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狐狸的夢想
聽見那腳步,陸嶼輕輕碰了白亦陵一下,白亦陵也略點了點頭。兩人同時提高警惕,都認為盛凱在賈向冰重傷不醒的情況下來到這個地方,一定有其特殊目的,如果那樣的話,現在走進房間裡的這個人一定就是關鍵。
於是他們凝神分辨,雖然對方的腳步不重,但是聽聲音顯然沒有練過武功,白亦陵側身從床下簾子處隱約露出來的一小條縫隙裡看出去,只能看見一雙穿著精緻繡鞋的腳。
來的也是個小倌。
他走到盛凱面前,行了個禮,說道:「公子。」
盛凱冷淡地「嗯」了一聲,說道:「知道我為何將上次的人換掉,選擇了你嗎?」
對方說道:「是,公子放心,這次的易容妥帖,絕對不會掃您的興。」
盛凱道:「那就開始吧。」
這兩句簡短的對話,沒頭沒腦,又不顯得關係有多麼親密,白亦陵和陸嶼正一頭霧水,就感到床板輕輕一動,兩人已經滾到了床上。
過了片刻之後,幾件衣服扔了下來,小倌發出壓抑不住的痛呼聲。
白亦陵:「……」
陸嶼:「……」
目的竟然當真就是這麼的樸實。
兩人都頗為無語,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他們兩人,一個皇子,一個侯爺,大晚上謹慎的鑽到床底下等了這麼半天,不是為了聽壁腳圍觀別人如何上床的!
這個盛凱怎麼回事?家裡出了事他還有這等閒心也就罷了,真正導致白亦陵和陸嶼到最後都不肯相信他實實在在就是為了過來快活一下的直接原因,是因為盛凱從頭到尾都顯得凝重而又低落——哪有人找樂子擺一副這張臉?他又不是盛季!
白亦陵和陸嶼一時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只好繼續躲著。
上面的兩個人動靜不小,床板在頭頂嘎吱吱響的厲害,簡直彷彿下一刻就要塌了一樣。
那個小倌一開始似乎還有所克制,過了不久彷彿也忍不住了,發出的聲音逐漸變大,一下下敲擊著耳膜,叫人厭煩之中,還多了幾分無所適從。
陸嶼深深吸了一口氣,耳邊忽然傳來些溫熱的氣息,是白亦陵湊過來,在他耳邊說道:「你聽。」
這簡單的兩個字,此刻極低極細地響在耳邊,卻是無端多了絲纏綿意韻,近在咫尺又捕捉不到,簡直教人心尖發癢。
氤氳的黑暗與淺香中,互相間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將所有的一切襯的曖昧不明。
陸嶼用手輕輕在左胸處按了一下,像是抑製過於激烈的心跳和某種情潮,同樣低聲問道:「聽什麼?」
因為怕被床上的人察覺到他們的對話,白亦陵的聲音比往日都要輕慢,簡直有種軟糯無力的感覺:「盛凱,剛才叫了賈向冰的表字。」
這句話從他的舌尖轉出,讓陸嶼怔然,凝神辨認,果然聽見盛凱的口中一直在喃喃叫著一個名字,依稀是「冬雅」兩個字,聽白亦陵的意思,這應該是賈向冰的表字了。
在這種時候,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這代表什麼?陸嶼想起剛才盛凱與小廝的對話,什麼「易容妥帖」、「不會掃興」,當下一個有點驚人的猜測呼之欲出。
盛凱和賈向冰之間,竟然還存在著另外的曖昧關係!
這件事實在是個大秘密,一旦傳出去,恐怕他們家的名聲就全完了。盛凱就快要成親了,女方也出身武將世家,賈向冰的出事難道跟這有關?
不過,那又和劉勃那個娘嘰嘰的小子有什麼關係,莫非他也跟盛凱有一腿?
紛亂的猜測當中難以看出真相,頭頂的動靜和身側的氣息都讓人無法靜心思考,陸嶼忍不住伸手過去,摸索著握住了白亦陵的手。
白亦陵以為他是不耐煩了,安慰似地同樣握緊他,說道:「頂多再有兩炷香的時辰,怎麼也停了。我有經驗,你且別著急。」
陸嶼的思緒頓時就嚇飛了:「……你有經驗?」
他一激動,這話的聲音略有些大,好在上面戰況激烈,誰也沒有注意。
「職責所在,盯人的事免不了。」白亦陵謙虛地回答,這樣的事在他嘴裡說出來,竟然有種詭異的光風霽月,「壁角我聽過很多回了,其實跟大牢裡人死之前的呻吟聲也差不到哪去,心靜即可。我要聽聽他結束之後還會不會說什麼。」
——這是個什麼人吶,還真是開了眼了!
