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我深吸一口氣,右手正了正,左手按住箭身與皮肉連接的部分,猛地用力一提,斷箭帶著皮肉驟然拔出他身體,我左手更快一步施力掩住傷口。血卻比我更快一步,跟著慣性,極快的飆出,濺了我一臉。
“藥粉給我,快。”
小瓷瓶遞到我手中,一瓶,兩瓶,三瓶,血一直不停往外湧,我壓不住,順著我指縫如泉眼般汩汩外流。我也是心裡發慌,從未醫治過他人,也不懂藥理,我只有一顆比別人更能狠得下去的心,和保持清醒和客觀的態度,可憑著這些救不活一個人,我心裡沒底,只管大肆用藥粉覆蓋,用手掌按壓傷口,終是他命大,五瓶下去,血漸漸被止住。
我的手臂已經不會顫抖,它只是僵硬無比,直至手從他傷處移開,我都還保持按壓的姿態,額頭上細汗密密,滿腦子是剛剛他浴血不止的情景。
幾個大夫圍了上去,輪班照顧,江欲晚半昏半醒,暫時看來,應是能活著。
我洗淨手,換過方愈給我送來一件男人穿的玄色袍子,安靜的坐在帳篷裡,看著床上的男人的胸口一起一伏。月已過中天,我卻仍舊沒有睏意,坐在帳篷裡生了一小堆火前撥弄著柴火,兩個被烤糊的饅頭還握在手裡。
沉香和曹恚曹潛都在汾州嗎?江欲晚還可否將那信約放在心上,言之有信?他若是死,也要我送,還要我的龍玨作陪葬?到底是多少執拗與不甘,究竟還有多少耿耿於懷?我起身,走向他床邊,人還在昏睡,滿頭的汗水,身體熱的很。大夫曾膽顫心驚與我道,若是熬得過這一夜,問題便不大,反則,必死無疑。
死嗎?江欲晚,你若死了,或許我就當真自由了。可為什麼,我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都是因著我嗎?所謂的紅顏禍水嗎?
熬吧,你和我沒有差別,想要得到自己所求,除了爭取,便只有熬下去了。
在鐵皮桶裡的水冰涼,我擰乾帕子,覆在他額頭之上,輕聲道:“你看,遇見我總不是件好事,可你卻偏偏非要招惹,何必,何苦。”
江欲晚動了動身,似乎夢囈著,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也沒有興趣,只是掖了掖被角,起身離開。
“龍玨也好,蕭重沄也罷,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站在帳門口,眼看一地清輝如霜,心口的沉重愈發壓得我喘不上氣來。
夜半大夫來了幾次,深怕江欲晚死得快,讓他們也跟著一併陪葬,孔裔徹夜未眠,坐在離帳篷不遠的大石上,一夜不曾動過。清晨的時候,江欲晚醒了,於是一行人擠進帳篷,我沒有停留,悄然退出。
晨時風涼,夾著水汽,讓人感到乍寒。從山裡打獵回來的士兵提著野味,走到河邊屠宰,我只認得出那似乎是野雉,羽毛極美,曾在李哲的畫筆下識得。彩羽被肆無忌憚撕扯,隨風飄得很遠,刀落,河水殷紅,順著一路往下,流得不知去向。待收拾乾淨過後,雞被投入鐵鍋,白煙渺渺,帶著一股子肉腥味。
“夫人,這雞湯可剛好給您和將軍補補身子的。”方愈蹲在鐵鍋邊對我道。
我厭惡,掩鼻:“我只吃素。”
從入長門宮之日起,我便吃素,開始是因為沒有其他可吃,能吃的只有摻雜稻殼的稀米湯。後來便是那場貓刑,從靜和,變成了我。現下美如神鳥的野雉,也只能落得這般下場,我越看越想笑,於是,轉過身離去。
因為與江欲晚扮作夫妻,我便需要居住在那間帳房之內,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闔眼小寐,我則坐在一邊,自顧自想著自己心思。晚上時候我只能擔著床最外側地方,勉強靠著小睡一會兒。
到底是行軍打仗之人出身,江欲晚恢復的速度比我想像中要快,原本那箭便偏離心臟,未能傷害到要害,除了出不少血,並無大礙,第二日他便可坐起身來。
他的一日三餐,都由我來喂,許是想逗弄我一番,江欲晚可以一餐之際,目不轉睛,彷彿是視線黏在我一般,如影隨形。我本不喜,卻也懶得多話,只顧著自己垂眸凝眼,一勺勺喂下去,視他的目光如灼為空氣。
“倒是重沄可沉得住氣,為何不問我?”
“有何好問?”
“比如我這大難不死之後,許是有了什麼新想法也說不定。”他微微側頭,身上的外衫只是披著,輕輕一動,便露出光潔的胸膛,著實結實的很。
“將軍的想法可與我有關?即便是有關,那也是將軍自己的想法而已,我無須知道。”
湯水喂盡,我再幫他擰乾帕子供他淨臉,漱口,束髮,他銜笑看我,聲音並不大:“重沄,我不會放開你的,這點你應該知曉。”
我調眼看他:“難道你也是企圖挾天子以令天下?”
江欲晚唇邊的笑意更深:“重沄以為如何
“不如何,只是覺得若是我還在你身側,你這挾天子便不能成。”
“重沄可知,我受困徐莊縣這麼久,為何北越王從未調過一兵一卒前來救援?”他不答反問。
“許是不懂用人不疑的道理,可反之他也並沒試探錯,天下之廣,心懷野心之人,又豈止只有蕭公一個?”
我輕扯嘴角:“你瞞我身份,也只是權宜之計,若讓我這麼個人跟在你身側,怕是漏洞百出,說不準那個不留意,便成了你功愧於虧的破口。
想取悅北越王,還想離間世子與二公子,另外也要拿捏李哲的殘兵剩將,試問將軍這宏圖大志可容得下我這小小破綻?便是你再如何高竿的撥亂反正,充其量也不過只是一節臣子,臣子為履,君主為冠,終究還是不可同語。”
江欲晚輕笑,一隻手輕撫胸口,眉色之間只有淡淡蒼白,卻無法掩蓋那氣質天成的傲氣,這樣的人,就仿若天際邊最不可忽視的啟明星辰,永遠是夜盡晨來間,最亮的那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