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是一場夜戲。
此前做造型時,副導演負責給魏北講戲,兩人就這場“雪夜相逢,倡人對皇帝起殺心”的戲份產生分歧。
一般來講,不同的導演對劇本有不同解讀方式。副導演注重這場夜戲的畫面感,因此在講戲時,更偏向於讓魏北怎樣體現美感。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拆,每一個重要鏡頭下應是何種神態、肢體語言。
而魏北傾向這齣戲的邏輯。他認為雪夜相逢,單單“疑似皇帝變心”,並不足以令倡人起殺心。
“有時殺人不需要理由,激情犯罪。”副導演說。
魏北剛化好眼妝,他抬起睫毛,袒露深黑的眼,“但他需要。倡人的性格決定如此,您想想之前的戲,想想他的言辭行為。他要的,不就是一個為什麼。”
副導演本欲反駁幾句,但他確是首次遇上這般有趣的演員。副導演在化妝間內來回踱步,思考片刻,最後拖一把椅子反身跨坐。
他伸手,“來,把你的劇本拿來我看看。”
魏北就遞給他。副導演掂量一下,厚重。他翻開劇本,裡邊有不少新添的筆記。個人理解後邊有括號,寫著每次記錄的日期。自己的台詞是高亮,甚至對重要場景進行了簡單的繪圖解析。
手中這冊分劇本的最後幾頁,是幾個大型場景畫面,其中就包括即將拍攝的夜戲。
副導演一挑眉:“你小子,做了不少功課啊。”
魏北謙虛道:“其實大家都一樣。您和導演拿到劇本要做的事,比我們多得多。”
“行,到時候先按照你的理解來,”副導演起身要走,他俯視魏北,仔細瞧才看出這漂亮男人有那麼點不同的氣質。不單單是長得英俊或什麼,特有味道。
“但如果導演拍闆說亂來,挨罵的可是你。”
魏北朝著鏡子笑:“您放心,挨罵是演員的'自我修養'。”
副導演匆匆離開,還得去給皇帝講戲,看看那邊準備如何。畢竟每一次的拍攝都至關重要,沒有多餘的資金交給他們浪費。
造型師給魏北理好衣服,愣是許久未從他臉上移開視線。這妝妖了點兒,瞧著就像青樓頭牌。眉眼細長,唇色偏暗紅。一枚木簪將長發固定,露出光潔的額頭,挺翹鼻樑。
真真是公子世無雙。
“真好看。”造型師說,“難怪導演也總夸你有靈氣。”
魏北搖頭:“有靈氣不等於好看,好看也不等於就是美。”
這幾句無厘頭繞話,繞得造型師失笑,“哎你這人,哪來那麼多歪理。好看就好看,需要為什麼好看麼。”
“人活著總要問點為什麼嘛,”魏北舔舔牙尖,傾身從桌上拿過玻璃杯。
“能說得出為什麼的生活,才有意義。”
“就像你為什麼幹這份工作,我為什麼演戲一樣。”
造型師不知不覺跟著跑偏,“為什麼?”
“為了錢啊!小姐姐!”
魏北放下水杯,正襟危坐,人五人六道。
造型師內心已跑過一千遍“我的媽這人好坦誠好直白好真性情”,差點就粉真人,直到看見魏北眼裡戲謔的笑意。
小姐姐一拍桌子,叫道:“好你個魏北!”