陸嶼木然躺平,生無可戀。
兩人剛開始認識的時候,他以為白亦陵是塊不諳風月的榆木疙瘩,後來隨著交往的逐漸深入,陸嶼才發現,這小子根本就不是什麼都不懂,他是知道的太多了,結果萬千旖旎到了眼裡,都被自動過濾成了一張白紙——直到人神共憤。
這倒也不難理解,畢竟暗衛出身的人,從小原本就要被訓練的七情不上身,六慾不著眼,才好完成任務。
但對於陸嶼來說,和心上人並肩躺在聽壁腳,偏偏還不能躲,不能動,自己心猿意馬,人家心平氣和,這感覺實在太不美妙。
或者說,其實他心亂的絕大部分原因在於身邊躺著的白亦陵,要是這種時候床下只有他一個人,大概除了覺得對方叫的煩人,也不會有太多的想法吧。
床頭猛地被重重撞了一下,小倌悶哼了一聲,帶著哭腔哀求盛凱動作輕點。房間裡燃燒著的香氣氤氳開來,陸嶼偷偷看了白亦陵一眼。
即使在黑暗當中,他的視力也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能夠看見這小子枕著手臂閉上了眼睛,神色自在,像是在小憩,又像是在欣賞一支小曲。
他的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燥熱,一直順著胸腔灼燒到了下腹。他的目光順著對方的面容下移,撫過弧度優美的下頦,和白皙修長的脖頸,一直落在領口處別著的盤扣上面。
不知道將盤扣解開,會是怎樣的?
陸嶼想起上回兩個人被胡蓬困在山洞裡的時候,周圍也是這樣的漆黑,白亦陵躺在自己的身下,他的頭髮散開,衣領也亂了,露出深刻的鎖骨和凝脂一樣的皮膚,優雅、艷麗。
如果當時他沒有停下來,這個人就會徹底屬於他,如果這個時候他抱住對方,是不是也會達成同樣的結果?
這樣的設想讓陸嶼的整顆心臟都無法平靜,白亦陵近在咫尺,頭頂煩擾聲陣陣,簡直雙重夾擊。他忽然也很想打碎對方臉上的平靜,讓白亦陵也發出那樣的哭泣聲,被自己徹底佔有,為自己而動容。
他想探索某種未知的溫暖與美妙,然而無法得到撫慰,取而代之的便是心情上的隱忍與煩悶。陸嶼甚至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這好像一個迷霧般的夢境,打不碎,掙不脫,卻又觸碰不到。
陸嶼的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珠,猛地將頭扭到另一邊,不敢再去看白亦陵的臉。
這個地方不合適,這個時機也不大巧合,他努力克制著心裡的渴望,但卻又感到,在這樣春雨般的迷濛與曖昧當中,黑暗裡好像緩緩沉澱出一副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回憶。
很多場景一一飄過,裡面的人像他,又不是他,彷彿被一把薄刃劃開的前世,與今生交疊。
陸嶼臉上的神情有些驚愕。
他依稀見到,彷彿曾經在某個淺風澹蕩的清晨,一名風姿秀逸的少年迎著陽光走到他面前,拱手行禮,笑著說,見過淮王殿下。
他說他是北巡檢司指揮使白亦陵,自己的心頭怦然而動,幾句簡短的敘話之後,那人卻跟在叔父的身後離開了。陸嶼沒有錯失他看見陸啟那一瞬間眼中掠過的光彩。
心田中長出一棵無處著落果實的思念來。
就這樣,在幻覺與現實的煎熬中,頭頂上床板的晃動總算停下來了,陸嶼被白亦陵敲了一下,終於回過神,長長噓了一口氣,將他的手扯過來,靜靜按在自己的胸口。
白亦陵奇怪地看了看他。
盛凱的聲音在一番纏綿過後,依然沒有多出來半縷柔情,自顧自地從床上站起來在整理衣服,吩咐道:「把你的臉洗乾淨,出去吧。」
小倌動作有點遲鈍地從床上爬起來,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公子,流嫣哥哥說您上回告訴他,他做的那身衣裳破了,所以又給您做了一件一樣的,想請公子離開之前順路去他那裡拿一趟。」
「呦呵。」盛凱穿衣服的動作稍停,終於看了他一眼,帶了絲嘲諷笑道,「這話我聽著卻是好生新鮮,你們兩個平時不拌嘴也就罷了,什麼時候關係好到你都能給他帶話的份上?說說,這是收了多少銀子?」
小倌囁嚅道:「二兩。」
「帶一句話二兩銀子,可真夠貴的。」盛凱道,「好罷,那我也就回一句,你讓他不用再費那個心思了,做衣服爭寵,一心想盼著別人過 來給贖身,你們還是不是男人?以後我要成親,也不會來了,都省省吧。」
