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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閣》第6章
第六章

  「這是假的!」腦中轟轟作響,不願再看下去的我,隨手抓起計算機就往地上砸。

   力道之大,彷彿是一種宣洩的本能。

   我不斷說著一遍又一遍的「不可能」,瞪著地上被砸壞的計算機,移不開目光。

   這一刻,天崩地裂,不過如此了!

   如果這是上天對我開的一個大玩笑,未免太狠了!

   太狠了!

   還記得那一年,母親不幸過逝時,是嚴寒的隆冬。

   真的很冷!冰冷刺骨的寒風在耳邊呼呼吹嘯,伴隨著那一陣陣扑打至沙灘上的海浪,宛若帶著噬骨的鹽份,不斷侵蝕著我和父親心中那道深不見底的傷口。

   很痛!所以看著父親捧著母親的骨灰,來到那片母親生前深愛的海洋時,隨著風中揚灑的白色粉末,一遍遍的,轉瞬間,消失於風中,彷彿像是天使振翅飛翔的羽翼所遺落下來的聖潔白羽,那瞬間難言的美麗,儘管是用無法承受的悲傷所繪製而成,卻是我此生所見過最永難忘懷的景致。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當時父親眼中流淌下來的眼淚,是那樣的真切哀痛,與那襲上石巖的千堆浪濤融合為一體。

   教我不自覺地動容。

   父親告訴我,母親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有多愛?我無法測量出那份名為「愛情」的刻度,但是父親對於母親的感情,從小到大,我真的從來不曾懷疑過,因為始終看在眼裡,所以我知道那份無怨無悔付出的真摰情感,已經是身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所能付出的最大極限。

   他們向來恩愛,這是我的認定。

   結髮十五年,父親一直將母親輕掬於掌心寶貝呵護著,小心翼翼地對待,生怕柔弱嬌貴的母親受到一丁點委屈和不如意……種種往事,歷歷在目,而今在我面前呈現出來的事實,那一則則名為「新聞報導」的篇幅畫面,就算我想否認,但理智上,卻是不容我逃避的撕扯著我的心,血淋淋的,竟教我痛不能忍!

   於是乎,我瘋狂了,只能藉著最原始的情緒本能,宣洩著我內心無邊無際的痛!

   那是一種累積,也是一種壓抑,過去的我,總以為自己很堅強,那份強自支撐的堅忍也好似沒有底線,可是……我錯了,只要是人,不論在情感還是在心理層面上,都會有一個極限,一旦超過,再堅強的人也是會崩潰的!

   而一旦崩潰,那就是完全無法扼止的混亂!

我覺得好痛好痛!就像是一隻負傷的野獸,只能不斷地放聲尖叫,彷彿只要這麼做,就可以減輕一點痛;而我,什麼也看不清,不能接受的,是那個殘忍陌生的親人。

  多麼殘忍!為了償還債務,他選擇把我賣掉。那麼母親呢?他怎麼下得了手?!

  一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人,怎會如此狠毒地殺了她!

  人性多麼黑暗,竟教我難以猜透……

  「葳葳!葳葳!你冷靜點!」有人在搖晃我的肩膀。

  我卻覺得那個人說的話好好笑!冷靜?我要怎麼冷靜?現在的我連自己都控制不了,眼中的淚放肆地奔流著,我卻只能反覆搖頭說著:「不可能,這是假的,你們都在騙我……」這種自欺欺人的話。

  偏偏耳邊說話的聲音始終不曾斷過,那聲音一直在吵我!

  我覺得好煩,愈發地失控焦躁!直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猛然將我壓倒,緊接著手臂傳來一陣尖銳細微的刺痛,我輕呼出聲,感覺身體一剎那間虛軟無力,但脫軌的理智卻也因此逐漸恢復正常,整個人清醒了不少……

  「葳葳,你還好吧?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霍爾將我擁抱入懷,一臉擔憂又急切地問著,顯然我剛才失常的舉動嚇著他了。

  其實是還好,只是腦袋有點昏昏的,全身沒力氣。

  定睛一看,這才發現房間內在此時多了一個人,手持注射針筒,蹲在我身邊觀察著我的身體狀況,是個模樣相當清麗秀氣的年輕男子,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教人一眼看上去就覺得舒服。

  「你是誰?」

  面對我的問題,男子笑了笑,簡潔有力地說道:

  「我的名字叫做韓雅歌,是籐原先生的私人醫生。」

  「他的情況怎麼樣了?」站在一旁的籐原介雙臂環胸,皺著眉頭問道。

  那個名叫韓雅歌的年輕醫生站了起來,點頭道:

  「請放心,我剛才已經替他注射了少量的鎮靜劑,幫助他穩定情緒,現在只要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很好,你先出去,倘若有事,你再進來。」籐原介揮了揮手,趕他離開。

  韓雅歌也不多話,僅只笑了一下,便順從地拎起隨身攜帶的醫藥箱退出房間。

  門一合上,籐原介立即轉頭看向霍爾,臉上帶著冷然笑意地問道:

  「現在怎麼辦?還要繼續說下去嗎?」

  「這……」霍爾低頭看著我,表情很是猶豫掙扎。

  我則是渾身輕顫,不能自已。

  最後,霍爾無奈歎息,用著非常消極的語氣說道:「改天再說吧。」

  「改天再說?」籐原介眼眸半瞇,明顯不悅。「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你居然打退堂鼓。怎麼,你在耍我?」

  「葳葳不能再受刺激了。」霍爾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兩人之間的氣氛暗潮洶湧,我看在眼裡,卻是倍感苦澀和心酸。

  說起來,籐原介說的也有道理,話既然都已經說到這當頭,確實是沒有不說下去的道理,長痛不如短痛,何不乾脆說個明明白白,也省得老是有根刺梗在心頭放不開。

  再說,有件事也讓我非常惦記。

  那就是唐焰。

  我不懂,父親的事情,怎麼會和唐焰扯上關係?