“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魏北笑得肚子疼,硬生生忍著眼淚不流出,以免花了妝。他拿起劇本要離開,出門時又停下。
他忽然道:“我那樣說也是有意義的。”
造型師盯著他,眉毛上揚,看他如何辯駁。
魏北說:“我只是想逗你開心。”
門關上時,夜晚的冷風呼嘯灌進。造型師呆在原地,半晌回過神,而人已遠去。
她反身開始收拾桌子,片刻後,她再次低笑出聲:“小豬蹄子。”
這場夜戲的拍攝不難,難在兩人從相隔遙遠的宮牆下緩緩走來,面對面,再一步步擦肩而過。難在他們的眼神,姿態,和寥寥幾句對話。難在魏北必須以眼神、表情,來展現他那一瞬的殺意。
魏北順著宮牆慢慢走,他不斷問自己:難道不愛了,就得有一人去死麼。
不會,“他”不會這麼做。倡人步步為營,耐心等候至今,為一個名正言順留下的機會。哪怕是丟了身、失了心,也不會如此莽撞。
他為什麼要殺他呢。
定有什麼其他原因。
皇帝亦在向他走來。狂風捲著白雪,紅牆於夜色下發黑。宮燈一盞盞綿延至盡頭,最後匯成一個點,幽暗。龍袍的明黃跳動,跳躍至倡人眼裡。
於是在他眼中、心中,亮了一簇火。
他想,皇上富有萬里河山,富有天下蒼生,可我只有皇上。
不過想來也無畏,他只有皇上便夠。
金錢啊,名利啊,又算得了什麼。
他愛他啊。他發了瘋地愛他。
魏北的腳印在雪地中一深一淺,密密匝匝的睫毛擋住眼中一半的情緒。時隱時現。愈近,愈看清那人。他眉頭微動,不自然地抿了下唇,喉結滾動。肩膀變得有些僵硬。
皇帝的身影似乎停頓幾秒,風雪太大,視線模糊,卻直觀給了倡人信號——他想轉身離開。而自尊與驕傲作祟,皇帝始終昂著頭,故作鎮靜地邁步而來。
倡人的衣袍過於繁雜,他有幾步走得極其不穩。像內心掙扎著,於是姿態狼狽。
我為什麼要殺他。
我想要什麼。
近了。只剩幾米的距離。
他們對上眼,皇帝卻在下一秒閃躲開。
倡人心尖發涼,他幾乎要咆哮——
魏北有一瞬齣戲,就在那一刻。誰也不知道。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沈南逸,想起那人給過他若有若無的關愛。
想起那人曾在冬天大雪紛飛時,為他站在吵嚷的廣場上,朗誦即興寫作的情詩。
想起那人也會在他半夜胃疼時,起身去做一碗沒有味道的米粥。
記憶太可怕。魏北幾乎記得所有細節。那些溫度,觸感,心臟跳動的頻率,甚至是沈南逸嘴角上揚的弧度。太真實了,他年少時也以為,自己或多或少遇見了“愛”。
不是常規的愛。只是可以遮風避雨,暫且叫他不用去思及殘酷現實的愛。
而那份感情的來源,或許不源於沈南逸本人。
源於他的才華。
有人說:“體貼的男友不一定是靈魂伴侶,反之亦然。”
魏北對此深有體會。
是了。他明白為何倡人在那一瞬起了殺心。愛情這玩意,放在江山面前是笑話,放在風塵倡人眼裡,得是命了。他豁出命去愛,豁出一切,瘋狂地愛。
哪怕皇帝棄之如敝履,高高在上懶得垂視一眼,也該直言相告,為他存了風骨與顏面。
他要的是清清朗朗,要的是非黑即白。
而不是如此,為何要閃躲,為何要講那些謊言。
這才是對愛情最大的羞辱。
兩人擦肩時,倡人撞過皇帝的肩膀。他高抬下巴,高傲地看著遠方,看著宮燈盡頭,看著黑白兩邊的世界,再將視線移向深空。
皇帝說了抱歉,倡人起初罔若未聞。
直到距離再次拉遠,魏北才顫顫巍巍地回了首。他眼眶通紅,瞧著那逐漸消失的背影。高大的、偉岸的、明黃的。
摯愛的。
雪很大。風捲起衣袍獵獵。
他的眼中,殺意一閃而過。
“卡——!”
半晌,空中忽然爆破一句吶喊。
導演盯著屏幕,手中劇本捲成喇叭。劇組全員沉默,幾秒後掌聲如雷。
“這他媽、這他媽!”
副導演激動地熱淚盈眶,他揉了揉眼,提醒自己不該如此失態。仍舊忍不住握拳、跳起來。
“老子就說你行的!你小子!”
“你們看到沒?看到沒?有靈啊!他靈得很啊!”
