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商陸終於找到這女人的藥放哪兒了,包括抗抑鬱的阿米替林。
藥瓶上貼有開藥時間和應服劑量——按照這兩者推算,這女人起碼已經停藥了半個月,藥瓶基本上是滿的沒動過。
商陸幾乎是半逼迫這女人把藥吃了,藥效起來沒多久女人就陷入昏睡,向南星也好不到哪兒去,連挪到一旁凳子上的力氣都沒有,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床邊的腳踏上。
反觀商陸,一點都不累似的,正折回桌邊,看桌上的手機和器官捐贈協議。
手機關機了,看來這女人並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捐贈協定透露了一部分資訊——
女人叫邢璐,受捐的是浙醫二院,執行人一欄寫的則是她丈夫葉志偉,捐贈協議三年前就已公證有效。
07年那會兒,一個丈夫肯在妻子的捐獻協議上簽字,商陸本會覺得這是個思想境界極高且十分大無畏的男人。
可如今,商陸只覺得那是個放任妻子去死的混帳。
即便如此,商陸還是按照捐贈協定上留的聯繫方式,準備給這個葉志偉打個電話。
不料電話還未撥出去,門外就傳來一陣氣勢洶洶的腳步聲。
腳步聲兇險一停,緊隨其後的是鑰匙開門的聲音——
門外動靜那麼大,分明不止一個人,開個門而已,門鎖已被弄得刺耳響,嚇得向南星立馬從床邊站了起來。
她離房門近,跑過去開門的同時門外人卻已先一步破門而入,向南星被突然打開的門撞得頓時眼冒金星。對方卻壓根沒注意到她,一行人橫衝直撞沖進了屋。
向南星捂著已經腫起的腦門,痛得眯著眼看過去,破門而入的人裡除了她見過的前臺,其餘都是生臉,為首那個穿著打扮不像本地人,一身西裝,他趕到床邊,確認了邢璐還活著,終於鬆了口氣。
商陸遠遠瞧著,還以為這個一身西裝的男人是邢璐的丈夫葉志偉,也就收了手機沒再撥號,卻不料那個男人沖邢璐畢恭畢敬喊了一聲:“葉太……”
可惜他口中的葉太已陷入昏睡。
就算對方不是邢璐的丈夫,但總歸也是邢璐的自家人,商陸能做的都做了,是時候把這個自殺未遂的女人交接出去,便直接走了過去,對那西裝男說:“看好她吧,別讓她再自殺了。”
西裝男此時正準備打電話,被商陸突然打斷的那一刻,不得不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
直到這時,西裝男才發現屋裡還有這麼一個看似格格不入的年輕人。
這裡差點死人,這年輕人倒挺淡定,囑咐完一句之後,甚至插著兜就朝門邊的向南星走去。
西裝男的目光也追隨而去——
“你們是?”
西裝男不解的目光反復落在這兩個年輕人身上。
商陸懶得回答,只顧拽下向南星捂在腦門上的手,見腫起一大塊,他皺了下眉:“回去我給你擦藥。”
得不到答案的西裝男快步上前攔下了他們,看表情挺煩躁。
不讓他倆離開也不告訴他們理由,只顧打電話。
向南星心裡敲邊鼓,難不成真是吃力不討好,他倆被當做懷疑對象了?
西裝男和電話那頭說的還是白話,向南星一個字都沒聽懂。
瞄一眼商陸,他分明聽得一字不落,卻也不好現場翻譯給她聽。
向南星就這麼懸著一顆心,直到對方打完電話,用普通話問她和商陸:“能不能跟我們回一趟杭州?”
面前兩個年輕人看看彼此,都不鬆口。
“葉先生想當面問問你們他太太的情況。放心,這一切都是有償的,不會讓你們白跑一趟。”
有償?
“不去。”
“多少錢?”
前者商陸說的。
後者向南星說的。
商陸回頭瞪她。
向南星咽了口唾沫,馬後炮改口:“不去。”
西裝男卻顯然已經弄清了形勢,直接忽略掉了商陸,攻向南星:“隨便你開。”
“一……”向南星豎起一隻手指。
她知道商陸在瞪她,索性不去瞅商陸,“……千?”
*
向南星就這麼把今晚的見義勇為變成了一次有償服務,商陸上車前忍不住罵她:“笨蛋。”
“我哪兒笨了?一千啊大哥!我這次旅遊的錢全賺回來了。”
商陸真不知道她沾沾自喜的勁兒哪來的:“我罵你笨不是因為你見錢眼開,而是你既然見錢眼開,為什麼不多開一點?”
向南星傻眼。
商陸不介意再補一刀:“你沒發現你跟那人開一千,那人愣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才答應?”
