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久,進入揚州城,住在蔣家糧行的揚州總行後院裡,面朝瘦西湖二十四橋。
蔣公子將一疊紙張卷成筒朝孔琪招了招,「過來。」
孔琪不敢怠慢,跑過來,「您有何吩咐?」
紙筒輕敲手心,「家產你還想要嗎?」
哦?孔琪眼睛鋥亮,瞬間又暗淡下來,深深一禮,「有什麼條件您儘管開。」
蔣公子彎下腰,輕聲問:「換而言之,我可以漫天要價?」
我說不行您能聽我的嗎?孔琪只得點了點頭。
「很好。」蔣初嘴角彎了起來,「搬去與令兄同住……」
「砰」,孔琪一頭跪倒在地,欲哭無淚,「三公子,您饒小的一條狗命吧。我大哥……我大哥……天煞孤星……」
蔣初轉身回屋,「可以。」
孔琪急忙跪行幾步,「同意!同意!」
「很好。」蔣公子持紙筒敲了敲他的腦袋,「每隔三天向我彙報……」孔琪眼巴巴地等著,蔣公子微笑,「……他的行蹤。」
「啊?」孔琪驚愕,「奸細?」
「如若完成得出色,家產分批返還。」
孔琪心頭一顫,怯生生地瞟著蔣公子,狐疑著問:「您……您不會想害我大哥吧?」
蔣初失笑,「令兄常年習武,官拜四品總兵,手握重兵統管漕運,我要如何害他?還請孔二公子指點迷津。」
孔琪呵呵乾笑。
「況且……」蔣公子停頓片刻,接著說:「我與令兄同鄉同窗,一起習武六年,你能確保令兄不會克同學?」
孔琪窘迫之極,低著頭都不好意思抬起來。
蔣公子執紙筒抬起他的下巴,「認識喬晨嗎?」
「本地漕幫幫主的長子?」
蔣初點頭。
孔琪嫌棄,嗤之以鼻,「此人賭品太差了,光輸不贏,輸急了眼就找幫眾將贏家團團圍住群毆一頓。這種人,居然還好意思成天穿著儒服戴著方巾假充斯文,聽說十三歲就開始被他爹逼著考秀才了,這會兒都快三十了,出了考場進賭場,在考場裡丟人,進賭場接著丟人,就這種貨色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蔣初表揚,「於賭場之中,公子圓潤通透長袖善舞交際廣泛,各色人等難逃公子法眼,實為不可多得的棟樑之才。」
孔琪被他誇得臉紅脖子粗。
「他通常在哪裡賭博?」
「離此地不遠,玲瓏巷,那地方,寶局、梨園、雜耍幫、姐妹行、綠林暗樁……龍蛇混雜污穢不堪。」
「是嗎?」停頓片刻,「明晚,你跟我一起去。」
「啊?」孔琪傻眼了,上下打量他——錦袍緞鞋玉石腰帶,這要是往那地兒一戳,人家不打劫你打劫誰?
蔣初將紙筒攤開,彎腰遞到孔琪眼皮子底下,孔老二一愣,陡然精神亢奮,「銀票?」
「小小心意,請你喝茶。」
厚厚的一大疊,孔琪心神激蕩,趕緊磕頭,「多謝三公子賞賜。」
蔣初直起身,「在下此番來到揚州,只為遊山玩水疏散心情,無心過問俗務,也無暇結交新朋故友。」
「明白明白,我不告訴我大哥您來了。」
蔣公子微笑,把孔琪扶起來,行了一禮,「公子請自便。」
得!孔琪被人趕了出來。不過此人眼睛都快笑成一條縫了,蘸著唾沫一張張數銀票,越數越是心花怒放,最後,仰天拱手,哈哈大笑,「一千二百兩啊!不愧是浙江首戶,出手果然闊綽。」
蔣公子轉身回屋,端坐案前,執卷宗慢慢翻閱。
傍晚時分,命令雨墨研磨,蔣公子斟酌片刻,提筆寫:
尚書大人親啟
茲,初至揚州,揚州知府罔顧民生社稷,巧立名目,私設關卡,官道空無一人,百姓繞行,怨聲載道,民不聊生,茲事體大。
生蔣初啟鴻頓首拜上
掏出銅質印信蓋上,放入函中,交給雨墨。
雨墨問:「公子,要加急嗎?」
「不用。」
雨墨匆匆跑了出去。
蔣公子往圈椅裡一靠,端詳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揉了揉太陽穴,起身踱出小院,沿瘦西湖堤岸走至二十四橋,斜倚欄杆,融融暖陽縈繞周身,橋底野鳥戲春水。
第二天黃昏,蔣初剛用完晚餐,孔琪來了,躬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天色墨黑。
領著雨墨,主僕三人一路步行來到玲瓏巷,往巷口一站,蔣公子皺眉,街面污水橫流,鼻端濁氣沖天,兩邊紅燈高掛,全是不入流的風化之地,明顯沒在官府註冊登記,簡而言之——此地乃暗娼、匪窩、地下賭場的集大成之所在。
孔琪領著蔣公子進了最大的一家寶局,放眼望去,百八十個腳夫挑漢,吆五喝六大聲嚷嚷著買大買小。
場地中央一個瘦高的書生,儒服的袍角高高撩起掖在褲腰帶上,脖子裡插把摺扇,嘴裡叼根牙籤,嚷得比誰都大聲,一眼掃過去,就他顯眼。
孔琪指著書生,「公子,他就是喬晨。」
「嗯。」蔣初摺扇輕敲膝蓋,「你去吧。」
孔琪一臉真誠地問:「讓他贏還是輸?」
「讓他輸。」
「得嘞!」孔琪巴掌一拍,「保證手到擒來。」說完一頭鑽進去。
蔣公子跟著走過去坐下,周圍人群立刻噤若寒蟬,齊刷刷地盯著他,驚詫不已:這是誰家的公子哥?天黑看不清路跑錯地方了吧!
