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快準備完，林宇軒才覺得不大對勁。向來守時的老闆，今天在約定好的時間，根本沒出現。

兩位模特都在佈景前站定，面色充滿期待，連姿勢都隨時組成一張大片。

「老闆呢？」

「難道你沒看到消息？」大白驚訝地問。

林宇軒有些急，拔高聲音：「什麼消息？」

「他昨天照顧醉酒的同伴，不小心扭了手腕，來不了。」見林宇軒下巴都要掉了，大白連忙伸手替他接住，「老闆指名今天你掌鏡。」

「他居然是認真的？！」看了眼手機，林宇軒發現自家老闆真的是認真的。

對方還在後面補了一句，大意是期待他在頂級時尚雜誌的封面故事旁，標記下「攝影師：林宇軒」的字眼。

之前林宇軒提過許多次，想爭取不做助手，想要自己拍一套片，自己掌鏡。可林一鳴一直說他「沒準備好」「還不到時候」，從國內到之前那次國外的拍攝，每一回，對方都用這一句話來堵住他的嘴。

為什麼這一次就準備好了？

林宇軒以為按照老闆的完美主義性格，若真的受傷，寧可取消，也不強上。

除非老闆真的篤定自己準備好，林宇軒想，才肯把這重要的工作交過來。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林攝影師，我是你的助手。」

剛剛因為林宇軒而灌滿傷感的身體，頓時被欲望全面掌控。

如果說做助手還能以「站在背面看不到表情」來逃避現實，那作為拍攝者，則是直視拍攝對象，赤裸裸見證他們的恩愛。

哦，老天，真的太完美。

這套照片主題是「午夜」，講述兩位大明星褪去光鮮後的生活，要求有單人照，也有二人合照。

策劃更是為了表現洗盡鉛華後的安然和不經意的性感，和造型那邊商議，女方穿oversized白襯衫，男方光裸上身只穿白色睡褲，如同居家，如同他們的每個夜晚。

當時拿到策劃，編輯部這邊紛紛叫好。

此時此刻，林宇軒只覺得自己給自己挖了千米巨坑，直通地心。

為了讓世界看到田騰飛的七彩祥雲，他可真是拼得把真心都砸了進去。

林宇軒指導田騰飛脫下睡袍，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摟著半依他肩膀的權子涵。他過去講了兩句，然後伸手碰了碰田騰飛：「別那麼僵硬，自然一點。」林宇軒垂下眼瞼，「你們明明感情那麼好。別像木頭人一樣，好像來擺造型的。」

不知是不是林宇軒的錯覺，田騰飛看起來更緊張，不過身邊的人笑了一句，對他耳語了什麼，他臉紅了一下，倒是不緊張了。

投向林宇軒的視線，也變得格外情深，意味深長。

燈光那麼好，佈景那麼棒，人也那麼美，不愧是有天賦的大明星，表情都無可挑剔，一顰一笑冒著粉紅色的泡泡。

確認各方面都沒問題，剛剛為他們補妝的化妝師也退到了一側。林宇軒眼睛對準小小的視窗，開大光圈，對準拍攝主體，對焦，田騰飛的臉在他相機裡模糊了，又變得異常清晰。

他碰觸過田騰飛的手指，此刻按下快門的手指，燙得灼灼燃燒。

林宇軒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自虐傾向。

兩個人的合照在雜誌裡只有兩三張，可他的鏡頭還在一直不停地響動。

快門音哢嚓哢嚓，乾脆俐落，彷彿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刀起刀落，剁碎了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

