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
“沒事。”他說著蹙起眉,“不是讓你去大將軍府嗎?怎麼想起來在那麼冷的晚上長途跋涉。”素盈嘿嘿一笑,輕快地說:“因為沒有想到順利地走出了宮廷,索性任性一次,一口氣衝到大千世界裡……”
他沉下臉,“這麼凶險的事情,被你當作遊戲?你知道夜半荒野有多危險?竟帶著一個柔軟無力的孩子孤身上路!”素盈嘆了口氣,這一嘆反讓謝震不好再說什麼。
“聖上對我說了信的事。那……是颯兒的信?”謝震柔聲問。
素盈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字跡是很像哥哥,但沒有用藍色的紙,也沒有用他的封蠟——是來自一個假素颯的信。”謝震揚眉道:“有人故意生事?是三宰的圈套?”
這一次素盈搖搖頭說:“這個假素颯為了讓我信以為真,信中問起我在泰陵所生的孩子現今如何——知道此事的應該是曾經在泰陵當過陵衛,跟著哥哥一起投奔西邊的人。總感覺這是偽王的圈套。阿瀾死得有蹊蹺,他擔心無法約束哥哥,希望我能回一封信,這樣就有了哥哥勾結敵國的證據。那邊沒人見過我的字跡,不然只要仿造一封我寫的信,也不會惹這麼多事端。”
“你一點都不擔心你哥哥呢。”謝震口氣裡有些怪她。素盈卻笑道:“欺負到他頭上,該擔心的人是偽王才對。”她說完想要喝水,謝震親自捧了一碗。素盈這時忽然發現帳篷裡太安靜,似乎外面也沒人守衛。
“這是哪兒?”她此時才想到這個問題。
謝震沒有說話,靜靜地托起她的頭,看著她喝完了水才說:“這裡哪兒也不是。不是宮廷,不是黑山,當然也不是大將軍府。”他握住素盈的手,慢慢地說:“你也不是任何人,不是太皇太妃,也不是素盈。”
“你在說什麼呀?”
謝震看著她迷惘的眼眸,緩緩地說:“太皇太妃夜奔出京,半路墜馬,昨天晚上駕薨了。聖上今天一早扶靈柩回京發喪。宮中逆賊昨夜找不到太皇太妃,退出宮廷時,大多被堵在奉陽門內血屠,所餘殘黨由聖上回京發落。密信一案純屬無稽之談,太皇太妃不惜涉險明志,此事無從追查,一筆勾銷,不得再提。”
“啊!”素盈驟的聽到許多,不知此身是否還在夢裡。“我就這樣死了?回不去了?”她啞然失笑。 昨夜才與忘機說,不知道宮廷和宮廷之外,哪個更加可怕,今天忽然就變成了將要親身體悟的一件事。剛才還在談論三宰、偽王、哥哥,轉瞬,他們都成了高不可攀的話題……
“我該怎麼辦呢?”她仰面躺在床上,雙眼失神。雖然不怕,可是,的確不知道何去何從。本來在夢裡就已想好,醒來時要關心一下忘機的情況,詢問榮安的處境,再問問三宰要如何發落。然而一瞬間,這些輪不到她來過問了。阿壽一定早就躍躍欲試,想親手來處理他的宮廷,處置那討厭的三宰,安排他自己的親信吧?既不願意傷害她,又漸漸不能忍受她。趁她昏迷,這麼一個天賜良機,一聲招呼也沒有就做主讓她死了……真是只有阿壽的腦子才會想出來的主意……
素盈又看看謝震:這個人,當時是一力贊成,還是反對無效呢?是希望她徹徹底底地離開宮廷,還是希望她繼續盡忠皇朝,扭轉阿壽的性子,直到磨沒了小皇帝的耐心?她想得太多,轉念才記起來這都無關緊要,苦笑一聲:“天!我……甚至不知道離開這張床之後,該做什麼。”
“知道叫苦就好。每次你抱怨之後,總是把事情解決得出奇的好。”謝震為她理了理枕上亂發,說:“外面有我留下的兩個人。他們沒見過太皇太妃,也不知道此時睡在帳中的人是誰。他們會送你去一個地方。”說罷他起身欲走,素盈輕輕扯住他的衣襟,問:“你呢?”