  我想知道,也必須知道……伸手拉住霍爾的衣袖,趕在兩人爭吵之前開口──

  「……告訴我吧。所有你們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告訴我,我想知道。」

  「……其實,會得知伯父入獄,唐焰牽涉其中,是意外。」

  霍爾將我抱回到單人沙發上坐好,同時示意籐原介派人送來一條毛毯之後,體貼地替我蓋上,邊說邊留意我的狀況,措辭之間說得巧妙婉轉。

  或許是怕我再受刺激,我卻已無多餘心思就這點上頭提出反駁,只是直覺問道:

  「意外?怎麼說?」

  「很簡單。因為我們早在兩年多前,就透過關係與你父親取得聯繫。當時在監獄的會客室,你父親說了許多事情,我們才知道當年所發生的種種意外,唐焰一概脫離不了干係。」籐原介遞給我一杯熱茶。我猶豫了一下,逐伸手接過,淺酌了幾口,潤潤喉、暖暖身,他見我表現出來的頗為配合,態度也跟著軟化,變得溫和許多。

  他繼續說道:「當時,要取得你父親的信任相當困難。他猜忌心太重,即使被捕入獄,他的一些處事觀念仍舊沒有改變,霍爾先生為了突破他的心防,花費了不少功夫,得知他是為你而來之後,你父親那時的反應變得非常奇怪,突然笑的很瘋狂,許多事情也跟著說了出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杜詩嵐,你會家破人亡,不是你父親經商手段無能,而是有人故意在扯他後腿,暗中與他作對。」

  「你的意思是……是唐焰?」我問的小心翼翼,就連呼吸也變得困難壓抑。

  籐原介讚賞一笑,道:「你很聰明,一點就通。沒錯,在暗中與你父親作對的人就是唐焰。而這件事情的開端必須回溯到五年前,我想你應該還會有印象,就是關於你父親當初有意將事業版圖延伸到大陸內地,並且將所有可用資金投注在上海一塊炙手可熱的地段上。」見我點頭,他接下去說:「那時與他競爭的對手不只一個;但以雄厚的財力背景能與之輕易抗衡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聞名海內外的知名連鎖飯店機構──『寰宇集團』。」

  「寰宇集團!」我聞言大驚。「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籐原介笑得諷刺。「寰宇集團總裁雷子昂是一個對事業有著莫大企圖心的人,這幾年他始終有意將觸手橫跨到建築業上頭;而實際上,他早在五年前就已在唐焰的幫助下,於大陸內地的建築市場上打下基石。你可知,寰宇在大陸駐點的飯店是座落在什麼地方?對,就是上海,也就是當年拖垮你父親的那塊地。」

  我的心如墜冰窖,渾身冷透!

  這一刻,我突然有股衝動,很想告訴籐原介不要再說下去,無奈聲音哽在喉嚨,發不出來,只能聽著籐原介繼續往下說──

  「也何該怪你父親倒霉,好不容易在百家爭鳴中搶下那塊地的所有權,卻始終擺脫不了寰宇集團的暗中覬覦,就算勉強動工,遇上的困難依舊很多。到最後,你的父親終究不得不面臨資金周轉不靈的窘境,而通常在這種情況之下,你的父親到底還是必須轉向向銀行借貸以求渡過難關,只可惜……他借貸的對象從一開始就是錯誤;因為在那時你父親有意借貸的銀行,其中一個就是隸屬於唐焰,而唐焰在那時並未同意你父親的借貸申請,這無疑是成為壓垮你父親的最後一根稻草;因為在金融界沒有人敢挑戰唐焰的決策與權威,如果連唐焰都不肯放款給你父親,那麼也就不會有任何一家銀行願意幫助你父親渡過難關,而這個結果自然也就導致你父親到最後不得不因資金的問題宣佈破產,進而背負一身債。」

  「……這些細節我不知道。」聽到這裡,我的雙手已經抖得連杯子都快握不住,只能茫然地響應:「關於公司的事務,父親從未跟我提起太多,所以──」

  「所以你不知道是正常的。」籐原介截下我的話,說道:「你自小開始,就長年待在維也納顯少回到台灣,對於家中的情形大多得知於你的父母親;而他們向來寵愛你,故而往往報喜不報憂。再說,當時的你不過就是個孩子,告訴你太多也沒什麼用處,還不如不說。」

  這是事實,如今的我總算明白父母親將我保護得多好,真真是不解世事的可笑!

  霍爾見我笑的淒涼酸楚,痛心地說道:

  「難過嗎?難過就宣洩出來,不要強忍著。」

  我搖頭,逕自看著籐原介說道:「前些天,我在藍海飯店曾經見過雷子昂。」

  籐原介點頭道:「那麼,你應該明白他與唐焰之間是交情極好的朋友關係。」

  「是。」我點了點頭,很多事情逐漸想通。難怪當時與雷子昂初次見面,他看我的表情會那麼古怪。原來不是我錯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果真是愧疚之意。

  呵,愧疚什麼呢?

  愧疚自己是間接造成他人家破人亡的幫兇;還是愧疚於我被迫賣身的不得已?

  有道是「商場如戰場」,不見血的戰爭不見得仁慈多少,一樣殘忍得很!

  可惜我醒悟的太遲,瞭解的太晚……

  「葳葳!」霍爾忽然驚叫一聲,連忙穩住我的雙手,卻止不住幾滴熱燙的茶水濺到我的手上。他趕緊用衣袖替我擦拭水漬。「有沒有燙著?痛不痛?」

  我搖頭,露出一抹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問道:

  「告訴我,我父親當年究竟欠下多少債務?」

  「你真想知道?那可是唐焰實際買下你的金額。」

  「我想知道。告訴我。」這個問題始終困在我的心裡,是一個化解不開的死結。

  籐原介見我一臉認真,倒也乾脆:「一億六千多萬,是唐焰當初買下你的金額。」

  這個數目可比天價,聽得我頭暈目眩。

  「一億……六千多萬!」我的天!我的天!我有沒有聽錯!

