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完結)
數十年過後,地府鬼吏皆知情聖趙判官形單影孤,終日對著一院桃花。
有孽鏡臺當差的鬼卒傳言,趙判官其實娶了四位夫人,人人貌美,各有姝色,其中還有一位是地府的同僚,曾有一段錦繡前程,為趙殺滯留陰間。
只是這等說法,傳到孽鏡臺外,大小鬼差都不大信。
若是真有夫人,為何幾十年間無人得見;至於染指同僚之事,眾鬼攬鏡自照,亦對各自容貌心中有數。
只是孽鏡臺鬼卒言之鑿鑿,卻叫其餘鬼吏聽得心中奇癢,又一年年終酒宴,便有不少鬼卒排著長隊給趙判官敬酒。
趙殺猶記得自己上一回喝醉,惹得滿院桃花都薄有怒色,哪敢輕沾這杯中物,開頭只一個勁地連連推拒。
可後來鬼卒敬酒詞一篇接著一篇,當中更有厚顏者道:「我給趙判倒杯酒,趙判不喝嫌我醜!」
趙殺嘴裡直說:「不敢,不敢,趙某何等何能。」終是連飲數杯,杯杯見底,不過片刻,酒意已上了頭。
幾位閻羅從酒席主位下來,挨桌敬酒祝詞,趙判官免不了又喝了幾大杯,好在四下環顧,盡是如他一般身形打擺、面紅耳赤的醉漢。
酒過數旬,滿座皆醉,便有上峰慫恿座下鬼吏吟詩,還定了個「思紅塵」的旨意,增添雅興,得魁者有十年功德的賞錢。
所謂千古文章意最高,若是頌閻羅恩典,歌盛世太平,難免千篇一律,唯有滿座賓客的紅塵過往,各自都有一番跌宕故事。
這提議一出,四下裡轟然叫起好來。
頭一位回應的,是地府中出了名的一名酷吏。
他曾是一方能吏,將彈丸小縣治理得風調雨順,百姓富足,無奈被同僚禍水東引,冤屈而死。
這名鬼吏醉意已濃,往桌上一坐,用蘸了茶水湯汁的手指當筆,於半空寫詩,頭兩句寫幼年抱負,願看峰巒百疊,願立亂世奇功;第二聯轉說自己中年所思所念,莫過於任職小縣茫茫的荷田與茫茫的月;第三聯說如何無辜橫死,恨意時至今日,仍化作筆意;到了尾句,卻是嚴懲奸佞之志,與思悼荷中月影。
這便是他的思紅塵了。
趙判官看得感慨萬千,不少鬼吏也是眼眶微紅。
借著滿身醉意,又有第二名鬼吏振臂回應,也拿茶水一蘸,草草寫下幾句,趙判官被人推推搡搡,只看清最後一句寫的是:「京華伉儷揚賢名,酆都老鬼絕紅塵。」
眾鬼定睛細品,才知道這是一首自己功業未半病死,鬼魂在舊宅中流連不舍,直至愛妻改嫁旁人的哀詩。
滿座賓客悲意更濃,有多愁善感者一度嚶嚶而哭,只是說到用情至深,生死不渝,不少人都開始打量起趙殺。
趙判官如今醉得深了,又極想多攢些功德,眾鬼一勸,他便當真坐上桌案,拿指腹在茶杯中飽浸,借醉寫道:「道曰天生天殺,金冠紫綬烏紗。茫茫原上白骨,熠熠泉下榮華!回身百重弱水,君隔一丈蒹葭。入夢問我恩仇,入命卻是桃花……」
他一口氣揮手而就,寫罷還打了個醉嗝,只覺平生詩賦,此詩最妙,正要等眾鬼誇耀,便有明眼的鬼卒大搖其頭:「趙判官,你這首六言律詩,平仄韻腳皆不對,對仗亦不甚工整,理應罰酒!」
趙判官微微一怔,旋而從善如流,來者不拒地連喝了六七杯罰酒。
也是,自青涵把魂魄寄在桃花樹上,他已有許多年,許多年了,再未聽過有人誇他的詩才。
想到院中桃花一年繁茂過一年,已經到了化形的年歲,卻遲遲不見三位債主化出人形,趙判官心中微痛,自己又飲了滿滿一杯,到最後站立不穩,酩酊大醉,才由十餘名當值的小鬼,駕著鬼輦,把癱軟的鬼吏一名一名送回府邸。
