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梁屹崢在沙發上靜靜地坐了一會，想了很多，到頭來還是一樣的結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對人世失望，卻仍不願意真正絕望，所以他寧可伏低做小，也不會起玉石俱焚之心。

　　「阿崢。」

　　梁屹崢抬頭往房門邊看了過去，就見步見龍把門打開一道縫隙，和他來了個四目相交。「怎麼了？出來啊。」

　　步見龍露出半顆頭，「你先把溫度調高一點。」

　　「很冷？」梁屹崢不解，十七度最多就是穿個兩件長袖的等級吧，步見龍的表現怎麼跟在下雪的地方一樣。

　　「我想體驗在寒流的時候穿短袖。」門縫中除了半顆腦袋，步見龍又多添了一隻手臂，還是整條肉色的。

　　梁屹崢聞言一笑：「那你應該穿著短袖站到陽台，我幫你開陽台門？」

　　步見龍撇嘴：「你才不要先把自己冷死了。」

　　「也是。」梁屹崢拿起遙控器嗶嗶嗶的連按好幾聲，「二十二度差不多？」

　　「我對暖氣沒有概念。」在Ａ區，步見龍從沒開過這種有溫度設定的暖氣機。「我要那種有點涼又不會太涼的溫度。」

　　等溫度上來了，梁屹崢就看見步見龍匆匆地走進浴室把自己搞得不那麼睡眼惺忪，然後走過來拉住他的腳往沙發面上放。

　　「阿崢，躺好。」

　　梁屹崢雖然照著步見龍的指示做了，還是很疑惑這是要做甚麼。

　　「這個相對位置比較好。」步見龍在沙發旁的地上坐下，話說得有些氣虛：「我們，來聊聊天吧。」

　　「哦……」梁屹崢盯著天花板，「想聊甚麼？」

　　想聊很多很多。步見龍盯著自己的腳趾頭，安靜了一小會才開口問道：「你甚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國二。」

　　「為什麼？」

　　「『為什麼』？」梁屹崢又在嘴裡唸了好幾次，似乎沒辦法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這道題目有點難，ｐａｓｓ。」

　　步見龍愣了一下，「沒有ｐａｓｓ，總要有一個原因吧，長相啊，性格啊，還是其他甚麼的吸引你？」

　　「喜歡你因為我而變得有勇氣面對這個世界。」

　　步見龍搖了搖頭，「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懂就好了。」可能是濃縮得太過了，梁屹崢其實也不太明瞭自己說的這句話究竟想表達些甚麼；畢竟「原因」不只一個，而是一段長時間的歷程。

　　步見龍拉開梁屹崢原本環在胸前的一隻手握著，「不要，我想懂。」

　　「——你也知道你小時候的個性，害羞內斂、不擅言詞，做甚麼事都拖拖拉拉的，說好聽點，叫憨厚，難聽點，叫扯後腿；不過我們認識得那麼早，你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弟弟，我照顧你是應該的，我不覺得有甚麼不好。」

　　梁屹崢吸了口氣，再道：「從國一開始我就有點奇怪了，直到國二那年你對我的敵意特別重，重到不需要我在你身邊，你也可以為了與我劃分界線，一個人走進別人的圈子裡。當時我就想，原來當家人當兄弟還是會有佔有欲，可你既然想飛，我也不能耽擱你。」

　　捏著梁屹崢的手掌，步見龍沉默不語。當年他曾怨懟過為什麼對方突然開始疏遠，卻從沒想過，他那兇猛的敵意對一般的好朋友而言，根本是足以決絕甚至死嗑的份量了；而梁屹崢還能穩穩地站在他的身邊，早就超出了好朋友的範圍。

　　「後來我家裡發生太多事情，表白也只是在拖你下水，還不如當個朋友，看著你開心就好。本來是這樣。」嘆息聲低得不能再低，「大考前你拒絕見我的那一次，真的讓我有種被壓垮的感覺，是一種似乎已經沒有人願意為我說話的感覺，很迷茫，很無助。」

　　「對不起。」直到不久前才從母親嘴裡得知真相，步見龍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梁屹崢最該有人陪伴的時候，卻沒有人在。

　　「沒甚麼好對不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輕重緩急，無關對錯。」

　　「……那你為什麼，還一直喜歡我？」梁屹崢的好讓他惦念了這麼久是必然的，可在過去，他幾乎無處不打擊著對方，對方又為何沒有選擇遺棄他？步見龍有些害怕，害怕梁屹崢的喜歡是假，不過就是慣著他而已，是那種對家人、兄弟、好友的寵，卻不是戀人的。

　　「你想聽實話嗎？」梁屹崢突然綻開的笑容裡，有著哀傷、有著無奈，也彷彿有著一絲似有若無的戲謔。

　　步見龍的心臟驀地一縮，梁屹崢的「實話」肯定不是甚麼好內容。但他想知道，他要知道。「想。」

　　「如果不是當初被下藥，你肯定不會是我的第一任交往對象。」梁屹崢的神情平靜得過分，「像我這麼好的人，怎麼可能沒人追？我可是有後援會的男人，情人節收到的巧克力融一融可以做好幾百個熔岩巧克力蛋糕。」

　　「——喂，喂喂，注意你的語氣，我男朋友是個謙虛的人。」

　　「驕傲一下也不行啊。」

　　「不行。」

　　「那我換個說法。」梁屹崢歪頭看向步見龍，語氣特別正經：「很多人追我。」

　　「喂！」

　　梁屹崢輕輕地笑了笑，又把頭擺正了。只是這一回他沒有盯著天花板，而將雙眼閉上了。「我那時候離開Ａ區，打的是放棄過去重新開始的念頭，但是從我離開梁家到車站買票，這不過短短十多分鐘的路程，我發現，我會害怕和別人交流與接觸，特別是年輕的女性。」

　　孤立無援，卻不能回頭，不得不假裝起自己無所畏懼。梁屹崢這些年是怎麼走過來的，步見龍想都不敢想。

　　「連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生都敢下藥害人了，這世界還有甚麼不可能？那段日子我都覺得我有被害妄想了，看誰都不對勁。」梁屹崢嗤笑一聲，也不知道是在笑他自己，還是在笑這個俗世有多荒謬。「現在倒是好很多了，我本來以為就要展開人生的第二春，卻又回到Ａ區，卻又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