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神父
少年率先從梯子爬了出來,他非常小心地抱著懷裡一團包裹向神像下跑去。
神像下,有人正跪在那裡做著沉默無聲的祈禱,他的背影非常纖瘦,帶有明顯骨骼萎縮的跡象,謝晉的目光在他暴露在外的皮膚上一掃,看到了幾塊足有硬幣大小的奧美拉病斑。
少年著急地將包裹攤開,拿出裡面的一針藥劑,急匆匆地拉過神父的手臂,神父按住少年的手,做了個手語。
少年著急地搖頭,用手語回應。
謝晉看懂了他們的手語。
——我不要,我活不久了,你拿著這個針劑去兌換糧食,你需要糧食才能活下去。
——不,這個針劑對您有用,您要活下去。
——聽話,孩子。
——不。
兩人陷入僵持,神父一直不肯接受注射,少年情急之下,手刀一揚,想要將神父敲暈。
謝晉說:「這針劑對他來說已經沒用了。」
少年抬起頭,眼神凶狠地看著謝晉。
謝晉走過來,伸手摸向神父,少年忽然拉住謝晉的手,在意識到自己的手上也沾染過奧美拉病毒之後立刻收回:「對不起——我——」
謝晉拉開神父的衣領,暴露出其覆蓋在身體上的病斑:「奧美拉病毒對我也沒有作用,我基因內有奧美拉的抗體。」他從包裹裡拿出酒精,用藥棉沾了擦在流出膿血的晚期病斑上,「從母斑開始發生了大範圍的病變,最多明天凌晨,有病斑的地方就開始一寸寸潰爛。你拿的藥劑針對早期的病狀有效,現在——」謝晉沉默,他知道不用自己多說什麼,少年就會明白。
出乎謝晉意料的是,少年非常冷靜,他看著謝晉,眼裡燃燒著的希望火焰還沒有熄滅:「我身上有抗體,你可以用我的抗體救他嗎?」
謝晉搖頭:「奧美拉的特異性很強,你的抗體在他身上不起作用。」
少年沈默,他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過了一會兒,抬起頭盯住謝晉:「你能救他嗎——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我是個Alpha,我的器官,據說很值錢,你也可以將我賣給那些奴隸主,我的身體年輕而又健康。」
「我是一個軍人,」謝晉面無表情,「不是一個科學家,也不是一個販賣器官和人口的商人。」
少年咬緊了牙關,身體略微顫抖,神父長嘆口氣,按住少年的肩膀,打了手語。
——沒關係,我只是去天堂和他們會合,我想他們了。
他見少年沈默,又打了個手語。
——孩子,你去神像下,拿出照片,我想再看看他們。
少年點了點頭,他跑到神像旁,搬走一盆枯死的花,拿出被壓在下面的陳舊照片,遞到神父面前。
那是張被氧化到泛黃的陳年照片,上面除了年輕的神父外一共有八個孩子,最大的不超過十歲,最小的被神父抱在懷裡,露出天真無邪的燦爛笑容。
陽光從頭頂破碎的彩繪玻璃照耀下來,打在神父慈祥的面容上,他看著照片,笑容滿足而又愜意。
神父將照片貼在心口的位置,閉上眼睛,乾裂的嘴唇開合,無聲地念唱著禱文:「願我能在天堂和你們重逢——」
十幾分鐘後,神父疲倦得沉睡過去,照片從他懷中飄落。
少年俯身撿起照片,拿髒兮兮的袖子擦了擦上面的膿血,無意間抹花了一個金髮男孩的樣子。
「神父收養了很多孩子,他們都死了,只剩下我,很快,神父也要死了。」少年的指尖撫過上面每一個笑臉,喃喃,「他是我的父親,我不想讓他死,如果有能救下他的一切辦法,我都願意去做。」
謝晉按著自己的肩頭,忍著劇痛,將卡在骨骼間的子彈取了出來,他額頭濕了一層汗水,黑髮淋漓地垂在眼前,眼神迷離地喘息了片刻後,謝晉說:「R1抗生素。」
化作人形的蘭斯洛特遞出來一根針劑,謝晉瞥了一眼少年:「喂。」
少年紅著眼眶看向謝晉,冷不丁一支銀色的針劑落入掌心,外殼還印有「國家最高軍事醫院」的密封字樣。
謝晉:「給他注射這個抗生素,能拖幾天。換你的酒精。」
少年一愣,目光落在謝晉的肩頭,黑黝黝的一個血窟窿在白皙的皮膚之間顯得格外觸目驚心,鮮血浸濕了傷口周圍的衣服,謝晉面不改色地說:「找準他心臟周圍的那個母斑,注射在黑色的核心處。」
「好。」少年趁著神父昏睡,替他注射了針劑,隨後拿著酒精走去謝晉面前,「需要我幫你上藥嗎?」
「不需要。」謝晉咬著牙,將酒精交到蘭斯洛特手中,他環顧了下四周,問道,「這裡安全嗎? 」
「還算安全,」少年的目光仍舊落在謝晉滲人的傷口上,說,「這裡是奧美拉病毒爆發最厲害的地方,反叛軍一般不會來這裡。」
「好,」謝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帶著堅決,「開啟修復艙,持續時間——」他瞥了一眼少年,「一個小時。」
「這很危險,」蘭斯洛特提醒說,「修復模式下 和我都沒有自保的能力,這個少年——我們並不清楚他的底細。」
「你不是說他像我的兄弟嗎?」謝晉說,「那就相信我的'兄弟'一次。我必須要盡快恢復過來,查清楚為什麼極光會出現在這裡。」
