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自家兒子面色憔悴，不時失神，鄧之善怎麼能看不出來？

　　趁著結束Ａ小的學生讀書會後步見龍送夫妻倆到停車場，鄧之善夥同丈夫一塊把他們家年輕力壯的兒子頂進車裡。

　　「？？？」差點因為父母用力過猛而受排檔攻擊的步見龍單膝跪在副駕上，滿臉錯愕地回頭一看。

　　「咳嗯。」步仁昌繞過車頭回到駕駛座上車，「兒子，你今天怎麼了？無精打采，對小朋友是不良示範哦。」

　　誰都知道說謊不好，但謊還是要說。「沒事啊。」

　　「兒子，說謊鼻子會變長，你嫌媽給你的鼻子還不夠挺嗎？」鄧之善擋在車門外，並使用金莓獎演技表現一位傷心欲絕的母親。

　　步見龍啞然而笑：「好了，媽，你先進來坐吧，外面熱，我保證不會跑。」

　　「昌仔，開一下冷氣！」

　　「不行怠速，犯法的事別做。」

　　「那就開走！」

　　「不行綁架我，犯法的事別做。」

　　鄧之善酸溜溜道：「父子倆異口同調是不是，好啦好啦快點把我抓走啦。」

　　「哄媽不是我的工作範圍。」步見龍抓準機會準備腳底抹油，「那我先下車，你們開走就可以開冷氣了。」

　　「兒——子——」金剛怒目。

　　步見龍求饒：「唉唷，不要這樣啦，小事而已，小事。」

　　「我不相信，你說出來，我們評評看再說。」

　　步見龍的目光在父母之間游移，心下也正盤算著究竟該不該聽聽他們的看法。畢竟他們也看著梁屹崢長大，從長輩的角度出發或許見解又別有一番不同。

　　「我遇到阿崢了。」

　　鄧之善瞬間呼吸一滯，但隨即強迫自己冷靜下去，沒有讓步見龍看出任何端倪。

　　她很早就知道步見龍對梁屹崢有一些不一樣的情感投注，而那時的她持反對意見，故而對梁屹崢疏遠起來。

　　梁家是甚麼亂七八糟的樣子他們夫妻倆一清二楚，若非梁嘉津受梁家排擠獨居在外，又沈儀姿實在好的過分，教出手的梁屹崢也聰慧正直，他們甚至不可能讓梁屹崢和步見龍往來，就算比鄰而居，也會宛如有重山相阻。

　　做為一個母親，她樂見梁屹崢對步見龍好，但僅此而已；若梁屹崢的好讓步見龍動了心，那便是千不該萬不該。好朋友可以是一對一無關他人，可一旦觸及到了愛情，尤其是同性別的愛情，鄧之善不敢想像步見龍會因為梁屹崢而被怎樣地評價。

　　近水樓台？攀高枝？癩蛤蟆吃天鵝肉？不管如何，可以預見步見龍只能居於下風；又有誰可以接受自家的寶貝被這般看待？

　　鄧之善曾經欣喜過步見龍在明白自己的感情之前先被同儕壓力影響，而梁屹崢也因此自覺地退開了一大步，把可能扼殺在搖籃裡最是不痛不苦；高中時期，梁屹崢更不再與步見龍同校，兩人相處的時間急遽減少，萌發出愛情的機會更是渺茫；這完完全全地中了她的心意，兩人都是好男孩，應該各有各的美好際遇，而不是小小年紀便綁在一塊，走最崎嶇的那一條路。

　　父母是兒女的避風港，但鄧之善卻為未成年的步見龍搭起了一棟象牙塔；她太害怕他在成長的路上被阻礙甚至傷害，寧願錯殺一百也不願錯放一人，在圈養步見龍的同時亦掃蕩掉方圓百里內的疑似爆裂物，只求他順遂無恙。