  「你沒有聽錯,確實是這個價格。」籐原介看出我心中所思,撇了撇嘴角。「唐焰是只狡猾的狐狸,他與雷子昂暗中聯手各謀其利;雷子昂想要你父親名下那塊佔地七千多坪的土地,挑中時機逼你父親賤價賣出,雖然藉此償還一部份債務,但餘下的一億六千多萬仍是壓得你父親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況下,人被逼急了,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於是他在回到台灣的第二天,因為事業危機與你母親發生爭吵,過程中被你父親設計謀殺,從二十層的樓頂墜樓身亡。」

  「可是他們向來恩愛……」我緊捉住這點不放,依然不肯相信父親的心狠手辣。

  籐原介嘲諷的笑意更濃:「那是假像,你的父母一點也不相愛。」

  「不可能!你騙人!」

  「是真的。」霍爾悲哀又同情地看著我。「是伯父親口說的;而且他還告訴我們另外一件事情,是關於你的。」

  「什麼事情?」看著霍爾臉上的表情,我的心底湧上一股強烈的不安,基於直覺,我拒絕地問道:「可不可以不要聽?」

  「不可以。」籐原介打碎了我的妄想,語帶憐憫地說出殘忍的事實:「杜詩嵐,你的父親要我們轉告你,當初他之所以會把你賣掉抵債,不是因為他不愛你,而是因為扶養你長大成人的他壓根兒就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你騙人!」我倏地站起,厲聲大吼,連手上的杯子打翻落地也不自知。「不要故意說出這種不入流的謊話傷害我!我不會相信的!」

  「你不信也得信。」籐原介態度強硬地說道:「我們沒這種閒功夫跟你玩身世遊戲,這些話確實是你父親說的,如果你一定要親耳聽到你父親承認才肯相信事實,我可以透過關係安排你們見面。」

  那就是真的了……

  認清這個事實的我,整個人重新陷入沙發裡,雙手掩面,悲涼地笑了起來──

  「葳葳……」霍爾輕輕按著我的肩膀,語氣裡儘是擔心。

  我搖了搖頭,語帶沙啞地問道:「那麼……我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是杜雲祺同母異父的哥哥,可惜早在十幾年前就因為酒醉駕車意外死於海底;而你的母親在那時其實早已懷有身孕,為了不讓你母親因著未婚懷孕在家族之間過於難堪,所以杜雲祺才會迎娶你母親,成為你名義上的父親。」

  ……原來……是這樣啊……

  明明知道不可以,但抑制不住的眼淚就這麼奪眶而出,沿著指縫一滴一滴的落入地面,形成深暗的水漬痕跡,多麼地悲傷呀……

  無奈阻斷不了的,是耳邊不停歇的話語,籐原介兀自說著──

  「……其實,早在當初你應杜雲祺要求回台奔喪之前,杜雲祺就已經透過特殊管道放出消息,意圖將你當成商品拍賣。豈料,杜雲祺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最後出錢買下你的人竟然會是唐焰。不但如此,唐焰在和你父親達成協議之後,要他徹底放棄對你的監護權,並且依循法律途徑正式收養你。整件事情,唐焰手段做的非常乾淨俐落,不留痕跡;要不是後來你父親因為你母親生前所保的意外險無端引來唐焰的注意,進而使你父親遭到逮捕入獄,只怕這整件看似巧合的事情,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是沒錯,可是──

  「為什麼這種事情會是我和父親遇上了呢?如果說是商場結怨我還可以理解,但是用一筆天文數字買下一個孩子,那就讓人匪夷所思了。」

  籐原介笑了笑,目光變得有些深思。

  「關於這個問題,我就不清楚了。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唐焰所做的這一切,確實是針對你而來。他想要你,無庸置疑。」

  「為什麼?在那之前我未曾見過他。」實在不解。

  「誰知道呢。」籐原介聳聳肩。「唐焰這人向來霸道無理出了名,他想要的東西,往往不擇手段也要得到。至於你是從何時開始引起他注意的,恐怕也只有他本人心知肚明了。」

  平靜的陳述,是一個傷人的結果,一針見血。

  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精神承受度是否真是異於常人過了頭?

  不然,為何到現在我還是醒著,沒有因為刺激過深而暈倒過去?

  呵,「東西」──多麼實際的形容,身為一件物品的我早該知道的不是,為什麼到了現在還是會感到極度的心痛?

  淚不止……原來呀,不管對父親,還是對唐焰而言,我不過就是物品,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多麼無奈又可悲……

  雨停了,窗外烏雲仍未散去,伴著天邊忽隱忽現的一輪殘月,顯得格外淒涼。

  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今晚的夜,多麼令人痛苦,彷彿時間的流逝也是一種折磨的煎熬。

