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列車愈往南行，窗外的天就愈發澄淨。

　　梁屹崢早就不記得這個月份的Ａ區該是怎麼樣的天氣了，他上車前依然穿著上午的裝扮，圍巾、大衣，而現在這兩樣物品都被披在車椅背上，毫無用武之地了。

　　清晨倪祈出現在系館的時候，老實說，他第一個閃過的念頭是：「我教完這學期就滾，滾得遠遠的誰都找不到」。他心裡無比煩躁，但最終還是寧願噎死自己，強硬地把情緒壓了下去。

　　「幫我一個忙。」倪祈拿下墨鏡，眼眶微微發著紅。「拜託你了。」

　　梁屹崢不是不訝異，只是有了前車之鑑，他此刻沒辦法立即給出一個正常的反應，諸如安慰，好比詢問；他靜靜地盯著倪祈，唇邊卻半個音節也沒發出。

　　倪祈愣愣地和梁屹崢對望半晌，才遲疑地開口：「……飛飛？」眼前的這個人，還是他認識的飛飛嗎？

　　梁屹崢平聲道：「如果不急，等我上完課吧。」

　　「嗯，我等你。」梁屹崢話裡的勸退意味倪祈聽得清清楚楚，但她不會退的，不管是為了梁屹崢，還是為了步見龍，或者只是自私地為了對得起自己。

　　為朋友不分場合兩肋插刀有話直說，倪祈在至今十多年的留學生涯裡已經受夠了現實的碰撞，性格已是收斂不少，至少不似過往被圈養在倪家時的天真可笑，懂得設下停損點，在別人厭棄她的「多管閒事」以前早一步收手；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還願意像當年那個年幼而不黯世事的小女孩一樣，為他人付一腔熱血卻不退縮，儘管事有多磨難，只求苦盡終有甘來。

　　倪祈可以理解梁屹崢覺得她煩，畢竟他最後表現出的態度是明明白白的「我放棄」，對一個已經選擇放棄的人繼續遊說他重回場上，若非梁屹崢一向抱持著以和為貴的想法，又可能看她是個女人才不做比較嚴厲的舉動，否則她如今早已體無完膚了也說不定。

　　——梁屹崢這個人的個性溫和不錯，但換個方向來講，是他的理智一直鎮壓在攻擊性之上，他只是一隻收著爪子的貓，而不是被拔了指甲的。

　　過去梁家壓迫他時，縱使他出於本能地想要反擊，同時卻也瞭解沒有錢、沒有權，反抗無異是飛蛾撲火，此舉只會招來梁家一家更大的撲打，他孤家寡人無法招架，只能消極相對，以離開做為抗議。

　　但當他手頭上有了錢，並有了堪稱外掛的謝明燈這個朋友以後，事情便出現了轉機：他不再只有當縮頭烏龜的這條路可以走，而有其他的選項能夠選了。

　　雖然「血緣」之故讓他不想一開始就把事情做絕，只是血緣兩字非萬能，任何東西再三地消磨都要煙消雲散的，又何況梁家人根本沒打算把他看作血濃於水的親人，那他更加不必為此心軟了。

　　一旦理智與攻擊性達成協調，梁屹崢又豈會再繼續偽裝成鴕鳥。

　　所以套用到倪祈的這件事上也是一樣的。

　　梁屹崢覺得他不想、不需要和倪祈做這個朋友了，或許看在兩人曾經玩得不錯的份上，他一點一點婉轉地拉開與對方的距離，只是倪祈不懂或不願意，他也只能加大力度讓倪祈承受不住，最終屈服。

　　梁屹崢以為上一次的「真愛論」足夠讓倪祈撒手了。

　　「飛飛。」倪祈希望眼前人是那一個有點白目、有點搞笑卻仍然帥氣得不得了的飛飛，而不是一個被許許多多事情所累的梁屹崢。

　　梁屹崢只是偏了偏頭沒甚麼特別的表示，便逕自繞過她往樓上走去。

　　倪祈追了過去，兇惡道：「男子漢大丈夫，你說了等你下課，可不要半途就跑了啊，小心我跟學校舉報你早退。」

　　剛剛是不是應該說「如果不急，找其他人幫忙也可以吧」？梁屹崢心下一嘆，低聲道：「不會。」

　　本來就是個容易進入狀態的人，儘管在課前有倪祈這樣的搗亂，梁屹崢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裡依舊全神貫注於協助教學之上，並沒有恍惚分神；直到他走出教室，看見倪祈正等著他的時候，才有種回歸現實的感覺。

　　對梁屹崢而言，在大多時候，「現實」這個詞都是帶著貶意的。

　　「齁，學長，原來是約了女朋友！」

　　梁屹崢訂正：「女性朋友。」

　　說話的小男生一聽，眼睛霎時就亮了：「姊姊，妳甚麼系的？我是化工一的公關，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辦個聯誼，留一下連絡方式吧！」

　　梁屹崢伸出食指勾住倪祈背後的大衣腰帶把她往後一拉，「你都叫她姊姊了，你覺得你們還聯的起來？」

　　小男生故意癟了癟嘴，「學長這你就不懂了，我們這些相貌平凡的就是要勇於主動出擊好吧？」

　　「好。」梁屹崢側頭問道：「姊姊，妳說呢？」

　　倪祈還沒說話，小男生先吃了一百斤：「……學長快跟我說你只是口誤我就原諒你！」

　　「謝謝你哦。」倪祈笑了笑，「我大學畢業好幾年了。」

　　這一個小小的插曲稍微地讓梁屹崢與倪祈之間的氣氛和緩了一些。

　　倪祈帶著梁屹崢到她昨晚投宿的飯店吃中餐，是價位頗高的歐式自助餐。她說：「我覺得讓你邊吃好吃的東西我們邊談，你會比較好說話。」

　　「是嗎？」梁屹崢想了想，還是很好心地否定了倪祈的想法。「進食之中是我最暴躁的時候。」

　　倪祈一抖，梁屹崢已經不是很待見她了，這事情要是在飯中說，梁屹崢還不跟她翻臉啊。「那你吃，儘管吃，吃到你高興！我要在你最最最好說話的時候跟你談！」

　　一頓安靜的飽餐，換成梁屹崢帶著倪祈到附近一處僻靜的登山步道上走了一小段。這時間既是平日又是午後，偶爾還會飄下一點小雨，路邊的涼亭裡空空盪盪的，正適合放鬆心胸，談一點不好談的事。

　　「說吧。」

　　「飛飛，你可不可以——」倪祈深深地吸了口氣，「回Ａ區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