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像極了他押鏢途中遇到的攔路搶劫賊人,可偏偏卻生就一張芙蓉臉,俏生生,紅撲撲,便連眼眸也因為生氣而顯得愈發水潤明亮。
程紹禟有些想笑,生怕她惱,忙忍住了,老老實實地掏出錢袋送上。
淩玉奪了過去,又瞪了他一眼,扯開袋口往裡瞧了瞧——
呵,好傢伙!居然還有一塊碎銀和好幾個銅板,可見此人當初可是借了不少『酒錢』給別人。
把錢袋收好,再看看「敗家郎」手上那幾包東西,她又忍不住念叨:「咱們家雖然還不至於到沒米下鍋的地步,可到底也不是富貴人家,這什麼糖啊茶啊,不過是有錢人的消遣之物,咱們就沒那個必要湊熱鬧了。」
「再說,二弟如今這年紀,親事可不能再拖了,這一場親事辦下來需要花費多少銀子錢,想必我不說你也心中有數。」
「況且,娘也漸漸有了年紀,小石頭還是個在長身子的小娃娃,總得時常注意些,這錢也得存著以待急用。」
「你這風裡來雨裡去的,掙幾個錢可不容易,那可是拿命來拼啊,怎的就不學著節省呢!」
「我知道你們講義氣,哥兒幾個湊一起吃吃酒胡侃也算不得什麼大事,隻這酒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吃多了不但累人還累事。前頭村裡的張老漢,不就是吃酒吃得興起時突然沒了的麼?」
「這可是血一般的教訓啊!你怎不想想,若你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喲!」
說到這裡,她不由得想到了上輩子孤兒寡母的艱難,更不可避免地想到「上輩子的她」死後,婆母和兒子該如何生存。
程紹禟先是被她這一連番語重心長之話說得懵了懵,突然生出一種娘親教育不懂事兒子的荒謬感覺。他想告訴她,其實他並非嗜酒之人,往日也不過是在兄弟們相聚一處時小酌幾杯,貪杯誤事的教訓他可是親眼見過不少,又怎會讓自己陷進去。
可話到了嘴邊,看著她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又咽了下去。
隻到了後面,見她神情黯然,心口一緊,止了步伐,望向她認認真真地道:「我不會拋下你們的!」
淩玉勉強笑了笑,暗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想要拋下妻兒,就怕到了身不由己的時候……
轉念又想到方才自己絮絮叨叨,他卻半句話也沒有反駁,覺得氣順了不少,再想想他方才買的那些,不但有給婆母、兒子和她自己的,連她父母也有,估計她親爹的茶葉還是占了大頭,這樣一想,又有幾分氣短。
「咱們走吧,把該買的東西買齊,早點家去。」她清清嗓子道。
程紹禟又怎會沒有發現她語氣的轉變,嘴角微不可見地彎了彎,點頭回答:「好。」
待夫妻二人將抓周禮上所需之物全部置齊時,已經快要到晌午時分了。兩人取出早就準備好的乾糧和水,簡單地用了個午膳。
「這是去哪兒?」淩玉本以為是要回去了,不料程紹禟卻又帶著她往對面街去。
「去回春堂請大夫替你診診脈。」
「診脈?我真的沒事,你瞧,這不是好好的麼?何必再多花錢!」淩玉本以為他早就忘記了此事,沒想到他竟是還記著。
「總歸都已經來了,順道讓大夫診過再回去也不遲,若無事,也是求個心安。」程紹禟這一回卻沒有聽她的,態度很是堅決 。
好歹和他夫妻多年,淩玉對他還是有一定瞭解的,只要他打定了主意,旁人再怎麼說也沒用,故而也不再多話。反正她身體好好的,診便診吧。
「這位小娘子氣血稍有幾分不足,不過並無大礙,服幾帖藥,注意調養便可。」替她診脈的是一個中年大夫,姓李,並不是淩玉記憶中的那位楊大夫。
不過她也不在意,只是覺得這位李大夫頗為滑頭,不如以前那位楊大夫實在。
「稍有幾分」氣血不足,加個「幾分」其實已經可以忽略不計,再加個「稍」,基本已經可以說明她的身體很好,半分毛病也沒有。
真是見鬼的「氣血不足」!
倒是程紹禟珍而重之地接過藥方到一旁等候藥童抓藥,淩玉不耐煩在裡面乾等,乾脆便出了店門透氣。
「……姑娘,相信我,我這玉容膏真的非常有用,堅持用一個月,你臉上的麻子便能去之五六。」
「你才長麻子,你全家長麻子!」
「哎,你怎麼罵人,你臉上明明長著麻子嘛,雖然用脂粉掩住了,可那不代表你就沒長呀!」藍衣姑娘明顯愣了愣。
突然,前方不遠的對話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望過去,便見一名藍衣姑娘手拿著一個小圓罐,正『賣力』地向行經身邊的綠衣女子推銷著。
不過那姑娘想來是沒這方面的經驗,沒兩句話便將對方給得罪了。
「你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走開走開,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那綠衣女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力往她身上一推,藍衣姑娘一時不察被她推得連連退了幾步,待穩住身子後,衝著對方的背影不滿地嘀咕。
「真是的,不買就不買,做什麼要推人,活該你長一臉麻子!」
玉容膏……難道只是同名?淩玉蹙眉,暗暗思忖。
「這位姐姐,買盒玉容膏吧!我親自調製、親自試用,效果比那凝香露好多了,不但可以祛斑祛痘消疤,還能生肌美膚。真的,我不騙人!」正思量間,那藍衣姑娘看到了她,快步走了過來,一臉認真地向她兜售她的『玉容膏』。
「這真是你親自調製的?」一陣熟悉的清香撲鼻而來,淩玉接過那小罐子,仔細嗅了嗅那沁人心脾的味道,又打開盒子認真瞧了瞧。
香味、色澤、形態當真與上輩子那風靡京城的玉容膏一般無二!