　　多年教職，他們經常以局外人的姿態請求學生家長放手讓孩子去飛，卻沒辦法阻止自己替孩子設下重重柵欄。

　　當他們終於覺得「可以了」，打開那些陳年舊柵欄放步見龍離開時，卻發現四年大學，男男女女來來去去，他愣是心如止水，像一個斷了情根的僧人——只因他們多年來唯一攔下的不是他們假想的外在的各種危害，反而讓步見龍一個人在塔頂將他對梁屹崢的情感整理得更加明白。

　　「真的啊，那太好了，阿崢回來你就高興了吧？」

　　步見龍答道：「本來是滿開心的啦……不過他說是因為他們家公司的情況不太好才回來。」

　　「是啊，我也這麼聽說。」步仁昌鎮定道：「如果有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讓阿崢儘管說，不要客氣。」

　　「可是或許我們太久不見了，他也不願意說太多。」這句話說得步見龍洩氣極了，「感覺特別難受。」

　　鄧之善和步仁昌交換了個眼神。

　　如果說有甚麼事可以讓梁屹崢改變對步見龍的態度……恐怕就是梁屹崢對他們倆的怨懟現在也連坐到步見龍身上了。

　　如今他們有些像是驚弓之鳥了。

　　興許梁屹崢只不過因為多年未見，情誼不再而不願深談；又或者純粹不想談，但他們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腦將原因往這個方向帶。

　　當年范真婕的事件發生後，梁屹崢曾求助過他們；而他們卻做了最有違師道的選擇——勸他放下，甚至喪心病狂地想撮合。

　　梁屹崢當時的神情，鄧之善想，她今生都不會忘。

　　他們曾狠狠地剜了一刀在那一個孤立無援的年輕人身上，而今日可以說為了步見龍、也可以說為了內心深藏的愧疚，既然人回來了，他們是否能夠彌補過錯？

　　「兒子。」鄧之善一手與步仁昌交握，另一手則牽住步見龍，「我和你爸知道你喜歡阿崢。」

　　「咦？」

　　「你這個臉喔，簡直就在說『我隱藏得這麼好怎麼就被發現了呢』！真是笨死了。」

　　步見龍語無倫次：「不是，我，沒有……」

　　鄧之善收緊了握著步見龍的手掌，「你別擔心，我們支持你。」

　　步見龍不疑有他，笑得特別歡：「謝謝爸、謝謝媽。」可惜他這個笑容並不能維持多久。

　　鄧之善知道這件事說了，他們母子之間將會產生一道再也合不攏的裂縫；但她覺得，如果是步見龍的話，或許可以嘗試著去撫平梁屹崢的傷痛。「你還記得在你大考之前，阿崢有一次到家裡找你嗎？」

　　「記得。」那一天梁屹崢七早八早地來找他，步見龍才熬夜苦讀剛就寢不久，睡神正當頭，便拒絕了梁屹崢的邀約；事後等他飽睡一頓後再連絡過去，對方卻只給了一句「沒事了」就掛斷電話，把他氣得半死。

　　鄧之善告訴步見龍，前一天晚上她對梁屹崢說：「你是男孩子，這種事情不管怎麼說對你都是得利，執著只會讓你失了格調」。

　　鄧之善又說，對不起。

　　步見龍突然想通了。

　　梁屹崢對他的好他習以為常，他以為梁屹崢的每一次接近都是為了對他好，卻始終沒有想過——那個人是不是想求救？喪母、家庭遽變、迷姦，不論哪一件事被單獨提起，都不是一個普通人能獨自面對。

　　「他甚麼都不說，他不說我怎麼會知道……」步見龍抬手遮眼，「可是我從來沒有給他機會說……」為什麼梁屹崢還可以在多年以後像是甚麼都沒發生過的和他相處？如果不是他的告白、不是他早晨的那句話逼得梁屹崢說實話，那個傻子是不是會繼續粉飾太平和他當「好朋友」？

　　步見龍笑著哭，他活該被梁屹崢「不願意」，他有甚麼資格讓梁屹崢「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