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萬不知夠不夠。”
“如果不夠,你再跟我說。其他時間,別聯繫我。”
魏北將支票遞給桌子對面的男人,眼神從那張蒼老枯槁的臉上一觸即過,最終落在手邊的黑咖啡裡。
他已不那麼期待父愛,他早就長大了。
魏北的父親叫魏忠國,名字起得大忠大義,卻是個不忠不孝之子。少年時期不愛讀書,整天逃課打架請家長。當年魏北的奶奶不在魏忠國身邊,魏忠國的父親死得早,基本算是沒人教育。
原生家庭的不幸,造成魏忠國心理扭曲。十幾歲上街偷竊,雖不是什麼大數目,也進過幾次少管所。
出來後並不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十八歲被魏北的奶奶攆出家門,到底乾了些什麼勾當,無人講得清。可想也知道,必定齷齪。
離家幾年後,魏忠國回來了。不算衣錦還鄉,倒是看起來人模狗樣。他身邊跟著一名女子,頂漂亮,懷著孕。
那時人人都誇魏家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撿便宜,上哪兒找這麼漂亮的媳婦。不過好是好,只是漂亮媳婦成天板著一張臉,看起來死氣沉沉,不展笑顏。
魏北的奶奶不待見這對夫妻,魏忠國在家受氣幾日,罵罵咧咧地搬了房。他們住在巷南破舊的老樓房裡,後來魏北的媽就是在那兒跳樓身亡。
魏北至今不知母親的名字,可能是奶奶不記得了,可能是奶奶也從未詢問過。
既有妻兒,魏忠國確實安分過一段時間。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恰巧趕上炒股行情好。魏忠國聽信所謂兄弟的“真言”,說什麼但凡進去,多少會賺,牛市。不巧的是,魏忠國或許命中缺財,他虧了。
再加那些時日魏忠國膨脹得不行,認為手裡有點錢,吃喝嫖賭樣樣不落。他在賭桌上欠下債務,賭心過切,借了高利貸。
他以為每天守在賭桌邊,總有一天會翻盤。最終等來的卻是上門催債與翻船。
魏北母親嚇得不敢出聲,或許從那開始,她就瘋了。
也或許瘋在更早的時候——魏忠國強.姦她。
魏忠國瞧上這女人,是某次與兄弟喝酒結束後,去洗腳房按摩。這足浴門店倒是正經的,一般不做什麼非法勾當。魏北母親當年才將過二十歲,嫩得比花嬌。
她沒什麼文化,也沒什麼心眼。魏忠國第二天約她吃飯,便去了。去之前還挺高興,想著結交一位大哥,漂泊異鄉總有點心理慰藉。
當天晚上,魏忠國強.奸了她。
此後事情不斷滑向黑暗,他拍裸.照威脅她,有時又以甜言蜜語哄騙她。他像一條蛀蟲,一隻可怖的吸血蟲,將女人從內裡腐蝕、侵占、套上枷鎖。
沒人建議她離開魏忠國,她老家陳舊的道德觀念認為:你已不貞潔,你活該。
如果你離開這個男人,去尋找其他異性,那就是水性楊花。且對強.姦一事諱莫如深,畢竟丟臉。為什麼他要糟蹋你,卻不是別人?