她會認得,還是因為上輩子她曾經在玉容膏的調製者梁家府上做過短工,這才有幸見識到。
那梁家本也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據聞一度生意不順瀕臨破產,虧得家主樑方調製出玉容膏,硬是讓整個梁府的生意起死回生,梁府也成為雍州城數一數二的富戶,聽聞還有極大可能會成為皇商。
「當然是我親自調製的,調製了快兩年才達到這最好的效果,你瞧瞧……」
「哎呦,我還當是哪位呢,原來是楊大小姐,怎麼?大小姐來巡鋪子呢?」正在這裡,一名藥童打扮的男子從店裡走出,看到那藍衣姑娘,嘲諷地道。
藍衣姑娘臉色微微一變,啐了他一口,恨恨地道:「你們且等著,總有一日我會把這回春堂贖回來!」
言畢,一轉身便跑掉了。
「哎,你的東西!」淩玉還來不及把手上的『玉容膏』還給她,就見對方一陣風似的沒了蹤影。
「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估計又是楊大小姐搗鼓出來的破玩意,小娘子若是嫌髒手,扔了便是。」那藥童嗤笑道。
淩玉皺眉,想到一個可能,遂問:「那姑娘是以前那位楊大夫的女兒?」
「可不就是她麼。」藥童隨口應了聲便邁進了店門,恰好此時程紹禟從裡頭走出,「小玉,把藥錢給我。」
「多少?」淩玉問。
「三十文。」
「三十文?忒貴了,我壓根就沒病,倒要花三十文買藥苦自己……」淩玉嘀咕,心不甘情不願地數了三十文給他。
程紹禟假裝沒有聽到她的話,接過錢便去取了藥。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白白浪費了三十文,能買三十個饅頭呢……」看著程紹禟把藥包塞進包袱裡,她又沒忍住一陣嘀咕。
三十文,在一文錢也要掰成兩半花的上輩子,三十文真的夠她和婆母兒子花好些天了。
只是,她也沒有察覺,到縣城這麼一趟,不知不覺間,原本對「亡夫」的陌生感與距離感漸漸消褪。
晚間沐浴更衣時,她看著小腹上那一圈圈產後的痕跡,想到那位『楊大小姐』忘了拿回去的『玉容膏』,她乾脆便挖了一坨抹在肚皮上。
反正不用花錢,不用白不用,就算是用了效果不好,肚子花成西瓜皮,也只有自己瞧得見。
把自己收拾妥當後,轉身一看,小石頭坐在床上,正咬著小拳頭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望著她。
她笑著上前將他抱入懷裡,在那肉乎乎的臉蛋上左捏捏右捏捏,又如同報復般用力親了幾口,親得小傢伙眨巴著眼睛一臉懵懂。
淩玉哈哈一笑。
已經習慣了長大後那個會屁顛顛地幫她幹活,替她照顧婆母的兒子,再對著懷中這個啃著小拳頭,不時衝她樂呵呵的小不點,她既有些懷念,卻又生出一種『白耗了老娘十年功夫』的莫名心酸。
含辛茹苦養到那般大的兒子,眼看著再過幾年就可以娶媳婦給她生個白胖孫兒,她也可以過些含飴弄孫的日子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打成了泡沫,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心酸!
不過,看著憨態可掬完全不知愁滋味的小不點,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柔情,她的唇畔也不知不覺便含了笑容。
她狠狠地在那張小肉臉上親了一口:「娘的小石頭怎麼這般趣致可人疼呢!」
「來,娘教小石頭數錢,小石頭日後長大了要記得勤儉節約,可千萬別學你爹那樣花錢大手大腳沒個節制。」她把今日剩下來的錢全部倒進盒子裡,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偶爾還輕敲幾下,聽著銅板發出的清脆響亮,頓時心花怒放。
小石頭也被那一陣陣響聲所吸引,咯咯地笑了起來。
程紹禟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母子二人同數錢的歡樂情形。他聽著娘子哄兒子——
「從來有個男娃叫小石頭,後來他長大了,再後來他賺了很多很多錢孝敬他娘……」
「他爹呢?」
「沒了。」淩玉順口回答,話音剛落便反應過來,心虛地瞄了一眼倚在門邊神情莫辯的石頭他爹,動作利索地把錢盒鎖上收好,將兒子摟在身前,討好地道,「你、你洗好了啊!」
程紹禟深深地望著她,直望得她心底發毛,好片刻她才聽到他緩緩地問:「今晚這小子跟咱們睡?」
「對、對啊!娘這些天帶他很辛苦,我想讓娘今晚睡得好些。」淩玉拉著搗蛋兒子的小手不讓他亂抓。
至於真正的原因,還是在於她一時半刻無法克服上輩子的陰影。不過,這些她卻無法對任何人明言。
難不成要她告訴別人,她上輩子險些被陌生男人汙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