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以身殉道

　躺在喚醒箱內的機械人讓維爾西斯所有的念頭在一瞬間都化為空白。

　好在經過細微觀察，維爾西斯發現，這些機械人與他並非完全一樣，甚至每一個機械人之間都有不同的區別。有的眉毛更濃密，有的疏淡，有的下頜曲線更明顯，有的則模糊……這總算能讓維爾西斯能夠成功將自己和機械人區分出來，也慢慢鎮靜下來。

　「感動嗎？」艾澤沒察覺維爾西斯在短暫時間內心情的巨大起伏，依然面有得意，「這都是我在你昏迷的時候親自設計的，那時候擔心你會一直醒不來，才把他們都設計成你的樣子，這樣就算沒有你，我也不會再覺得那麼孤單……」

　維爾西斯低頭看了眼艾澤，心裡五味雜陳，「沒有我，你覺得孤單？」

　艾澤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他伸手握住維爾西斯，拉著對方沿著階梯向最上方的操作台走去，克洛德和蒙達爾早就已經上去等候他們了。

　「可是，那時候我既希望他們能代替你，又害怕他們真的成為一千個維爾西斯，那我怎麼能捨得讓他們去戰場上替我戰鬥，怎麼捨得看到你受傷……所以，每一個機械人的臉我都用系統自動改變參數，做出了與你的區別，這樣你還是唯一的你，就算你永遠不醒過來，也沒有人能取代你。」

　維爾西斯忍不住緊緊扣住了艾澤的五指，對方的話讓他打消了那種詭異的威脅感，卻也促使他堅定了銷毀這些機械人的心。

　他可以容忍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與他肖似的「副本」，不論他們是聖殿中沒有意識的雕像，還是受人驅使的機械人，他都不在乎，名字、相貌，對於一個真實的人來說，這本來就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可維爾西斯唯獨不能接受他們戴著他的面具對無辜的平民舉起屠刀，成為艾澤手中殺戮的利刃。

　即便艾澤讓這些機械人誕生時懷揣著一顆溫柔的心，但是，既然這些「維爾西斯」存在的意義是為了鮮血和屠殺，他就必須將他們扼死在誕生之前。

　然而，偏偏在維爾西斯下定決心的這一刻，艾澤停下腳步，伸手撫上了他的臉。艾澤錯將他的沉默當做了感動，因此笑起來，眼神中透露出狡黠而危險的光芒：「不過呢，比起一直沉睡，我還是相信你一定會有醒來的那一天，所以，除了他們的外貌與你相像，我還在他們身上動了一個小小的手段。」

　艾澤故意停頓，在逼迫維爾西斯將視線停留在他身上以後，他才說：「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在這些機械人和你的身體內都同時植入了一段同波次的疼痛神經。」

　維爾西斯灰暗的瞳仁猝然緊縮——疼痛神經？！

　難道他要和這一千個機械人分享疼痛？！不……不會是分享，機械人不會有疼痛知覺，但是同波次的疼痛神經會讓維爾西斯同時感受到這些機械人所承受的疼痛。

　所以說，艾澤是要他去承擔這些機械人的疼痛感受？

　艾澤一點不意外維爾西斯露出的震驚，他讓自己刻意忽視掉這一刻alpha所流露出的一切情緒，怒也好、驚也罷，維爾西斯一定不理解他，不理解他為什麼這麼瘋狂。

　就連艾澤都覺得自己親自給維爾西斯動手術的那一刻堪稱荒唐。

　可他不後悔。

　他垂下眼瞼，愛不釋手地撫著維爾西斯的臉部輪廓，順著向下，他的脖頸，他的鎖骨，他的胸口。

　最後喃喃般低語：「維爾西斯，你知道嗎？雖然我殺死了自己兩任伴侶，卻一點都不希望再失去你。可是，未來的時間還有那麼久，我們難免有爭吵，我又難免會被你激怒。我不想克制自己，更不想因此再傷害你，發生像這次一樣的情況……所以這一千個機械人，每一個都是你的替身，他們會替你承擔我的怒火，替你承受傷害，你只需要分享他們神經上的疼痛，身體上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損傷，我保證！」

　艾澤再度睜開眼，他望向維爾西斯，果然，alpha臉色有些蒼白，彷彿是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

　艾澤忙又解釋：「不過你別擔心！機械人身上所有的外傷對你是不會造成任何影響的，他們沒有皮下組織神經，所以戰場上受傷你是不會有任何感覺的，只有對他們的中樞系統傷害，或者刻意刺激我嵌入的疼痛神經你才會感受到痛苦！維爾西斯，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不傷害你，你明白嗎？」

　然而，他的話並沒有讓維爾西斯臉色有任何好轉。

　alpha在害怕？

　艾澤皺起眉頭。

　他以為他說得已經夠清楚，這個世界上，除非他親自去傷害這些機械人，否則維爾西斯是不會有所痛感的。為了維爾西斯，他寧肯背棄與機械人親密無間的聯盟，他從沒有傷害過跟跟隨自己的任何一個機械人，每一次戰場歸來，每一個受損的機械人他都沒有放棄過，一開始還沒有這樣龐大軍隊的時候，他甚至親自到戰場去尋找這些機械人的遺骸，一個零件，一個丟失的芯片，都被他找回，小心翼翼地珍藏，在遇到機會的時候將他們重新修復。