  躲在被窩裡,透過刻意露出的棉被縫隙,感受身邊始終未曾離去的溫暖氣息,任由自己的心恣意地淌血著,很痛!所以才會連眼淚都止不住,濕了枕畔,也濕了衣襟。

  滴滴都是刻骨銘心的血淚,哀悼那早已不復存在的虛假人生。

  「……葳葳,很晚了,起來吃點東西好嗎?」輕聲的誘哄,是掩飾不住的關心。

  我卻是半點胃口都沒有,說了句「不餓」,繼續躲在棉被裡自哀自憐。

  霍爾忍不住歎息,雙手撐在我兩旁身側,溫熱的身軀不輕不重地壓了下來──

  毫不氣餒地哄著:「別這樣,你餓壞了身體,受罪的是你,捨不得的是我。」

  「可是我真的吃不下。」抽抽噎噎地說著,哭到嗓子都沙啞。

  霍爾歎息更深:「你這樣折磨自己,就不怕我看了難受嗎?你瞧,我到現在都還沒吃飯,就等你陪我一塊用餐,你忍心讓我跟著你餓肚子嗎?」

  「你可以先吃。」

  「你不吃,我就不吃。」

  「霍爾,你在逼我。」濃濃的鼻音好委屈。

  「我是為了你好。」輕輕拉扯著棉被,溫柔的語氣像在哄小孩:「乖,聽話,起來吃飯,你身子不好,不要任性糟蹋,好嗎?」

  「……」猶豫了好久,終是妥協在他的堅持之下。鬆開揪緊棉被的雙手,隨著棉被掀開,我哭到無力的身子被霍爾扶了起來,眼前看見的食物飄來一陣美味香氣。

  我的眼睛卻已經腫得快要睜不開。

  「好痛……」想要揉眼睛,卻被霍爾制止。

  他以衣袖擦拭我滿臉淚痕。「別揉,晚一點我拿冰袋幫你冰敷。」

  溫順點頭,看著霍爾依著過往的習慣,蹲在地上替我穿上室內拖鞋──

  「我可以自己來的。」非常不好意思地說道。都隔了這麼多年,他一樣沒變。

  「沒關係。」霍爾笑了笑,牽著我走到圓桌前,紳士般地替我拉開椅子,扶我入坐,邊笑邊說:「今晚的餐點口味輕淡,不油膩,你盡量多吃點。」

  我環顧室內,忽然問道:「那個人不會再過來了吧?」

  霍爾微愣了下,明白我指的是誰。「放心,至少今晚他是不會過來了。」

  「我不喜歡他。」

  「我瞭解。」霍爾遞過來一碗乾貝海鮮粥。「我會留在這裡陪你,別怕。」

  「霍爾不用回去嗎?傅小姐應該會惦記你吧?」

  霍爾不甚在意地笑道:「她若想我,自然會打電話給我。」

  「不用回去?」

  「我留在這裡不好嗎?」霍爾不答反問:「一直趕我回去,莫非你討厭我了?」

  「當然不是!」我急忙辯解:「我只是擔心你。」

  「那就好。」霍爾坐在我的對面,催促著:「快吃,免得涼了。」

  點了點頭,拿起湯匙一口一口地吃著,清淡美味的海鮮粥開了食慾,一吃就停不下來。說是不餓,倒也一下子吃了半碗,霍爾看在眼裡顯得滿意極了,總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在碗中添上一點菜餚,卻也不會多的讓我吃不完。

  他的細膩體貼,溫暖了我疲憊的心。

  看著低頭吃飯的他,我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今晚的第一抹笑容。

  感覺上像是時光倒流,我和他似乎回到過去那段無憂美好的歲月,著實懷念不已。

  遺忘已久的那份依賴重新尋找回來,以至於他要我做些什麼,我大多無異議地配合。因著如此,我在飯後被他趕進浴室洗澡,他雙手插腰的模樣很像當年在維也納負責照顧我生活起居的管家保姆,那個始終笑容可掬的胖胖瑪麗安,只差沒嘮叨。

  呵呵笑個不停,直到關上浴室的門,獨處一人時,我的笑容這才逐漸褪去。

  隨著水中蒸氣瀰漫,泡在溫熱舒服的浴缸裡,很多事情我都逼著自己不要去想;可是……在低頭看著身上那些宛若枷鎖的東西時,卻又無可避免地感到傷心。

  是傷心,所以指尖才會在胸前、在腰間輾轉流連,徘徊不定……

  「葳葳,你洗好了嗎?」

  霍爾在外面邊喊邊敲門,帶點急切的語氣,喚回我彷徨迷失的靈魂。

  我趕緊出聲響應:「好了好了,在穿衣服呢。」

  同時起身離開浴缸,隨手抓過浴巾在身上胡亂擦了幾下,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臉上是故作鎮定的笑:「怎麼了?怎麼喊的這麼急?」

  「沒,還以為你洗澡洗到昏倒了。」

  「怎麼會。」我有些愕然地說道:「那樣很丟臉。」

  「知道就好。瞧你,頭髮還在滴水呢。當心感冒。」說著,便拿走我手上的浴巾替我擦拭頭髮。

  「我可以自己來。」

  「別,這種小事就由我來代勞吧。」霍爾露出寵溺的笑容,示意我坐在原先的椅子上,在頭皮上遊走按壓的力道拿捏極好,讓我不由得整個人放鬆下來。

  我閉著眼睛發出滿足的歎息──

  「什麼時候學得這一身好手藝?」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

  說到這個,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睜開眼睛,我看著霍爾問道:

  「今天上午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關於那個人你是怎麼認識的?」

  霍爾的手停頓了一下。「你這麼想知道?」

  「嗯。」我點頭應和。

  「那可說來話長了。」

  話說從頭,間隔的是三年的空白,宛若一幅未完全的畫作;而霍爾所說的每句話,就像是彩繪的畫筆,正在畫作遺留的空白處逐一的填上色彩,我才逐漸明白在我們分別的那段日子裡,霍爾的身邊其實發生了許多事情──

  「……還記得那時候你不告而別,匆促返回台灣,老實說,曾有一度讓我相當不能諒解,總覺得再有天大的事情,說句『再見』應該不會太難。可到了最後,我才明白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在我不解的眼神中,霍爾微微苦笑:「那個時候我真的非常生氣,要不是後來你的班級導師告訴我你家中遭逢劇變,只怕我猶不知事情的嚴重性。原本那時我是想直接和你取得聯繫,可無奈當時一月中旬有個晉級考試,負責指導我的音樂老師盯我盯得很緊,我根本抽不出時間給你撥通電話。直到考試過後,我才意外接獲你已辦理退學的消息;不但如此,就連你原本居住的那幢紅磚小屋也被拍賣出售,瑪麗安也因為被你父親解雇,老早就搬離了那裡。無計可施之下,我只能先想辦法連絡你,卻不料那時你家中的電話早已變成空號,一切線索全部斷掉,當下就讓我明白其實我已經錯過幫助你的時機。悔恨取代憤怒,迫使我一心想要找到你。」

  「可是……」回頭看向霍爾,問道:「我從來不曾告訴過你我位於台灣的住處地址,而且找到了又如何?」回到台灣沒多久,我連家都沒了。

  「至少我要知道你過的好不好。」霍爾關掉手中的吹風機,拿起梳子替我梳理吹乾的長髮。「結果這一找,我足足找了三個多月。」

  心猛然一跳,我略顯惶然地問道:「然後呢?你真的找到我了?」

  「當然。」霍爾輕聲應和,臉上笑意不減:「要找到你的下落實在不容易,我前前後後共委託了三名私家偵探,直到五月夏季,我終於有了你的消息。」

  放下梳子,霍爾滿意點頭:「好了,你的長髮真美!飄逸自然,柔的像絲絹。」

  「呃。」他話鋒一轉,讓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只能傻傻地說聲「謝謝。」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過好笑,只見他手掌一伸,溫柔憐惜地揉著我的發頂。

  我卻是掩不住疲憊的打了個呵欠……

  「累了?要不要睡了?」

  我搖頭:「不要,我想繼續聽你說下去。」

  「可是夜深了。」看了一下窗外的夜色,霍爾顧及到我的身體,逐將我哄上床去。

  知他待我體貼,也就乖乖配合。躺回柔軟舒適的床上,裹著暖暖的棉被,看著他將室內的燈光調暗,我忽然變得有些害怕起來……

  「霍爾,你不要走。」我的眼睛緊盯著他不放,一見他走回床邊,我趕緊握住他的手。「說好了,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當然,你別怕,我不會走。」霍爾側躺在我身邊,輕輕拍撫著我的背:「放輕鬆點,別把自己繃得太緊。」