旁邊喬晨瞟過來,見是一位雍容貴氣的大家公子,「噗」一聲把牙籤吐了,拱了拱手,「兄台,大家斯文一脈,強於此等販夫走卒,我跟你賭怎麼樣?」
周圍這些販夫走卒立馬不幹了,這不是瞧不起人嘛,在兩人之間瞟瞟,對喬晨鄙夷之極,大傢伙心裡一個勁地冷笑:跟人家一比,你也好意思說自己斯文一脈?
蔣公子起身還禮,「恭敬不如從命。」
孔琪見機不可失,竄進去高喊:「兄弟們,一年沒見了,讓我坐莊唄。」
周圍一愣,個個笑駡:「你小子還活著啊?」「你大哥怎麼把你給漏了?當真是老天不開眼啊!」一人猥瑣地竄過去,聳著眉毛笑,「聽說你屁股上有顆黑痣,」立刻振臂高呼,「大夥兒加把勁啊,把他褲子贏過來啊!哈哈……」
「呸呸呸!少觸我黴頭!你有多遠滾多遠!」孔琪趁人不備,飛快地把骰子換了。
骰子嘩啦一響,骰盅往桌上一放,賭客開始買大買小,喬晨甩了張銀票買小,孔琪驚奇地看見雨墨居然也買了小,孔老二直拿眼神瞟蔣初,可惜啊,什麼都沒瞟著,蔣三公子托著腮歪在椅子裡。
孔琪猶豫了刹那工夫,腳一跺心一橫,曲手指悄悄彈了下骰盅,於是乎,盅蓋一打開,兩顆碩大的六點。
輸起來就跟跳懸崖似的,耳邊是呼呼的風聲,腳下是無盡的深淵,喬晨的冷汗順著眼角嘩嘩往下淌,一盞茶的工夫,六百多兩銀票看著看著就不翼而飛了。
他一輸,蔣公子就跟著輸。
蔣初站起來,對喬晨行了一禮,「今日佛祖無暇眷顧,再呆下去也是枉然,在下先行一步。」
喬晨從脖子邊把摺扇拔出來,拼了命地扇,覷著蔣初的銀票,「兄台要打道回府了?你還有這麼多銀兩。」
我們的蔣三公子多慷慨啊,將銀票往喬晨面前一推,「江湖兒女仗義疏財,你我皆為孔夫子門生,一見如故,願助兄台做翻盤之資。」
哦?
話說,喬晨作為一名從十二歲起就常年混跡於各大寶局的賭徒,經年累月積攢下來,賭癮之大簡直難以想像,現如今贏一把輸三把,無名火早就熊熊燃燒起來了。抬眼瞧瞧蔣初,再低頭瞧瞧銀票,搓了搓手,一時沒抵受住誘惑,還是拿了,先甩出一張壓在「小」上,嘴裡嘟囔:「我就不信老天爺專門跟我作對。」
您還別說,老天爺還真就專門跟他作對,又開出倆六點來,喬晨拍案而起。
雨墨眨著倆無辜的大眼睛對喬晨樂呵呵地說:「這位公子,您還沒寫借款文書。」
「唰唰唰」,借條寫得極其嫺熟老練,「晨」字最後一捺瀟灑之極,運筆收勢,摁上紅指印,居然還主動給蔣公子指點門徑,「找櫃檯後面那個老頭畫個押當證人。」
雨墨找老頭畫押,老頭駕輕就熟,都不帶看的,閉著眼睛直接寫上:利錢五厘每日。
主僕二人出門而去。孔琪心中忐忑不安:我要不要跟出去?轉眼陡見自己面前一大堆銀票,心血一陣劇烈地翻滾,骰子一擲,骰盅一壓,氣沉丹田:「開壓!」
賭場外明月當空,迎面撲來一股濃烈的腐黴酸臭氣息。已經二更天了,街面上空無一人,但是,周圍聲音之嘈雜簡直震耳欲聾,私寮裡歡笑連連、梨園裡歌吹陣陣、雜耍行裡掌聲擂擂、賭場寶局裡呐喊轟轟,攪合在一起,沖得人心浮氣躁。
漫步在巷子裡,臨近出口,身後一陣腳步響,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語氣極度不耐煩,「現如今還沒到三月份?」
一個蒼老的聲音恭恭敬敬地答:「公子,今天剛好三月初一。」
更不耐煩,「李白詩雲:煙花三月下揚州。我怎麼還沒看見煙花?」
蒼老的聲音無奈之極,「公子,您來的這地方能叫煙花之地嗎?充其量就是個風化之地。」
「那煙花之地呢?」
「都被您跑遍了!您都拖著我走街竄巷尋花問柳一個月了!」
蔣公子突然很想笑。
清越的聲音嗤笑一聲,「揚州城!好個揚州城!富甲天下風流繁華的揚州城!」一聲冷哼,「浪得虛名!枉費我翻山越嶺千里迢迢慕名而來!」
蒼老的聲音已經抽搐上了,「公子,揚州紅姐兒個個雅致脫俗聲震天下,但是,您什麼時候聽說小倌優伶也這樣?」
蔣公子一愣,了然一笑,側轉身體朝後看去,皎皎明月之下瑩瑩紅燈之中,身後不遠處,一名頎長青年,一個佝僂老頭。此青年正巧抬起頭來,與蔣公子四目相對。
幽暗綿長的小巷裡,雜音氾濫濁氣逼人,一前一後,兩人遙遙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