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江帆進杜君棠臥室時,近乎懷著一種虔誠的態度。不為別的,就為杜君棠臥室裡令人髮指的衛生狀況。
這兒跟他的狗窩完全是兩個世界。
此前,江帆只覺得自己單單是邋遢了點,瞧見眼前這一幕時,一時半會竟給自己找不出定位來了。江帆懶了點,他媽又忙,那得好一陣才替他收拾一次,然後隔不了幾天又被他折騰回原樣。江媽要念叨,可江帆不以為然,他那難道不是現當代男子高中生臥室標配?
到了杜君棠跟前,他倒不敢搬出這一套了。
江帆還是不太信,瞪圓了眼睛問杜君棠,你真一個人住?
杜君棠走在他前面,頭也沒回說,對,一個人住。
江帆於是下定決心等回家後,好好收拾收拾屋子。
時間還早,杜君棠沒急著休息,就攆著江帆去寫寒假作業。
江帆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掙扎,故作可惜道:“我什麼也沒帶呀!”
“抄寫的作業有沒有?”杜君棠眼盯著他,明明只是撩起眼皮隨意飛過來的一眼,偏盯得江帆一陣發毛。
他連思考的空檔都沒敢給自己留,杜君棠那語氣彷彿自己沒有他都要佈置一份似的,於是趕忙應道:“有的,有的。”
那些給粉紅色綺念騰出來的位置登時全被大作業本給霸佔了。
江帆面兒上得勤勤懇懇,心裡的小人暗自唉聲嘆氣。
書桌的位置正對著臥床,杜君棠正倚在床頭看手機新聞,江帆時不時感覺到掃瞄儀似的視線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他連背都不敢駝,端端正正坐著,別提多乖巧了。
江帆邊抄邊琢磨,現在的小弟弟怎麼都這麼凶的。
出神就容易寫錯字,江帆擱下筆取修正帶時抬了抬頭,才注意到杜君棠的書桌乾淨得可憐。除了教科書,再不見其他東西,一點不像高中學生該有的樣兒。
他倆這是差了一級,可不是六級吧?怎麼高一就不用買教輔的嗎?這日子怎麼跟他那會過得不大一樣啊?
——您書桌也太乾淨了吧?!
江帆心中有此一問,但他深知自己往往話多找罪受,生生把問題給憋回去了。
夜晚這時間總讓人犯困,也不知抄了多久,江帆的腦袋幾乎要在脖子上掛不住,才終於聽到身後那人喚他。
只見大作業本上頭幾行還是工工整整謄抄的知識點,越往下越離譜,到了末,也不知道是什麼鬼畫符了,一水兒拉出來的斜線、戳出來的點。
江帆一哆嗦,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一睜眼,眼前還是那麼堆鬼玩意兒。
也許是默默向老天爺祈禱奏效了,杜君棠沒讓他上交大作業本,只叫他到床前簡單複述剛抄的東西。他隱約記得,嘴裡說著,手上還得打飛機——杜君棠竟真記得下午那茬兒。
江帆想,自己這麼著都軟不下來,還是杜君棠調教有方。誰一天天對著程朱理學、逍遙游、季風環流的成因、三角函數、主語從句與同位語從句的區別、實現社會公平的原因及措施能起反應,那也是學到一種境界才行——一聽見這些就面紅耳赤、渾身打顫,活像瞧見夢中情人,估計也就差不多了。
他江帆還差一點兒,故而這一擼也直擼到手酸才算完。
杜君棠招呼他睡覺。
江帆站在一邊,不知道自己該上哪兒睡,乾脆一屁股坐在床邊的地板上。
“我要挨著您。”
杜君棠把身邊的被子都拉開了一半,眼看江帆鬧這麼一出,手裡的動作也乾脆停住。
江帆仰頭費勁地看他,一時想不到太準確的說法,便大喇喇說:“奴哪兒能上主子的床睡?”
“你這樣的奴,心裡也有一桿尺嗎?我當你坐蹺蹺板的。”杜君棠語氣涼涼地嘲弄他,又怕太刺激這小東西的心臟,頓一下又道,“學長,你不該看的看太多了。”
杜君棠把身邊的被子拉開,下巴點點身邊的位置,說:“我要你上來就上來,要你滾下去立刻就得滾下去,這才是你該做的,標準要由我來定,記住了?”
