房間裡嗎?」唐格拉爾問。

  「是的,男爵先生。」僕人答道。

  「一個人?」

  「不,夫人有客人。」

  「當著外人的面介紹您,不會太冒昧吧,伯爵先生?您不想隱姓埋名吧?」

  「不想,男爵先生,」基督山笑著說,「我認為自己還沒有這個權利。」

  「夫人的客人是哪一位?是德佈雷先生嗎?」唐格拉爾這副好好先生的模樣,讓基督山心中暗自發笑,這位金融家家裡公開的秘密,他早就打聽清楚了。

  「是德佈雷先生,男爵先生。」僕人答道。

  唐格拉爾點了點頭,轉向基督山說:

  「呂西安·德佈雷先生是我們家的老朋友,他是內務大臣的機要秘書。我的夫人出身名門世家,下嫁我可以說是紆尊降貴。她是塞爾維厄家的千金,前夫是已經去世的陸軍上校德·納爾戈恩侯爵先生。」

  「我還沒有榮幸認識唐格拉爾夫人,但我已經見過呂西安·德佈雷先生了。」

  「哦!」唐格拉爾說,「在哪兒?」

  「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

  「噢!您認識子爵先生?」唐格拉爾問。

  「狂歡節我們一起在羅馬。」

  「噢!是啊,」唐格拉爾說,「我聽說過他在廢墟裡遇到強盜、小偷,後來又奇蹟般逃出來的故事。他從義大利回來以後,好像把這段奇遇告訴過我夫人和女兒。」

  「男爵夫人恭候兩位先生。」僕人回進客廳說。

  「我在前面給您引路。」唐格拉爾欠身說。

  「請。」基督山說。

  [1] 諾曼第:法國北部大區,瀕臨英吉利海峽。

  [2] 勒阿弗爾:法國北部港口城市,位於英吉利海峽塞納河口灣右岸。

  [3] 布洛涅:法國北部港口城市,瀕臨英吉利海峽。

  [4] 費康:法國北部港口城市,位於勒阿弗爾東北方。

  [5] 馬蒂格:法國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位於馬賽西北方。

  [6] 沙隆:即馬恩河畔沙隆。法國東北部馬恩省省會,位於馬恩河右岸。

  [7] 拉菲特(1767—1844):法國大銀行家。路易·菲力浦時代曾任財政大臣。

  [8] 托瓦森(1770—1844):丹麥雕塑家。

  [9] 巴爾托洛尼(1777—1850)和卡諾瓦(1757-1822)均為義大利雕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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