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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合歡》第74章
☆、第74章

  蛇皮繩子摩擦著岩石颼颼往下沉,何慶胖大的身子已然整個兒滑落到崖邊,只剩兩隻肥爪攀在崖石上垂死掙扎。那碩大的屁股在空中亂晃著,越發牽引得大網迅速下降。

  「嗚哇——娘親……」川兒緊緊攬著青娘,崖石邊上的樹杈蹭得他好生難受,還有不少毛茸茸的黑色大蟲掉下來,嚇得他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他們在空蕩蕩的山谷裡孤伶晃蕩著,好似頭頂上方那兩片大屁股稍微再往下沉一沉,他們就要整個兒向白霧迷茫的山谷底栽去,實在可怕極了。

  聽著小兒萋萋哭喊聲,鍛淩鈺心口愈痛,即便方才想要與她母子二人同歸於盡,卻也不是這樣一種活生生的慘烈死法。

  一手捂住滲紅的傷口,極力向山崖邊奔去。

  「吱——」終於在最後的關頭將繩端狠狠踩住。

  何慶粗嘎嗓子一頓,掛著滿臉鼻涕眼淚的狼狽,下一秒卻越發哀哀嚎得大聲:「蒼天大地~!賢婿啊,不枉我閨女辛苦伺候你多年,還給你添了香火,果然是自家人講良心喂~~~」

  哼。緞淩鈺忍著胸腔內洶湧的血腥,頎長的身軀站在懸崖邊俯視:「老匹夫,你方才叫了我什麽?」

  他的笑容那樣好看,狹長的鳳眸,弧度向上彎起的薄唇,即便是嫌惡的冷笑亦能迷惑人心魂……難怪人人都叫他玉面夜叉。

  何慶被踩得都快要抓不住崖石,心裡罵著賤/人狗雜/種,嘴上卻仍然蕩著諂媚:「嘿嘿~~賢婿,我叫您賢婿~!您好歹也是我家夫人認下的女婿,我女兒的夫君,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好一張肥厚的面皮~,方才還要將我的女人孩子吊死,這會兒卻做起了老丈人……可惜,我玉面夜叉平生最厭惡的便是你這種不知廉恥的狗骨頭。」鍛淩鈺莞爾笑開來,腳下再度用力,一隻純黑緞布鞋挑開何慶攀浮在崖石上的手,頓時那巨胖的身體便向白霧迷蒙的懸崖下跌去——

  「啊——,姓鍛的!當年你爹軍權在握,惹得皇上忌憚,老子亦是被逼……況我兒子亦被你弄死,何家絕了香火,欠的債我早已還清!……你也不要太得意,小心看看你的女人和小兔崽子吧,哈哈哈……」粗嘎絕望的聲音在空蕩山谷中回蕩,聽在耳裡像蟲子一般噁心。

  嗬,好個不要臉的老東西!鍛淩鈺涼涼笑起來,討厭這番話被崖下的女人聽到,傾城容顏上盡是地獄般的森寒。

  過去了多少年,那場撒滿鮮血的舊事他可一丁點兒都不敢忘,母親雪白的側影、繈褓中弟妹的脖子、少女被撕裂的衣服……還有他臉頰被刻上的罪,哪一樣出離了這個狗東西的手?他不過只要了他兒子一條性命,又算得了什麽?

  「還不清了啊……那麽多條人命,你以為你是誰?」鍛淩鈺撫了撫光滑的臉頰,彎下腰去拾起腳下的繩端。方才為了衝破穴道,他的心口已經被血染透了,此刻才用力站了這一會,便已然快要虛脫,可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可是那網罩裡的女人,眼裡卻盛著滿滿的絕望與驚恐:「鍛淩鈺,繩子、繩子……救孩子——」

  他心中懊惱,以為她又開始恨他曾經殺了她哥哥。可惜他的手才扯住繩端,卻「嘶啦」一聲,那原本被狗太尉抓握的一截卻忽然裂開來一口子,「吱吱」開始變細。

  卑鄙,好個六親不認的老東西!

