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辛博歐長住第一天,君王今日沒“早朝”。魏北做好早餐,一杯牛奶從滾燙到冰涼,樓上始終沒動靜。
可能是昨晚徹夜難眠,可能是醒來需要溫存,可能是辛博歐用了什麼妖術,搞得沈南逸五迷三道。反正不管什麼原因,沈南逸第一次未曾早起寫作。
這你媽,太陽估計是出不來了。
凌晨時下過一場大雪,天色亮得晚,灰撲撲。冬季沒什麼鳥雀,偶有路過遛狗的人士,遠遠傳來犬吠。
樓下常青樹蔫噠噠,這個冬季長勢不喜,估摸是哪裡生了病。
年底將近,魏北收到各大酒吧夜店的跳舞邀請。放眼錦官城同行,他得算是頂俏頭牌。評價極高,回頭客也多。
不少人衝著魏北去夜店,今晚他在哪家跳舞,那些個姑娘啦GAY啦能烏泱泱擠得台下水洩不通。
據說魏北在錦官城留了三個傳奇。
第一是當年他跟沈南逸遷居錦官城,因這臉長得顯小,老闆不讓用,魏北二話不說上台跳一場脫衣舞。
他跳得台下從鴉雀無聲到尖叫掀天,不過前後幾分鐘。
那可是錦官城最大的場子。
老闆咬著雪茄大手一揮:用!你他媽就是未成年老子也得扛下了!
第二是去年三月,BLUE Bar有人喝酒鬧事,卡座邊打得烏七八糟,兩撥人頭破血流。駐唱嚇得腿軟,拿著吉他直哆嗦。一句歌詞磕磕絆絆唱不撐展。
魏北從酒吧門口直接走上去,經過鬧事人群還特禮貌地講一句:麻煩讓讓。
他拿了話筒,試試聲。說:“要打架的全部出去,外面敞亮得很。”
話音落地,所有人都蒙了。駐唱拉他,怕他挨打。
誰知魏北接著說:“不想出去就坐下喝酒,我要開始跳舞了。”
或許那些從沒見過這陣仗,罵罵咧咧幾分鐘居然真停戰。後來魏北才知,其實那天有圈裡的大佬在場,幫他打過招呼。
魏北下班後主動去卡座敬酒,那人搖搖手說算了,你早點回家。
第三是年初情人節,魏北剛結束跳舞,一襲性感黑衣未脫,MC推著他返回舞台。
說是今天有人點他唱歌,兩萬一首,隨便唱。酒吧不抽成,直接打賬上。
魏北錢眼子,頭一點,應了。
那晚他唱的是《他來聽我演唱會》。燈光很黑,台下很靜,一束聚光燈落在他身上,似雕塑外罩著一層透明紗。
“我唱得他心碎,三年的感情,一封信就收回。”
魏北不知道是話筒出問題,是音響出問題,還是他自己——他聽到了一聲哽咽。
“收回”二字極其不穩。
台上的漂亮男人唱完後,久久沒回神。客人的視線從他細長手腕,移到握住話筒的五指,尾戒在燈下微閃,卻比不過那動人雙眼。
發紅,又不屈。
幾秒後,全瘋了。
可能特定節日,男女情感格外豐富。那晚大家使勁往台上扔玫瑰花,如下紅雨。這勢頭比得上民國時期的大角兒出行,圍觀者個個皆為青藤門下走狗。
魏北就站在那裡,像他真的紅了,像在他的電影發布會,像個巨星。
自此錦官城的大小酒吧,凡是混得上號的,沒誰不知魏北。簡言之“只要金錢給到位,什麼花活兒他都會”,不少大老闆想簽約買斷,酬金不菲。
魏北沒怎麼考慮便拒絕,他說:“夜店跳舞是為了生存,演藝是為了有意義地活著。”
狗屁。
同行相輕,魏北沒少收到虛假的奉承和惡意。都是出來賣,怎麼演個成人片,還他媽叫有意義了?!
