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蔣初目送陳浩東一瘸一拐地離去。
背後傳來聲音,簡直唏噓感歎之極,「當真是望眼欲穿憂愁入髓啊!」
蔣初垂下眼瞼慢慢笑了起來,轉過身,「體仁,還沒走?」
龍慕靠在竹竿上,嘴裡叼片竹葉子,笑容可掬,「關鍵是人家走了。」
蔣初歪著腦袋笑問:「捨不得他走?」
你拉倒吧!瞧你那望穿秋水望斷衡山的德行!龍慕「噗」吐掉竹葉,「先置他於水深火熱之中,而後你再宛如天降神兵一般把他解救出來,」一挑大拇指,嘲諷:「英雄救美!拾人牙慧!」
「因只為果,過程無關緊要。」
「是啊,傷天害理更無關緊要,一碗麵條就把人收買了。」
說起麵條,蔣初走近幾步,「日上中天,饑腸轆轆,體仁,與我一起吃飯吧。」
「吃完了我付錢?」龍慕轉身往回走,「我忙得很,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是個街頭青皮?」
「青皮?」蔣初拉住他的胳膊,彎下腰笑眯眯地問:「你忙什麼?就我所知,今天清明節,午後連知府大人都公休。」
「我衙……」趕緊仰天打了哈哈,接著說:「……我呀,不能做賠本的買賣,找地方把這石頭賣了,三五錢銀子好歹也是錢!」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蔣啟鴻緩步跟上。
龍慕聽見身後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回頭瞥了一眼,立刻駐足,持摺扇遙指蔣初鼻端,厲聲質問:「你尾隨在後意欲何為?」
蔣初也停下腳步,攤開手掌表現得無辜之極,「我的小廝、轎子都在山腳下,還有私寮裡的媽媽。」
龍慕手一伸,「蔣兄先請。」說完,往路邊石頭上一坐,「啪」展開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
蔣初失笑,走過來還沒來得及坐下,龍慕仰天打了個大哈欠,側身一倒,得!人家躺下了,整塊巨石,連條縫隙都沒留下。
惹得蔣初忍不住哈哈大笑,持摺扇拍拍他的臉,龍慕手掌一橫,劈頭把摺扇奪過來,「唰」展開,冷笑,「全是血,你看不見嗎?往我臉上……」沒說完,陡然看見在斑駁乾涸的殷紅血跡之中,一條大河奔騰而去,岸邊蘆葦森森,勁風,微雨,右方一行端莊恢弘的顏體楷書——於上巳節春曉。
龍慕「騰」坐直身體,夠著脖子瞪著眼睛,扇面恨不得貼到臉上。
蔣初微笑,「體仁,這是上巳節……」
話音未落,龍慕一把揪住蔣初的前襟拉過來,湊過去問:「這印章上的古體字是什麼?咎?咎什麼?是灘字嗎?」(啓鴻)
蔣初一愣,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也緊蹙眉頭跟著一起辨認,好半晌才極其不肯定說:「似乎……似乎……是‘吞’?忍氣吞聲的吞?」
龍慕「啪」將摺扇合上,齜牙一笑,「其實是‘吝’,吝嗇的吝。」
「你說得對,我確實吝嗇,身無分文,我請客,卻讓你破費。」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龍慕攀上他的肩膀,笑得和藹可親,「蔣兄高姓大名?仙鄉何處?還望不吝賜教。」
蔣初取過摺扇,展開,伸到龍慕眼皮子底下,指著印章斬釘截鐵:「吝灘。」
龍慕劈手奪過摺扇,直接扔到馬路中央,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吝什麼灘啊?你面癱!」
一輛馬車飛馳而過,「嘎嘣」,摺扇斷了,扇墜碎了。蔣初癟嘴,表現得惋惜之極,貼到耳垂邊低聲說:「體仁,你要為自己的未來多加考慮,我全身癱瘓了都無關緊要,臉癱了可如何是好?」
「滾你的蛋吧!你簡直面目可憎!」
蔣啟鴻哈哈大笑。
把龍慕笑得心頭火起,扯著蔣初的胳膊拽起來,深深一揖,「恕不遠送,後會有期。」說完,一屁股坐在石頭上。
我們的蔣三公子多善解人意啊!躬身還禮,「此地風清日麗竹影搖曳,清明踏青的上佳之處,體仁慢慢欣賞。」低下頭,貼著腮耳語:「玉牌不能賣,物件輕微,情義綿長……」
沒讓他說完,龍慕一摺扇抽在他大腿上,蔣啟鴻躲閃不及展顏大笑,退行幾步,拱手揖讓,「體仁,你今天表現良好,應該嘉獎。」施施然離去。龍慕斜視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回去之後,蔣啟鴻攤開空白扇面,提筆懸腕,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座孤山,山間煙霧氤氳繚繞,遠遠一隊信眾蜿蜒上山,沿途桃紅柳綠落英繽紛。畫面之右,楷書題寫——清明祭祖。蓋上閒章,兩個殷紅的古體草書——啟鴻。
揀了個陽雕的「春嶺蒸雲」扇墜掛上。端詳須臾,微笑。
時光荏苒,春日的揚州城熱鬧非凡,不過,再熱鬧也比不了陳浩東家。
話說,陳浩東真是倒了血黴了!喝涼水都塞牙!
