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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樣的春天》第9章
09

  有一天下午,她來按攝影室的門鈴,當時冉森不在,我突然決定給她開門。我感到尷尬的是,冉森不在時,我總是在電話裡給她回答。

  她在半開的門裡看到我,一種意外而又不安的表情在目光裡一閃而過。也許她一時間認為冉森已經搬離,現在住在攝影室的是新的房客。

  我還是讓她放下心來。不錯,在電話裡回答她的就是我。不錯,我是法蘭西斯的朋友。

  我讓她進屋,我們都坐了下來,她坐在長沙發上,我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看到兩本練習簿、大記事本、三隻打開的手提箱和一疊疊照片。她問我是否在為法蘭西斯工作。

  “我想給他拍的所有照片列一個目錄。”

  她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啊,對……您做得對……這樣很好……”

  一時間我們都感到拘束。她打破了沉默:

  “您不知道他在哪裡?”

  她說這話的語調既靦腆又迅速。

  “不知道……他來這裡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隻香煙盒,打開後又關上。她盯著我眼睛看了一眼:

  “您是否能幫我個忙,請他跟我最後見一次面?”

  她短促一笑。

  “您認識他已有很長時間?”我問她。

  “有半年。”

  我真想知道更多的情況。她是否跟冉森一起生活過?

  她用好奇的目光環視四周,彷彿她已有很長時間沒有來此,彷彿她想看出室內的變化。她看上去大約二十五歲。棕發,眼睛呈淺色:淡藍色或灰色?

  “他這個人很奇特。”她說。“他對人很好,但會突然走掉……對您,他也是這樣?”

  我回答她說,我常常不知道他在哪裡。

  “兩個星期來,他不想再見我,也不跟我打電話。”

  “我不認為他是惡意。”我說。

  “不是……不是……我知道……他不時會這樣……他常常離開……他在裝死……然後,他又現身……”

  她從香煙盒裡拿出一支香煙遞給我。我不敢說我不會抽煙。然後,她也拿出一支香煙。她用打火機點燃我的香煙。我吸了一口就咳嗽了。

  “這事您怎麼看?”她突然問我。

  “什麼事?”

  “他這種裝死的嗜好?”

  我猶豫了片刻。然後我說:

  “這也許是因為他一生中的某些事件……”

  我的目光轉過來看著掛在牆上的科萊特·洛朗的照片。她也大約二十五歲。

  “我也許打擾了您的工作……”

  她正要起身離開。她或許會把手伸給我,當然還會告訴我一些關於冉森的新的沒用的資訊。我對她說:

  “別走……您再待一會兒……誰知道呢……他也許馬上就會回來……”

  “您認為他看到我在這裡會感到高興?”

  她對我微笑。這是她走進攝影室以後,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我。在此之前,我處於冉森的陰影之下。

  “您對此負責?”

  “完全負責。”我對她說。

  “那麼,他可能會感到意外而又不滿。”

  “不會,我相信他看到您會十分高興。他有自我封閉的傾向。”

  我突然口若懸河,以掩蓋我的靦腆和尷尬,因為她用淺色的眼睛盯著我看。我又說:

  “如果有人逼他做事,他可能真的會裝死。”

  我把地上的兩本練習簿和大記事本合上,把一疊疊照片放到一隻手提箱裡。

  “您是怎麼認識他的?”

  “哦……偶然認識……就在這兒附近……在一家咖啡館裡……”

  是否就在我和我女友遇到他的唐費爾-羅什羅廣場那家咖啡館裡?

  她皺了皺眉頭,她眉毛棕色,跟淺色的眼睛形成對比。

  “我知道他的職業之後,就請他給我拍照……我的工作需要照片……他把我帶到這兒……他給我拍了很漂亮的照片……”

  這些照片我還沒有整理到。我最近整理的照片是一九五四年拍的。也許從那年起他沒有保存任何照片。

  “那麼,如果我沒有猜錯,他雇用您當秘書?”

  她仍然用清澈的眼睛盯著我看。

  “完全不是。”我對她說。“他不再需要秘書。他做他這個行當的時間越來越少。”

  前一天晚上,他請我到攝影室附近的小餐館吃飯。他帶著他的祿來福來相機。吃完飯,他把相機放在餐桌上,對我說已經結束,他不想再使用相機。他把相機作為禮物送給我。我對他說,這確實十分遺憾。

  “要及時收手。”

  他喝的酒比平時要多。吃飯時,他喝完一瓶威士卡,但幾乎無法看出:只是目光有點模糊,語速比平時緩慢。

  “如果我繼續幹下去,您就要做更多的編目工作。您不認為這樣就夠了?”