其中分到趙殺的那名小鬼,將幾位判官一一攙扶上車,因為路途遠近有別,送到最後一位,才是趙殺趙判官。
他扶著趙殺下了車輦,本想恭敬叩門,轉念一想,趙判官有夫人一說只怕是無稽之談,於是撐起趙殺,踹門而進,等穿過桃花樹,準備攙著趙判官走入內室時,這名末微鬼卒忽然看見桃樹下立著三道婥約身影。
那三人身著各色綾羅錦衣,容貌姝麗,鬼卒嚇了一大跳,正待告罪,竟發現身後還立著一位黑衣人影,卻是豔名遠揚的第七殿李判官。
直到這四位夫人一同長眉倒豎,眼含妒火,小鬼這才想到要把趙判官輕輕放在地上,將一雙手從腰上遠遠移開,而後倒退著跑出院外,將這新鮮出爐的熱辣辛秘遠遠傳播開來。
趙殺自然不知道這樁小事。
翌日依例不必點卯,他飽飽一覺,直睡到午時方醒,醒來後睡眼惺忪,提起床角的水桶想要澆水,可等他走到院中,水桶竟哐噹一聲落在地上。
他精心伺弄多年的桃花樹下,終於一個不差的現出四道身影。
趙判官呆站了許久,四位債主卻嫌他站得太久了,不是咳嗽兩下,就是冷哼了一聲。
趙殺如夢初醒,趔趄奔上前去,看看這一位,又看看那一位,渾身發顫,臉上卻只知道笑。
他這些年來,一直望眼欲穿,三名故人久久不曾凝出人形,司徒靖明雖然是鬼判之軀,但被天庭除名一事,行事終歸不妥,調回第七殿后,閻羅有心敲打,特意分配了一個苦差,平日裡聚少離多。
這樣耽擱下來,趙殺這數十年裡,竟是只能養花寄情,陶冶情操。
趙判官想到此處,忍不住問:「是不是本官照顧不力,累得你們這麼久才凝出人形?」
趙靜、許青涵二人皆是面色閃爍,不好說自己化形已久,只是從童身長起,在身形凝實之前,只敢以花枝勾一勾意中人的衣袖,聊慰相思之苦。
倒是阮情脫口而出:「王爺,阿情只是睡了一覺,昨夜醒了就來見你了!」
這一下,旁邊三名債主都冷冷掃了他一眼。
唯有趙殺覺得阿情當真是伶俐可愛,強捺情意,又去問司徒判官:「靖明,你那調職文書批得如何了,往後還忙不忙?」
司徒靖明本不想答,看趙殺提心吊膽,當真是十分懼怕,這才面頰微紅,以實話相告:「不忙了。」
趙判官聽到此處,登時笑了出來,喜得眉飛色舞,頗為失態。
他笑了好一陣,才想起要為債主置辦宅院,當即掏出僅有的功德,和昨夜賦詩所得的三月功德攢在一處,往半空拋去,府邸頃刻間擴充了數十丈,在府邸四周開闢院落。
趙殺便興致勃勃地將這些院落一間間分給四位意中人落腳。
忙完之後,他那四位債主仍站在原處,遲遲不肯進屋。
趙殺嘴角噙笑,低聲問:「怎麼了?」
其中一位債主冷著臉道:「院落不過小事,此處有四個人,四人如何伺候王爺,需得有個章程,萬萬不能厚此薄彼。」
趙判官還微微而笑:「好說好說,往後本官搬個小桌,每日當差回來,就坐在花下,與你們每日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至理,萬萬不會厚此薄彼!」
那位債主聽得面色怫然:「我說的是『伺候』的章程!」
趙殺頓時紅了臉,四下環顧,發現四人都一般認真,這才發現自己要答的是一樁大事,斟酌了好一陣,才忐忑道:「依本官看……大可一年照顧一人,四年為一輪……」
此法兢兢業業,即便是夜夜交歡,腰疾臀疾齊發,四年來也不曾獨處一日,都拿來陪幾位債主。