  鍛淩鈺一拳砸在崖石上,狹長鳳眸裡充溢著可怖殺氣,秒秒間慌忙撕下一卷長袖向崖下的繩子纏去。

  「嗬,死期到了……」不遠處,玄天拾起劍,向鍛淩鈺清瘦的背影眯起眼睛。

  癡沉於愛而不可得的傻瓜啊,我殺了你,可是為了救你呢,不然你一輩子比我還要痛苦,你又要惦記著我的仇、惦記著搶了你女人的男人,我亦要擔心著你的報複……多累人不是?

  那摻了內力的冷劍便擦著寒風,直直對準崖邊純黑的背影射去。可惜失了武功的鍛淩鈺專注著救崖下女人,竟絲毫未曾察覺。

  紫蘇才放下的心一瞬間狠狠痛起,好似又看到多年前滿院子噴灑的紅。

  「淩鈺,小心——」

  「娘——」玄銘還來不及阻攔,一道紅影已然從身邊擦過,秒秒間與那疾馳的白光怦然相接……

  ……

  玄柯一路急急飛馬而至,久征沙場的他,深邃眸子將周圍迅速一掃,只見一柄銳劍正向山崖邊的黑衣男子襲去,千鈞一髮之際,那魁梧身形立時在馬上騰空一躍。鍛淩鈺還未察覺身後危險,整個兒已被玄柯扯開在一旁,他尚不及恍過神,一道青衣早在眼前晃過,飛身閃在了山崖下。

  失了重心的斑駁網罩正在迅速下沉,玄柯矯健步伐輕踮在直線傾下的崖壁上,一柄碧血寒刀將那繩端一挑,牢牢在手腕上卷了幾道。他左臂本已受傷,此刻沉重的力道激得他身子一個踉蹌,三人在空中連連翻轉了幾個圈,差點兒摔下崖去。虧得崖邊正好有一塊山石突出,方才在其上艱難站穩。

  一刀子撇開那斑駁大網,裡頭的人兒已然慘白了臉色,女人尚在急劇喘著氣,孩子卻已暈厥。玄柯放下寶刀,將川兒軟綿綿的身體平攤在山石上運氣,方才抬起頭去看青娘:「為什麽要走?」

  他的語氣沉沉的,分明抑著滿腔隱忍。深邃眸子凝著身旁的女人,化開真顏的她不過十**歲模樣,剔透的膚色,抿著精致小唇,眉眼間嫻良又安靜,哪兒像那個一身軟骨的嫵媚少婦。雖早已猜測過她的模樣,卻從來不知她竟是這樣的年輕,一刻間忽然了然她那孩子一般來去不定的彆扭脾氣,心裡頭也不知是寵是憐還是該發怒。

  青娘撫著起伏的胸口,見玄柯這樣看她,方才記起來自己天將亮時的那番作為。雙頰頓時浮上淡淡紅霞,每次賭氣離開他,到了最後卻總要他將將跑來收場,好生沒臉面。若然她聽他的話,乖乖待在府邸等他,那麽誰的陰謀都不會得逞。

  卻也終究是個執拗的角色,只看著玄柯那纏裹的手臂:「你受傷了……是不是那個女人?」

  「無妨。」玄柯站起身,山石不大不小,他魁梧的身型正好將青娘嬌小身軀牢牢籠罩在陰影下。

  「沒事就好。」青娘低下頭,一時有些尷尬。是有多久沒再見過這樣冷冽霸氣的他,就仿佛當初她在漠北惹怒他時,他明明生氣卻仍死要面子隱忍著不肯發作的模樣……好生讓人慌張。

  才想著要退後,卻猛然一隻長臂將她往精悍胸膛裡一拉,她還完全沒準備好,就被拉進玄柯那道熟悉的沉穩氣息當中,聽到他砰砰起伏的心跳。

  玄柯低下頭,嗓音肅冷得讓人心慌:「為什麽這樣走開?我險些氣得要殺了你。」粗糙大掌揉捏著青娘瘦削的肩膀,好似要將她牢牢刻進他靈魂深處,可是她的身體這樣軟,一點兒也不肯讓人好好掌握。這樣的感覺,就似當初她才拖了衣裳將他勾引,轉而便又在茶鋪門前一忽而栽進這人的懷、一忽而撞進那人的座,讓他心中懊惱卻又不知道該要拿她如何。

