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蔣公子拱手揖讓。
此青年夠著脖子張著嘴,明目張膽地盯著蔣三公子。
老頭額頭青筋暴露,心說:你就不能含蓄委婉一點?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壓低聲音耳語:「公子,快還禮呀!」
青年幡然回神,尷尬地咳了一聲,深深一禮,「兄台不必多禮。」
蔣公子頷首,後退一步,轉身出巷子。
眼見蔣公子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裡,青年一把揪住老頭的前襟,「趕緊跟著他。」
老頭嚇了一大跳,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公子!您看清楚,那是個大家公子!」
「廢話!要不然我剛才能讓他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溜走?老頭咽了口唾沫,語氣懇切之極,「公子,您聽老奴一句勸吧,揚州地處南直隸和浙江這倆本朝最富庶的省份,鉅賈大賈多如牛毛,官宦貴胄也屢見不鮮,剛才那人,得眼瞎到什麼程度才能把他看成平頭小老百姓?」握住青年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公子,咱家指著您光耀門楣呢,在江南這地界咱惹不起的人不計其數啊公子!」
「所以,悄悄跟著他,看他家住何處,明天找人把他查個水落石出!」
老頭腦袋都大了,「公子!要是衝撞的是尊族顯貴可怎麼收場?」
青年推了他一把,「再拖拖拉拉天都亮了,趕緊的!再說,三更半夜往這種污穢不堪的地方鑽,他能貴到哪兒去?別愣著,快去啊!」
老頭仰天長歎,不情不願地跟了過去。
都沒一盞茶的工夫,前面陡然傳來一聲悶啞的慘叫,「公子!饒命啊!饒命啊!」
青年面皮一抖,慌忙趕過去,躲在牆角,偷偷伸出半個腦袋閃目觀瞧,好傢伙,老頭跟青蛙似的四肢大開趴在地上,小廝一腳踏在他後背上,老頭拼命扭動,那小廝站得紋絲不動穩如泰山,怎麼看怎麼像個高手。
正當此時,剛才那位貴公子轉過身來,月光照在他臉上,表情模糊不清,青年趕緊撤回腦袋,還在猶豫要不要出去時,就聽那貴公子不疾不徐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雨墨,前面是河道嗎?」
「回公子,是的。」
「嗯,天昏地暗失足落水實屬常事……」
沒等他說完,老頭慌叫:「公子!饒命啊!」
青年心慌意亂,挪了一步,伸出一隻眼睛,不巧,眼神赫然跟蔣初對上,青年頭皮一陣沒來由地發麻。
蔣初招招手,青年局促之極,只得陪著笑走出去,一揖到地,「兄台,在下禦下不嚴,見笑見笑。」
地上的老頭可下見著親人了,喘著粗氣大叫:「公子公子!救命啊救命啊!」
青年呵呵乾笑了兩聲,蹲下來,在老頭臉上摸了一把,一手的大汗,怒斥:「這麼大歲數了為老不尊,趴在地上成何體統,還不快起來!」說完看向雨墨,雨墨跟沒聽見似的,根本就不為所動。
蔣公子走過來,彎下腰低下頭,持摺扇挑起他的下巴,唇角一勾,溫聲問道:「公子貴姓?」
這青年使勁耷拉下眼瞼瞪著下巴上摺扇,心裡這個不是滋味啊:這不正是我常對小倌幹的勾當嗎?
瞪得眼珠子都疼了。
朦朧月光傾瀉而下,蔣公子的眼神顯得格外溫柔婉和,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是——「雨墨,我怎麼還沒聽見失足落水聲?」
雨墨二話不說一把拎起老頭就走,嚇得老頭「啊」一聲慘叫。
青年使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眼神從蔣初的眼睛上挪開,一挺腰身,聲音強硬,「明目張膽致人死命,你眼裡還有王法嗎?」
「王法?」蔣初聲音輕緩,「世上沒有無因之果,今日你我初次會面,尊駕的隨從鬼鬼祟祟尾隨在後意欲何為?苦主失手致死匪徒,按大明律……」蔣公子俯下身湊過去,貼著青年的耳垂輕聲細語:「……清除匪患,獎賞紋銀五十兩。」
青年就感覺腮邊溫熱的氣息不停縈繞,其嘴唇離自己的下顎都沒一寸距離,心裡這個蒼涼悲愴啊:這不正是我常對優伶幹的齷齪勾當嘛!
蔣公子輕聲問:「公子貴姓?」
青年挪了挪臉頰,扯著嘴角露出個笑容,「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選一個吧,悉聽尊便。」
「很好!」蔣公子一撥摺扇,迫使其看著自己的眼睛,出口喊的卻是:「雨墨……」
一聽這名字,半死不活的老頭立馬精神亢奮,「公子!饒命饒命饒命啊!」
蔣初側過臉來,笑著搖了搖頭,「你求錯物件了,貴府公子才能救你一命。」又轉過臉來,「尊駕高姓大名?」
青年見雨墨拖著老頭往河邊走,趕緊說:「張三!我叫張三!」
蔣初失笑,「嗯,也可以叫李四。」放開他的下巴,手指撥了一下扇墜,「如若劫財,鄙人周身唯此扇墜最值錢,田黃凍石陽雕。那麼,尾隨在後意欲何為?」
青年蹲地上腿都酸了,瞧瞧扇墜,再把他全身掃了一遍,心中鄙夷之極:你糊弄誰呢?你那塊田黃玉牌比這扇墜大多了!