其實魏北自己也不好說,有些夢想不好對別人講。
所以便不說了。
等到八點,沈南逸沒下樓。魏北看了幾頁劇本,起身收拾餐具。他將冷飯冷菜倒進垃圾桶,洗碗池里水龍頭嘩嘩響。
沒有等到沈南逸,辛博歐起床了。魏北剛沾上洗潔精,年輕男孩靠著門框問:“還有沒有吃的。”
“你要是再早起三分鐘,說不定有口飯吃。”
魏北本想這麼說,但他不敢。這可是沈金主的心肝寶貝,魏北有些內心發慌。
他說:“你要吃什麼,我現給你做。”
辛博歐見他在抹布上擦手,眉頭很明顯地皺攏。男生不耐煩地揮揮手,謝絕魏北。
“算了,做你的家務吧。我上學去了。”
“南哥叫你不用等他起床,想幹什麼隨你,他一會兒要出門。”
辛博歐走幾步又折返:“哦對,你給南哥擦鞋時,記得幫我也刷了。”
“明天學校藝術節,得用。”
魏北沒說話,撐著流理台。他有些想笑,倒不氣。只覺現在的小年輕真會使喚人,吩咐事情都不帶用敬語。那架勢宛如皇帝身邊的當紅太監,頤氣廩人。不敵李蓮英,卻不輸童貫。
要他背後沒有沈南逸,魏北才懶得拿正眼相看。
實際沒有沈南逸,魏北與辛博歐這種人,此生不會有交集。他們截然不同,本過著不一樣的人生。
辛博歐說他去上學,魏北不得不承認,他羨慕。他這輩子或許永無機會踏進那個門檻,而辛博歐的未來,是正兒八經名校畢業、學通透學明白了的演員。
這是質的不同。
等到沈南逸下樓時,魏北坐在沙發上看書。看的是一本現實暗喻文學,講如何從帝國主義演變為民主制度。但歷史會重演,一切都會重現。
魏北才看過半,對書中講柏拉圖理想國並不感冒。柏拉圖曾指責荷馬的詩後,說:“因為它們愈美,就愈不宜於講給'要自由,寧死不做奴隸'的青年人和成年人聽。”
這種理想國,這種思想管控,“制度”對民眾的言論引導和固定化,怎能算作給人的教育。
“意思是,詩再美,如果不符合對青年和成年人的教育要求,也要被刪掉、被禁止。”
後半句不是魏北讀的,他抬頭,沈南逸穿著西裝站在跟前。
低沉嗓音壓得性感,很厚重,聽不出是個老煙槍。
魏北莫名耳朵發燙,多年來他無法拒絕兩件事。一是錢,二是沈南逸的那把嗓子。
足夠激起他的慾望。
“博歐走了?你給他做早餐沒。”
“辛.....他說自己急著上學,出門吃。早上做的牛奶配三明治,冷了,就給倒了。”魏北下意識揉耳朵,接著埋頭。
沈南逸性格偏冷,乖覺。怪癖亦不少,比如冷掉的飯菜絕不吃,熱一遍也不行。
“下次你給他準備點速熱食物,博歐還小,不吃早飯容易得胃病。”沈南逸這老色鬼,居然開始關心別人的飲食起居。要不是魏北定力足夠,真要冷笑幾聲。
“我今天出門辦事,博歐不回家,晚餐你自己安排。明天博歐有表演,我會去看。”
魏北點頭:“意思是你們明晚回來。”
“不一定,可能會。”沈南逸說,“我媽來了,帶博歐去見見她。”
沈南逸這話聽來輕描淡寫,落在魏北耳裡,堪比驚雷。
到底是不一樣。動了感情的寶貝與買來的玩物相比,哪個更值得見家長,哪個更值得真心付出,一目了然。
魏北不怪沈南逸,一是他沒資格沒立場,二是沒底氣。辛博歐多好啊,名牌大學在校生。他又該如何介紹,BLUE Bar的知名男鴨麼。
“我知道了。”魏北說。
關於沈南逸的家庭,魏北多少知道點。大概印像是很有錢,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沈南逸早些年學金融,後來出國讀商學院。本是要走繼承遺產這條路,不曉得哪天腦子出問題,愣要搞寫作。
“學商救不了國人。”
沈南逸拿著迅哥的話,有樣學樣。氣得他父親送了兩趟急救室,第一趟為前程,第二趟為性取向。