  我送他回到拉斯帕伊大道的一家旅館,他在那裡訂了一個房間。他不想回攝影室。據他說,這“小妞”會在門口等他。確實,跟“他這種人”在一起,她是在浪費時間。

  她坐在我面前,坐在長沙發上。已是晚上七點,天色漸暗。

  “您認為他今天會來?”她問我。

  我可以肯定不會來。他會獨自在這街區吃晚飯,然後回到拉斯帕伊大道那家旅館的房間。除非他馬上打電話給我,約我在那家餐館見面。如果我對他承認,這個妮科爾在這兒,他會有什麼反應?他會立刻認為,她已拿起電話聽筒。於是,他就會裝出是從布魯塞爾或日內瓦打來電話,他甚至會同意跟她說話。他會對她說,他在那裡可能還要待一段時間。

  但電話鈴沒響。我們面對面坐著,一聲不吭。

  “我還能等到他回來?”

  “只要您想等到……”

  房間裡已是一片昏暗,我站起來去開燈。她看到我要按開關,就對我說:

  “不……別開燈……”

  我回來又坐在長沙發上。我感到她已忘記我在這兒。然後,她朝我抬起了頭:

  “我跟一個人住在一起,他十分嫉妒,如果看到這裡有燈光,可能會來按門鈴……”

  我仍然默不作聲。我不敢向她提出可以由我去開門,並向這位可能的來客解釋說攝影室裡沒別人。

  她彷彿猜出了我的想法,就對我說:

  “他會把您推開,並進來核實我是否真的不在這兒……甚至會把您的臉打傷……”

  “他是您丈夫?”

  “是的。”

  她告訴我,有一天晚上,冉森請她到這個街區的一家餐館吃飯。她丈夫偶然看到他們。他直接朝他們的餐桌走來,用手背打她耳光。兩記耳光,把她的唇角打出了血。但在冉森出手干預之前,他已走開。他在人行道上等候他們。他在他們後面跟梢,離他們很遠,沿著把蒙帕納斯公墓分成兩半的那條街走,街道兩邊是漫長的樹木和圍牆。她跟冉森一起走進攝影室,她丈夫站在門外,站了將近一個小時。

  她心裡在想,自從那次不愉快的遭遇之後,冉森要跟她見面,就會感到猶豫不決。他是如此的冷靜和灑脫,我在想,他那天晚上心裡又會感到怎樣的不安。

  她對我解釋說,她丈夫比她大十歲。他是默劇演員,在當時所說的“左岸”酒吧演出。我後來看到過他兩三次,他下午在弗魯瓦德沃街溜達,想看看妮科爾有沒有從攝影室出來。他神色傲慢地看著我。他頭髮棕色,身材高大,風度浪漫。有一天,我朝他走去:“您在找一個人?”——“我找妮科爾。”

  這聲音像在演戲,稍帶鼻音。在他的風度和目光中,他裝得跟演員傑拉·菲力浦[1]有幾分相像。他身穿黑色禮服,戴著沒打結的長圍巾。我對他說:“哪個妮科爾?妮科爾數不勝數……”

  他輕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朝唐費爾-羅什羅廣場走去,步履做作,彷彿剛下舞臺,長圍巾隨風飄蕩。

  她在半明半暗中看了看手錶。

  “好了……您可以開燈了……我們不會再有任何問題……他就要在‘翹課’演出?”

  “翹課?”

  “是一家酒吧的名稱。他每天夜裡要在兩三家酒吧演出。”

  他的藝名叫默劇演員吉爾,演的一個節目用朱爾·拉福格[2]和特裡斯坦·科比埃爾[3]的詩作為有聲背景。他朗誦這些詩歌並錄了音,因此觀眾每天晚上聽到的是他的聲音,而他則在月光般的燈光下演出。

  她對我說,她丈夫十分粗暴。他想讓她相信,一個女人如跟一位“藝術家”一起生活,就應該把“肉體和靈魂”都獻給他。他常常因雞毛蒜皮的小事嫉妒得跟她大吵大鬧,自從她認識冉森之後,這種嫉妒變得更加病態。

  將近十點時,他將拿著手提箱離開翹課酒吧,前往隱士井街的老柵欄酒吧。手提箱裡裝著他唯一的道具:錄有那些詩歌的磁帶答錄機。

  據我看,冉森在哪裡?我回答她說,我確實一無所知。一時間,為引起她的興趣,我想要向她說出拉斯帕伊大道的那家旅館,但我沒說出口。她提出要我陪她到她的住所去。她最好還是在她丈夫到來之前回家。她又對我說起她丈夫。當然囉,她對他已毫無尊重可言,她甚至認為,他的嫉妒和他那“藝術家”的自命不凡實在滑稽可笑,但我清楚地感到她怕他。他總是在十一點半回家,看看她是否在家裡。然後,他去最後一家酒吧演出,那家酒吧位於壕溝外護牆所在的街區。他在那裡一直表演到凌晨兩點,他非要妮科爾陪著他。

  我們走在唐費爾-羅什羅大街的樹木下面,她對我提出有關冉森的問題。我對她的回答含糊其辭:是的,他常因工作出差,他從不把他的消息告訴我。另外,他會突然來到,當天走掉。真像是一股穿堂風。她停下腳步,抬起臉看著我:

  “您聽著……有一天,他如果來攝影室,您能不能偷偷地給我打個電話?我會馬上趕到……我相信他會給我開門。”

  她從雨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紙片,向我借用鋼筆。她寫了她的電話號碼:

  “白天和夜裡任何時候都可以打電話通知我。”

  “那您的丈夫?”