  「我不懂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這樣,以前我是不怕黑的……」可是今晚例外。

  「你太累了,不要胡思亂想。」霍爾像是明白些什麼,柔聲安撫。

  我則是抿唇不語,握住他手的力道絲毫不放鬆,似乎想藉此尋求一份安全感。

  霍爾無奈歎息,夾雜著一點點心疼。感覺他的氣息更加貼近,幽暗間,只見一道黑影無聲地劃過了我的臉頰,還來不及看清,身後床邊的一盞檯燈昏黃的亮了起來,傳送著淡淡的溫暖,不安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好點了嗎?」

  「嗯。」輕輕應了聲,下意識地往他那兒更靠近一些。

  純粹的貪戀那份體溫相依的溫度。

  霍爾笑了,任由我孩子氣的舉動發揮到極點。

  而他,則是繼續剛才未完的話題──

  「……後來呀,我得知你下落的消息之後,沒有多想,立即就辦了護照證件搭機來到台灣,循線找到你所在的地方,想見你一面,可惜到最後不能如願──」

  「你真的找過我!」我截住他的話語,睜大眼睛問道。

  霍爾點了點頭:「不能否認那幢氣勢壯麗的豪宅是我所見過最華美的建築。」

  他真的來過!「我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

  「不怪你,因為當時居住在那裡的僕傭曾經將我拒於門外,告訴我那裡沒有你這個人。」霍爾撇了撇嘴角,嘲諷說道。

  「啊!」我傻眼,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與霍爾稍稍對照了下時間,才知道他第二次前往青閣「拜訪」的時候,我已經被唐焰帶往了高雄渡假。是巧合嗎?還是說唐焰故意如此,只為了避開霍爾?這怎麼可能,那麼冷傲霸氣的一個人,怎可能做出這種閃躲的舉動?

  一連串的問題思索不出解答,我只好繼續聽下去──

  「……說來很是氣人,那一次我連續登門拜訪始終見不到你,這也就算了。偏偏那時學校課業不知怎地臨時出了狀況,逼得我不得不提前返回維也納……也就是在離開台灣的前一天,我在下榻的飯店認識了籐原介。」

  「是湊巧?」

  「不,是他故意來找我的。」

  「為什麼?」

  「只因他和我有著相似的目的。」這點,霍爾說的含糊不清,簡單帶過。「那晚我們其實談了很多,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瞭解了個大概。之後,回到維也納,我沒有等到最後一年學業結束,便轉而前往德國『杜塞道夫舒曼音樂學院』就讀。在那幾年當中,我和籐原介來往更加密切,對於你在青閣的情況也愈發瞭解……我和少舲之所以會認識,有一半原因也是因為籐原介,他和傅爺其實有著生意上的往來;而少舲當時也是學院的學生,主攻鋼琴,表現非常優秀亮眼,是教授器重的愛徒。」

  「所以後來你們就訂婚了?」

  「是啊,因為我喜歡她,交往了三年有餘;畢業之後,自然也就走到了這一步。」

  「順理成章,只是因為喜歡?」沒有愛?這句話我沒有問出口。

  霍爾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的別有涵意:「葳葳,你很聰明,但有些事情絕非是你所想的那樣簡單。少舲愛我,傅爺則是看好我在樂壇上的表現,認為我和他女兒極為登對,成為傅家女婿夠資格,儘管我並沒有經商長才;但愛女心切的傅爺認為這一點也不重要,這就夠了。」

  「可是我希望你和傅小姐在一起能夠幸福。」這是我衷心所願。

  霍爾溫柔地笑了起來,俯下身子貼近我的耳畔,低聲說道:

  「葳葳,我已經很幸福了。」

  「霍爾……」是我多想嗎?總覺得他的語氣溫柔異常。

  眨著困乏的眼睛看他,隨著夜晚加深,我的睡意愈來愈濃……

  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打了個呵欠。

  霍爾憐惜地看著我,輕聲哄著:「你該睡了。」

  「那你會離開嗎?」我懶懶地問。

  「不會,我會在這裡陪你,別怕。」

  「嗯……」微笑地應了聲。隨著他手掌輕柔拍撫的動作,我的眼皮沉重的快要睜不開。入睡的那一刻,霍爾向來溫柔的嗓音在我耳邊幽幽響起:「晚安了,葳葳。」

  那是一種讓人安心的感覺,我終於沈入夢鄉之中……

  後來……我做了一個夢。

  感覺上在夢中,我彷彿回到了那個令人熟悉眷戀的懷抱,規律的心跳貼近我的耳畔,沉穩有力的跳動著,聽得我的心無法扼止地又酸又疼……

  而唇瓣不斷落下的點點親吻,如羽翼般輕佛,意外地濃情蜜意,有別於過往的那一份淡淡的冷意,真實的讓人想掉淚……

  是虛幻還是真實,連我也分不清,只能任由那個人的身影佔據了我整個夢境。

  那個冷傲又溫柔的唐焰……我的焰主……

  渾身不自在……

  在經過一整個上午寸步不離的跟隨之後,我終於忍不住朝著身後掃去一記眼刀。

  「可不可以麻煩你不要再看了?別墅裡這麼多人守著,我插翅難飛,你無須擔心我會逃跑,也用不著這麼緊迫盯人,你不累,我都累了。」

  「哪裡,杜先生多心了。我只是遵照霍爾先生的要求,暫時照顧你,自然不能讓你有所閃失,不然,我可不好交代啊。」

  進退之間拿捏得宜,我卻是沒轍的翻了翻白眼,歎息道:

  「虧我先前對你的印象還不錯,現在可是大打折扣了。」

  「無妨,我不過善盡職責,杜先生可以當我不存在。」還是那種淡淡的語氣。

  聽得我心裡直洩氣。當他不存在?難咧,哪有這麼容易,說的真輕鬆。

  也不想想自己那雙眼睛多麼讓人在意。

  今天早上醒來,不知怎麼回事,不見霍爾陪伴在旁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昨天初次見面的這位年輕醫師韓雅歌,好整以暇地坐在床邊直盯著我看;而且這一看,足足看到現在,他臉上笑容不變,我卻是有如芒刺在背,難受得緊。

  所幸,相較於前幾天的軟禁,今天的我就顯得自由許多。至少,在經過霍爾的用心爭取,我已然能夠踏出房門,在特定的空間範圍裡隨意走動。我猜想,這或許是籐原介所能容忍的最大範圍,倒也不奢求太多,只是……

