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番外二 淺情人不知
遲徹番外
雪後初霽,沉寂了一整夜的皇城逐漸醒轉。隨處可見白茫茫的積雪,早早醒來的宮人們在上面踩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已近季冬時節,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幾乎所有人都想方設法地裹緊自己身上的衣袍,不願意在室外多停留一刻。
遲徹身上只穿了一件夾棉的長袍,冷風吹在身上混若不覺,身佩長劍,腰背挺拔。
「下官今日勢必要見到聖上,高總管為何瞞而不報,可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非是咱家瞞而不報,而是陛下有旨在先,任何外臣不得入內,大人難道要抗旨不成?」
喧囂聲從院內傳了出來,清晰地落入耳內,讓遲徹忍不住皺起眉,右手握上長劍的劍柄,只等著高庸一聲喝令,便衝入內院之中。但出乎他預料,高庸似乎寧可與這幾個外臣繼續做口舌之辨,也沒有驚動禁衛的意願。
正僵持間,匆匆腳步聲傳來,遲徹回過頭,看見樂昌公主藺秀帶著個宮人直奔長樂宮。遲徹躬身,朝著樂昌公主施禮,感覺到對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轉而移開,並沒有絲毫的停留。遲徹盯著樂昌公主的背影看了一會,慢慢垂下眼簾。
長樂宮之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不說幾個外臣,就是他這個禁衛首領,也有幾日沒有見到聖上,只說是小公主染了病,未得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正殿,以免驚擾聖駕。聽起來雖然合理,但若仔細回想,實在是諸多的疑慮。
而現在,連沉迷佛法,大半年不見外出的樂昌公主居然也出了宮門。
「將軍,」身旁的侍衛說話聲驚擾了遲徹,他順著抬起頭,「何事?」
「內院之中似乎在起爭執,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以免剛剛那幾個外臣驚擾了聖駕,回頭反倒牽累我們?」
遲徹站在門前,向內看了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未得聖諭,不得入內。」
那侍衛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是。」
話雖如此說,但遲徹卻是一整日的心神不寧,他直覺長樂宮之中的確是出了事,更重要的是,此事與那人必然脫不了干係。幸而他平日裡便不苟言笑,倒是看不出有何異常之處。
入夜,月明星稀,白日的喧囂也好,紛亂也好,盡悉沉寂下來。一道人影從燈火闌珊處閃過,很快便消失的無影蹤,再出現時,已是在皇城之外。
遲徹少時便跟在藺策身邊,最是安守本分,一絲不苟。卻在認識那人之後,總是要做出這種有違宮規,甚至有違禮法之事。他從屋頂上穿梭而過,翻過高高的院牆,再次來到游府。
夜已深,游府諸人也先後進入了夢鄉,唯有一間書房內透露出熒熒燭光,遲徹在窗外停住腳步,高大的身影映在窗紙上,他知道屋內的人想必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卻並沒有隱藏自己的意思。
他已經有許久沒到這院裡來。仔細算起來,應該是從幾月之前,這院裡有了女主人開始,又或者再之前,他與那人有了爭執開始。
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事事順著那人,只願他能夠如願,卻沒想到那人想要的,是自己哪怕傾盡性命,也給不了的東西。
遲徹閉了閉眼,百般思緒湧上心頭。
下一刻,他面前的窗子突然從裡面打開,一道清秀俊朗的身影站前窗前,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才緩緩開口:「外面天寒地凍的,站在那裡是做什麼?我這府邸也不是皇城,可不敢用禁衛總管來護衛安危。」說完,他向後退了一步,由著窗子敞著,「進來吧。 」
遲徹看了一眼他身上單薄的袍子,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還是躍入了房內,順手關上身後的窗子。
游禮已經回到書案前坐了下來,抬眼發現遲徹仍站在窗邊一臉的侷促,微微挑眉:「這裡只有我自己,她平日裡也從不會到這兒來,所以你不用那副神情。」
遲徹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一時之間只覺得百感交集。眼前的人依舊是一副少年的模樣,卻早就不是初識之時那般單純爛漫。遲徹偶爾會忍不住想,游禮究竟是從何時變成今日這副樣子的,還是從一開始,自己就不瞭解他。
遲徹在看游禮,游禮也回視他。良久,他端起書案上的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才緩緩道:「那一日話不是都說完了,遲侍衛說,不願與我這種人為伍,那這深更半夜為何又到我府上來。」
遲徹捏緊了手指,咬了咬下唇:「長樂宮中的變故是你所為?」
游禮眯了眯眼,輕輕笑起來:「哦?長樂宮中起了什麼變故?」
遲徹的表情一滯,最終搖了搖頭:「你不用試圖從我這裡探聽什麼,正是因為一無所知,所以我才會想到來問你。我雖日日守在宮門外,但宮中到底是什麼情況,知道的並不比你多。」
游禮偏了偏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遲徹,最終又端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我實在想不明白,那人究竟有什麼好,為何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要站在他那邊。」