清明之後,躺床上養病,喝口豬蹄子湯能要了他的老命,一個蹄子哆哆嗦嗦分三天吃完,這傷還能有好?拖拖拉拉眼瞅著要惡化。
剛把一個豬蹄子吃完,官府來人,進門就嚷嚷:「貴府老爺無故休棄嫡妻,裡長出首告發,這是公訟,不得私了,速速進知府衙門。」
陳浩東脆弱的小心臟「咯噔」了一下。拖著羸弱不堪的身子骨兒,揣上「放妻書」,顫顫巍巍進了衙門。
龍慕坐在高高的官案之後,端著茶杯慢吞吞地掠茶、品茶、放下,愣是把陳浩東晾了小半個時辰,陳浩東熬不住,「咚」一頭栽倒在地。龍慕笑了,緩緩掀眼皮,興趣盎然地欣賞了半天——蒼白慘綠瘦骨嶙峋,龍大知府心胸大悅,笑眯眯地問:「陳浩東,清明期間,救你於危難之中的男子是誰?」
「姓蔣。」
「然後呢?」
陳浩東眨巴眨巴眼睛。
「啪」驚堂木震天響,龍慕開始打官腔:「陳浩東,你無故休妻,按大明律,監.禁二十年。」
陳浩東冷汗直淌,將「放妻書」呈上去。「書」上畫押、手印、族章、妻族章、上任知府公章一應俱全,完全合乎律法。
龍大知府「啪」將放妻書合上,「休妻之人德行缺失名譽掃地,禮法是教導世人休妻的?自古休妻是大忌,朝廷命官一旦休妻尚且革職貶為庶人,你何德何能竟然高居鹽商會長?從今日起,會長一職另任賢人。」
陳浩東驚得魂飛天外,腰杆一使勁……沒挺起來。
活生生被人摁地上打了四棍子,皮開肉綻血流成河,被趕出來之後,陳浩東掛在門口石獅子上盯著判書痛哭流涕。
這可如何是好?趕緊使銀子四處打點吧!