那兩個人已經很親密了，臉貼著胸膛，鎖骨上有若隱若現的口紅印，眼波流轉，一抬眼一頷首，呼吸間都是綿長的甜。

這幾張拍下來，林宇軒突然感覺眼睛有點不舒服，像他的手指一樣，在燒似的。

一夜沒睡的後果這麼快就湧上來，猝不及防。

他想睜眼，那兩條線卻像黏了漿糊，怎麼也撐不開。要不是手裡還有死貴的相機，他可能沒辦法死撐下去。

好在雙人的部分少，已經拍完了。被拍攝對象要補妝，他剛好趁機休息一下。

只是這狀態不能繼續下去，好歹也要稍微緩解一下。

滴眼藥水……呃。

想了想，林宇軒有些頭大。他眼睛比起一般人些許有些敏感，也不習慣東西碰他的眼睛，每次做檢查也好滴藥水也好，都是受洋罪。

當年他配眼鏡的時候，田騰飛笑他膽小鬼，笑得前仰後合的樣子，他還現在記得一清二楚。

林宇軒背過身，剛鼓起勇氣擰開眼藥水瓶，一堵牆一樣的東西伴隨輕聲尖叫，堵在他面前。

他先看到的是某個人的下半身。穿白色睡褲，仔細看看得到內裡，更看得到內褲勾勒出來的……那啥的形狀。

林宇軒心一驚，本能向後一仰，卻忘了後面沒椅背。

他瞬間在腦內描畫出四十八種四面朝天的體位。

可是一種都沒有發生。

田騰飛反應很快地伸出手。他伸得太遠，碰到了林宇軒的腰，不過只幾秒而已，便抽回了手，改握住了對方的胳膊。

「我來。」田騰飛壓低聲音，像是在唱最深情的情歌，「昨天晚上，抱歉。」

說著，他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掏出一張消毒紙巾，認真地擦拭了手上每一寸皮膚。那細緻程度讓林宇軒頭皮發麻。

沒想到連摘下眼鏡的動作，田騰飛都墊著消毒紙巾。

常年彈吉他的拇指尖結了老繭，蹭到林宇軒最敏感的皮膚，蹭得有些癢，惹得林宇軒忍不住揚起頭向厚鐸。他的脖子張成一條好看的線，緊繃著下顎。田騰飛碰他，他就像過電一樣，身體輕輕顫，鼻腔中都是難以忍耐的吐息。

如果叫出來那才是最丟人不過的。林宇軒努力地把眼角張開個小縫，剛剛好看到眼前的人。

他一看，就再也不躲了。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林宇軒沒有抵抗力的東西不多。大寶柔軟的長毛算，熱辣辣的火鍋算，剛出鍋的新鮮炸雞算，還有一個頂天頂底一出現就秒殺全場的——

田騰飛。

真好看，林宇軒想。他看了這麼多年，怎麼也看不厭。這張臉比當年更成熟了，褪去青澀，線條更明晰堅毅，而且他真的學會了深情。

比當年盯著萵苣公主的頭髮差點笑場的眼神，殺傷力增加百萬數量級。

林宇軒還沉浸在田騰飛好看的臉上，眼裡突然一陣刺。他捂著眼睛，身體縮成小小一團，很努力地撐著身體，才沒有滾下椅子叫出來。

待到他終於調整好狀態，來回看了看，田騰飛已經不見了。

「接下來是權小姐的拍攝。」大白跟他講。

林宇軒自知方才行為極不專業，更甚的是耽誤了拍攝時間。他在心裡舉著教鞭戴眼鏡的小人狠狠地抽他，抽得他胸口生疼，以此為戒訓，不敢再犯。

「我知道了。」

林宇軒謙恭地講完，便悶頭擺弄相機。

他聽到有人竊竊私語，說剛才那組照片裡，男士多帥氣，女士多美麗，兩個人在一起天造地設，一定會幸福一輩子。他當然知道，他拍的照片，當然比誰都清楚。

他把白平衡曝光調了無數遍，每一種彷彿都不夠好，沒辦法展現那個人的美。

直到對面響起「宇軒，好了嗎」的聲音，他才抬起頭，便毫無防備地迎上對方的眼睛。

林宇軒瞬間不會動了。

他僵直地做了幾個指示，可是不知道該看哪兒才好。

本以為掛上撲克臉，萬事便能完美解決。可林宇軒清楚，此刻自己表情有多扭曲。

他連續按動好幾次快門，權子涵也按照他的指示做了動作。撩發，蹭掉唇邊的口紅，還有安安靜靜盤腿坐在沙發上念書……無論什麼，對方都能做得完美。

只是和方才相比，缺少了那麼點愛意。

那是當然，愛人不在身邊，多少總會感覺落寞。

「你和小飛感情很好吧？」林宇軒頭也不抬地講道。

如果被拍攝物件狀態不好，拍攝者需要親自引導。林宇軒要親自把別人對田騰飛的愛意引導出來，淋漓盡致。

沒想到權子涵有些驚訝：「他難道沒有告訴你？！」

「他大概為了照顧我單身，很少跟我聊感情問題。」林宇軒從視窗前抬起眼，稍微挪了下位置，「我們大多說些……」

林宇軒仔細想了想，竟然找不到準確的答案。

他們什麼都講，雖然不全是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也不全是詩詞歌賦人生哲學，但也……