  「霍爾去哪裡了?」

  「正在與籐原先生商談事情呢。」

  「談些什麼?」

  「抱歉,恕我無可奉告。」

  可惡,千篇一律的回答,偏偏我就是不死心,隔沒多久就會問上一次。

  然後兀自氣個半死。暗暗咬牙,忍下心頭不悅,行經樓下和室的同時,目光狀似隨意地朝著某個方向瞟去一眼……

  「杜先生的好奇心挺重的。」細不可聞的聲音讓人聽不真切。

  但因距離極近,我捕捉清晰,面上不動聲色,當作沒聽見,就連腳步也沒頓上一下,非常無所謂地錯身經過──

  耳邊笑聲不止,聽的出來那人多麼開心。

  我暗自哼哼,邊走邊問:「不知韓醫師跟在籐原介身邊多久了?」

  笑聲停止,並沒有馬上回答,沉默片刻之後,才聽見他的聲音:

  「難得杜先生會對我感到興趣。」

  「是嗎?不過臨時想到隨口問了一下,如不方便,就別說了。」

  「三年。」他說道:「我跟在籐原先生身邊三年了。」

  又是一個三年!這個數字簡直就像是個揮之不去的詛咒,我一聽就頭皮發麻,直覺摸上右耳垂上的那只青焰耳環,告訴自己別想太多……

  繼續問道:「怎會想到要跟個日本人呢?你姓韓,應該是個道地的中國人吧?」

  「我是中日混血兒。杜先生有種族岐視?」

  回頭看他一眼,見他揚起弧形優美的眉梢,我笑道:

  「不,我只是挺納悶你是怎麼選主子的,居然願意助紂為虐。」

  韓雅歌聞言難得笑的開懷,不能否認,實在好看。

  「杜先生似乎對我懷有敵意。」

  「我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然後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好抱歉地笑道:「啊,我不是故意賣弄我的中文造詣,只是這句話你應該不難聽懂吧?」

  「當然,我的中文學的很好。」韓雅歌笑的一雙美眸晶亮晶亮的。

  真是個美人,連我也差點被迷惑。

  唉……誰說我是娃娃美人的?跟眼前這個美人相比,我還不見光死嗎!

  瞧瞧人家的姿色,那股子的成熟韻味,哪是我比得上的,有夠羞愧。

  開始懷疑唐焰的審美眼光,段數可能還不夠,要不,他瞧見這個美人鐵定動心。

  不過前提是,他和籐原介之間可得清清白白的才行…….

  想到這裡,我不禁又把問題繞回到原點,反覆思考籐原介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我才不相信天底下有白吃的午餐,籐原介這麼無所不用其極的幫助霍爾,只怕霍爾也同我一樣,都是被籐原介所利用?倘若真是如此,那可就糟了!

  我不希望霍爾有危險,卻也參不透籐原介與唐焰之間的是非恩怨。唉……該如何是好?愈想愈頭痛,突然覺得自己的煩心事挺多的……

  「小心!」一陣驚呼忽然響起,來不及反應,我的手臂就被攥住,猛然向後拉去。

  「啊!」腳下頓時不穩,直直跌入身後一具略顯單薄的胸膛裡。

  「你沒事吧?差點和牆壁撞上了。」韓雅歌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也傻了,尷尬地笑了笑,這才發現自己思考問題太過專心,轉錯了方向,險些和牆壁來個最親蜜的接觸;幸好,韓雅歌眼明手快及時阻止,不然這下子可糗大了。

  「謝謝。」輕點螓首,趕緊站好。

  「杜先生恍神了?」韓雅歌若有所思。

  「是啊。我有時會這樣的。」我笑道,面頰熱呼呼的。

  「想什麼呢?竟能讓你魂遊象外。」

  這是試探嗎?我頗為玩味地笑了笑,隨著身形向左一閃,稍稍拉開距離,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不就是胡思亂想唄。你知道的,這一早上我繞著屋裡來來回回的走了多少圈,走久了,人也跟著無聊,腦子若不跟著動一動,可要癡呆啦。」

  「是嗎?」韓雅歌嘴角揚笑:「既然如此,我倒是可以提供杜先生一點休閒娛樂。」

  「什麼意思?」我不解。

  「看了就知道。」說著,一把牽過我的手,直直往客廳走去。

  我懵了,著實看不懂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直到他將我按進寬敞的皮革沙發裡,看著眼前超大寬屏的液晶電視,當下我總算明白他口中的「休閒娛樂」是指什麼了……我的心,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看電視?這就是你所謂的『休閒娛樂』?」我力持平穩,不讓自己流露太多情緒,雖然這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韓雅歌拿起遙控器放到我的手裡,笑言:「聊勝於無,你就將就點。」

  「可以嗎?『某人』不會介意?」

  「至少現在他並不知道,所以你就趁這時候看你想看的節目,我不會干涉太多。」

  「那真是多謝了。」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也不跟他客氣,趕緊打開電視,也合該是巧合,本來想說要連轉頻道,直接轉到新聞台,儘管我內心懷抱著一絲希望是那麼的不確定;可在轉過三、四個新聞台之後,如願看見我所期望的那則新聞時,縱使拚命壓抑,但我的雙手仍然克制不住地輕顫不已……

  只能癡癡地盯著電視上報導的畫面,移不開視線──

  「……『白金集團』總裁唐焰所駕駛的汽車,於上個星期五行駛南京東路時意外發生車禍,經過緊急送醫治療,今天上午在醫師的同意下獲准出院……根據警方連日來的調查,當時唐焰所駕駛的汽車疑似煞車失靈,失控撞上安全島,至於事發現場是否有目擊者,警方依舊持續深入調查……目前唐焰已在醫師的囑咐下,返家休養……」

  「那真是多謝了。」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也不跟他客氣,趕緊打開電視,也合該是巧合,本來想說要連轉頻道,直接轉到新聞台,儘管我內心懷抱著一絲希望是那麼的不確定;可在轉過三、四個新聞台之後,如願看見我所期望的那則新聞時,縱使拚命壓抑,但我的雙手仍然克制不住地輕顫不已……

