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小弟。」

　　「大……大姊。」

　　「小弟」這兩個字起先只是倪祈的一時玩笑話，梁屹崢自己都想不清為何特別招倪祐喜歡，竟將原先按照輩分規規矩矩喊的「堂叔」直接降格成「小弟」。

　　作為始作俑者的倪祈更是好奇得不行，仗著妹妹的身分對著姊姊就是一個突進，甚麼顧左右而言他通通不必，直截了當地就問：「大姊，這個小弟妳很滿意是嗎？」

　　倪父一直希望膝下能有個帶把的傳宗接代，五個女兒的名字全帶著盼望、希冀的意味，倪祐身為長女，看著母親的肚子一個接著一個懷，一個接著一個生，確實她曾經有過一個念頭：「要是真的生出個男的來，不把他玩死，著實對不起這個家裡的女人」。

　　當然後來終究沒有讓她如願，倪父在連生了五個女兒以後想換個方法「振興家業」；而這個方法土味的很，叫做釣金龜婿。

　　倪祐接觸過太多世家子弟，其中有大富有小富，有揮金如土的有沉著低調的，每個人各有個性，但唯獨有一點共通：自信。來自家族深厚而穩定的力量致使這些年輕的後代有本錢自信——除了某些犧牲品。

　　錢與權從來都是人類社會爭奪不休的兩樣寶物，既有爭奪，必有犧牲，那些被踐踏在腳下的，有些或許就認命了，有些則否。

　　謝明燈並不是倪祐唯一看過的翻盤成功的案例，只在於謝家家大業大，翻轉難度猶如橫越重山峻嶺，一朝功成自然名就；至於失敗的案例多如天上繁星，往往一氣未成，便萬劫不復。

　　對於那些認命的，倪祐其實沒有太偏頗的想法，識時務者為俊傑，明知鬥不過而鬥，這不正是往槍口上撞，找死嗎？這個世代早已不時興以生命為賭注的勇士了。

　　怎麼個認命法？一是夾著尾巴做人，二是低頭做人，三是不做人，做狗。

　　梁嘉津自知若不算上他那極具欺騙性的臉龐，他毫無內在可言，多年前被家族放棄後他歷經了重重艱辛險阻，更使他知曉唯有抱緊家族的大腿才有活路，家人的鄙夷嫌惡算甚麼呢，尊嚴可以不要，吃喝玩樂悠閒度日不能不要。

　　是故生為這一個人的兒子，梁屹崢打一開始就是被瞧不起的。

　　就算日後他再再地表現突出，手上的獎狀獎牌數不勝數，但在梁家人眼裡，他仍然只是梁嘉津的兒子，既然他爸爸不要臉地舔，他這個兒子怎麼能不跟著舔？都已經大發慈悲地供應了他們所有的吃穿用度，難道不應該感恩戴德湧泉以報？

　　梁屹崢不應產生想獨自遠走高飛的念頭，他姓梁，流著梁家的血，他的面容相貌聰明才智是梁家給的，他合該貢獻他的所有返給梁家。

　　如果梁屹崢不曾與謝明燈有交情，那他如今該在哪裡？倪祐想，或許在牢裡。

　　要梁屹崢回來接任董事長，不過是想把多年來的沉痾全部堆到他身上，一旦把這塊地給堆滿了，那些人拍拍屁股走人了，骯髒污穢半點都不帶走。

　　當然這對當時的倪祐來說，反而更有利於她的作業。原本要花上大把時間一一拆除每個人身上的未爆彈，這下倒好，全集中到了梁屹崢身上，她只需搞定梁屹崢，大業就成就了大半。

　　只是倪祐沒想過梁屹崢這般軟弱，別人壓，他就退，退無可退就逃，沒有一點想和人抵抗的表現，活該被人得寸進尺，都是自找的；要不是謝明燈這尊大神擋著，說不定她吼一聲，梁屹崢就跪下了。