「我誰那邊都不站。只是我為人臣子,便要忠君愛國,安守本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你熟讀詩書,應該比我清楚這個道理。」遲徹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倒是不明白,你明明,明明自出生起就享受著這世上大多數人這輩子見都見不到的富貴榮華,為什麼還會……」
「那一日我就與你說的十分清楚,」游禮笑了一下,「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庸庸碌碌的活著,他們眼裡,吃飽穿暖已是頭等大事。他們見不到更高的榮華富貴,所以也不會有更多的奢望。而我,因為有過,見過,才知道這世上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只有坐到最高的那個位置,才能為所欲為。」
「所以,你到底對聖上做了什麼?」
「也沒做什麼,」游禮漫不經心道,「只不過感謝聖上前幾日的賞賜,送了點糕點進宮。不過,想在長樂宮安插人手實在是難得很,畢竟,遲侍衛不願意幫我——所以我現在也不清楚,那糕點到底入沒入他的口,只好找幾個人幫我打探一番……」他說著話,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了兩下,「不過也是不頂用的廢物,什麼都沒打聽到,反而被駭的夠嗆。」說完,發出一聲不屑的輕笑。
遲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半晌,他才緩緩抬起頭看著游禮:「我知道我沒辦法說服你,你謀劃許久,自然不會因我改變觀念。只是,西南戰事終有結束的一日,游將軍早晚會有歸來之時,到時候,你打算如何向他交代?」遲徹發出一聲輕嘆,「他與聖上的情分你又不是不知,你卻依然要謀取聖上的皇位,甚至毒害聖上,屆時,你打算如何面對游將軍?你口口聲聲仰慕他,尊敬他,可是所作所為,卻是將他置於何種境地?」
「我叔父自有曠世之才,卻因為那個人而糊塗了這麼多年,等我除掉那人,叔父自會醒悟。」游禮輕笑,「那人送去西南的密信已經被我派人攔下,西南的戰事雖然已到尾聲,但等叔父回到都城,也總要月餘,到那時候,都城的一切早已收拾的乾乾淨淨,叔父能看到的,只會是我想給他看到的。只要那人不在了,我總有辦法說服叔父,讓這天下,變成我游家的。」
說到這裡,游禮突然看了遲徹一眼:「還是說,遲侍衛忠君報國,所以打算在我叔父歸來之時,將真相告知於他,讓我們叔侄反目?」
遲徹喉頭哽住,他握緊了拳,回望游禮,半晌,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會那麼做的。」
他沒有辦法背棄自己的原則和底線與游禮站在同一陣營,幫他做那些違背禮法之事,同樣的,他也沒有辦法完全的站在游禮的對立面,置游禮於萬劫不復之境地。
當日他瞭解到游禮的野心之後,就有兩條路擺在眼前,或者不管不顧,與游禮一併沉淪,或者果斷與游禮斷了干係,徹底站在家國天下這邊,甚至將來有一日與之反目。
偏偏他都沒做到。
這可能就是他的報應吧。
遲徹慢慢地起身,站到書案前,居高臨下地看著端坐於內的游禮,百般情緒從眼底閃過,最終只是緩緩開口道:「連游將軍都不能讓你收手,我再說什麼也不過是徒勞。既然如此,那也只能到這兒了。」他說完,朝著游禮深深一揖,「我沒辦法祝你成功,也只能祝你,平安。」
游禮靠坐在椅背上,下頜微抬,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遲徹,最後輕輕地笑了起來:「那倒是要多謝遲侍衛了。」
遲徹最後看了游禮一眼,伸手打開窗,消失於茫茫夜色之中。
游禮在敞開的窗前站了許久,才伸出手,緩緩地將窗子關上。
遲徹在夜色中疾行,直到看見巍峨的宮牆,才停住腳步。他隨意地翻上一座屋頂,坐在上面久久地看著不遠處的皇城。
他少年時被人送到韓王府,負責護衛韓王安危,後來韓王在先帝諸子多滴之中脫穎而出登基為帝,最終成為這天下之主。而他也從那個人微言輕的韓王府侍衛變成了禁衛的首領,數年來,他一直恪盡職守,護衛皇城安危,更是將當今聖上的安危視為緊要。
卻沒成想,有朝一日,會有人從他眼皮下給聖上投毒。更沒想到的是,他會明知凶手是誰,卻拿對方無可奈何。
從他察覺自己對游禮動了心思開始,他就明白,自己與游禮是沒有可能的。儘管他知道這世上男人與男人也是能在一起的,但這種事情並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且不說身份地位的阻礙,最重要的是,他心悅那人心裡沒有一丁點的自己。
可他依舊難以自持。
如若游禮始終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公子,只要他去到游府,就能見上一面,只要偶爾還能像過往那般一起喝茶賞花,一起出城騎馬。哪怕游禮早晚會娶妻生子,但只要他此生能夠平安順遂,長樂無憂,遲徹守著這一腔深情,遠遠地看著他,也會覺得此生無憾。
可又為何……
遲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
他微微閉了閉眼,伸手進懷裡,摸出了一個錦囊,將那錦囊牢牢地握在掌心,發出一聲輕嘆。
那是他渾身上下唯一一點與那人有關的東西,也是他與那人相識這麼久,唯一一次動的私念——那日他親眼看著游禮寫下這句詩,夾在要送給孫小姐的信裡,就像鬼迷了心竅一般地悄悄地將它偷了出來。
他整日將這錦囊帶在身上,卻清楚的明白,這錦囊與他的感情一樣,終是見不得光的。
天邊漸漸泛起晨光,遲徹從回憶之中回過神來,將那錦囊重新收進懷裡。他站起身,看了看不遠處的宮牆。天將亮了,他也該回去了。不管那長樂宮中發生了什麼變故,也不管最後游禮能不能實現夙願,他總還是要回到那深宮之中。
他猶豫不決地走到了今日,早就沒了回頭之路。
遲徹在夜空之中發出一聲輕嘆,縱身躍進了宮牆。
【遲徹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