  “哦……我的丈夫……”

  她聳了聳肩。看來,這對她來說並非是無法克服的障礙。

  她想要推遲她稱之為“回到監獄”的時間,我們就轉了一圈,穿過幾條街道,這些街道使我今天想起能安心學習的外省:於爾姆、拉托、克洛德-貝爾納、皮埃爾和瑪麗·居裡[4]……我們穿過在月光下顯得淒慘的先賢祠廣場,我一直不敢獨自穿過這廣場。幾年前,我感到這街區空蕩蕩的,如同在宵禁之後。我經常夢見將近三十年前那天傍晚的情景。我在長沙發上坐下,坐在她旁邊,卻又十分疏遠,彷彿坐在塑像旁邊。她長時間等待著,也許已經石化。攝影室沐浴在夏日黃昏的光線之中。羅伯特·卡帕和科萊特·洛朗的照片已不在牆上。這裡已不再有人居住。冉森去了墨西哥。而我們繼續等待,但一無所獲。

  ***

  在聖女日南斐法山[5]的山麓,我們走進一條死胡同:蘇格蘭街[6]。這時已下起了雨。她在最後一幢住屋前停了下來。住屋的大門敞開著。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帶我走進門口的過道。她沒有按定時開關開燈。

  過道左面第一扇門下面透出一道亮光。

  “他已經來了。”她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我會被打一頓。”

  她說出這種話,使我感到意外。這時雨下得越來越大。

  “我甚至不能借給您一把傘……”

  我眼睛盯著那道亮光。我怕看到他出來。

  “您得待在過道裡,等到大雨停了……我丈夫畢竟不認識您……”

  她握著我的手。

  “如果冉森回來,您立刻通知我……一言為定?”

  她按下定時開關開燈,並把鑰匙插進鎖裡。她最後看了我一眼就進去了,我聽到她用不大鎮定的聲音說:

  “你好,吉爾。”

  對方默不作聲。門又關上。在路燈熄滅之前,我看到他們的信箱設在過道牆上的其他信箱中間。上面用扭曲的紅色字體寫著:

  妮科爾和默劇詩人吉爾

  響起一個傢俱倒下的聲音。有個人撞到門上。聽到妮科爾的聲音:

  “放開我……”

  她像是在掙扎。對方仍然一聲不吭。她發出沉悶的叫聲,彷彿他掐住了她的喉嚨。我心裡在想是否要去干預,但我仍然一動不動地在黑暗中站著,站在門廊下面。雨水已在我面前的人行道中央積起一個水窪。

  她叫道:“放開我”,叫得比第一次要響。我準備敲門,但門下的那道亮光沒了。片刻之後,傳來床繃的嘎吱聲。然後是妮科爾的歎息聲和沙啞的說話聲:

  “放開我。”

  雨仍然在下,她則在斷斷續續地呻吟,我一直聽到床繃的嘎吱聲。後來下的就只有濛濛細雨。

  我剛要跨出大門,只見路燈在我身後亮起。他們倆已在過道上,他手裡拿著手提箱,左手摟著妮科爾。他們走了過去,她裝出不認識我的樣子。但走到街道盡頭,她回過頭來,對我悄悄做了個手勢。

  [註釋]

  [1]法國男演員,長相俊美,曾出演過《紅與黑》中的于連。

  [2]拉福格(1860—1887),法國詩人。生於烏拉圭。先後在塔布和巴黎度過貧困的少年時代。後經作家布林熱推薦,於1881—1886年任普魯士皇后奧古斯塔的侍讀。1885年出版詩集《怨歌集》。1886年發表《月宮聖母仿效集》。27歲死於肺結核。其創作深受叔本華悲觀哲學的影響。遺作有詩集《絕筆詩》和故事集《道德傳奇》。

  [3]科比埃爾(1845—1875),法國詩人。魏爾倫稱其為“被詛咒的詩人”。著有詩集《黃色愛情》。

  [4]這些街道均在巴黎第5區。

  [5]聖女日南斐法山是巴黎塞納河左岸的山丘,大部分位於巴黎第5區和拉丁區,聖雅各街和索邦大學坐落在該山北側。

  [6]蘇格蘭街在巴黎第5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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