  「我只是怕你……會愛上那個女人。她那樣年輕漂亮……家世又好。」劫後餘生的女人竟然還要對著他笑,臉色蒼白蒼白的。

  這樣輕的年紀,該比他小了十餘歲吧。她的美竟超出了他的臆想,她若不說話,便似初次相識的清冷深閨少婦;可是一張口,那副軟趴趴勾人心魂的口氣,除了她卻再沒有別人……這樣柔弱無骨的女人,到底對那個幽冥一般的男子該有多愛多恨,方才肯為他吃那麽多的苦,逃出來生下骨肉獨自一個人辛苦生活。

  「……你連走都不願讓我看到你的真面目。」玄柯將青娘越發攬緊,將她髮絲淩亂的腦袋全全埋在胸膛裡,貪婪呼吸著她的味道。

  感受到男人蒼涼的歎息,青娘雙手主動環上玄柯窄而精悍的腰:「他們將她化得那麽像我,你竟也未曾上當。」

  「唉,你讓我真不知該要拿你如何……」

  「你出來尋我……你的皇后……她不生氣嗎?」

  他們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玄柯蠕了蠕唇,卻最後什麽也不解釋,隻將青娘裹進他尚好的右臂:「把過去的都忘記,和我回去。」

  這時候的他是霸道專橫的,青娘看到他深邃眼眸裡的瀲灩,怎麽能夠忘記,他原本就是個肅冷清傲的大將軍呢。

  青娘道:「我知道你在生氣。」

  玄柯卻不答她,彎下腰將地上的川兒抱起:「……從今日起,在我解除舊黨之前,再不會縱容你一人在宮外生活。」

  「嚶嚶,大大……」醒過來的川兒吸著鼻子,軟綿綿攬住玄柯的脖子。熟悉而溫暖的胸膛啊,這些個月為臭爹爹吃的委屈終於找到了傾訴的出口。小嘴抿啊抿,可惜心肝兒太激動,哆嗦了半天卻什麽也說不完整,一瞬間又好似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可憐的小啞巴。

  「我說過,我不要我們的孩子生在宮……」青娘安撫著川兒,才要說話,卻聽到上頭玄銘一聲慘烈絕望的長呼:「娘——混蛋,你竟然殺了我娘!你殺了我娘——!」

  一瞬間才要說出的話又將將咽下,趕緊催促著玄柯向崖上攀去。

  ……

  卻是玄天與玄銘二人抱著紫蘇跪坐在不遠處,紫蘇臉色蒼白,胸口不知何時竟被一柄長劍貫穿,急得青娘立刻便要下地奔將過去。

  一柄帶血的素白絨扇卻將她三人一擋:「放下我的女人。」毫無溫度的森冷嗓音,那說話的人蒼白的傾城容顏,一身森寒氣息,是鍛淩鈺。

  鍛淩鈺笑,涼涼地看玄柯一身青衣端端立在山崖邊,魁梧挺拔、一身正氣……他想不明白,這樣一個不懂風情的男人,除了會打戰,到底哪個地方強過他?

  這還是他與玄柯的第二次面對面呢,第一次在極樂地府,他執一柄絨扇與那狗皇帝相鬥,玄柯忽然從天而至,帶兵突圍,那時候他們勢均力敵,誰也不比誰甘拜下風。

  可是這一次,他失了武功失了女人,玄柯卻成了坐擁天下的皇帝;他想將女人帶走,然後再派紅衣前去刺殺他,可是玄柯不僅沒有死,最後還將那該死的女人攬進了自己懷中……嗬嗬,有些人啊,總有這些好運氣。

