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有些話，梁屹崢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與誰人說，因為他從來就不打算重回傷心地；向步見龍直白地說出對這塊土地的厭惡，也是他始料未及。

　　不過事後想想，梁屹崢覺得這件事，他對誰都沒有交待的必要，唯獨對步見龍的確該說。

　　在兩情相悅卻得不到應有的結果的時候，該當釐清便要釐清；就如同清創，再痛都要忍，才不會引發後續的病症與苦楚。

　　當初為了梁嘉津的「活不下去」，梁屹崢從幾百公里外的Ｃ市趕回Ａ區，只帶了一只背包與行李箱，前一晚還忙著交辦工作、遊說謝明燈，整理雜七雜八的事情熬了個夜，翌日一大清早又搭上火車南下，下車後趕回梁家，確定梁嘉津的身體心理機能一切正常運作，才算……安心？不，應該說鬆了口氣，至少人沒死，怪不到他頭上。

　　至於像犯人一樣被一群人死盯著不放，不認下犯行就脫不開身這件事，也早在他的預想中了；反正梁嘉津死不死，他都走不了。

　　只是他沒想到梁家連個落腳處都不給。

　　真當他給點甜頭嚐嚐就願意把命都豁出去啊？扮個情真意切的血緣連接者，兒子、姪子、外甥，這三個詞說得多順有多順，過去幾年不曾叫喚過的稱呼，在短短的幾十分鐘裡被呼喊過了一次又一次；親情這種東西他已經看破許久，陡然再被拿出來廢物利用，梁屹崢不得不佩服自己抑制嘔吐反應的能力。

　　哪裡知道在簽完股權讓渡書後，他就被掃地出門了，字面上的掃地出門。說他的房間久未使用，空房間對風水實在不大好，便掃除乾淨換做他用了，家裡沒有其他多餘的空房，讓他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梁屹崢笑了笑，轉頭就走。他當然想過他的房間還在不在，不過這個問題剛剛浮現在腦海裡，做出否決也只用了一秒鐘；因為這是個不用多想的問題。本來覺得至少會打點一下住處吧，原來這還是把他們想得太好了。

　　夏季時分，從天亮到天黑就沒有不熱的時候。他照著開始斑駁的記憶，頂著大太陽，幾次尋覓，終於找到了那貼滿紅紙的地方。

　　會刊登在租屋網的房子都不算太便宜，尤其Ａ區近年來房價高升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梁屹崢攢了幾年的錢其實也沒有攢的太多，他沒有經濟來源，當年大一大二的學費都是他在寒暑假拚了命工作，平時用度也是他在課餘抽時間打工所得，如果不是腦袋堪用，梁屹崢覺得他早就不讀書了；畢竟人可以不唸書，睡眠、吃飯和錢卻不可或缺。

　　所幸後來系上一位好心的老師願意當他就學貸款的保人，生活才總算有了起色，不用再怕沒錢可用而時時刻刻地趕場，在學習與社團活動上都少了些心理負擔，可以更認真專注地去做。

　　不過兩年過去，順利地帶上了學士帽後，學生生涯終告結束，現實撲面而來。梁屹崢想，在他開始還款以前，他能賺到多少錢？謝明燈開的工資好，雖然不是他對口的專業，但內容也算是他的長項之一，公司又在Ｃ市，樣樣都符合梁屹崢對工作的期望，便這麼定下了。

　　不管未來如何，反正他是打算在Ｃ市待上一段時間的。

　　可惜論起對人性的利用，梁屹崢足足輸了梁家人一大截，輸得可慘了；才從謝明燈手裡領過第二次薪水，就看不見還有沒有第三次了。

　　「梁……梁屹崢？」

　　如玉石相擊一般明亮的聲音喊了他的名字，聽著卻有些遲疑。梁屹崢停下正輸入著電話號碼的手，轉頭去看。

　　步見龍的樣貌和四年前的他不差很多，面貌清秀，眉眼特別有靈氣，都覺得隨時有水波在他的眼裡緩緩流轉，閃著銀光，像是倒映著晴朗時刻的碧藍天際。

　　好看是好看，心動是心動，但梁屹崢可沒想過要和步見龍來一段感人的重逢；四年以來他一直抱持著相同的念頭不曾變過——最好不相見。

　　梁屹崢以為，有些人放在心上一輩子也就夠了，這世上不是萬事盡如心意，不是想要就必須得到；更何況，還有「其他東西」壓在「想要」之上，他隨時可能因為「其他東西」而放棄「想要」。

　　「你回來啦……」步見龍笑得像哭。

　　梁屹崢不清楚步見龍知道多少事情。在他不告而別以後，步見龍的父母有沒有將一切全盤托出？有沒有告訴他，一個小女孩竟然逼得梁屹崢無計可施，只剩最後一策。

　　——或許沒說。梁屹崢並沒有從步見龍眼裡發現一絲憐憫、低看、怒意或是玩味。

　　梁屹崢當時想，這一趟回來，總算有點好事發生了；步見龍終於不再用那些複雜的眼神看他，想必他從半黑不白的名單裡被移出了吧，應該回到清清白白的朋友名單裡了吧。

　　可當回朋友又能怎麼樣呢？像最初一樣的無話不談？小聊個天，請吃個飯也就差不多到頂了，還想再往上？那是做夢。

　　在Ｃ市，梁屹崢當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在Ａ區，在故人眼前，他想當自己沒心沒肺，機器人也好，木頭人也好，沒有感情的那種最好；他站在這裡的原因，就是他失敗的證明。

　　「找地方住嗎？」

　　「嗯。」

　　「那、那到我那裡去吧？我現在在Ａ小工作，在那附近租了房子。」

　　「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像是察覺到梁屹崢的推辭，步見龍尷尬道：「要不然先去看看，看一下環境、擺設甚麼的，喜不喜歡再說。」

　　有時候，就算在心裡做了一千萬次的心理建設，自認已經鑄成了銅牆鐵壁，百攻不入，最後卻發現仍然敵不過某些人的一句話。

　　梁屹崢突然分辨不出長情和卑賤的區別了。曾經他對步見龍的喜愛無庸置疑，友情的、愛情的、親情的混成一團，但總歸都是色香味美，看著高興，聞著愉悅，嚐著歡喜。

　　步見龍想要甚麼他給甚麼，因為對方的反應正是驅使他心中那一團麵糰發得漂亮，最後變成一個個細膩好味的麵點的核心。

　　——只是後來，步見龍想要他離遠一點。

　　再遠一點。

　　梁屹崢終究開心不起來了。搭不到肩、牽不了手、聽不清聲音、看不見臉孔，這樣的距離夠遠了嗎？

　　或是，他再退最後的一大步吧，從今往後，各自的人生各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