　　——所以說，為什麼謝明燈願意保這個人？

　　倪祐後來想想，這一切或許應該歸功於謝明燈。她因謝明燈過分詭異的行徑才想深入瞭解梁屹崢究竟有何能耐使得謝大少出手相助，總不可能是那張臉生得太好的緣故吧？若是如此，那可真應驗了虎父無犬子，而犬父再怎麼生，都只會有狗兒子的這個道理了。

　　幾番探究，在倪祐眼裡，梁屹崢仍然不出一條狗的範圍，只不過和他的父親、和梁家人並不是一個品種，而是一頭憨厚笨拙卻善良忠誠的拉不拉多幼犬，任搓圓捏扁，有怨言只敢嗚嗚叫，但只要真心誠意地對他好，他永遠對你抱持著最大的善意。

　　可能爾虞我詐人情冷暖看得多了，倪祐懂了謝明燈的意思。比起人，狗更可愛——當然唯一的大前提是，這狗不是人假扮的。

　　至於對於自己被看做一隻小狗狗，梁屹崢沒有甚麼意見，因為他壓根就不知道身邊的兩個大佬對他有這種神奇的看法，他只想知道新一代的大佬是不是都有一個「沒有弟弟，我很遺憾」的遺憾？

　　他和謝明燈僵持了那麼久，也沒有喊過一聲「大哥」，沒想到這一次卻栽在了倪祐身上。

　　畢竟倪祐就像是他在梁家裡的暗樁，他亟欲遠離梁家，必定得依靠這個人幫他的忙，否則依照梁家人心思，等哪天又發現需要一個替死鬼的時候，肯定會回頭找他。

　　這一次他是逃脫成功了，但下一次呢？他已經遠走他鄉，可他沒有辦法隱姓埋名、易容換面，在這個網路盛行的時代，想找一個人真的不難；更何況尋人啟事只要寫上各種煽情的字眼，諸如「父重病，千盼萬盼兒返家」，許多善心人士便會老老實實地踏進陷阱裡了。

　　不是梁屹崢想想的極端，是事實便是如此，光是直系血脈這一條關係就可以讓多少陌生人上鉤了？難道陌生人會先質疑「你們父子感情好嗎？」、「你找他想幹甚麼？」？

　　假使有倪祐在，至少可以幫著他防梁家人出招；假使這一聲「大姊」能夠讓倪祐把他劃進自己人的圈圈內，他願意喊——但他真心希望這輩子不會再接到倪祐的來電了——她的來電就表示著梁家人又要搞事情了，還要搞到他身上了。

　　倪祐的聲音一貫地柔柔細細，可是梁屹崢怎麼聽，怎麼都能聽出一點「朕要說話了」的威嚴，讓他也不敢躺著講電話，趕緊從沙發上爬起來抹了把臉坐正。

　　「你的小叔叔要結婚了。」

　　梁屹崢一聽，即刻反應出了不就是要錢嗎？給。「三千六，夠嗎？」

　　「不夠。」倪祐回道：「新娘子你也認識。」

　　大學同學？高中？國中？總不能是國小吧？不過既然倪祐都這麼說了，至少不會是閒雜人等。「那，六千？」

　　「帖子會寄到你系上。」

　　「……啊？」

　　「在學校工作不都要明標姓名的嗎，梁助教。同一所大學校系，要出一個和你同名同姓的人也不容易。」

　　臥槽。梁屹崢驚了，這一點他真的想都沒想過。

　　「讓你系上的人嘴巴閉緊一點，你的新號碼和地址可不要隨隨便便地就又被『爸爸』拿到手了。」

　　「好。」

　　「隨帖附贈家書數封，看過就算了，不看也行，不必理會。」

　　「好。」

　　「禮金我幫你墊了，婚禮那日你不准出現。」

　　「好。」

　　「沒事了。」

　　「好。」梁屹崢頓了頓，還是在道別前加了一句：「大姊，新年快樂。」

　　倪祐莞爾：「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