  「請將我的女人放下,不然……」鍛淩鈺彈出折扇的銳利刀鋒向玄柯逼去,一雙瀲灩鳳眸卻緊緊凝住青娘不放,他就是要看著她,看她到底還要如何傷他的心。

  可惜女人卻將臉頰埋進了男人的懷,不肯多看他一眼。

  「我聽青娘自己決定,她若願意,我必不阻攔。」玄柯淡淡應著,卻越發緊了緊懷中女人。他知道她在發抖,知道她終究心底裡愛過。可是即便知道了,他亦要幫她將那不堪的舊情堅定斬斷,他要她從此幸福,再不要惶惶度日……她亦要為他的心負責。

  鍛淩鈺眸間一冷,暗暗捺下洶湧的血腥:「嗬嗬,好個薄情的大將軍。若沒有我,你以為你能做上皇帝的位置麽?她原本就是我派去騙你,如今任務既已完成,便是我接她回去的時候……你得了天下又搶去我的女人,難道不怕被天下人笑話嚒!」

  「我原無心為政,倘若在意她騙我,今日便不會來。這一世你比我先出現,上蒼給過你無數的機會,你卻不珍惜。你既不知珍惜、也不肯悔改,最後輸了她的心,又能夠怪誰?」玄天撥去那柄扇子,多少年刀光劍影,一眼便看出鍛淩鈺早已失了內力,卻還在任性堅持。

  卻也不想為難他:「你走吧。我答應過青娘不殺你,便一定不會要你性命……你且去看看你阿姊,她亦是為了你而受傷。」

  「噗,阿紫、阿紫你……」身後傳來玄天艱澀的痛叱。

  鍛淩鈺執扇之手微微一顫。

  青娘終於狠心開了口:「淩鈺,你既曾經逼迫我,便該理解紫蘇的不易。許多事,女人若能反抗,早已經反抗了……逝去的倒退不回來,眼前的走了亦沒有了,你不要再如此執迷不悟好不好?」

  卻原是我逼你麽?鍛淩鈺扭過頭,心頭開始劇痛,合歡的嗜血之盅啊……在玄柯抱著女人與孩子飛上懸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經輸得一塌糊塗了。可是骨子裡頭不可一世的冷傲,即便是輸了亦不肯在情敵面前示弱……

  他哪裡知道青娘原是在為紫蘇開脫,心裡頭恨,嘴上卻還在笑,永遠是個不肯伏低的自負角色:「她早就該死了,一個忘卻血海家仇的下賤女人,哪有什麽臉面再活在這個世上?!你卻不一樣,你為我裁衣、為我熬藥,你夜裡頭不肯睡覺,偷偷用指頭撫我臉頰……歡歡,我知定然還是愛過我的,只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讓你不滿意了對不對?……你是在怪我殺了你的哥哥麽?可是,我的家人亦死了,我還有尚不及一歲的雙生弟妹,他們全死了!幾百條的性命,我卻不過只用了你家的兩條性命來償?如何你還不知足?」

  青娘轉過頭,不願去看玉面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痛苦神情。愛與不愛,哪裡是用數字計算的?他愛她,可他的愛對她而言卻是一步一步沉積的恨。她無論怎麽給他解釋,他卻永遠只知怪罪於別人,從不知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反而越發決絕地將她逼入絕境,逼著她的心越發冷卻。

  「……你不去,我也不再勸你。可是紫蘇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朋友,看在你我二人一場舊緣的份上,你先將我們的冤仇放一放,且容我去看看她。」口中說著,便再不多言,催促著玄柯急急饒過鍛淩鈺,向紫蘇奔去。

  ————

  紫蘇被抱在玄天懷裡,失血過多的她原本蜜色的肌膚白得仿若一張宣紙:「……你看,我不是我勸過你嗎,你若執意要殺他們,你要的,便得不到了。」

  玄天哽咽著,憔悴的容顏上滿是顆顆混濁的淚:「可我若是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了我!我,最後還是得不到你……阿紫,手上沾了血,一輩子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難得他一個剛愎自用的男人肯這樣當眾示弱,紫蘇艱難伸開雙臂,抱住玄天微彎的脊背。曾經那麽貪戀過他結實的身子,現在卻瘦了,一點兒情/欲也生不出來,好似他們已是一對暮年將死的夫妻。