  只能癡癡地盯著電視上報導的畫面,移不開視線──

  「……『白金集團』總裁唐焰所駕駛的汽車,於上個星期五行駛南京東路時意外發生車禍,經過緊急送醫治療,今天上午在醫師的同意下獲准出院……根據警方連日來的調查,當時唐焰所駕駛的汽車疑似煞車失靈,失控撞上安全島,至於事發現場是否有目擊者,警方依舊持續深入調查……目前唐焰已在醫師的囑咐下,返家休養……」

  記者的攝影機亦步亦趨地跟著,緊鎖住唐焰不放,鏡頭拉的很近,近到我足以清楚看見他每一處細微的輪廓,他的臉色仍舊有點蒼白,額頭受傷的部位纏繞著刺眼的繃帶,我不確定除了額頭他是否還有其它地方受傷,心裡沒來由就是為他感到憂心牽掛,所幸他向來冷冽的目光在此刻依然炯炯有神,不難看出他的精神很好……

  他沒事,這是我心中唯一的想念……

  「你不恨嗎?」韓雅歌同樣看著電視,問道。

  呼吸一窒,我頭也不回地說道:「這是私人問題,我沒必要回答。」

  「抱歉,我沒有刺探的意思。」

  「沒關係,我可以理解。」或許是察覺自己剛才的語氣不太好,回頭看了韓雅歌一眼。「你──」

  一個「你」字還沒說完,就聽見一陣帶著強烈剎氣的厲喝筆直向我襲來──

  「你們在做什麼!」

  心一顫,手中的遙控器差點落地。隨著電視畫面轉換到下一段新聞,籐原介的身影也跟著出現在客廳,霍爾尾隨在後,見我一臉惶然失措的模樣,眼中滿是痛心。

  他的眼神令我頗感心虛,低下頭不敢再看,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肩膀上忽然傳來一陣下壓的力道,不重,卻沉穩,像是在安撫我散亂的情緒……

  抬頭看去,與那溫厚手掌的主人匆匆對過一眼,就見他坦然無懼面對自己的主子。

  「先生,事情談完了嗎?」態度相當從容。

  籐原介一臉陰森地瞪著他:「雅歌,你不該自作主張。」

  韓雅歌不以為然:「先生,這孩子不是犯人,回到奧地利之後,他是自由身。」

  「現在在這裡就得聽我的,我沒同意,不許你擅自越權!」

  「先生,雅歌不覺得自己哪裡有錯。」溫吞的語氣有著不退讓的堅持。

  「你──!」籐原介凶狠咬牙,渾身散發一股戾氣。

  宛若一頭被激怒的狼。韓雅歌在挑戰他的權威,而他顯然不能接受他人的冒犯。

  怎麼辦,我替韓雅歌感到擔心……

  「收斂一點,別嚇著葳葳。」雙方對峙一觸即發,霍爾卻淡淡地丟下一記警告,便不再理會籐原介,自顧走上前來,俯身看著我:「葳葳,不要害怕,有我在,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霍爾……」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望著他眼中那抹掩飾不住的悲傷。

  「回房好嗎?」霍爾露出微笑,伸出手來。

  我遲疑一下,點點頭,將手放進他的手裡。

  他牢牢握住,以保護者的姿態將我拉起,護在懷中。

  韓雅歌見狀,眉峰微不可見地輕皺了下,卻也頗為識趣地收回按壓在我肩上的手。

  對他,我非常感激,一度下滑的好感止跌回升,在擦身而過時,我趕緊細聲對他說了句「謝謝。」;連同我臉上善意的笑。

  「不客氣。」我讀出他無聲的唇形。

  可儘管如此,我仍舊不放心,在離開客廳的時候,我回頭看了那兩人一眼,正好看見籐原介走到韓雅歌的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音量不輕不重地說道:

  「……看來,我真是太縱容你了。」

  什麼意思?看上去,這兩人的關係未免有些不尋常……

  疑惑漸起,卻不容我思考太久,因為隨著霍爾回到房裡的我,要面對的是令我感到心虛愧疚的質問──

  「為什麼還要在意那個人?」

  我回過神來,直覺否認:「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的,葳葳。」霍爾關上房門,一個轉身,雙手撐在牆上,將我困在其中,他痛心地說道:「我都看見了,你真的讓我很失望,那樣一個百般傷你的人,你應該恨他,而不是在意他。」

  恨?這個字未免太過沉重!凝視著霍爾臉上那無法形容的痛苦表情,我明白他是因我而痛,只是一連串的打擊下來,我已分不清纏繞在內心的種種複雜情緒究竟哪個比例占的最多?偏偏就這點上頭,他表現的比我還執著。

  「霍爾,不要這樣,我看了難過。」輕撫著他的臉龐,我低聲說道。

  「我不想聽你說這個。」霍爾抓住我的手腕,看著上頭的刻痕,嫌惡至極。「你知道嗎?我一直捨不得你,當我得知你在唐焰身邊受盡一切折磨時,我真是恨不得替你殺了唐焰!那樣的人憑什麼讓你在意,他不配!」

  他的表情,和我當初見到的籐原介如出一轍。那股子憎恨,如寒冰烈焰,光是這麼看著,便覺驚心動魄,宛若深入骨髓般的森冷,又恰似血肉被焚燬的燒灼……

  這樣的霍爾令我感到陌生,向來溫和好脾氣的他此刻到哪去了?

  「你冷靜點,莫失了理智……」

  「我已經夠理智了!」霍爾含怒咬牙:「我只是不希望你老是想唐焰,應該在你身邊保護你的人是我!」

  此話一出,我和他頓時靜默,兩人相互瞪眼,眼中皆是不止息的波瀾。

  我終於知道問題出在哪了,只是……我沒料到霍爾的心思竟是如此!