　他待機械人，是上下屬，更是手足兄弟。

　可是他不想再見到維爾西斯受傷了。

　不想看到鮮血從他的身上流出，不想看到他像之前那兩個月一樣毫無生氣的樣子。

　罕見的，艾澤確實猜對了維爾西斯的情緒。

　永遠不向任何威脅低頭的星際聖使，竟真的感到了懼怕。

　不是為了艾澤會利用這些機械人對他做什麼，而是維爾西斯清楚地知道，在艾澤動手之前，他自己就先將這把懸在頭頂的刀劈入自己肺腑——當他在機械人喚醒過程中截斷電纜的時候，注定會對一大批機械人造成系統中樞的損傷。

　拜艾澤的疼痛神經所賜，這些損傷會不打折扣地傳入維爾西斯的身體。

　一千個機械人損毀。

　一千倍切入骨髓的痛。

　維爾西斯第一次懷疑，他自己是否能忍受這些痛苦，就算他一時能忍受，這具跨越十年時空的身體是否也能承載。

　但這是一條不容他回頭的路……

　維爾西斯的目光落到了那些沉睡的機械人面孔上，他寧可為星際平衡而殉道，也不能放任這一批機械人軍的誕生。一旦他們被喚醒，艾澤的腳步將再沒有人能阻攔，帝國傾頹只在他一念之間，歷史將再度重演，時空回溯將失去全部的意義。

　就算他能殺死艾澤，千餘名已經具有獨立思維的機械人恐怕也不能被帝國輕易制服，這將又稱為一重危機。

　他必須銷毀他們。

　而如果他自己在這一刻死了……

　就算他沒能真正傷害到艾澤，也足以羈絆住艾澤前進的腳步，給帝國更多的機會去制服這個對手。

　他自己也將不須再面對殺死艾澤的選擇。

　既然只有死亡才能讓他解脫星際聖使的身份，那他心甘情願最後一次為星際聖使這個身份而做出選擇。

　他甘心赴死。

　艾澤目不錯珠地盯著維爾西斯，直到從對方臉上找到一絲釋然，他才終於放下心，「別怕，維爾西斯，別怕。」

　維爾西斯低頭，看見了兩人交握的手。

　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他們這樣握著彼此。

　維爾西斯目光裡湧動起一陣未知的情緒，他忽然拽了一把艾澤，將對方直接拉進了自己的懷裡，兩人的手臂被擠壓在維爾西斯的胸口，艾澤聽到對方低沉的聲音響在了自己的耳畔，不再像是純粹的回應，反而像一種蠱惑。

　「嗯，不怕。」

　片刻，他鬆開了懷抱。

　艾澤莫名有些失神，他眼神半天才在維爾西斯臉上重新聚焦。

　維爾西斯搶先問：「我不想看你喚醒他們的過程，你介意嗎？我覺得不太舒服…」

　艾澤不滿意地嘟囔：「為什麼要不舒服，難道你就一點都不覺得感動嗎？」

　他抬起頭，望向維爾西斯的雙眼，奇怪的是，這一刻，艾澤居然覺得那雙浩瀚的星眸又恢復了往日的黑沉，這像是一個漩渦，吞噬著他沉入下去。

　於是，他說：「如果真的不舒服……那就出去等我吧，我喚醒機械人以後，就帶你回去。」

　「好。」維爾西斯退後一步，轉身離開。

　「哎，等等——」艾澤好像察覺到什麼一樣，忽然喊住了alpha，但當維爾西斯回過頭，他卻又忘了要說什麼，只好說：「那個……你一定等我啊！」

　維爾西斯像是猶豫了一下，才答應：「好，等你。還有事嗎？」

　「沒，你去吧。」

　維爾西斯低著頭，攥緊他從艾澤那裡通過短暫精神力控制而竊取的機甲撒旦，快步離開了喚醒中心。

　艾澤望著alpha的背影迅速消失，不由得一陣悵然。

　他本以為維爾西斯至少會高興的，他這樣在乎他……愛慕他。

　哪怕他沒有說出口，他以為維爾西斯也該懂的。

　他想和他一起見證這些機械人誕生的時刻，因為就算他們成為真正的伴侶，他也無法給維爾西斯誕育一個孩子。

　他們在一起所擁有的未來，只能是這樣寂寞的，很明顯，維爾西斯所不喜歡的，一個純粹的機械人帝國。

　艾澤輕聲歎了口氣。

　克洛德站在操縱台上問：「上將，要開始喚醒程序了嗎？還是您想等維爾西斯先生回來？」

　「不，不用等他了。」艾澤三步並作兩步走上了操縱台，他俯瞰著這一千個完美無缺的新機械人，勉強生出一些期待的情緒，伸手覆蓋上了喚醒的按鈕。

　克洛德輕聲倒計時：「請上將準備，三……二……一……」

　艾澤按下鍵鈕。

　喚醒中心內，立時響起機械的女聲：「機械人喚醒程序啟動，喚醒開始，喚醒完成度，1%。」

　喚醒中心外，維爾西斯已命令撒旦化為一把利刃，他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擊向中心電纜。

　同一時刻。

　「警報！警報！警報！」

　整個尼卡星被尖銳的機械聲籠罩。

　「帝國突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