  她伏在他耳邊,不經意拔下髮絲上的小簪:「傻瓜,舊恨難解,新恨不了;恨由誰起,便由誰化,這是天經地義的……只是我原以為,這場仇恨,最後不該由我一個女子來化……」她輕撫著他的背,聽到他心臟脆弱的跳動,然後手中忽然狠狠用了力,那精致的小簪瞬間便沒入男子薄薄的胸腔。

  「唔……」玄天捂著胸口,秒秒間神情由驚訝、震驚幻化成了恨,立刻卻又變成了然:「阿紫,你……你竟然……噗——」

  「沾了毒的,不痛。」紫蘇桃花眸子彎起來,一如曾經對著他調皮而任性的玩笑,再度用力將簪子拔出來、再刺入:「我捨不得留你一個人在世上胡鬧,怕你最後會不得好死。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此刻將你帶走安心……這樣很公平不是嗎?我一死,你對我的仇、他們對你仇,還有我對你的仇就全了了……嗬嗬。」

  她悠悠笑起,笑著笑著,眼淚卻忽然不受控制地汩汩冒出來—而他終究是對她好過啊,如果沒有那些仇恨,她最美好的光景就只剩下那段日子了。

  玄天亦跟著淌下兩行濁淚,艱難地喘著氣:「……告訴我,你、此生可曾有哪怕一日愛過我……告訴我答案,死在你手裡,我、我亦甘心了……」

  「到了現在,你還要問我嗎……傻瓜。」紫蘇不回答,慢慢地合起玄天的眸子,將他攬進她懷裡。

  「娘——」玄銘大哭起來,少年的嗓音瑟瑟發抖著,話已不成句。兩個至親的親人好容易相聚,他卻還不及享受一日合家之喜,便又成了個孤兒,你讓他情何以堪?

  「師傅、皇叔,你們快來,救我父親母親——」他開始仰天咆哮,蒼茫的山谷間盡是他絕望的哭腔。

  急急趕至的玄柯忙用指尖扣住大穴,止住紫蘇的傷口:「我原準備今日去尋你母子,你們卻先走了。」

  那熟悉卻陌生的溫熱觸感讓紫蘇渾身一顫,口中忍不住湧出一抹鮮紅:「該死的,總是這樣醜的時候被你看到……你莫要再幫我運氣,我沒有用了,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早晚是要死的。只是沒想到死的時候,還能見全了你們,也該滿足了。」

  玄柯握住紫蘇的手,剛毅容顏上毫不遮藏的痛苦:「你這又是何苦?……何苦這些年折磨自己?你可以來找我,我亦不可能不安置你……你卻不肯來……如今大局漸穩,你又……你讓我如何向銘兒交代?」

  嗬嗬,只是為了向銘兒交代麽?紫蘇涼涼笑,笑自己的貪心,這個的愛要來了,又去貪那個的愛。

  「我大約是上輩子欠下你們了。人世間生死輪回,今生去了來世繼續,有些債,卻是非要用命抵償的,今世若不還,下一世便又要一世苦修糾纏……我這一世還清了你們,下一世便可以自在,想愛的愛,想恨的恨,一且都隨我,有什麽不好呢?」

  她說著,又抓過青娘冰涼掌心撫上將軍溫熱的手背,從懷中掏出來一串小珠與一本小冊:「我、原本心裡頭恨你們,恨一個讓我動情,卻對我的視而不見;恨一個與我相親,卻搶我所愛、傷我至親……有時候我想,不如下毒藥毒死你們吧,毒死了便痛快了。可是我卻下不起來,我恨到了底,卻還是愛你們……愛你們還不夠,我還愛、你們的骨肉。你看,我原準備了小珠串兒給她的,想騙她小小年紀便被我虜獲,跟我學釀忘川酒……可是現在卻來不及了,你替我交給她,告訴她,曾經有個乾娘,好生嫉妒過她的娘親……」她又吃吃地笑起來,撫上青娘眉心的痣,真好看啊。

