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趙判官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又困在夢裡。
身邊雲遮霧繞,隱隱約約是一棟別院,他一身華服錦衣,坐在院中的舊椅上,手上是虛扣的手枷,腳下是虛扣的鐵銬,稍稍動作,便傳來金鐵之聲。
他就這樣坐在花蔭下,久久地等著誰。
每聞風聲鶴唳,必臉色大變,人四下張望,膽戰心驚。
風搖動時,幸好不是故人來。
月影斜時,幸好不是故人來……
可等到最後,仍是有人蒙著面,提著劍,帶著身邊僅剩的幾名死士潛進院中,去牽他的手。
那人被他教得恭儉溫良,事到如今了,還急急催他起身,殷殷問他冷暖。
趙殺看著對方滿是灰塵、顏色難辨的明黃衣擺,眼中忽然落下淚來。
淚眼模糊間,數十名埋伏已久的刀斧手顯露身形,而那人雖未轉身,看見他落淚,便什麼都懂了。
雖是懂了,人還怔怔站在原處。
趙殺在心裡不住默念,阿靜,跑吧,阿靜……
可對方依舊站著,直至被刀斧手按倒在地,扯下蒙面巾帕,露出極像趙靜的一張臉來,那人還怔在原處。
不知過了多久,他夢裡的阿靜忽然笑出聲來,彷彿是太過委屈,眼中慢慢泛起氤氳的霧氣:「你還要再殺我一次麼?」
趙判官夢到這裡,這場噩夢總算是醒了。
他驚坐起身,隔了半晌,才有冰冷的淚流至腮邊。
趙殺細想夢中情景,暗自好笑。夢裡處處荒謬,事事禁不住推敲,他怎會想出這樣一場夢來?
可不知為何,趙殺眼中依然淚如泉湧,用手連抹了三四回,照舊淚流不止,拿袖口去擦,片刻後就把衣角沾得濡濕。
直到雙眼乾澀,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來,趙判官總算鬆了一口氣,正打算爬下榻去,可剛一動作,腳下就叮叮作響,細看時才發現左腳腳腕銬著一隻足金腳環,環上連著細細金鏈,鏈條沉甸甸垂到榻下,不知銬在哪一處。
趙殺本想仗著自己武勇過人,將腳環一掰為二,無奈昨夜太過操勞,雙臂乏力,掰了半天未果,只把金環摩挲得光可鑒人。
趙判官雙臉通紅,還想深吸一口長氣,竭力再試,門外突然響起趙靜的聲音,趙殺嚇了一大跳,忙鬆開腳環,拉高錦被,蒙頭臥倒。
他在榻上屏息凝神,隔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人進來,反而依稀聽見趙靜笑道:「不必找了,把人都叫回來吧」。
隔了片刻,又聽見趙靜說:「我哥哥自己來找我了。」
趙靜這般語帶笑意,哪怕隔著一道木門聽見,也叫人如浴春風。
趙判官臉上發燙,嘴角卻不由得跟著翹了一翹。
等屋外安靜下來,趙殺扶著老腰,重新坐起身,又開始認認真真研究起這副金鐐銬。
他拿手拽著金鏈,試探著一扯,細細鏈子被他神力撼動,果真動了一動。
趙判官心中大喜,忙使出全身力氣,扯著鎖鏈一尺一尺往回拽動,不過片刻,榻下就堆了數丈長的細鏈,眼看著金鏈越繃越緊,趙殺不免眉飛色舞,無意中抬頭一望,卻見趙靜步履趔趄地進了屋,自己每拽一下,趙靜右手便晃上一晃。
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鏈子另一頭,握在趙靜手中。
他家阿靜好不容易站穩了,輕輕沖他一笑,低聲問:「哥哥找我嗎?」
趙判官硬生生被他嚇得口吃起來:「阿靜,你、你……」
趙靜神態自若地坐在床前,伸手摸了摸趙殺的臉,溫柔笑道:「沒有事情找我?那是哥哥想我了?」