這知府是新任的,還沒開始燒三把火,況且衙門裡的原班人馬與龍慕相處日淺,尚無人與其親厚。所以,揚州一眾官商士紳誰也不敢貿貿然覲見孝敬。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銀子花得跟淌水一樣,終於找人牽線搭橋見著龍慕……的管家了。老頭看他面如槁灰形骸枯瘦,心中暗自埋怨龍慕,再一想,此人遭了這麼大罪,完全是拜姓蔣的所賜。
於是,一萬兩銀票呈到了龍慕眼前,龍大知府拍案而起,浩然正氣縈繞周身。
第二天,官府公告貼滿了大街小巷——陳浩東休棄髮妻,德行虧汙,現,削除鹽商會長之任。
為省錢休妻一事立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頓時,全城百姓對陳浩東的鄙夷蔑視簡直沸反盈天,隔著陳府十萬八千里就繞了道了,看一眼都嫌晦氣。原本私底下的判決,這下可好,徹底昭告天下了。
陳浩東眼白一翻,仰面栽倒。
還沒爬起來,衙役闖進門來,笑容可掬地說:「陳浩東,賄賂命官,目無律法,該當何罪?」
被架進衙門,扔地上聽判。一萬兩充公,陳浩東剛松了口氣,龍慕慢條斯理地吹茶葉,「另,依大明律,罰銀一萬兩。」
簡直五雷轟頂,「嘎」,陳浩東人事不省。
第二天一大早,一乘小轎進了知府衙門,暢通無阻直接抬到了大堂上,龍慕風聞,系著腰帶拎著官帽匆匆從後衙跑出來,滿臉堆笑地垂首站立。
轎簾一挑,駱封出來,都懶得拿正眼瞧他,踱到椅邊坐下。龍慕趕緊指揮人手端茶倒水。
駱封眼皮都沒掀,冷冰冰地開口:「龍大人對鄙人頗有微詞啊!」
龍慕躬身行禮,「不敢不敢。」
「龍大人能者多勞,今後,我這鹽道衙門還請龍大人多費心。」
龍慕心裡咯噔了一下,偷眼瞧瞧他斜飛入鬢的眉眼——凝著一層寒霜,眼簾一掀,寒光四射,龍慕慌忙低下頭,嘴上說著「不敢不敢」,心裡卻大肆唾駡自己:瞧你這點兒出息!龍慕,你記好了,你小子跟他一樣是四品,揚州城最大的長官!
駱封哼了一聲,「常言說得好,打狗還要看主人,龍大人,你就不打聽打聽狗主人是誰?」
「不敢不敢。」從頭到尾除了這倆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龍慕弓著腰駝著背,眼睜睜瞧著駱封起身上轎,說了聲「回府」,轎子揚長而去。
龍慕沖離去的方向哀歎一聲,搖頭惋惜,「可惜……真是可惜……天鵝肉……摻著冰渣的天鵝肉!」
當天下午,衙役們又滿揚州城忙活開了,拎著漿糊捧著公告這通刷啊,揮汗如雨,怨聲載道。前一天剛被削了頭銜的陳浩東,嘿!今兒人家鹹魚又翻身了,這速度,孫悟空駕著筋斗雲哪吒踩著風火輪卯足了勁都難望其項背。
公告前擠得水泄不通,不知誰嘟囔了一聲:「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咱們揚州,誰最有錢?」
一人小聲嘀咕:「還能是誰?鹽商唄!」
「鹽商裡誰最有錢?」
一人嗤笑著接上:「陳浩東!別看他缺衣少食,那是表像,你們這幫凡夫俗子懂什麼呀!告訴你們,記好了,這叫摳門摳在刀刃上!」
一個小矮子不懷好意地嘿嘿竊笑,「昨天,知府大人革他職是為了什麼?」
某大胖子「啪」一拳頭砸他腦袋上,「你傻啊!這就好比閻王爺逮著小鬼摁地上一通大嘴巴,‘裝!叫你小子裝!不讓你出血,你不知道我老閻是這地府裡的頭兒!’」
「哦!!原來如此啊!!!!!」周圍立刻表現得恍然大悟。
刷公告的衙役居高震喝,瞧熱鬧的一哄而散。
風聲吹到龍慕耳朵裡,頹然坐倒,嘩嘩往肚子裡灌冷水,管家趕緊幫他拍後背順氣,「公子,您退一萬步想,當官不為發橫財,對得起頭上這頂烏紗帽嗎?我們不就是為了發財才千里迢迢跑這兒來的嗎?再說了,這年頭,誰還相信天底下有清官啊?咱賺了二萬兩銀子是正經!」
龍慕把杯子一推,「給本老爺來杯熱的。」
風聲吹到蔣初耳朵裡,思慮片刻,眉頭緊蹙對雨墨說:「暫且先放一放。」
雨墨一步三回頭地出來,小廝們蜂擁而上。
雨墨擺擺手,「得了得了!後續事情暫且放一放。」
異口同聲地問:「為什麼?」
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湊過去,「還能為什麼,打老鼠不能傷了玉瓶唄!」
「誰是玉瓶啊?喂!雨墨,誰是玉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