  青娘的眼淚撲梭梭往下淌,握過紫蘇的手撫上自己平坦小腹:「不管,我最不喜便是傳話,這話你留著自己同她去說……你這個狠心又自私的女人,總嘲笑我醜,如今我變回來了,你卻又故意要走……你笑話夠了我,自己卻走了……你既狠心走了,索性將我們都忘個乾淨吧,下一世做你的自在人去罷,再不要記起我們這群人、這輩子的苦和糾纏……」

  青娘語無倫次重複著來來回的幾句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眼淚滴嗒濺下,一輩子從來未曾掉過這樣多的眼淚,一番也不知到底是對紫蘇說還是在對自己說……也是啊,她們都是一樣的女人、一樣的遭遇,沒有人再比她們互相更了解了,就好似她是她的娘家。可是紫蘇卻將她先行拋棄了,讓她形單影隻,從此她除了那個愛她的男人,再也沒了能夠取暖的地方。

  「傻瓜,忘了做什麽?這一世和你們的故事才剛開始又結束,我還不甘心呢。我在忘川橋頭等你著,孟婆賣她的湯,我賣我的酒,等你們過了橋我再去赴我重生的路……這次我可不要比你先來,先來的總是慘的,誰先來、誰先動了情,誰就注定要輸了……」紫蘇費力撫了撫玄天涼涼的青絲,抬起視線去看不遠處巍然佇立的鍛淩鈺:

  「先來的不懂愛,傷了愛人的心;等到他懂愛了,那後來的人卻已經將她受傷的心補上,什麽也輪不到他了……人啊,千萬不要去鄙薄別人,誰的故事不是誰的模板呢?老天爺可沒有那麽多的精力,去給每個人配上那麽多個不相同的故事。」

  說了這一番話,她的力氣已然所剩無幾了,腳底的寒涼漸漸往上彌漫,連腰間處都僵麻了。

  最後凝了一眼玄銘,又抬頭看了眼玄柯:「好好待我的兒,不要讓他太苦。」然後便慢慢閉上了眼睛,那麽蒼白的容顏,逝去了生命卻依舊風韻得讓人心疼。

  「娘——」玄銘哭得越發大聲,少年的心傷成了碎片。

  「乾娘……」川兒小手兒撫上紫蘇的臉,想要去喚醒她,可是眼睛卻被青娘涼涼的掌心撫上,視線一片兒的黑。

  「……你以為我又願意嗎?可是上天如此無情,先賞了我恨,又讓我墮入了愛;待我終於明白我錯了,她的愛卻已經死了……我若不爭取,便什麽也剩不下;可我爭取了,還是什麽也剩不下……你叫我如何能不逼?不恨?」鍛淩鈺不知何時踱至身後,他的嗓音難得如此平緩,周身彌漫著一股嗜骨寒氣。

  嘴上說著,又對著玄柯勾唇涼涼笑了起來:「嗬嗬,你贏了,我輸得徹徹底底。怪蒼天,如此偏心,你們走吧。」

  有皇城內趕來的禁衛開始處理紫蘇與玄天的遺體。

  ……

  「把他們葬在澤和園吧,那原就是他為她所建。」青娘揩著髮梢,崖上寒風吹得她滿頭青絲亂舞。

  「好。」玄柯微微點頭,小心扶住青娘尚且纖細的腰身:「給我一個月時間,我便帶著你與孩子遠遠離開。」

  「恩。」青娘回他一笑:「你說,到底一個男人是先愛上女人的心,還是先愛上她的身體?……我原想知道,假如沒有合歡,你還會愛上我不會。所以我便將臉化了,想要在失憶前離開你,看看這輩子自己是否有幸,可以真正得到一人之心……」

  玄柯勾唇,剛毅容顏上浮起一抹寵溺的無奈:「傻瓜,我們都已不是少男少女的年紀,那樣純純的悸動不會再有了……我愛你的身體,因著愛上你的人,可是這樣的愛,你卻不能說它不是真愛。因這世間,所有能夠相伴到老的,都離不開那最原始的。」