等了半天,一陣風吹過,嫩草翻滾。
「公子可以慢慢考慮。」提高聲音,「雨墨……」
這聲「雨墨」,雨墨本人毫無反應,倒是旁邊的老頭頓時慌叫:「公子,饒命饒命饒命饒命啊!」
蔣初對青年笑說:「還沒想好?如若貴僕不慎落水,尊駕不及時相救,豈不敗壞了自己的名聲?禮法是教導世人苛酷奴僕袖手旁觀的嗎?」
青年翻著眼珠直勾勾盯著蔣初,這臉長得……這周身的氣度……
蔣初放開他,轉身沿河堤走去,漫不經心地說:「雨墨,把他們綁起來,明日送交揚州治下江都縣衙。」
老頭陡然扯著破鑼嗓子拼了命地喊「饒命」,青年「騰」站起來,腿腳鑽心鑽肺地酸麻,顧不得,撒腿就跑,「砰」一頭撞在樹幹上。
蔣公子朗聲大笑,「好了,放他們走吧。」
青年疼得齜牙咧嘴,撐著樹幹揉額頭。
蔣初行了半禮,青年慌忙一揖到地。
一直等到倆人轉過街角消失不見,青年這才直起身,扶起老頭,拍著後背幫其順氣。
老頭一邊哆嗦著系腰帶一邊說:「公子,此人……此人……」
「明天找人把他祖宗十八代全挖出來查個底朝天!虎落平陽被犬欺,還反了他了!」
「呃……怎麼查?」老頭提了提褲腰,「他叫什麼?」
青年一愣,「他住哪兒?」
「他說的是官話,聽不出口音,再說這破地方十裡不同音,他到底哪裡人氏?」
「北京的?要不南京的?」倆人大眼瞪小眼。
隔了半晌,老頭抹了把口鼻,「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青年摺扇一指前方,「回家睡覺!今天晦氣!」一眼看見自己的摺扇,立馬想起了人家的摺扇,居然還挑著自己的下巴,這混蛋流氓樣!一甩手把摺扇扔了,越想越氣,對著明月伸出三根手指,「我龍慕龍體仁在此對天發誓,不把他嫖到手誓不甘休!」說完,下意識地斜視蔣初消失的街角,陡然大驚失色,柳樹下似乎站著兩個人影。
龍慕一巴掌抽在臉上,拖著老頭悶聲不吭地回家。
隔天,三月初三,從夜裡開始就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早晨起來,密雨絲絲落花紛紛。
蔣初正端坐案前翻閱卷宗,雨墨端著點心放下,「公子,今天上巳節,士紳游湖插柳賞花,您也出去走走吧,公事永遠都做不完。」
蔣公子走上回廊伸了個懶腰,天空煙雨濛濛,飛鳥躲在綠葉間梳理淋濕的羽毛,蔣公子深吸一口氣,心胸闊朗,「好,乘舟遊瘦西湖。」
雨墨「嗷」一聲歡呼,一陣煙飄出去,一路大叫:「趕快收拾東西,公子說了,帶上雞蛋,趕緊的,挖薺菜煮雞蛋啊!」
不一會兒,後院傳來轟然叫好聲。
等一切準備停當,孔琪一瘸一拐地來了,跪下來都費勁。
雨墨悶笑著捅捅他,「怎麼了?生病了?」
孔琪惡狠狠地橫了他一眼,給蔣初磕了個頭,說:「三公子,小的按時來彙報情況,這三天家兄一直都在公幹,今天上巳節,各衙門放假,家兄跟巡鹽使駱封駱大人相約游大運河去了。」
「駱封?」蔣公子沉吟片刻,「遊大運河?」
「啊?……啊,是……吧。」孔琪見他皺著眉頭,翻著白眼回憶:是大運河吧?大運河怎麼了?
蔣公子招手叫來雨墨,耳語:「去打聽打聽,揚州上巳節的風俗是遊哪裡。」
雨墨飛奔而出。
蔣初說:「起來吧。」
孔琪扶著腰,一點兒一點兒站起來,表情扭曲五官糾結。
蔣公子笑了起來,「贏得太多被喬晨打了?」
孔琪呵呵乾笑了兩聲,垂首站立。
「孔公子,請坐。」
孔琪看了看旁邊的椅子,「不敢不敢,我……我還是站著吧。」
蔣初眼神在他臉上溜了一圈兒,歪在椅子裡無聲地微笑,沒一會兒,孔琪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正當此時,雨墨跑了進來,耳語:「都說是遊瘦西湖。我問他們有沒有遊大運河的,人人都說今天連捕魚的都很少去大運河。」
蔣初「嗯」了一聲,「你們都下去吧。」
兩人出了正廳,雨墨摸出十兩銀子遞給孔琪,「你到底怎麼了?扭著腰了?」
孔琪一把奪過銀子,放嘴裡咬了咬,「你們也太小氣了,浙江首戶就這手筆?打發要飯的呢!」
雨墨一巴掌拍他腦袋上,「滾蛋吧,找個大夫開劑藥治治你那腿吧,都快撐不住屁股成羅圈腿了。」
一聽「屁股」倆字,孔琪突然暴起,「關你什麼事?關你什麼事?我的屁股關你什麼事?」
雨墨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滾你的蛋吧。」
孔琪「嗷」一嗓子慘叫,跌跌撞撞出門而去。
等雨墨回來,蔣公子問:「一應出遊物件都準備妥當了?」
雨墨笑嘻嘻地回答:「嗯。」
「好,走吧……」
「得令!」
「……遊大運河。」
「啊?」雨墨一頭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