蘭斯洛特變化形態,化成水藍色的光芒纏繞在謝晉身體周圍,謝晉將衣服全都脫掉,平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體內的細胞在修復光線的刺激下快速分裂,不斷修復殘損的傷口。
少年站在光芒之外俯視著赤裸的謝晉,他的目光落在謝晉黑色的短髮和白皙的臉龐上看了許久。
他聲音沙啞地祈禱:「我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雖有黑暗,仍像早晨。」
一個小時的細胞修復很快過去,謝晉醒來之後,肩頭的疼痛消失,槍擊剩下的血窟窿也基本被填死,但骨骼的問題還需要更長時間去修復。
他坐起來,將衣服穿上,回頭看少年遞來一碗稀飯,裡面飄著幾根枯黃的菜葉。
少年說:「先吃一點這個,明天我去換糧食。」
謝晉接過,面不改色地將充滿了餿味的稀飯喝了,他將菜葉挑出來放在少年的碗裡,問道: 「什麼時候帶我去看據點?」
「明天凌晨五點的時候他們會換班,」少年沒和謝晉客氣,把菜葉撈起來吃了,「我有時候會趁這個時間去他們那兒偷點東西回來,只不過時間很短,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
「有多短?」
「大概只有十分鐘。」
謝晉沉默,又問:「你知道他們的機甲嗎?」
「那個黑色的機甲?」
「是,它叫極光。」
「知道,」少年很快將稀飯喝完,肚子卻叫了起來,他蹙了眉頭,按了按肚子,說道,「它大概是三年前來的,反叛軍買通了看守的駐軍,很順利地運了進來,它來的時候,狀態很不穩定,把這裡毀了一大半。」
少年直指不遠處,一座巨大化工煙囪被一劈兩半,斷口乾脆。
「那是它劈的,你要找它的麻煩?」
「我想是的。」謝晉說。
「你的同伴呢?」
「不能聯繫,會暴露我的位置。」
「就連我都不敢隨意使用功能,」蘭斯洛特無奈地說,「敵人的信息覆蓋網非常強大,這種強度和帝都皇宮內有得一比。」
「他們在這兒待了十幾年。」
「帝國也放任了他們十幾年。」
「皇帝是什麼樣子的?」少年忽然問。
蘭斯洛特放出來一張皇帝戈瓦爾·弗洛克斯的照片,少年看得仔細,甚至有些出神,過了片刻,說道:「他皇冠上的一顆珍珠可以換來幾十公斤的壓縮餅乾——也許是幾百公斤,不清楚,不過我想,應該餓不死人。」
謝晉給了他一個正確答案:「可以讓你們教堂裡所有人都吃飽。」
少年若有所思,黑眸漸沉,他抖開破舊的棉布蓋在一旁的長椅上,說道:「你可以躺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謝晉點頭,蘭斯洛特圍繞在謝晉周圍,發出柔軟的藍色光芒。
謝晉睡下之後,蘭斯洛特在空中映出模糊的影子,和少年閒聊:「你不睡嗎?」
「不睡,」少年說,「我要守夜,叛軍雖然不常來這裡,但並不是從來不來。」
「你在這裡待了多久了,」蘭斯洛特說,「你的體質很好,但長期營養不良讓你的潛能無法發揮,尤其是骨骼和肌肉,如果你有足夠的肉可以吃的話,我想你會變成一名很優秀的Alpha。」
「我沒吃過肉,我也不清楚。」
蘭斯洛特遺憾地嘆了口氣:「要不是帝國工程師搜刮走了我全部的藏品,我可以給你足夠的肉,喔,你們這裡沒有冰箱,肉會變質,本來冰箱我也有,最新型的一秒速凍冰箱,四溫多循環,全時感應變頻,就連貴族都要排隊才能買得到。」
「他叫什麼名字?」少年瞥了一眼淺眠的謝晉。
「謝晉,」蘭斯洛特說,「他和你一樣都是孤兒,萊娜夫人收養了他,你們都有一樣的黑髮和黑眸,這在帝國內很稀缺,你從小就在這裡嗎?」
「嗯,」少年說,「父親拋棄了我和母親,我們流浪到γ3區域,神父收留了我們,後來母親病死,我就生活在這裡。」
「我一直在想……」蘭斯洛特的聲音忽然變得緊巴巴的,他回過頭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下謝晉,湊在少年耳邊,小聲問道,「你們會不會是兄弟?黑髮黑眸真的很少見……」
少年:「……」
少年搖頭:「不是,我敢肯定,我有一個兄弟,但不是他。」
蘭斯洛特:「……喔,真是遺憾。主人一直是個很隱忍的人,無論受到什麼痛苦都堅強地獨自承擔,我一直想,如果他能找到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也許就能找個人跟他一起分擔。」
「他是一個Omega,」少年說,「一個很優秀的Omega,他會找到一個 伴侶。」
「他很討厭自己Omega的身份,」蘭斯洛特嘆了口氣,「帝國對Omega太不公平了。」
蘭斯洛特驟然停了說話的聲音,安安靜靜地飄蕩在兩人周圍。
謝晉翻了個身,背對他們的時候睜開了眼睛,望著淒冷夜色中一點迷離的星火,黯然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