江帆點點頭,心花怒放、心滿意足地撲上床,床墊子都晃了晃。
睡地板那得為了杜君棠,換了別人他可不干。他嫌硌得慌。
臥室的大燈關了,就只剩床頭燈還亮著。杜君棠不說話,江帆也不敢開腔,窗戶連外面的風聲都隔開了,屋裡極靜。江帆整個人縮在被子裡,眼睛緊盯著還坐著的杜君棠看。
杜君棠在他旁邊脫衣服,脫那件純白短袖T,兩手交疊著去拉扯下襬,腰背先是弓著,衣服扯到頭頂時又舒展開,連貫的動作看下來相當賞心悅目。杜君棠不是那種肌肉虯結款,他長得結實,肌肉線條尤其漂亮,有一種年輕肉體獨有的質感,很容易讓人想起時令水果,新鮮又成熟。
杜君棠的膚色比江帆稍白,洗澡時浴室裡霧氣蒸騰,江帆也看不大清楚,這時才發現杜君棠前胸後背有不少傷疤,乍一看很有些可怖,疤痕顏色比較淺,大概已經是很多年前的傷了,卻一點兒不像貪玩鬧出來的。
杜君棠把衣服扔到床尾,側過來的目光正好和江帆撞上,江帆甚至還來不及把眼裡那點輕微的痛楚藏起來。
杜君棠只是說:“我習慣裸睡。”他聲音很輕,淡淡的口吻和平常沒兩樣。
杜君棠翻身去關床頭燈,被子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臥室忽的陷入一片黑暗。
江帆很多事時常都憋不住的,他小聲說:“我看見了。”
杜君棠“嗯”了一聲。
江帆想起杜君棠說自己一個人住時那種沒所謂的神情,忽然無端煩躁起來。
小他三個月,那也才十七而已,十七歲,他連自己的鞋都難得刷一刷。
“你一直都這麼聰明的嗎?”
“聰明點好。”
“學校裡的東西你都會。”
“那是你太笨。”
……
天知道江帆和杜君棠瞎扯淡了多少句,才自以為不突兀實則非常突兀地問了一句:“家裡人以前……對你不好嗎?”
他問得笨拙又小心翼翼。
一直斷斷續續陪他聊著的杜君棠沒回這句話。
江帆犯軸了,心裡難受,手伸出去摸杜君棠的手,握在手心裡捏了捏,這會兒倒又忘了自己“主奴有別”那一套了。
杜君棠讀懂了這動作更深一層的涵義,心想哪兒犯得著這樣,在黑暗裡苦笑一下,順著這隻手把江帆拉進了懷裡。
兩個小男人硬邦邦的胸膛撞一塊一點兒不舒坦。
杜君棠在回憶裡搜尋了一番,還沒有誰這麼抱過自己,他也沒這樣抱過任何人。
江帆的手就搭在杜君棠的背上,他摸上去,還能摸出疤痕與別處皮膚不同的觸感,越摸越疼,他說不上自己哪兒疼,心裡堵得慌,手指好像都要燙傷了。
好久,杜君棠才緩聲道:“他們其實不太歡迎我來這個世上,覺得我不該來。沒見過幾面,所以也談不上怎麼對待了。”這話他說得很慢,隱隱有些自嘲,語調卻柔和得像在安撫誰。
平常嘴巴說個不停點的江帆沒聲了。
杜君棠察覺自己頸窩一陣潮濕,也不出聲,安靜得像什麼也沒發生。
江帆這人,好像一埋進他懷裡就要哭。
這當然也並非江帆所願。江帆只覺自己跟小姑娘們鬧姨媽似的,跟了杜君棠之後,每個月老有那麼幾天,自己總跟自己不對付。
江帆邊摸杜君棠的後背邊想:哪兒有這麼欺負人的?
這念頭剛沖上大腦,眼淚就往眼眶外邊跑。
他一點兒不想杜君棠被人欺負。
“我會很乖的。”杜君棠聽見江帆帶著鼻音開口說。
一米八的男孩兒躺他懷裡,把他抱得死緊,吸溜了下鼻涕。
“以後誰碰你,我咬誰。”
杜君棠深深覺得這晚的江帆比他還難受,絮絮叨叨同他扯了一堆有的沒的,十分難纏,可他也耐著性子隨他去了。直說到兩個人都昏昏欲睡,江帆在他身邊傳來平穩呼吸,杜君棠才迷迷糊糊想,今晚說了這麼多,怎麼偏忘了一件事。
他好像從沒跟江帆說過,他是他的第一條狗。
就因為這樣,他一直沒正經承認過江帆作為狗奴的身份。他想起江帆一次次試探又閃躲的眼神,想起江帆一次次屈起的雙膝,想起江帆完全掩飾不掉的沮喪。忽然很想坦白,也不是你不夠格,是我不確定自己值不值當。
這話沒說出去,枕邊沒心沒肺的大男孩兒已睡得香甜。
第一次和人同床,又是一次新體驗。
杜君棠沒有甩開對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對著眼前人不自覺輕笑一下,轉瞬也跌進了夢鄉。
江帆是給尿憋醒的,冬日凌晨的天依舊是漆黑一片。他在黑裡摸不著方向,下了床躡手躡腳去開床頭燈,手上碰著什麼東西,那玩意兒骨碌碌滾落地。
江帆嚇得縮脖子,好在床上那人沒被驚醒,江帆低頭去看,才發現地板上躺了根鉛筆,畫素描用的。
江帆最初認識八六,也是從素描開始。
他彎腰去拾,正猜想床頭怎麼會放著鉛筆,就看見床頭櫃的一摞書上倒扣著一張素描紙。雖然知道自己這一行為不太好,可江帆還是耐不住好奇,鬼使神差將那素描紙翻過來看。
是幅草稿,線條很亂,寥寥幾筆勾勒出個桌前弓著背寫作業的人,那側臉和他有八分像。江帆仍覺不可能,他想他是挺直腰桿寫的作業,對著光再瞧瞧,那弓著背的人一雙眼睛眯著,昏昏欲睡。
江帆心裡咯噔一聲。
什麼!他打瞌睡被杜君棠發現了!
