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蕊改
易水醒時不知今夕何夕,只覺渾身酸痛,尤其身下宛如炭烤,想來紅腫不堪,也不知還能不能走路。他不想看,亦是不敢看,抓著床帳費力地起身,見床榻上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心尖一顫。
「兄長……」易水不由自主地抬頭去尋易寒的身影,卻不料撞進一抹朱紅,心如刀絞。
「大……大皇子?」他絕望地敞開腿,見腿間血紅,淚瞬間決堤。
易水原以為是與兄長纏綿,不曾想站在窗邊的竟是朱銘,那些兄長施救的畫面通通是臆想,他瞬間慟哭出聲,聽見沉穩的腳步聲以後更是肝腸寸斷,哀嚎著往床角縮,等手臂被扶住時,早已忘了自己與大皇子身份有別,握緊拳頭剛欲反抗,耳邊就傳來溫柔的嘆息。
「這般痛嗎?」
「兄……兄長?」易水立時呆了,抹淚細看,身邊是穿了朱袍的易寒,他顧不上細想,撲過去點頭,「疼,兄長我疼。」
「讓為兄看看。」易寒按住他的頭,輕柔地撥開腿,只一眼就忍不住嘆息,「是為兄的錯。」
「兄長。」易水含淚搖頭,摟著易寒的脖子喘息。
易寒身上沒有藥膏,見弟弟痛得淚水漣漣哪裡忍心讓他走路,直接用衣袍把人抱起,走出屋門時四處看了看,確認無人才往外走。易水雖睏乏,理智尚存,攥著兄長的衣袖輕晃。
易寒像是知他煩憂,沉聲安慰:「無妨。」
「兄長……」易水急得拼命掙扎,牽扯到腿間,又痛得痙攣。
「別動。」易寒腳步微頓,半瞇了眼睛瞪他。
易水愣住,膽怯地垂目,終是不敢忤逆兄長,沉默著被抱出了閣樓。此時已過午夜,宵禁時期街道上連半條人影也沒有,易寒許是怕他挨凍,雙臂收緊,又繞至院中,繼而取出懷中火石,在易水的驚呼聲裡引燃牆角的草垛。
冬日風冷,可架不住草料乾枯,北風一卷火舌就舔上二樓的木窗,焦糊的熱浪逐漸翻湧,易寒用袖籠捂住他的口鼻向後退了無數步,一直退到街角的陰影裡才鬆手。
「易水。」易寒甚少叫他的名字,「你少時癡傻,如今思慮清明,可還聽得懂我說話?」
易水自然點頭。
易寒反握住他的手,指腹沿著纖細的手腕滑入掌中:「朱銘雖被廢黜,到底是皇室子孫,若是他的死訊傳入皇城,你我定然難逃一死,為今之策只有以一場大火掩蓋事實。」
「可……」
「可朱銘是皇子,若是他死,就算當今聖上再不喜歡他,也會為了皇族顏面派人徹查。」易寒比易水想得周全,面容在火光的映襯下逐漸溫柔,「所以不能讓朱銘死。」
易寒慢慢俯身,鼻尖與他的輕觸:「易水,你記住,今日葬身火海的不是大皇子朱銘,而是我。」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不知是不是因為煙火繚繞,眼角又湧出了淚:「兄長?」
「別怕。」易寒替他擦淚,「為兄護著你。」
易水哭著搖頭:「兄長,你……你如何裝得了朱銘?音容相貌皆不同……若被發現……」
易寒將外袍脫下披在他肩頭:「我不會立時出現,等火勢蔓延,眾人見不到大皇子自然會尋,半月後便會出現一個被火燒傷,容貌盡毀,連聲音都改變的朱銘。」
「大皇子本就被貶,不死已是萬幸,誰還會去關心一個不得寵的皇子?」易寒起身去望火勢,見樓閣置身火海,又回身扶易水的手臂,「只是我的死訊還需你帶回家中。」
焦糊的風吹醒了易水,他猛地站起,又跌進兄長的懷抱:「連父親都要瞞?」
易寒沒有答話,只用手指摩挲易水的唇,摸了片刻忽而低頭吻過去,滾燙的舌探進他的口腔粗暴地攪動。易水不明白兄長的心意,仰著頭費力地迎合,心裡湧動著滿腔苦澀,最終又化為了淚。
「你知為何是我來救你?」
他一怔。
易寒說完只笑了笑,轉而道:「易水,我走以後你不能寫信與我,也不能與旁人提起任何關於朱銘的事。」
「那……那何日你我才能……」易水顫抖著握住易寒的手,「才能再見?」