  為什麼我會發現的這麼晚……

  「霍爾,這就是你想要帶我回去奧地利的理由?」

  「是。」他的目光堅定不移。「我要你重新展開新的人生,我要你往後的日子都過的快快樂樂,毫無憂愁。」

  果然哪……

  我的心一揪一揪的疼,這個傻子,難道他不明白在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可能永遠不變的,不管是他還是我,都一樣。

  憐憫地望著他,我語帶深意地說道:「霍爾,你困在我們的回憶裡太久了。」

  「什麼意思?」

  我笑得酸楚:「不要告訴我你從沒想過要抹滅掉我身上所有羞恥的痕跡。我相信你一定動過這樣的念頭,可是我告訴你,不管你怎麼做,我永不可能乾淨如初。」

  「葳葳……」霍爾的臉上是道破心思的難堪,他急道:「我是這樣想過,可是我並沒打算強迫你,雖然我真的希望能夠幫你……」

  「不要幫我。」截斷他未完的話,我深呼吸了口氣,任由雙手藏在背後抖個不停,繼續說下去:「你說我應該恨唐焰,可我究竟是該恨?還是該怨?這個問題我一直逃避不願去想,因為我實在太累,再想下去,我怕自己最後真的會瘋掉!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要恨唐焰,還是要恨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

  霍爾是聰明人,我的意思他不會不懂,只是他的反應卻讓我不免心寒──

  「葳葳,你在替唐焰辯解是嗎?」他雙眸半瞇,眼中轉動一抹危險的鋒芒。

  「我是就事論事,並沒有偏袒任何一方。」拿出勇氣,我陳述著鐵一般的事實。「或許你會認為唐焰所做的事情不可原諒;但是對我而言,真正不可原諒的是誰?倘若你真要逼出我的真心話,那麼我告訴你,唐焰固然有錯,但他的錯絕對遠不如父親所做的一切。是,唐焰或許真是造成我家破人亡的幕後黑手,可在商場之上,沒有人是不把利益擺在最前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不流血的戰爭不見得仁慈多少,唐焰只不過是遵守商場上的遊戲規則;可是父親呢,他做了什麼?為了債務,他不惜殺妻賣子,我不怕過苦日子,從哪裡跌倒就該從哪裡站起來,可惜父親終究做不到這點,甚至在最後一刻徹底毀了我僅有的希望。霍爾,我內心的痛苦你永遠無法想像,因為你不是我,永遠無法體會那份複雜的煎熬有多難熬!」

  「這份煎熬是唐焰給你的!如果不是他,今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霍爾火氣也上來了,同我嘶聲對吼。

  「父親可以選擇不把我賣掉!真正背叛我的人是他!」

  「葳葳,你在作繭自縛。」

  「你又何嘗不是。」

  「你在怪我?」

  「我從一開始就在怪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我含著淚水說道。

  霍爾一臉慘然地笑道:「我是為你好才這麼做的。」

  「可是我不要你拿自己的人生做交換。」為什麼他總是認不清這點?揪著他的衣襟,我何其愧疚地說道:「那一晚在飯店我曾對你說過,我是安於現狀的。唐焰雖然在某些時候待我極為過火,可他也是有待我好的時候,最苦的,我不是沒經歷過,我好不容易熬過來了。從以前到現在,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到達何種程度,我順服唐焰,不僅僅是因為他對待我的方式,更重要的,他是買斷我一生的人,不論你如何看待,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懂不懂?」

  「……」霍爾定睛看我,一潭碧綠隨波蕩漾,像是要看穿我的靈魂……半晌過後,他幽幽說道:「葳葳,你愛上他了……」

  「……」我不承認也不否認,卻是渾身輕顫。

  霍爾笑得更加慘淡,連同我的神經末稍也被狠狠扯痛!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悲哀地看著他。

  聽他說道:「……葳葳,我的決定不會變。」

  「我知道。」

  「我希望你自由,所以……答應我一個條件好嗎?」

  看著霍爾眼中那層薄薄的水霧,我不忍拒絕地問道:「什麼條件?」

  「答應我,除非唐焰主動找你,否則,這輩子你都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多麼狠絕的要求,當真不留給我半點餘地……

  我淒楚一笑,鬆開揪緊的手指,緩緩說道:

  「……霍爾,你當真逼我徹底……好,我答應你,就當作是我償還這幾年你尋找我的人情。」

  這樣,你可滿意了?我的好友。

  英國著名的戲劇家詩人莎士比亞曾說過這麼一段人生箴言──

  欺人的希望是一個佞人,一個食客;當死神將要溫柔地替人解除生命的羈絆的時候,虛偽的希望卻拉住他的手,使人在困苦之中苟延殘喘。

  哲理很深,不但說進我的心坎,更是我現今最佳的寫照……

  「怎麼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像是在抱怨?」

  韓雅歌一邊聽我自言自語,一邊伸手探入我的衣襟,從腋下取出溫度計,看著上頭顯示的度數,皺眉道:

  「你的體溫偏低,胃還痛不痛?」

  「有點。」蜷縮在床上,因著胃痛,臉色有點蒼白,沒好氣地睞了他一眼。「抱怨?我能不抱怨嗎?瞧,我都被某人氣到胃病發作,這下他可開心了。」

  「別這麼說,霍爾先生愧疚得緊,你不也看見他離開時那一臉牽掛的表情,他後悔了,你就別氣他了。」韓雅歌倒了杯溫開水,連同幾顆藥丸一塊遞給我。

  我和水吞下,隨手抓來一個抱枕按壓在腹部,我身心俱疲的說道:

  「我只是沒想到他會逼我到這種程度。」

  「他也是為了你好。」

  我哼哼幾聲:「他是給了你多少好處,盡幫他說話。」

  韓雅歌替我蓋好棉被,笑道:「你也不過嘴裡嚷嚷,真氣不了他多久的。」

  「才怪,我會氣很久很久。」我嘴硬,死都不願意承認。

  韓雅歌搖頭歎息:「口是心非。」

  心思被看穿,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抿唇不語。

  一個翻身,索性背對他,帶著懊惱的心情兀自亂想著。真是失算,原本打定主意想要藉著霍爾離開此地,不料反被霍爾牽著走,自從那天給了霍爾承諾,他心情轉好,我卻是愁雲慘霧,不得不承認在籐原介深遠的影響下,霍爾學壞了,居然變得這麼精明,一下子就讓我慘敗塗地!氣得我,當場胃痛到不行,嚇得霍爾連忙找來韓雅歌替我治療舊疾;連帶地,也讓我的心情陰雨綿綿難見晴天。

  唉……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弄到現在,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我一直沒敢讓霍爾知道關於我自身長年下來養成的一些習慣,離開青閣太久,空虛的身體隨著時間的增長逐漸叫囂起來,彷彿渴求著些什麼……我知道那種感覺,可是我必須強迫自己壓抑住,因為我知道,不是那個人,就不行,所以無論再怎麼艱難,我都必須克制內心蠢蠢欲動的渴望!

  好慘哪,簡直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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