他低頭看了看她,說:“聖上帶走了勝兒……他知道我不會拋下勝兒,他在等我回去。”
素盈僵了短短片刻,放開了手。
他走回去意味著什麼,實在再清楚不過——推翻真寧之後又一次平亂,功勞卓越,加官進爵。然後是位高權重,登峰造極。這簡直就是一條注定的道路。
“我明白了。”她向皇帝的這位新寵笑笑。
其實她曾經幻想過,假設有一天她終於可以拋下一切……在幻想時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兒,不能拋下一切追著她了……
覆天
幾片紅葉被秋風恣意擺佈,打著旋兒栽向湖心。謝勝坐在太平湖邊,看看落葉,看看湖水,再看看搖曳的樹冠,看著看著抽泣起來。有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他慌忙擦乾淚痕,躬身道聲“娘娘。”這二字說出了口,心中又是一酸:果然叫得最心悅誠服的,還是在面對那一位的時候。
“謝大將軍回來得真遲。我剛才遠遠地看見他見過聖上,出宮回府了。你不回家去嗎?”忘機在他身邊坐下,說:“大將軍失去神采的樣子,真令人嘆息——彷彿疲憊得不得了。”
“聖上不讓我走。”謝勝喃喃著說:“他說,太皇太妃突然仙去,他想讓我在宮裡陪他說說話。”
提起太皇太妃,忘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不止一次惱恨自己不會騎馬。如果會騎馬,就不會連累太皇太妃,也許她就不會從馬上摔落。如果會騎馬,就不會那麼慢吞吞地趕去黑山,到時太皇太妃已不在人世……“娘娘總是像平靜完美的畫,言行舉止不曾有一處失去風範,那蓬勃奔放一面,早已注定要像火花一樣預示著燃盡嗎?”忘機想著想著,淚水又湧上眼眶。“曾經那樣貼近她的溫暖,居然不到一個時辰就成天人永隔。”
謝勝望著湖面,忽然說:“娘娘,我想辭官。”
“你父親是謝大將軍,也算新起的高門。聖上待你從來不薄,興許過幾年會把誠節許給你。你為什麼要辭官?”
因為,即使是太皇太妃駕薨之後,也沒有讓聖上的面容染上一點傷感……謝勝心裡這樣想想,不敢說出來。“我怎麼能高攀長公主呢!再說,也許父親也會辭官。”他這樣回答。
“胡說八道!”歆兒笑嘻嘻地走到他們身後,突然大叫了一聲,嚇得他們急忙起身施禮。“他是朝廷重臣,是軍人,只因為太皇太妃駕薨,他就忘了人臣的責任?那豈能算做一個男人!”
謝勝默默地微笑起來。父親幾乎什麼也做過——西陲守將,東防大將軍,內宮衛尉,禁軍統領……前朝受過東平素氏的牽連,幾起幾落,今朝是兩次肅反的功臣,騰達在即。但是在父親的心中,在其位謀其事只能算做一個忠臣。不辜負太皇太妃,才能算做一個男人吧?
歆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平靜地宣佈:“太皇太妃的陵寢,定於崇山之陰。”
忘機與謝勝都吃了一驚。忘機大膽地問:“不是應該與先帝合葬嗎?”
歆兒拾起腳邊的鵝卵石,一揮手就摔出一道長長的水漂。“聽說他們感情不怎麼樣,先帝的年紀能當她的父親,後來更是把她趕下後位。換了是你,願意生生死死都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嗎?”他說著又扔出一塊石頭,這一次用力太狠,噗通一聲沉了底。
“唯一一次和她一起登上崇山的時候,她一直靜靜地眺望那個方向。”他撓撓頭,“好像聽她說過,死後應該葬在崇山之陰那樣寧靜安逸的地方。好像聽她模模糊糊地說,死了也不會在宮裡遊蕩,一定會去崇山……之類的話。她好像很喜歡那個地方。”
這個充滿“好像”的草率的結論,讓忘機啞口無言。她默默地施了一禮,轉身離開。歆兒幾步追上去,關切地問:“怎麼不高興了?”
忘機沉著臉輕輕搖頭:“為什麼不讓謝勝出宮?陛下真的需要有人陪你度過失去親人的這一刻嗎?為什麼在妾看來,陛下並不悲傷呢?”
歆兒咬牙瞪著她,陰鬱地說:“忘機……是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還是你一向都是這麼狂妄大膽?”
他的口氣讓忘機心中一痛,忽然覺悟:此後宮廷中只剩她與地位卑微的哥哥知機,除此之外再沒親人相扶相伴……想著不由得再一次淚交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