「為兄不知。」
「不知?」他慌了,死死揪著易寒的衣袖不放,「兄長的意思……」
易寒打斷他的話:「就算不能再見,為兄亦可護你周全,只是今日本該陪你……」易寒話未說完,修長的手指就探進易水腿間溫柔地撥弄,「畢竟弄疼你了。」
他兀自搖頭,說不疼。
「都哭成這樣了,怎會不疼?」易寒無奈道,「易水你記住,往後家中只有你,你要想法子護娘周全,勸誡爹不要在朝中結黨營私,切不可參與黨爭。」
易水越聽越是心驚:「兄長是不肯再回來了嗎?」
夜風忽然比易寒更沉默,他剛因與兄長纏綿的喜悅盡數退卻,咬牙扯住易寒的手往小腹按:「那若是我……若是我……」
「易水。」易寒的嗓音帶了絲淺淺的笑意。
他頹然鬆手,終究羞怯,但煩憂轉瞬襲來:「你是想躲我才走的?」
「你知我不是。」易寒還是笑著望他,亦是望他眼底火光。
於是兄弟二人不再言語,易水扭頭生悶氣,手卻牢牢攥緊兄長的衣袖,他們身後的房屋燒得七零八落,煙灰隨雪花在風裡盤旋。易寒的目光漸漸變冷,等火勢衰頹,猛地站起抱住易水的腰,將他按在牆上親吻,唇齒相貼,急切地汲取,他應接不暇,等回神時,兄長已然鬆手。
「易水,為兄不能送你回家了。」
他攥緊拳頭,充耳不聞。
「易水。」易寒又蹙眉瞪他,「聽話。」
易水扛不住兄長的訓斥,顫抖著轉過頭,隔著漫天飛雪與穿著大皇子衣袍的易寒對視,片刻敗下陣來,苦笑連連。
「我說不過兄長,我說不過!」他言罷轉身,竟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積雪皚皚,易水走一步跌一步,可即使跌倒在雪地裡,易寒也沒有上前攙扶,此番一別,不知再見之日何夕,然而他們剛纏綿盡歡,如今早已不是手足之情,所以即使離別,竟是連尋常家人間的告別也未曾有。他知道是因為捨不得的緣故,也知道若要回頭,他們兄弟倆皆無活路可言。
生離死別,皆在一念之間。
次日飄香閣大火之事就傳遍京城,死傷不多,卻各個都是紈褲子弟,易水亦把兄長的死訊帶入家中,然大皇子朱銘下落不明,於是各府上下連喪事都無法操辦,皆隨宮中一起搜尋皇子。
次月朱銘現身,音容盡毀,連夜出皇城,奔赴平原稱侯。
是夜,易水登城牆遠望,銀月的清暉映亮滿地白雪,易寒離去的儀仗不過數騎,比他來京城時還孤獨。易水聽聞京中盛傳大皇子自現身起,終日面具覆面,他不是不想去見兄長,只是朱銘就算被廢黜,住處依舊不是他這等四品官員之子可以涉足的。
原來自此一別,不是生離勝似死別。
易水扶著城牆,追隨著兄長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跑,卻不知被何物絆倒,再起身時竟連腳印都被積雪掩蓋,易寒早已不知所蹤。他癡癡地站著,肩頭落了層薄雪,待晨光微熹才艱難起身。
撲簌簌的雪自肩背滑落,易水喘了口氣,凍紅的指尖抖得不成樣子,卻沒有落淚,只呆滯地下了城樓,見滿城寂靜,心一下子空了。
苦候三年換來一朝情纏,轉眼又是天涯永隔,易水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悲,然而心卻牢牢拴在了兄長身上。他明知兄長對自己沒有情義,依然無可避免地把剩下的理智交付殆盡,連滾帶爬地尋到來時的馬車,再搶了下人手中韁繩奪馬歸家。
易水不善騎射,不是因為別的,皆因腿間不便,此番疾馳狂奔,到家以後連路都走不了,硬是扶著牆跌進臥室。
蕭瑟的風在耳畔徘徊,鼻翼間縈繞了淡淡的血腥味,與被易寒破身時不同,一切都是冷的。
「兄長……」易水的手慢慢伸向案幾,「你不讓我寫……寫信,我要如何……如何熬過沒有你的日子?」
毛筆順著桌沿跌落,他倉皇接住,墨汁濺了滿地,彷彿血跡斑斑,一路蔓延到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