他提褲無情,說完之後果然不再停留,大步離開,小倌氣的沖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揚聲叫人,也將他從這個房間裡面扶出去了。
他們一走,陸嶼立刻從床底下鑽了出來,二話不說,以最快的速度翻窗而出,站在湖邊的涼風裡面深呼吸。
白亦陵跟著走過去,還能看見他的臉上覆著一層潮紅,他還以為陸嶼是在床底下憋屈壞了,替他理了理有點歪的頭冠,笑道:「委屈你了,聽人家壁角這種事,之前沒幹過吧?」
陸嶼伸手就將他撈進懷裡,幾乎是把白亦陵勒在自己的身上,死死抱了一會,這才恢復了一些平靜,哀怨地說:「我的耳朵都快聾了,咱們去找一家清雅的茶室坐坐,洗滌一下心靈好麼?」
白亦陵:「好,我請。」
這場壁角聽的雖然讓陸嶼傷身傷腎,煎熬無比,但好歹收穫也算是不小,如果盛凱真的與賈向冰有著不可告人的曖昧關係,那麼他的動機就有了。
佈置簡潔淡雅的茶室之後,檀香裊裊,樓下傳來悠揚管樂,白亦陵啜了口陸嶼叫來的加濃苦丁茶,覺得確實非常提神醒腦。
他說道:「賈向冰和盛凱之間的事絕對不可能讓外人知道,想必盛凱雖然對他有情,卻也根本就沒有想過要進一步發展,所以他聽從家庭的安排娶親。這個時候,如果賈向冰心懷不滿,想要阻止這場婚事,盛凱要殺了他也不是沒有動機。」
陸嶼道:「那劉勃呢?」
白亦陵道:「或者是,盛凱移情別戀,和劉勃在一塊了,賈向冰嫉恨之下動手殺人?跟著盛凱又想替劉勃報仇——這樣好像有點說不通。」
陸嶼道:「其實大致確定賈向冰殺了劉勃,盛凱又要害賈向冰,這連環案件中,唯一平安無事的盛凱就是打開死結的鑰匙。其中的緣由你完全可以不管,到時候抓住人再問就可以了。但現在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他喝了口苦茶,說道:「一切都是推論,縱使再合情合理,也拿不出來證據。」
他們總不能說是聽見盛凱跟別人上床的時候喊了賈向冰的名字 所以他就是兇手吧。
白亦陵沉吟著,用手指在桌面上一筆一劃寫著什麼,陸嶼就端著茶杯靜靜坐在一邊等他,其實這案子跟他半點關係都沒有,但只要見到白亦陵侃侃而談的模樣,他就聽的津津有味。
過了片刻,白亦陵忽然說:「我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陸嶼看著他被燭火描畫出暖意的纖長羽睫,下意識地舔了下嘴唇:「什麼?」
白亦陵道:「案發當時,盛凱曾經出現在火場附近,賈向冰不會武功,但是他會,身形雖然比劉勃稍微魁梧一些,但是也相差不大。」
陸嶼分析道:「所以你懷疑下毒的雖然是賈向冰,但扮成劉勃衝進火場又脫逃的人其實是盛凱?唔,這確實有可能,但是那麼大的火,就算是你我都未必能進去之後又那般快速地全身而退,出現在他人面前,絲毫不露破綻,他是怎麼做到的?」
白亦陵道:「一個衝進大火裡面的人,沒受什麼傷,要不就是輕功好,要不就是皮硬,再要不……」
他抬眼一笑:「穿了件好衣服,也是有可能的。」
陸嶼反應敏捷,立刻想到了剛才盛凱和小倌的最後幾句話:「不錯,他那天穿了什麼,你還想的 來嗎?」
白亦陵道:「有一點印象,我還要再去找一趟我三哥。」
他從盛季那裡再次出來的時候,手裡面多了一個包袱,肩膀上蹲著狐狸,這次又在自家門口碰上了正要回去的盛冕。
白亦陵道:「爹。」
盛冕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麼,就見到兒子肩頭的小狐狸也抬起前爪,彬彬有禮地沖自己作了個揖。
他被逗笑了,用手摸了摸狐狸的毛,扭頭沖兒子說道:「又要回去辦差了?」
白亦陵道:「是啊,不過案子快結了。」
盛冕道:「要注意身子,平常顧不上回府用膳就在外面吃點,這幾張銀票你拿著,不夠了再跟爹娘說。」
白亦陵連推辭的餘地都沒有,又被他硬塞了一筆錢,哭笑不得:「謝謝爹,先前皇上也賞賜了不少,我這的銀兩夠了。」
盛冕微微笑著,也不說什麼,白亦陵卻猶豫了一下,又道:「我還想問您一件事。」
盛冕道:「怎麼?」
白亦陵沉吟道:「假如在朝堂上,爹與二叔因為同一件事站在了相反的立場上,那個時候,您會如何選擇?」
他沒有說自己具體想詢問什麼,只是打了個比方,盛冕卻敏銳地從兒子的話中捕捉到了他想知道的東西,說道:「盛昊的立場,對我來說既不需要了解,也毫無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