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步見龍今晚再次收穫了一個已經沉沉入睡的梁屹崢。

　　梁屹崢又回復成過去那種端正的睡姿，正面朝上，雙腳打直，雙手放在身側，棉被蓋到嘴巴上，小夜燈模糊了他的輪廓，斜射的角度在他的臉上造出大片陰影，實在很有鬼片的臨場感。

　　如果這個人不是梁屹崢，步見龍絕對不會想和他當室友；依照他多年以來的偏見，睡相這麼「優秀」的人肯定很難相處，不是極度壓抑自己，就是家教超級良好，所謂過猶不及，不論是哪一個，都沒辦法使人真心喜歡上就是。

　　至於梁屹崢……一個不夠，兩個全包了。

　　家教很好這件事，步見龍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以前他們倆一起出門走在路上，梁屹崢一定站在外邊；他話多，梁屹崢從來不打斷；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指正必須指正的人，儘管人人心裡頭都知道應該這麼做，礙於許許多多潛規則，知易行難，不見得人人都會出手這麼做，而梁屹崢卻是做到了。

　　有這樣的一個朋友是多麼光榮的事情啊，步見龍曾經這麼自豪過，直到他開始覺得幫助他人與指正他人並不是非得要在當場當時當刻，想幫助路上販售糖果餅乾的殘疾人，經由媒介捐款也行；想指正同學的小偷小竊，透過司法之手行使也行。

　　分明下一秒就在心中自己打臉自己，覺得一個學生根本捐不出可以救濟別人的大款，覺得小東西的順手牽羊動用司法懲罰太小題大作，但偏偏倔強地認為為善該是不欲人知，梁屹崢的舉動不過是想吸引別人欣賞的目光，取得更多更大的聖父光輝與名聲。

　　反正看一個人不順眼的時候哪裡都不順眼，中二少年的想法往往裹以一層晦澀的皮，實際扒開一看裡頭全是幼稚的內容，難怪經常有人說中二期不堪回首，人生的黑歷史簡直無法直視。

　　步見龍放下背包，抱著膝蓋坐在隔開兩張床板的那條走道。

　　剛剛那一頓歷時三個鐘頭的晚餐，謝明燈把梁屹崢介紹給步見龍。

　　謝明燈認識的梁屹崢，是個每學期必定出現在學業獎學金名單上的人；是個在足球場上鏟球截斷特別俐落特別凶的人；是個面對小朋友無厘頭發問時會瞎扯的人；是個一接近嬌小的女孩子就會瑟瑟發抖的人。

　　如果要讓步見龍說說他記憶裡的梁屹崢，他可能會沉思許久，然後簡短地說：「他是個對我很好的人」；而其中的「好」字包含了多少意味，或許也只有他心裡清楚。

　　嗡——嗡——嗡——

　　梁屹崢放在床頭的手機震動起來，步見龍從瞌睡裡驚醒，看眼前人動也不動，便站起身去看是誰的來電，再決定要不要把人喚醒——可惜是個非把人叫醒不可的名字。

　　步見龍喊了梁屹崢兩三聲，就見他睜開雙眼的同時瞬間坐起身來，又上上下下把步見龍看了幾遍像是在確認些甚麼，接著才放鬆似的抹了抹臉，啞聲問道：「怎麼了？」

　　「電話……」步見龍把還在震動不止的手機放到梁屹崢手上，實在不知道怎麼稱呼這一個來電者。

　　梁屹崢低頭看見螢幕上顯示的名稱時，眉間一皺，馬上翻身下床開門出陽台，又反手把門給帶上了，只留給步見龍一個背影。

　　這輩子有這麼一個人這樣子緊張你，是何其有幸的事情啊。步見龍愣愣地想，他這輩子，就認定這麼一個人了。

　　梁屹崢不耐地結束通話進房，發現步見龍身上還是早上的那一套衣服，原本急躁的腳步立刻停了下來。「吃飯了嗎？」

　　步見龍點點頭，「吃過了。」

　　梁屹崢應了一聲，又道：「我出門一趟，今晚可能不回來了，你快點睡。」

　　「發生甚麼事了嗎？」

　　「沒事。」

　　梁屹崢進了浴室快速地洗漱一回，出來見步見龍站在原地沒動過，並且用著一雙意欲不明的小眼神看他……他有點心虛地打開衣櫃門隔住兩人，穿起衣物。

　　「阿崢。」步見龍幽幽開口：「沒事的話，這種時間你急著出門做甚麼？」

　　「嗯，是有一點小事。」梁屹崢打算蒙混過關，幾個大步過去拿起背包背好，又幾個大步回到玄關踩著鞋子打開大門。「你早點睡，晚安。」

　　步見龍倒回自己的床上，掏出手機。

　　依照謝明燈的說法，梁家人好的不會想到梁屹崢，壞的再小都想按到他頭上，梁嘉津的這通電話肯定不是甚麼好東西。

　　另一頭的謝明燈不多久便回傳，是梁屹崢的爺爺不小心在浴室裡摔倒了，叫了救護車送急診，現在一大家子都跟在醫院守著，就差梁屹崢一個，梁嘉津怎麼可能丟得起這個臉。

　　自從升上高中那年梁家搬走以後，步見龍沒有再見過梁嘉津。

　　就他的印象，梁嘉津溫文儒雅，語調沉著，嘴邊永遠帶著一點笑意，梁屹崢從表面上看起來是像梁嘉津的，只不過梁屹崢更加表裡合一，不同於梁嘉津純粹打腫臉充包子，假風流真猥瑣。

　　只是一般人又如何有機會去進一步接觸兩人，深入地去了解他們的脾性，發現他們之間的差別？就連步見龍也是直到前不久聽過謝明燈的重新解釋，方知道梁嘉津夥同其他人打著甚麼主意；之前那頓飯是因為梁屹崢在場怕他聽了不能好好吃飯，才沒有把梁嘉津解析得太透徹。

　　梁家人的心肝黑不黑步見龍不知道，但絕對不是好的；如果連有著一半相同基因的生身父親都這樣對待他，也難怪梁屹崢現在寧可和所有人保持一段看不見的安全距離，就算「親近」，他的親近也不是正常人理解的親近，而是一種「你給我多少，我還你多少」的意思，只要給的多了就能歸類為親近。

　　——除了步見龍。

　　梁屹崢幾乎是傾盡所有，給他他所想要。謝明燈說，若是想把梁屹崢提溜出他自我封閉的小世界，突破口只有一個，只能是他。

　　還在傻傻地往地上刻畫界線的梁屹崢怎麼也想不到，有兩個人私下結盟，正著手準備聯合圍捕他了。

　　「那阿崢去這一趟不要緊吧？」

　　「去早了，可以稱讚有心順便要他付錢；去晚了，可以奚落一頓順便要他付錢。這一趟去是一定得去，錢也是一定要花，他只能乖乖地被安排，古有明訓花錢消災，那群人滿腦子錢，不會再動甚麼歪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