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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學的江帆》第3章
3.

  “杜君棠,一米八六。”

  身高體重測量儀上站著的男生剛測完,就被排在後面的同學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半開玩笑道:“去去去,少杵那兒刺激人。”

  杜君棠推了推眼鏡,含笑答道:“冬瓜乖,我掐指一算吧,你鐵定還有的長,咱不著急。”邊說邊朝門口走,不理身後罵罵咧咧的抱怨聲。

  走至門外,杜君棠從一個長相乖巧的女生手裡取回了自己的制服外套,微微頷首,朝人道了聲謝。

  女生支支吾吾地應,顯然有些手足無措,杜君棠前腳剛離開,紅暈就攀上了臉頰,可惜沒被那人看到,自然也得不了什麼特別關注。

  這節課整個班都被支出來體檢,把全部流程走一趟,離下課就沒剩幾分鐘了。杜君棠原本也沒打算回教室,他停在操場的角落曬太陽,臉上沒掛表情,他一向這樣,離了人就沒什麼表演慾。

  操場中間的籃球場上,嘰嘰喳喳圍了一群人,不時傳來幾聲尖叫。

  人群中央有個人霸道地佔了半邊場子,在表演扣籃。

  助跑和起跳的動作都利落非常,緊繃的肌肉,舒展的四肢,隨意自在的姿態,杜君棠無端覺得有些口渴。那人額邊有幾綹被汗浸濕的發,襯著俏皮的虎牙尖,十足野性,臉上還揚著自信的笑——事實上也確實有自信的資本,他來回扣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都能漂亮地扣進去。也有跟他要了球來試的,多半卡在框邊,要麼幹脆就是推出去的,算不得扣籃。

  籃筐那邊傳來重重一聲響,那人又進了,四周爆出幾聲尖叫,那人雙手抓著籃筐,身子掛在半空中晃了幾秒,才優哉游哉地穩穩落地。黑色T恤的下襬隨著動作翻飛,露出一截腰腹,隱隱能窺見緊實的腹肌。大概覺得熱,他把兩邊短袖都挽到了肩頭,大臂上還浮著汗,他又揪起領口那一塊布料去擦腦門,整個人不斷朝外散發著荷爾蒙,是獨屬這個年紀的男孩的魅力。最顯眼的便是脖頸上戴著的那條choker,鉚釘尖兒上閃著光,更添幾分性感。

  杜君棠無意識地“嘁”了一聲,皺起眉頭,暗自腹誹:這傻子怎麼還在這兒裝逼?跟個跳蚤似的跳了快一節課了,都不累嗎?

  眼見著那人的手腕一次次磕在堅硬的籃筐邊,杜君棠這眉頭越鎖越深,直至有路過的同學喊他,才回了神。

  “發什麼呆呢?”

  是剛打完羽毛球準備還器材的兩個女生。

  “沒什麼,”杜君棠笑了笑,抬手指向她們手裡的羽毛球和羽毛球拍,“還器材嗎?給我行了,你們歇著。”

  “謝謝杜班長。”

  器材室在操場另一頭,女孩們求之不得,她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將器材遞給杜君棠,挽著手往教學樓走。

  杜君棠摸出口袋裡常帶著的筆,在羽毛球頂端寫下兩位數字。

  臨近下課,籃球場上圍著的人才陸陸續續散開,一時之間,反倒亂哄哄。

  杜君棠走近幾步,解開了規規矩矩繫著的制服外套的紐扣,以方便自己的動作。他眯著眼睛打量籃下的人,眼中的情緒責備居多,卻被細邊眼鏡帶來的書卷氣抹去不少。他轉了轉手裡的拍子,像是被自己的壞念頭逗樂了,忽然揚起一邊嘴角,將手中的羽毛球拋向半空,用力揮拍擊了出去,羽毛球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帶著火星似的,正中正欲繼續助跑起跳扣籃耍酷的男生的後腦勺。

  “哎唷我操——”

  “誰啊,技術這麼菜?!”江帆被打斷了動作,還被敲得有點疼,他罵了一句,摸著自個兒的腦袋,瞪圓了眼睛。

  罪魁禍首安靜地躺在地上,江帆本來想踩一腳,又尋思著是公共物品,到底沒踩下去,還彎腰把那玩意兒拾了起來。

  白淨的頂部被人寫了字,江帆起初拿倒了,歪著腦袋看了又看,才頓時如遭雷劈地站在原地,連手腕和指節被磨腫的痛也全然忘卻。

  上面寫著的是“86”。

  ——八六。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鈴聲,江帆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慌忙抬起頭朝四處張望。

  下課了,各個年級的學生從教學樓中魚貫而出,攢動的人頭漸漸填入紅綠跑道的操場上。

  他找不到八六了。

  江帆在原地轉了好幾圈,蹙著眉頭,心口空落落的,心肝揪著疼,他說不上這種感覺,只用眼神拂過一群又一群身著制服的學生,卻落不到任何一個人身上去。

  找不到,如果八六不想讓他知道,那就找不到。

  江帆沮喪地低下了頭,輕輕捏了捏手中的羽毛球,確認那玩意兒真實存在,並非自己的臆想。他去籃下撿起自己隨手撂在地上的校服,撣了撣灰,披在身上,還偷偷將羽毛球擱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裡。