但趙殺說完過後,心中卻惴惴難安,自覺說錯了話。
他再一打量,果然連阮情都臉色慘澹,垂著淚瞪了一眼趙殺。
趙殺慌忙改了口:「本官是說,一旬與一人相伴,四季為一輪!」
這章程同樣十分敬業,一年三百餘日,日日不曾獨眠獨臥,陪四位意中人看遍四季。
可四位債主依舊面色不虞,還是趙靜溫溫柔柔地提點道:「一旬……未免太長。」
趙殺聽得一愣,不禁道:「那一月陪一人?再不成,每七日……每一日也成,就是一日一換,月尾常常多了數日,不知如何籌畫。」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大像話,一日一換,每月只能完完整整的排下七輪,餘下數日若是隨意點選,難免厚此薄彼;自己獨處,又顯得太過憊懶,不足以回報債主的拳拳真心。
然而司徒靖明冷冷應了:「那就一日吧。」
連許青涵也道:「每隔四日,就與王爺見上一面,倒也不算太過難熬。」
趙殺聽得眼眶泛紅,許久才重重一點頭,都怪自己負心,叫四人落到這般地步,只是他這頭還在暗暗自責,那頭已經開始互相商議。
司徒判官先道:「至於多出的幾日,依李某看,不如當日摒棄術法,僅憑膂力來定個高低,誰勝了便是誰的。」
許青涵稍一踟躕,就附和起來:「那便比膂力吧,我常常暗惱力氣生得大了些,幸好王爺喜歡……」
阮情在院中逛了逛,找了個石桌拋了兩下,試了試手上的力氣,也覺得勝券在握,沖趙殺拋了個多情眼波:「王爺放心,如果真比扳手腕,阿情便能來陪你了。」
唯獨趙靜眉頭緊皺,咳了幾聲,似乎要犯病了,輕輕道:「此乃莽夫之勇,哥哥,我覺得還是不比膂力為好。」
趙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連耳垂都紅得滴血。
此時正是月末,四位夫人爭執不休,爭辯了許久,也沒有一個四人都應允的章程。
趙判官在旁邊來回安撫,端出瓜果美食,與夫人分食。
等入了夜,他才再三揮手,獨自回了屋,上了榻。
隔了許久,趙殺忽然聽見西廂夜色中傳來悅耳的琵琶聲,有人隨聲而唱,一首接一首豔情小曲,字字多情。
再過一陣,東廂傳來長劍出匣之聲,利刃破空,颯然有聲,似乎是誰借月色舞劍,來如雷霆,去如江海,錯過只怕要半生悔恨。
曲聲不斷,劍鳴未停,東南廂又開始有人吟詩,聲音宛轉清越,遠勝過玉珠濺落銀盤,那詩也是雅極妙極,吟的是:「腥風掀案牘,債冊起飄揚。仰頭看血月,阿青像月光……」
三面聲音各不相讓,片刻過後,連西南廂也有了響動,卻是阿靜在病弱苦咳,艱難咳嗽聲幾度蓋過曼妙之音。
趙判官面色忽青忽紅,一顆心柔能繞指,暖似春水。
他翻身坐起,把床上被褥打了個卷,夾著鋪蓋卷大步走到庭院中、花樹下,挑了個正當中的位置,把錦被一鋪,隨意臥倒。
四面聲音都為止一頓,漸漸地安順下來,重新化作桃花,各自伸長了花枝,掖住他一角錦被,擋去風寒。
趙判官還未察覺,仰著頭,一瞬不瞬地去看頭頂遮了半邊天幕的茂盛花蔭。
那四樹桃花顏色各不相容,又被血月一映,花色更是光怪陸離。
唯獨趙殺看得認真,含著笑想:這便是花好月圓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