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與石頭多年以後重逢,我這一天都過得心不在焉的,掰著手指頭一分一分等放學。
跟石頭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喝老酒,吃飯的地點還是七年前常去的老館子,早些年石頭剛走,我跟菲哥還會去那家館子吃飯念叨這家伙,好像人海中遺失了珍貴的小弟弟一般,牽腸掛肚著。
可一年年過去了,這家伙好像從我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一樣,我跟菲哥就有些觸景傷情了,也不怎麼去了。
那家店的過橋米線非常地道,到了周末,吃碗米線也要排長隊等著,老板是個留小胡子的矮個男人,耳朵上總愛夾根煙,整天忙不停,兩年前人沒了,據說得了肺癌,店里的生意一度一落千丈,差點旁落到別人手里頭去。
不過這兩年老板的女兒接手了,老店盤修了一番,面湯的味道也似乎變了個樣,大概是人大了,山珍海味也吃得多了,味蕾也跟著刁鑽起來,嘗起來總不是當初那個滋味。
或許問題不在于湯面的味道,而在于沒了當初三人圍一桌,同時低頭猛喝湯,同時被燙得舌頭起泡使勁朝嘴里扇風的場景,就好像不想長大的人被逼著承認自己在老去,所以也就沒了品嘗美食的心情。
好在,石頭終于回來了,我們終于又能三人圍一桌了。
這天我跟江離的交流幾乎為零,我整天悶頭睡大覺,有幾次他故意路過我這邊,我都當他如隱形,繼續趴著睡我的,一天下來,睡的我脖子酸痛得厲害。
不過東子看起來挺爭氣,死皮賴臉纏著江離問問題,他籃球不錯,最後一節活動課兩人打球打到大汗淋灕才回來,說說笑笑的,我安下心來。
我望眼欲穿伸長脖子等下課,江離流著汗抱球走過窗外,剛好與我的視線對上,十八歲的少年,嘴上和人淡淡說笑,淡漠的眼神瞥向我時卻有如刀子般銳利,眼珠子黑如深潭,專注的眼神迷人到會讓每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怦然心動。
可惜我已經二十四歲了。
十八歲的時候我也曾做過這樣的美夢,與英俊的少年隔窗相視,心花怒放,那一秒的相遇足以回味萬千。
我老了,再也不會為一個少年的眼神就魂不守舍,所以與江離視線相遇後,我悠然地低下頭,撐著下巴玩弄我的手機。
我發短信給康子弦︰我遇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晚點回來。
發出這條短信的時候我猶豫再三,總覺得我跟他這樣的相處模式挺怪異,兩個原本很陌生的男女,一下子就如火箭升天般過上了居家生活,晚歸還要向對方報備,簡直詭異。
我剛想刪掉這條短信,誰知手早就不听使喚,將短信發送了出去。
我對著短信懊惱了一會,他回復過來︰noalcohol(不要喝酒)
我捧著手機瞪著屏幕半天,心里覺得怪別扭的,跟傅辰分手以後,我就又恢復了一個人自由自在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的生活狀態,按照菲哥她媽的說法,我跟菲哥就是倆叢林里的野猴,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遲早有一天會要被獵人一槍轟平在草地上。
我口干舌燥,我不知道菲哥有沒有遇上獵人,總之我覺得我被獵人盯上了。
我沒有心情回復康子弦,因為放學電鈴大響,碌碌無為的一天終于結束了。
我拽著包,飛一般第一個沖出教室,雖然有時候覺得年紀大了腿腳不如當年,不過在飛奔離開校園的剎那,我又找回了當年的叛逆感覺。
當年我和菲哥十分無聊,無聊到會比賽誰先沖到校門口,菲哥腿長,運動神經又格外發達,我總是會輸給她,沖到校門口的時候總會見到她站在門口咧大嘴沖我傻笑,十足傻大姐模樣。
石頭早就在館子里等我了,我到的時候,他拘束地坐在我們那時嘴愛坐的窗口邊,一雙眼楮東張西望,眼底流露出復雜的興奮。
像是童年的禮物失而復得,高興卻又小心謹慎,生怕再度遺失。
我也理解這種感受。
我坐了下來,石頭怯生生地看著我,眼神定定的,突然出手握住我的手,腔調中帶著點顫音,“老大,我不是在做夢吧?”
這家伙神思恍惚地指了指自己的臉,急切地說,“老大,你打我打我,打得重點。”
我心里又感動又好笑,手里還真不客氣,揮手就朝他腦門猛拍了一下,用凶巴巴的口氣掩飾自己也十分澎湃的心情,“你這家伙七年沒挨揍了,怎麼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欠揍,回來也不找我和菲哥,你想造反是不是?”