「我們基本每天說句早晚安，還有特別無聊的笑話。」

「我看……是你和小飛感情很好。」

「我們感情不好，可是一點都不好。」林宇軒像是被人發現偷藏在塑膠袋的貓咪，耳朵上的毛都炸了起來，「高中同學……你知道，我們太久沒見了，總要敘敘舊。不過也只是敘舊而已。」

權子涵表情溫柔了許多：「他說你們高一時是最好的朋友。」

「床鋪頭頂頭。他現在睡覺不打呼嚕了吧？」

「哈哈，我怎麼知道。」

不得不說，小歌王真的是個神奇的人。一聊起他，棚裡原本緊繃的氛圍，也變得輕鬆起來。

林宇軒也些許有些歉疚。大約是自己太介意，才讓拍攝現場籠罩上不太專業的味道。

可是他很感激眼前的人，補齊了他心中田騰飛的形象，也補齊了他這些年缺失的時光。林宇軒有些驚訝，他記憶中那個擁有柔軟內心、縮在角落裡唱歌的田騰飛，居然沒怎麼變過。

還是那麼完美的一個人。

就連他身上的缺點都是可愛的、閃閃發光的。

所以林宇軒更加覺得田騰飛那些話有些不自然。

「宇軒？」

一句輕言細語，徹底驚醒林宇軒。

權子涵的片拍完了，他正在電腦上檢查效果是否滿意。可他看了兩眼，不知怎麼就拐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他便是沒想到，戀愛有朝一日也會佔據他的大腦。

林宇軒連連道歉，雖然他知道前一夜沒睡好而影響到今天的工作，實在糟糕無比。不應該再想田騰飛了，也不應該是被感情左右的時候。

林宇軒想，最後一次，把話說盡吧。

雖然平時很愛和田騰飛強嘴，但在權子涵面前，他說盡了田騰飛的好話。他把心中對田騰飛全部的幻想和希冀，全都不小心說出口了。

不過沒關係，面前的人，將是未來守護對方的人。

他一點也不後悔。

「抱歉，我剛才在想，小飛那麼幸運找到了你。你那麼完美，他也是。我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當年非常可愛，唱歌也會害羞，通常他都一個人躲在看臺的角落裡。我真的覺得當年我蹲在他面前，做了他第一名聽眾，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抱歉，我到底在講什麼……小飛就拜託你了。我……他，他真的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

林宇軒知道自己有些失態，連聲音都變得哽咽。他連忙把注意力移回螢幕上，一眼便看到了田騰飛的笑。

「恕我冒昧。請問，」權子涵小心翼翼地站起來，臉上嬉笑全無，宛若面對生死抉擇，「你是不是，對小飛有意思？」

「什麼意思？」林宇軒脫口而出。

「你是不是想和他搞對象……不對，談戀愛……」權子涵說得結結巴巴，一點不像通告上的伶牙俐齒，「你是不是喜歡他？」

女士面色躑躅，每個字如千斤頂，生生壓在林宇軒身上。

「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他，他可是我最愛的歌手，我重要的朋……」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權子涵向前一步。她和林宇軒的姿勢位置，不再像工作中的拍攝者和被拍攝者。

林宇軒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愛他……」他頓了頓，「是開玩笑的。」他終於笑了，勾起嘴角，一臉輕鬆，再無眷戀。

「小軒軒，你又講什麼冷笑話了？」田騰飛的聲音冷冷的，自九天之外而來，沒有絲毫真實感。

林宇軒猛地回頭。他隔著千萬人，隔著熾熱的光源，隔著遲到許久的思念，與再也無法觸手可及的田騰飛遙遙相望。

田騰飛離他那麼遠，遠得竟看不到對方臉上的表情。

密不透風的攝影棚裡，下起了傾盆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