趙殺聽了這話,臀部一緊,昨夜荒唐痕跡就從窄縫中流了出來,一路淌至腿根,人尷尬得臉色發青,暗暗用被褥遮了一遮,將腰身挺得筆直,肅然道:「阿靜聽話,快把哥哥鬆開,這樣戴著鐐銬,連褲子都穿不上,成何體統!」
趙靜驟然聽見這句,連耳廓都染上薄紅,目光遊移了許久,才重新落在趙殺身上,雙目光華瀲灩,眉間矜貴雍容,低聲應道:「也是,戴了腳鏈,是有些不好著褲,但不穿也有不穿的好處。」
趙判官察言觀色,一張老臉燒得滾燙,竟是不敢細問到底有什麼好處。
趙靜附在他耳邊道:「又不是不讓哥哥出門,只是多帶上一個我,聽話。」
趙靜說完,伸手輕輕一拍,等門外人聲嘈雜地響了一陣,才施施然站起身,曳著鏈子走到門口,把下人們放在門檻外的託盤親自端了過來。
金鏈另一頭鎖在趙靜手腕上,乍眼看去,腕間彷彿纏著細細一道明光,趙判官看了兩眼,怕得渾身僵硬,還是被趙靜輕聲哄著,硬把他攙扶起身,分開他兩條腿,用濕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淨股間。
趙殺羞愧難言,深深低著頭。趙靜嘴角噙笑,抖開託盤上一件雲錦長袍,為趙判官套上,鬆鬆繫上衣結,柔聲道:「不要著涼了。」
趙判官低頭一看,只見衫子繡工繁複,色彩如霞,裁剪與他身形恰恰相合,除了下身赤裸,萬般皆好,趙殺猶豫半天,還是忍不住道了一聲謝。
趙靜仍是盈盈含笑,立在床沿,同他說起府中大小瑣事:「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哥哥一些。先前府裡有高人坐鎮,如今換回阿靜主事,障眼法不管用了,為了能接著當這個閒散王爺,有十幾年間未上的供奉要繳,朝中諸事都要打點。」
趙殺倒是沒想到這一點,憂心忡忡地附和起來:「是要好好打點。」
趙靜低聲續道:「家父家母原本有一處私庫,庫裡金銀已經被用得七七八八,如果哥哥答應,這部分私庫就暫且封存,給我留個念想。」
趙判官自己就花了庫中五百兩黃金,作阮情贖身之用,聞言羞慚莫名,低聲道:「自該如此。」
趙靜臉上笑意未減,那張可愛臉龐上,因為多了一縷榮華之氣,相貌也彷彿錦上添花,處處雍容閒雅,負著左手,微微傾下腰,把府中秘辛一句句說與趙殺聽:「如今是豐年,田租雖多,王府幾處私產卻荒廢了十餘年,早已入不敷出,加上養私兵死士,都要用銀兩,我手頭拮据得很,到了年後,便會好上一些。」
趙殺愣了半天,才想到要問:「為何同我說這些?」
趙靜只道:「我手頭閒錢不多,只能買上一匹雲錦,替哥哥做了身上這件袍子,等到年後,我再尋些極好的料子,按著時令,替哥哥多裁幾身衣服。」
趙殺聽到此處,眼睛便多了些水氣,叫他看人看物,都是霧氣濛濛的一片。當真奇怪,他明明不好鐘鳴鼎食,更不好華服美衫。
趙判官自己都說不清楚,只好裝作毫不在意,紅著眼眶笑問:「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些,只要隨便裁兩套布衣棉袍……」
趙靜輕聲道:「往後我們有幾十年要廝守,理應要讓哥哥知道,阿靜會待你極好的。」
趙殺聽到他句句不離往後,眼中愈發酸澀難忍。他過去手握潑天富貴,天天拿金銀送人,還是第一回有人拿珠玉贈他,予他一身綾羅。
從來將心托明月,原來得月光回寄,清輝落了滿身,竟是這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