向南星仔細一想,還真是……
向南星剛要再開口,西裝男已矮身坐進駕駛座。向南星趕緊收聲,只在車子啟動時忍不住懊惱地拍大腿,虧了虧了。
*
從烏鎮到杭州一個小時的車程,邢璐在另一輛車上,西裝男負責載商陸和向南星,也對他倆說了不少。
西裝男是葉志偉的助理,姓林,和葉志偉一樣都是香港人,邢璐則是杭州人,他倆婚後沒多久就移了民,葉志偉是做生物製藥的,那兩年是公司最忙的時候,邢璐融入不了異國生活,心情總是低落,葉志偉也沒發覺。
後來邢璐患上產後抑鬱,葉志偉才意識到嚴重性,開始減少工作量,把時間留給家庭。
可邢璐情況剛有好轉,他倆剛滿一歲的女兒就身故了。
邢璐有哮喘,她女兒也有。基因缺陷,卻因年齡太小沒做篩查,睡覺時亂動被枕頭捂了口鼻,就這麼死了。
諷刺的是,葉志偉那兩年之所以那麼忙,正因公司在做基因檢測技術的升級。新技術若投入臨床,能挽救數以萬計的基因缺陷兒。
他們的女兒卻回不來了。
邢璐本來產後抑鬱還挺配合治療,這下徹底垮了。
夫妻倆接受不了現實,多少有些互相責怪的意思,家也險些散了,好在後來葉志偉想通了。邢璐卻一直沒走出來。
邢璐的抑鬱症經過一年的反復,好轉不少,也終於開始配合治療,這次葉志偉來杭州參加研討會特意帶上她,想她回來散散心。
葉志偉此行不止杭州一站,他這兩天不在杭州,邢璐就抽空來了烏鎮。沒想到才來烏鎮第二晚,也就是今晚,浙醫二院就接到了邢璐的電話,讓醫院派人來烏鎮取遺體。
邢璐算好了時間,提前通知了醫院,之後就關機再也聯繫不上,分明是一心赴死。
她所謂的配合治療,看來不過是煙霧彈。
葉志偉作為執行人,第一時間收到了醫院的電話,此刻正在趕回杭州的航班上。
林助理一番話夠這兩個年輕人消化好一陣。
向南星想起他倆救下邢璐之後,商陸那樣譴責邢璐,總有些替商陸後悔:“她好可憐,當時你還那樣說她……”
商陸表情多少有些凝重,但看不出是不是在自責,只說:“他倆的事還教會我們一個道理。”
“什麼?”
“不要互相責怪。”
向南星撇撇嘴——
他不就是想讓她別怪他嘛?
說得還真是迂回……
抵達杭州沒多久,向南星和商陸見到了事故里的另一個可憐人——
他們跟車把邢璐送到醫院後沒多久,葉志偉也趕到了。
葉志偉髮鬢露白,一臉憔悴,穿著也不像是個企業家,很隨意,甚至不如一身西裝的林助理講究。
見到向南星和商陸之後,這個看起來已年過40的男人特別激動地感謝他倆,一口港普,情緒又激動,向南星雖大半沒聽懂,但能看出來,他真的很在乎他妻子。
商陸和葉志偉白話交流起來則容易多了。
商陸把自己瞭解到的情況都說了,包括邢璐那些動也沒動過的抗抑鬱藥——她分明是在抗拒治療,葉志偉作為丈夫卻一直沒發現。
以及——
一個人但凡有一丁點求生欲,套塑膠袋自殺這種方法都不會成功,身體的應急機制會令她在窒息的最後一刻扯破塑膠袋。
這是人求生的本`能。
邢璐卻連求生的本`能都捨棄了,她的抑鬱症只會比醫生診斷得更嚴重。
向南星沒聽懂商陸對葉志偉說了什麼,葉志偉突然懊惱不已地雙手扯著頭髮跌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而商陸,面無表情之下,仿佛有一絲感同身受的痛苦。
他是不是想到他媽了?
向南星無從得知。
時間不知不覺已至後半夜,林助理把他倆從醫院送去酒店。
車停了,向南星卻睡著了。
商陸正要拍她肩膀叫醒她,就見下車去幫他倆辦入住手續的林助理又從酒店大堂折了出來,很快來到停在酒店外的這輛車邊。
商陸這邊車窗降著,林助理便直接站在車門外弓著身對他說:“你倆身份證給我下。”
商陸扯過向南星的包,翻了向南星的身份證出來,遞到窗外。
“你倆就帶了一張?”
“對。”
“那給你們開一間房沒問題吧?”
商陸喉結微微一動……
“……沒問題。”
已經睡著的向南星被商陸無情拍醒時,魂都睡散了,只機械地一路跟著商陸下車,進酒店,上電梯。
安靜上行的電梯裡,只有她打哈欠的聲音。
商陸雖站在她前方,卻透過光可鑒人的電梯壁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他突然有點不知道待會兒要怎麼對她解釋。
房卡在商陸手裡,等他劃開了門,向南星走進去時只顧哈欠連天:“終於可以睡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困……”
直到注意到屋內昏暗,再一看牆邊插卡才能亮燈的卡槽,向南星這才停在明與暗的分界線上,回頭找商陸。
商陸卻似乎沒有要把房卡給她的意思。
“你不困啊?”
怎麼突然這麼磨蹭?
商陸臉上沒什麼起伏:“我沒帶身份證。”
“我知道啊。”
“一張身份證只能開一間房,杭州比烏鎮管得嚴。”
“……”
這……向南星可就不知道了。
向南星有些不知所措。
但很快就被困意打敗一切,懶散一揮手:“那就睡一間唄。”
說完便伸著懶腰走了進去:“我不喜歡睡靠牆的床,靠窗那張床你可別跟我搶。”
既然她不拘小節,商陸也就放心進了屋插上房卡:“要求還挺多……”
房間的燈瞬間亮了。
正準備先行搶佔靠窗那張床的向南星卻愣了。
隨後走進房間的商陸也愣了。
哪有什麼靠窗靠牆的區別?
就正中間一張大床。
嗯,大床。
“……”
“……”
“我以為林助理會給我們開個標間。”
商陸的聲音,乍聽還算平靜。
細聽,分明已經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