  他這樣說亦不無道理,青娘點了點頭。她亦算是經歷過一場生死變故,那些心靈相愛的,愛了一輩子卻不得可,遠遠相看掛念著,倒還不如一對夫妻朝夕共處呢。

  「走吧。」青娘道。

  「好。」玄柯將川兒架上肩,一手攬過青娘的腰。

  鍛淩鈺孤伶伶站在紫蘇的腳前,看他們竊竊低語著走遠。晌午的日頭漸漸明朗,樹影下點點黃光斑駁,明明曾經是他的女人他的兒子,如何竟覺得他們三人才是最登對的一家。

  聽到不遠處的小兒好似叫了聲爹爹,他的眼裡豁然亮了亮,垂下的掌忍不住握起來……可是卻不見一人回頭,他的眼神便又瞬間黯淡下去。此刻,假如有誰肯回頭對他說,「來吧,你也來」,那麽他寧可與那人平分青娘亦願意,哪怕分給他的僅有十分之一……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小合歡」有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澀啞啞的,好生沒底氣。鍛淩鈺摸了摸臉頰,方才明白原是自己不知何時張了口。

  該死……堂堂男兒漢,如何這般拿不起放不下?

  他怪著自己的心軟,可是他的口卻不聽他,叫了一次後,膽子似乎越發大了。

  「阿歡。」他又叫,聲音又大了些許。

  女人的背影在斑駁陽光下漸漸縮小,他仿佛又看到6歲那一年,她紮著小雙鬟,掛著滿臉淚花可憐巴巴的喚他哥哥。他那麽討厭她,原是要將她送去做那最卑賤的豔女,卻一瞬改了主意,譴她去了廚房……

  她長得真快,才不過一眨眼,立刻就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每日在路邊的轎子裡偷覷她,她走路總喜歡低著頭,也不知到底在想著些什麽。

  他好奇,故意在她跟前一站,大冬天的她卻將他潑下一身的水,害他原本虛弱的身體越發寒涼。他本要罰她進濯衣堂,可是看到她一手的凍瘡,匍在他腳前為他小心擦拭,忽然又改了主意,送她進了繡衣房……從此她的笑啊、怒啊、恨啊,全進了他的眼,再也抹不去了。

  可是此刻她卻在一步步走遠,她這次一走,他便再也沒有力氣將她追回來了……他的勢力他的武功全沒有了,他成了最無用的人。可是他才不要半世悲傷,留下她、或留下自己,獨在世間終老,都不是他想要的。

  鍛淩鈺顫著嗓音喚起來:「歡歡。你回過頭看看我。」聲音很虛弱,卻分明毫不掩飾的祈求……他那樣不可一世的人啊,竟然在最後的時刻學會了祈求。

  青娘忍不住頓了頓,終於再做不到將他這一句的呼喚刻意抹去。

  察覺掌中小手微微顫動,玄柯握著青娘的指尖緊了緊,又鬆開。住了步子,低頭凝著青娘。

  青娘低下頭:「把孩子給他吧……那人太可憐。」

  「好。」玄柯將川兒抱下來,小心塞入青娘的懷,有些不放心地望了眼鍛淩鈺:「我就在這裡等你。」

  「恩。」青娘點頭,心裡頭為著他的大肚生出感激與愧疚。

  抱著川兒一步一步走過去,她原以為自己走了很長的路,卻不知其實不過也才百步遠。

  兩人靠得這樣近的距離,她站在他跟前,卻已經不是他的妻。

  鍛淩鈺撫上青娘細碎的長髮:「肚子還疼嗎?」

  青娘搖搖頭,將川兒小心放下地:「木白的藥極好。」

  「……我早上還想要殺你們……你恨死我了吧?」

  青娘不答,囑咐道:「以後,你好好照顧自己,找個愛你的女人。」

  「……你曾經定然也愛過我的,是不是?」鍛淩鈺卻不肯放過她,直直凝著青娘素白的臉頰。他的身體已經撐到了極致,好似她說不,他立刻便要逆風倒下。

  青娘抿了抿唇,沒說話。

  鍛淩鈺卻已經明白了……可惜明白得太晚,他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眼裡生出蒼涼來:「嗬嗬,怪我。太自負。阿姊說得對,來得早的,注定是要受傷的……對不起,我的小合歡,讓你吃了這許多年的苦。若有來世,我玉面定然不會再欺負你,我們之間不要有仇、也不要有恨,從一開始到結束都只有愛……你今生不願給我,來世卻不允再負我。我在忘川橋頭等你,等你來,來續下一世的緣分,你答應我可好?」