石頭被我訓得一臉羞愧,隔著面館飄渺的湯霧,囁嚅著垂下頭來。
“老大……我就知道你們生我氣了,我就知道……當年我害你們進局里,我對不起你們……”
“以前的事就別提了,你是我跟菲哥的兄弟,我們是生氣,就是氣你傻,為一個小賤人傻成那樣,唉,別提了。”
“……”
“我跟菲哥知道,這麼些年你不找我們,想必也是氣菲哥給你的那一巴掌,唉,誰叫大家當年都太年輕,你都傻成那樣了,吼你沒用,罵你沒用,只能那麼著了,你說我們有什麼辦法?被你叫了那麼久老大,總不能見你就這麼走歪了路……當老大也不容易的……”
石頭的眼眶已經紅了,我的聲音也是哽咽。
“我跟菲哥從小穿一個開襠褲長大的,她十五歲被路上的玻璃割傷縫了十針,吭都不吭,從來不哭的人,結果你一走,那麼大人了,哭的跟稀里嘩啦的,一直說是你被她氣走的。打了你一巴掌,菲哥悔了七年啊石頭!”
我難得一見的煽情終于把石頭給煽出淚花花來了,石頭吸吸鼻子,取下黑框眼鏡擦眼淚,我仔細看他,他額頭那道疤已經很淡,不輕易看甚至發現不了,不過那道痕跡還在,無聲述說當年的崢嶸而狂躁的歲月。
石頭真情表白。
“老大,我從來沒有氣你們,從來沒有,我就是覺得對不住你們……當時我對你們甩下那麼狠的話,我悔啊,我心里悔啊!我覺得你們肯定再也不願意理我了……”
我粗魯地揉了揉石頭的卷發,頗為感傷地說,“……傻石頭,你一直是我和菲哥的兄弟啊。”
石頭怔怔看著我,點點頭,再一次紅了眼眶。
我跟石頭邊喝酒邊各自講述了這些年的生活,石頭說他當年走得太急,他爸又有心不讓他跟我們接觸,他也沒臉寫信給我們,一拖再拖,等終于鼓起勇氣想聯系我們的時候,已經找不到我跟菲哥了。
他這些年游學好幾個國家,視野開闊後,心境也大不同,與他爸的關系也趨向緩和,他爸年紀也大了,他才決定回國,只不過暫時還不想繼承家業,所以先謀了份還算輕松的高中老師工作,業余在電台做音樂DJ,日子還算有條不絮。
只不過依舊在惦記我跟菲哥,他本來不是關注女排運動的人,只不過有一次在國外時,前女友看國際排球比賽,他意興闌珊地陪著看,突然畫面跳到二傳手姜葛菲時,他心一跳,當時手里的薯片全撒在地上了。
看到久違的以為一輩子也見不了的姜老大的身影,石頭說他當時的心情難以用語言形容,就好像同時看到了我和菲哥,我們三個人的命運又交集在一起。
菲哥已經是出色的排球運動員,石頭不確定她是否還記得他,所以一直忐忑萬分,猶豫著要不要親自去賽場堵她。
其實想堵也堵不到。
石頭去現場看過菲哥兩次比賽,一次是在倫敦,一次是在大阪,他前一段腳受傷在家,還曾瘸著腿拄著拐杖飛到大阪看菲哥的現場比賽。
石頭說他在場下,看著場上活躍勇猛的菲哥,傷感欣慰失落涌上心頭,甚至菲哥贏球的時候,石頭在場下喊“老大加油!”
那聲老大出了口,他就覺得時間沒有改變什麼,老大們永遠是最棒的。
我跟石頭都醉了,干杯的時候我甚至打電話給菲哥,讓她也去外面買幾瓶酒,這樣慶祝重逢的時刻,不能少了她。
菲哥跟我們在電話里干杯,三人咕嚕咕嚕爽快喝酒,喝下了啤酒,眼底出來了淚花。
心底都很暢快。
石頭對于我能成為警察這點,倒是一點也不訝異。
他醉醺醺拍我的肩,“老大,你一直都很帥,一直……”
我嘿嘿一笑,跟他干杯喝酒說糊話。
我酒量不算好,紅酒一喝多就醉趴下了,石頭也差不多,卻還是克制不住地往嘴里灌,我也灌,等我喝到人事不知的時候,兜里的電話響了起來。
我迷迷糊糊接了起來,意識還殘留著最後一分清醒,而電話那頭是很有共鳴感的低沉嗓音。
我知道是誰,自顧眯著眼楮自胡言亂語,“呵呵呵………呵呵呵……我喝多了叔叔,我要回家,呵呵呵……”
我沖著電話傻笑。
“在哪?”電話那頭的聲音隱約听出不悅。
我含糊報了地址,又趴桌上睡著了。
面館老板娘顯然對于我們這樣爛醉如泥喝到不清醒的客人很頭痛,急著催我們結賬走人,我搖搖手說,“會有人來接我們的,到時再結賬。”
老板娘無奈瞥我們一樣,皺眉走開了。
對面的石頭已經睡著了,頭發亂得跟雞窩一樣。
我也趴著睡,等著康子弦來,結果迷迷瞪瞪又睡了一會,兜里的電話又響起來了,我摸了半天,才胡亂摸了出來,實在是醉的不輕。
我趴著軟綿綿接電話,那頭過了好半天也沒聲音。
我惱了,張口大著舌頭嚷嚷,“你什麼時候來啊?”打了個酒嗝,“不是說興華路上的面館嗎?”又打了個酒嗝,我撐著眼皮最後含糊交代,“你快過來,我要回去睡覺。”
我掛了電話,跟石頭一起,像死豬一樣,呼呼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