現場喧囂一片,另一男主早就鑽進寬大的羽絨服裡取暖。導演喜笑顏開,高聲說著收工!工作人員開始拆除機器,熱鬧是所有人的。也是沸騰大雪、茫茫黑夜,是這無邊寂寥的宮城。
而魏北獨自一人站在那兒,久久未從戲中脫身。
他紅著眼,感覺淚水到眼眶邊就結了冰。
所以沒有掉下來。
這場戲從後半夜開始,拍到七點左右,天邊隱有乍破之感。
魏北穿著沉重繁雜的戲服,從宮牆那頭,走到宮牆這頭。他一步一腳印,走得很慢。等他到達劇組人員集中地時,臉和手已凍得發白。
演皇帝的叫李谷,年紀稍長,屬於沒什麼志向的男演員。所以這些年名氣不溫不火,也沒作妖。即大家眼中的混口飯吃。
李谷將盒飯遞給魏北,兩人就蹲在影視城的路邊扒飯。熱菜順著食道下去,安慰他的五臟六腑,魏北才從戲裡掙脫一點。
“慢點吃,別嗆著。”李谷像照顧弟弟,拍拍他的背,“我看你後生可畏啊,再這麼堅持下去,遲早熬出頭。”
“你看你什麼都有,長相,身材,演技。怎就火不了。”
“火不火的,是命。”
魏北嚥下食物,朝李谷說:“可能是我什麼都演,太'爛',又將就。好的導演不願用。”
“這肯定不是主要原因,我就覺得吧你還缺一個機會而已。”
李谷分析道。
“天時地利人和,才有可能大紅大紫。年輕人嘛,也不急。你還有的是時間,那你現在以什麼為收入來源?總不能靠著這種三流電影電視劇。”
“我?被人包養啊,偶爾去夜店跳舞。不然怎麼活。”
魏北將雞肉塞進嘴裡,咬字倒挺清晰。他甚至不用偷瞄李谷的表情,心知肚明。
李谷曉得圈內那些事兒又亂又淫,卻不想魏北說得坦坦蕩盪。叫人完全不好指責或嘲諷,更別說瞧不上。是有些風骨。李谷認為他傲,卻不是傲慢,不讓人討厭。
“那你以後怎麼打算?”
魏北:“以後?還說不上吧。有戲演,就演。沒戲演,就去跳舞。”
李谷:“但你總不能指望一輩子被包養,跳艷舞。吃年輕飯的,也就那麼幾年。你現在又總演些同性向作品,要不就是不入流的成人片。這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埋頭吃飯的魏北忽然反問,他似青春期的叛逆猛地上來了,“為什麼同性作品、成人片,就不能躋身入主流。難道同性戀、成年人,他們就沒有慾望和需求。偏好這些作品的人,就無權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張嘴說話麼。”
李谷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擺擺手,“那也不是,你看我也演啊。只是吧,這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魏北。”
“我是喜歡女人,但我對同性取向也處於中立態度。很多人都這樣,不支持也不反對。”
“不支持也不反對。”
魏北重複這句話。嚼著米飯,又似在咀嚼這七個字。
他輕聲一笑,“這種態度,本身就是不平等的。愛無對錯,又何來支持與反對。我們要的是平權,是......”
魏北講到這兒,突然住嘴。他其實明白沈南逸當年跟他講:有些夢想要埋在心裡,人與人是無法感情互通的。不要對別人說。
“是我瞎扯淡。”魏北不知想起什麼,接著扒幾口飯,含糊地告訴李谷,“您就當我拍戲拍傻逼了,別往心裡去。”
李谷滿頭霧水地看他蓋上盒子,起身提了提褲子。漂亮的、年輕的男人無所謂般聳肩,去丟垃圾。
李谷耳邊依然迴盪著副導演的吶喊——他靈得很!
李谷似乎有點明白了。
這天收工時,已近八點。
魏北接了個電話,是魏囡打來的。
魏囡如今十歲,五官長得開一些,更清秀。那雙黑漆漆、純潔的眼睛依然閃亮。一塵不染。
“哥哥,哥哥。”
“嗯,我在。哥剛拍完戲,囡囡是不是起床了。”
魏北聲音溫柔,表情也溫柔。
“起床有一會兒啦,哥哥。護士姐姐不在,我問你一個問題哦。”魏囡說。
魏北笑:“嗯,你講。”
然後魏囡問了。
魏北卻忽然僵在原地。
很多年後,魏北仍記得那天夜戲。他演得很好,雪很大,宮牆很紅,夜色很黑。
唯有宮燈不亮。似他前二十二年未曾明亮過的人生。
盈盈絮絮的雪片裹在罡風裡,像從天上傾倒下萬噸精鹽。太多太多,所以落在舌尖發苦。
魏北記得那場戲,他與皇帝擦肩而過後,始終以發紅的眼睛盯著天幕。
瞧這大雪,到底是落了個大地白茫茫一片真乾淨,還是落得他人生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不好說。
魏囡問:哥哥。什麼是強姦犯啊。
為什麼昨天聽別人說,有的人犯了錯,卻可以不受懲罰呢。
魏北收緊捏住手機的五指。
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