  他口裡又溢出一抹鮮紅,今日已經留了這樣多的血,他再經不住任何的激動。

  青娘回頭,看著百步外那道魁梧的身影,不用看也知道玄柯此刻眼裡頭瀲灩的繾綣與憂慮,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忽然冒出來。

  卻還沒意識到鍛淩鈺的話不對,突然腳下已騰空飛離開地面。有男人絕涼的嗓音伏在耳畔,發著狠:「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去往那座橋,我怕我迷了路,來日再尋你不見,所以……」

  「……不如我們一起去好了。」呼呼下落的過程中,青娘看到一雙狡黠狠戾的冷冽鳳眸。

  玉面夜叉,得不到的,寧可毀滅了也不能留給別人……她怎麽能那麽天真那麽心軟,竟然還以為他已經心死了。

  「青娘——」

  「阿歡——」

  她聽到崖頂上傳來兩聲熟悉的呼喚,可是身旁的男人忽然伸出一手,嚴嚴捂上她的口鼻,不容她呼吸。

  朦朧中,她好似看到懸崖上飛下來那道魁梧的青衣身影,那人拽去她的裙,然後她的裙子撕裂開……接著身子便輕了,墮入了縹緲。

  「唉……」遙遠的天邊,又傳來那個黑衣俊美少年幽冥般的歎氣,他說:「罪啊……這可是你欠我的呢,我的小美人。」然後他從黑木躺椅上俯□來,抓過她髒兮兮的手,撫上那道猙獰的印記。

  ……

  「嗚哇——娘——」清冷的懸崖上忽然響起小兒一聲破啼,那像要撕裂的稚嫩嗓音,倒像是給方才一場情愛爭戰唱起了哀歌。

  蕭木白從荊棘裡艱難站起身子,一步一步挪至川兒身旁,抱起他髒兮兮的小身子:「淩鈺……你又何苦如此。」

  「嘟嘟,娘親……沒有了……」川兒抹著眼淚,小小的手臂纏上蕭木白肩膀,哽咽著將他往懸崖邊撲去。

  斷情崖邊寒風烈烈,有女人的裙裾在崖石上呼呼舞動。清風如玉的昔日江湖第一公子懷中攬著小兒,好似聽到竹林裡幽幽傳出一曲勾魂的極樂笛聲。

  她偷偷躲在竹子後,以為自己的身體還如幼年時那般單薄,可惜他卻一眼發現了她緊張的心跳。

  他放下笛子,作出一副肅冷模樣。他說:「出來吧,做什麽偷偷摸摸的聽。」

  「你吹得真好聽。」她仰慕地抬頭看他,手指頭兒糾著衣角:「我、我就是來告訴你……我又攢了五兩銀子,現在一共有七十九兩了。再等等,等我們出去的時候,便可以買地生娃娃了……」說完了,才發現自己不慎暴露了那最隱秘的心思,又慌忙捂住口,想要逃出竹林。

  可惜他一彎腰,秒秒間將她撈在了懷裡。

  這世間的情愛啊,不是有緣無份,便是愛恨糾纏,少有能兩情相悅的。愛了卻不能得,得了卻不懂把握,把握了卻又被掠奪……幾時由得人說了算。

  小兒還在哭,小小的身子俯視著空蕩蕩的谷底,好似不將娘親找出來便不肯抬頭。這樣小的年紀,脾氣便如此執拗,像極了他的父親。

  「乖,若是他們不再,從此木白叔叔便是你的爹爹。」蕭木白將川兒裹進懷裡,拾起地上染了血的白絨折扇。

  一道白衣身影在倉皇的情愛戰場上飄渺掠過,那崖上便立時複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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