江帆渾身一震,無端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冷靜下來,轉念一想,才終於發現了問題的根本——杜君棠畫了他,他出現在了杜君棠的素描裡。
像從前他隱蔽的慾望被杜君棠的畫直戳戳捅開一樣,江帆感到一種陌生的無助感向他襲來,而無助之後是莫大的興奮,像落雨前席捲四野的風。
江帆把畫原模原樣地放了回去。他蹲在床邊看杜君棠,很想再親他一下。
可是獎勵的機會已經用完了,他要做杜君棠最誠實的江帆。
江帆上了廁所回來重躺上床,手在被窩裡悄悄伸過去拉杜君棠的手,動作小心謹慎,像拿住了什麼寶貝。
也不知為什麼,這之後的一整個後半夜,江帆都沒能再睡著。
同居的日子轉瞬過去,江帆剛有點家犬的感覺,江爸江媽就要從爺爺奶奶家回來了,小區裡的管道也早修好了,似乎沒什麼理由再留下。
江帆怪捨不得的,他打門口走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杜君棠,和他道別。
杜君棠只是摸了摸他的腦袋。
直到離開,江帆也沒問杜君棠有關那幅素描的事。
爆竹聲中一歲除。
A市冬天裡霧霾很大,往日裡都是禁燃禁售煙花爆竹的,也只有過年這幾天准放。數九寒天裡一陣陣噼裡啪啦響,夾雜著小孩兒的嬉笑聲,才終於讓這漫長冬日有了點歡快熱鬧的味道。
一場流感來勢洶洶。杜君棠沒避過去,中招了,蔫兒巴許多天,這會兒也只能呆在診所裡掛水。
反正都是一個人過,在哪兒過不都一個樣。
杜君棠指間夾了根沒點燃的煙,百無聊賴地把玩著。
手機提示音“叮叮”響了兩聲。
“八六,下雪了。”
他這兒看不到窗外,被這麼條消息一提醒,竟也能將大雪紛飛的場景在腦海中描摹個大概。
江帆一早就同他說過新年好,在得知他今天要去掛水時,還緊張地問,要不要我去陪你?
杜君棠啞然失笑,說大過年瞎跑像什麼話,你好好在家裡呆著。
江帆果真不鬧了,只是三五不時給他發些過年實況,像要生將他拽入這濃濃的年味之中似的。
沒等杜君棠回這條消息,屏幕上忽然跳出一串數字,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杜君棠簡直快忘了這個手機有多久沒收到過陌生來電。
杜君棠微愣,還是在接聽選項上劃了一下。
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的女聲,嗓音清脆。
“杜二少,最近日子過得挺滋潤啊?”
大概沒想到會是這人,杜君棠的眉頭微擰,“彭筱煙?”
“哼,除了我還能有誰?真是小白眼狼。”不等杜君棠接茬,那邊又接著喋喋不休起來,“你揮揮手走得瀟灑,拋下我一個人天天跑杜家哭去,我整個快成一怨婦了。”
那邊三兩句話說得極有畫面感,杜君棠被逗笑了,語調輕鬆:“怎麼犯得著讓你天天去哭?你爸心裡又不知道把我收拾過多少次了。”
“我這不是怕杜家旁支那伙又怎麼你嗎?結果你倒好,一聲不吭自己先溜了,氣得我!”
杜君棠仍是笑,人還在病中,笑著笑著又咳起來。
“瞅你這小可憐的樣兒,”彭筱煙聽出他病了,耐不住嘆了口氣,“這回真不回來了?”
杜君棠不咸不淡地“嗯”了聲。
彭筱煙又說:“其實不管怎麼說,杜老爺子對你的天賦還是很肯定的,你這次不走,怎麼著也能進醫科大,之後的路想怎麼走不都看你——又不是封建社會,管哪個媽呢,只要是你老子生的,流的不都是杜家的血?你呀,還是臉皮不夠厚。”
杜君棠一時之間被小姑娘說叨得腦仁疼,急急把這話頭截下:“我沒心思回去,你也別摻和這些了。”
“嚯!杜君棠,當初用得上我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的,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去杜家鬧,說我懷了你的種,讓他們把你翻出來。”
杜君棠頭疼得掐了掐眉心,放軟了聲音無可奈何道:“姐,姐你饒了我吧,我這還沒過幾天清淨日子,別給我攪黃了——我不稀罕杜家,杜家更不稀罕我,多好的事兒,強扭的瓜不甜。”
彭筱煙這才沒繼續逼他,只是問:“你現在在哪兒呢?不准他們來,我來總行吧?我來看看你。”
“A市,天冷,流感,別來。”杜君棠曲裡拐彎地把她堵了回去。
彭筱煙也不惱,說:“開春後我忙,夏天那兒熱得慌,我等秋天過去,到時你可別亂跑。”
“成,知道了。”杜君棠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