一定是你這個女人有問題。
她一直想不通,為何上天這般待我。究竟是世道錯了,還是我錯了。
魏忠國就如此囂張著,隨著時間增長,本性暴露。家暴這事有開頭,就沒有結束。哪怕女人懷上孩子。
原以為孩子是黑暗生活的微光,她確實曾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孩子抱有期待。
可現實太苦。生活太累。魏忠國的變本加厲,催債人的殘暴無情,神經虛弱疑神疑鬼,最終壓垮了這個女人。
她生下孩子後縱身一躍,沒想過會給魏北的人生遺留災難。
現在,這個災難回來了。
有些事人們總不願它發生,可躲不掉。命運這東西,說不准。
魏忠國坐在魏北跟前,兩人沒有視線交流。男人始終想說點什麼,可魏北的態度很冷漠,拒不交流。
他最終嘆口氣,想說謝謝,沒說出口。於是魏忠國起身,離開。
咖啡店的玻璃門一開一合,冷風與暖氣同軌相行,迎頭一撞。魏北是在沒忍住,偏頭去看魏忠國的背影。
老了,有些駝背。但其實他不記得魏忠國年輕時的身影。男人在寒風中緊了緊外套,支票放在兜里,手揣進去,應是捏著。走得很急,很快不見了。
魏北靠著椅背,長呼一口氣。他感覺眼前結了一層水殼,想要咽回去,還挺費力。
咖啡涼得冰手,店內暖氣也不算充足。魏北漸漸雙手交握,放在唇前哈口氣。暖了點。
四年前魏忠國找上魏北時,他才十八歲,那年他參演了幾部不紅不火的家庭倫理電視劇,勉強能在部分公眾面前混個臉熟。
那時候奶奶的記憶力還好,至少不會忘記回家的路。魏北能夠賺錢以後,多次提出想要搬出巷北,離開這個骯髒嘈雜的環境。
奶奶堅持不走,魏北沒辦法。他至今在想,是否那時奶奶仍心存僥倖,期待著兒子有一天會回來。人無完人,也沒有真正鐵石心腸的人。
直到有一天,魏北拍完新戲,回去看奶奶。他在巷口遇見了一名小女孩,孩子說她迷路,找不到父母。魏北猶豫片刻,帶她一同回家。
女孩不算很漂亮,眼睛大,漆黑有神。她始終圍著魏北叫哥哥,哥哥。小孩兒聲音甜美,魏北沒什麼抵抗力。
他問她記不記得家在哪裡,送她回家。女孩說父親叫她在原地等待不要走,可是父親一整天也沒有回來接她。
魏北猜得七七八八,女孩可能被遺棄。心想同時苦命人,愈發親近。
可他沒想到的是,幾天后魏忠國上門。他沒認出父親,卻從那張頗為相似的臉裡找到熟悉感。
奶奶呆怔片刻,流著眼淚破口大罵。
這女孩,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囡囡,這就是你哥,這是你奶奶。”
魏忠國牽著魏囡的手,任由奶奶叫罵也不出門。然後他抬頭看向魏北,說:“我是來找我兒子要錢的。”
魏北至今講不明那天的心情,門前偌大庭院,野草雜亂、樹木枯敗。可那天陽光好得不行,天高遠又通透。
他自嘲地笑幾聲,盯著魏囡,已懶得去拆穿對方的陰謀。他不知道魏囡是否曉得魏忠國的“用心”,也不想知道。
有時候情感是很虛假的。像果子外面罩著一層玻璃糖花兒,壓根不用咀嚼,一舔就化。
“沒有錢。我也沒有爸爸。您打哪兒來回哪兒去,不走我告你私闖民宅。”
魏北擋在奶奶之前,他始終認為自己長大了。不再事事需要奶奶出頭,他可以去保護。
魏忠國說:“知道你有錢,我這幾天都打聽好了。你現在是明星!明星哪有不賺錢的!”
魏北:“您怕是來搞笑的,就算我有錢,又憑什麼給你?”
“憑我是你爸!”
這話擲地有聲且大言不慚。
魏北的語言系統甚至有一瞬失靈。他不敢置信地瞪著魏忠國,饒是在看怪物。
你憑什麼。
你憑什麼說是我爸。
魏忠國嘴臉尖刻,似毒蛇盯上獵物。
“你要不給我錢,我就告訴媒體你有一個怎樣的家庭,你媽是個雞!你爸是個賭徒酒鬼!我有得是方法搞臭你的名聲,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那些催債人曉得我還活著,曉得你是我兒子,絕對回來要錢!到時候誰也別想好過,父債子償!”