  他有些不好意思,片刻後又將自己說服:對不住了,這個我先拿走,下回給器材室放個新的。

  江帆把那隻羽毛球放在自己那摞壘得高高的書本上,忍著右手的刺痛,悶頭做了一節課的數學小測,一個空也沒敢留,彷彿生怕八六在羽毛球上裝個針孔攝像頭似的。

  他是班裡第一個交卷的。

  起初打球時沒什麼感覺,靜坐著才曉得疼,江帆定睛去查看右手,指節和手腕子被磨掉一層皮,隱約有些充血,他疼得厲害,就換左手拿了筆,對著草稿紙上的一串串數字,百無聊賴地去圈“8”和“6”。

  這是太無聊一件事,可他就是忍不住去做,忍不住去尋找他們之間哪怕一點點可能產生交集的部分。

  ——管束與疼痛是生活的子集,而八六之於他,在思想上堪稱全集,肉體上卻尚是空集。

  江帆早已過了考核期,八六卻仍然只讓江帆叫他八六;八六也不稱呼他為奴或狗,通常罵他傻子,認真要說什麼時,會直接叫江帆。

  他們沒有進行過江帆想像中的認主儀式,他們甚至沒有真正意義上地面對面見過,儘管江帆在腦內已經將那樣的場面模擬過無數次。

  江帆每天早上都要向八六請安,但他不用狗叫,他只需要向八六背誦重大歷史事件時間。

  “早。”

  江帆通常是在排隊買早飯時,掛一邊耳機給八六發語音。

  “1848年《共產黨宣言》的發表,標誌馬克思主義的誕生。”

  “1917年11月7日,彼得格勒武裝起義,即十月革命,推翻了資產階級臨時政府。”

  “1918至1921年俄國實行戰時共產主義政策。”

  “1921至1927年俄國實行新經濟政策。”

  “1936年蘇聯新憲法的頒布標誌斯大林模式的確立。”

  ……

  江帆時常想,八六可能需要一隻十分有文化的狗,以提高自己作為主子的自豪感。這隻狗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說英語,還能算算數。

  江帆沾沾自喜,嘴巴能咧到耳朵根。這樣的狗八六打著燈籠也不定能找著,這下找著了,多半是八六賺了——這話可不能說出口,擱心裡樂樂就行了,說出來得挨收拾。

  “屁股撅起來,來段《出師表》。”

  “大腿張開,背段《岳陽樓記》。”

  江帆想著,兩條腿就要打哆嗦。

  他也不是完全不識好歹的人,在他一次次讓他們班頭刮目相看後,他完全理解八六在有意引導他。在支配與臣服下,他們彼此磨合,一切都朝著積極的方向發展。

  他想這人真是又怪又厲害,就是不知道情境之外是什麼模樣了,江帆不是好奇心氾濫的人,他只是很好奇八六。

  在他們關係建立有大半年後,他琢磨著往後有沒有機會見一面,還去問八六:“您是哪兒的?”

  當時他們正在聊電話,江帆把手機夾在腦袋和肩膀中間,陰莖上胡亂抹了點護手霜潤滑,正在戴CB。他把陰莖塞進籠子裡,又將籠子插到卡環上,剛上好鎖。

  八六說:“A市,朔雲高中。”

  江帆的手機直接掉到了地上,他嚥了口唾沫,有點狀況之外的感覺,片刻後,又把掌心裡黏膩的感覺全抹在衣服上,才重把電話撿起來。

  江帆懷疑八六把自己的問話聽錯了,特意重複一遍:“我問的是,您,您是哪兒的……”

  八六毫不留情道:“你沒聽錯。”

  這次手機沒掉,江帆覺得自己快從椅子上掉下去。

  那時江帆真是連把學校翻個底兒朝天的心思都有了,可他半點頭緒沒有,天天都覺得自己活在夢裡似的。

  一個本以為千里之外的人,實際上就在你眼跟前,跟你一個學校,待一棟教學樓,吃著一個食堂裡的菜夾饃。

  原本江帆就很難將八六和學校聯繫起來,要不是後來八六無意中抱怨校服質量太次,制服下襬的扣子被掛掉一粒,江帆還會一直認為八六是個老師。

  江帆墜在回憶裡出不來,下考鈴響才在座位上一個激靈回了神,他動作太大,羽毛球沒在書本堆上站穩,骨碌碌滾到了桌面上,見鬼地轉了一圈,頂端正對著他。

  那兩位數字成心刺激他似的。

  八六,八六。

  江帆沉著臉,心也跟著沉下去,他不自覺用手摳著褲縫線,彎彎指骨,整隻手火辣辣地疼。八六確實能看到他,八六就在這所高中的某個角落,八六也許無數次同他擦肩而過——自上次江帆早讀走神後,八六有意冷淡了他好一陣,大概是要他好好反省,他連著幾日都努力讓自己心態放平,今天卻隱隱焦躁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太渴望見到八六,他不想兩個人中間始終有層屏障,他開始貪心了,卻無所謂後果。

  江帆一直這樣,別人口中的瞻前顧後,到他這兒就是畏首畏尾,他有一腔冷不掉的熱血要灑,根本也不懂如何憑一己之力收斂,他只是很想見八六。

  見了之後呢?江帆還沒想好。

  要不一塊兒去擼個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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