沈家是典型的大家長製家庭,保守、嚴謹、苛刻、傳統,反對同性婚姻。整個家族中,沈南逸無疑是異類。他叫沈父無法抬頭做人,就乾脆放棄繼承權,出了沈家獨自生活。
這些事情,全發生在沈南逸二十四歲那年。
魏北總覺得當初在沈南逸身上,一定還發生了別的事情。無比重要,無比刻骨銘心。
但沈南逸不說,他也不問。
而沈南逸的母親是個高知分子,不僅知書達理,且行事果斷,與沈父離婚後成為女強人。沈母非但不反對兒子和男人戀愛,同時支持他敢於發聲,去爭取自己的權利。
沈母說:“我們講平權,說的不是男權女權,而是全人類的平權。”
“真正的平等與自由。”
什麼樣的父母培育什麼樣的孩子,這話沒錯。魏北同樣羨慕。
他只見過沈母一次,是在視頻裡。沈南逸讓魏北送咖啡上樓,純屬不小心入鏡。沈母沒看清,只覺這男孩五官輪廓俊朗,看來特舒服。
她追問是誰,沈南逸說是鍾點工,搞兼職的。
確實,魏北想,還他媽兼職暖床。
在沈南逸的母親那裡,他都不配有姓名。
與辛博歐確實不同。
這天沈南逸出門前,破天荒地按著魏北在沙發上來了一次。兩人許久未做,不顯生疏。領帶勾住魏北脖頸,拉出一條優美弧線。
沈南逸同樣粗暴,同樣不留溫情。他甚至只解開拉鍊,卻將魏北扒得精光。這場面應是極具羞辱性,偌大的別墅空蕩盪。沒有粗重喘息,也沒有愉悅叫喊。
窗外開始下雪,盈盈簌簌鹽沫子似的。特冷,魏北斜著眼睛,以余光瞥著這光景。莫名腦海裡冒出幾句京劇唱詞。
“宮娥力士殷勤奉啊!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他拖著嗓子哼,得了趣,想接著唱。
沈南逸聽不慣他發瘋,大手緊緊摀住對方嘴唇。於是破碎聲音隨著身體的搖擺,從指縫間溜出來。有時緊,有時鬆。
等到結束時,魏北已懶得再動手指頭,更別說唱京劇。他仰倒在沙發上,不去看沈南逸。南哥面不改色地收拾完畢,只輕描淡寫道:“要多少錢。”
“十萬。”魏北沒扭捏,他圖的就是錢。沒什麼好遮掩,也沒什麼好害臊。
“我以為你要多少,今天這麼主動。不過十萬。”
沈南逸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惡。他上樓拿了支票下來,隨手簽給魏北。
其實魏北這人挺傲的,哪怕他是賣,沈南逸不要求做,他便不提。如果魏北主動說:“你要我。”,好比今天,他抱著沈南逸,用脖子蹭了蹭對方,說你好久不要我了。
那鐵定是有急需用錢的地方。
沈南逸不會過問魏北把錢花在哪裡,他可以拍電影賺錢,可以夜場跳舞,按理說每個月的收入不少。
可還是不夠用。
魏北除開給自己添置衣物用品——但他的新衣確實不多,護膚或出行也一切從簡——錢去了哪裡。
他不說,沈南逸不問。
有時魏北反倒希望沈南逸開口質問,是不是證明,兩人之間還有一點無關金錢的東西。
可現實太殘酷了。
沈南逸出門,魏北從沙發上坐起。他盯著手中支票,挺想笑,又挺想哭。但他始終不會哭,太要強又太高傲。
他摸出手機,給一個號碼發短信:下午老地方。十萬。
發送完畢,魏北又盯著紛飛大雪出身。很快收到回信:好。
沒有備註,這人是他的親生父親。
很多年前,魏北以為自己的父親死了,或者就當他死了。這個從不出現,從不來看他的男人,或許在世上哪個角落,開始新生活。
事實如此,魏父有了新家庭,甚至有了女兒。
然後有一天,不遠,四年前。這個親生父親終於出現了。
魏北敏銳的嗅覺還未曾聞到丁點親情味,男人的嘴巴一張,將他從一個深淵拖往另一個深淵。
他來,就是來討債的。
不講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