“你去啊!”
魏北忽地就爆發了。他伸著脖子,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潑婦——那種打小他便看不上,一輩子也不想成為的人。
“你他媽有本事就讓全天下知道!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你以為我會在意那點名聲?!狗屁!你他媽今天敢把哪件事說出去,老子就讓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個連老婆都強......”
魏北又忽地收住了。
他看見躲在魏忠國身後的魏囡。硬生生將“強.姦犯”三個字吞嚥下去。
她不該知道的。
她還小,不該知道太多。
魏忠國臉色幾變,他沒想到魏北會知道以前那些畜生不如的事。他似很怕魏北在魏囡面前繼續抖露,於是氣焰小了許多。
魏北抿唇,最終擺手:“我不會給您錢的,沒錢。你們趕緊走。”
怎麼可能從他這裡拿到錢,錢就是魏北的命根子,是他和奶奶在這世上存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如果那天魏囡沒有流鼻血。如果魏忠國沒有驚慌失措。如果奶奶沒有喊出那聲造孽。
魏北絕不會打開錢包。
可這世上絕無如果。
太陽很好,鮮血順著魏囡漂亮的花裙子往下滴。上邊刺繡的白花染紅,艷得刺眼。
魏忠國慌亂抱住她,手足無措地從兜里掏出衛生紙。可那血啊,怎麼都止不住。
魏北傻傻地看著魏囡,魏囡也看著他。陽光籠在魏囡稚嫩的臉頰上,散發著不自覺的蓬勃生命力。她才六歲。
多好,多小的女孩。
魏忠國忙成一團,魏北不知該怎麼辦,魏囡懵懵懂懂地叫了聲:“哥哥。”
那應當是很致命的聲音。
魏北渴望的東西,都在這聲哥哥裡。
魏囡患有白血病。魏忠國說。
奶奶流著眼淚,罵人的話突然沒了,她僵硬地盯著魏囡,模樣有些滑稽。
然後大呼一聲:報應!造孽啊!
魏北想,上一代人與他的恩怨,不該牽扯魏囡。孩子是無辜的。即使當年他一路跌跌撞撞走過,血淚流盡。
可魏囡是無辜的。
“送醫院......”魏北完全不知自己的聲音在抖,他紅著眼,朝魏忠國怒吼,“送醫院啊!還愣著幹什麼!你他媽腦子壞了?!”
那天下午,魏北先是忙著去取錢,再風風火火地趕回醫院。他一路上咀嚼著魏忠國擔心的神情,咀嚼著他不曾享有的、屬於別人的父愛。
浪子回頭,惡人變好,混賬男人學會了愛自己的後代。
這些都有可能發生,只是與他無關罷了。
魏北蹲在醫院門口,身邊人進進出出。他以為自己長大了,十八歲,成年了。
他覺得自己不該掉眼淚。像個男人點。
可他抑制不住,他抱著膝蓋,知道今天付了錢,明天將等待他的是什麼。生活從不曾美好,但生活還能更糟糕。
路過的人說:那個男孩哭得好大聲。
魏北心想,我沒這個命。
治病是個無底洞,魏北總跟魏囡說,你要堅強,一定會好起來。
魏囡問:哥,他們說你是明星。你是嗎?
魏北說:我不是。但哥想成為演員。
至今第四年。魏北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扛過來的,也不知道魏囡是怎麼扛過來的。他始終喜愛著她,認為他們身上有一些共通的地方。
或許叫做忍耐力。
魏忠國拿走支票沒多久,魏北消化掉情緒,打算離開。他剛推開椅子,手機適時響起。
是一條短信。
同樣沒有備註。
魏北看完內容,表情稍有變化,像是笑了一下。
“今晚有空。”
“我想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了看最近留言,大家不要急哦~
有朋友說感受不到北北渣,那是因為故事才開始。
咱們慢慢來(狗頭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