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麼一摔,把向南星摔糊塗了,倒也把商陸摔醒了。
這麼近的距離,他看著她一秒,兩秒,三秒,就這麼死皺著眉支起了身,意識到此刻刺眼無比的亮光來自她那摔到一旁的手機閃關燈,商陸稍顯困難地站起來前,還替她把手機撿了起來。
關掉閃光,把手機扔還給她。
也沒問她到底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一言不發地朝廚房走去。
他下午開完會回來,實在撐不住,睡了一覺。出了一身汗,如今口乾舌燥,只想給自己倒杯水。
被徹底無視的向南星火氣騰得冒了出來,他剛到料理台前給自己倒了杯水,還沒喝著半口就被快步走來的向南星一把奪了去。
溢出的水濺了他一手。
他第一次去她那兒就醫,風寒才兩三天,也沒什麼肺熱的症狀,他自己體質又好,幾副麻黃湯就能好轉。
如今他要把水杯拿回去,反被向南星不由分說把胳膊扯了過來。他一點力氣都沒有,連她都掙不開,向南星給他把脈,已經是很明顯的肺熱,分明是表寒未解,入裡化熱,再這麼嚴重下去,肺部感染可是會要命的。
前陣子向南星的工作群裡還在分享和阜立同區的一家醫院出的事,就是一位老人家起初小感冒,最後肺部感染死在加護,現在家屬還在和那家醫院打官司,阜立的副院長張南均特地在群裡發言,讓自家醫生一定要注意。
“我給你開的藥你是不是扔了?”
她幾乎是質問。
商陸鎖著眉看了她半晌,忽地似笑非笑:“向大夫,看病看到家裡來了?”
她不是霸著水杯不還麼?他索性也不要了,繞過開放式的料理台又走了出去:“你請便吧,我頭疼,去睡一覺。”
“……”
這回向南星沒再追過去。
商陸回到臥室關上門,無力地倚住門背的下一刻,外頭就傳來了砰地關門聲。
她終於走了……
商陸還以為自己會起碼苦笑一下,但他腦袋暈得,一點波瀾起伏都容不得,徑直走到床邊,悶頭倒下去。
*
向南星一搜到最近的藥房在哪兒,就直接出了門。
提著個購物筐,在貨架間迅速穿梭,見著什麼都往購物筐裡刮,沒一會兒購物筐就滿了。
買個藥買出了超市折扣大搶購的架勢,惹得櫃檯後的藥劑師頻頻側目,結帳的也幾次問她:“確定都要?”
向南星嚴肅地點頭。
他不是喜歡西藥麼?給他買一堆當飯吃,見效越快副作用越大的,越適合他。
向南星又火急火燎地回到趙伯言的公寓。
這時外頭天已全黑,屋子裡比她上一次來時,更像一個未知的無底洞,向南星反倒一點兒都不怵了,借著外頭走廊上投進的光線,一眼就發現了之前死活都找不著的大燈開關——
果然人一狠起來,老天都不敢為難。
向南星剛才是一路跑回來的,此刻還氣喘吁吁,她蹬掉鞋,提著一大袋藥哼哧哼哧進了屋。
直奔臥室。
商陸還真躺在床上睡著。
不過她推門而入時太過用力,門背哐當一聲撞在牆上,他就算真睡著,也被當即吵醒。
向南星把他拽著坐起,水杯和藥都塞他手裡:“吃藥。”
見到她,他的眉心就沒再解開過,揮手試圖擋開:“你又回來幹嘛?”
向南星沒理會:“你吃不吃?”
“……”
倔驢!
這心性,當年還能勉強誇一句少年桀驁不馴,如今……
怎麼看怎麼是頭徹頭徹尾老倔驢!
向南星心裡編排著,卻突然雙手一抄,抱住倔驢的腰,死死不撒手。
他身體明顯一僵。
終於不是那麼死氣沉沉,終於有了那麼一絲反應,卻是試圖掰開她胳膊。
向南星哪會撒手?
反剪得更緊:“你不吃藥我就不撒手!”
看誰倔得過誰?
試圖掙脫的力道一點點被卸去,可他依舊沒有鬆口。
他不鬆口,向南星自然不撒手。
僵持到最後,商陸的語氣突然浸滿了無奈:“我快喘不過氣了。”
向南星不為所動:“別想騙我撒手。”
累暈他,再給他灌藥,她現在也完全做得出來。
“……”
商陸看著貼在自己胸前的這顆冒著怒氣的腦袋,有那麼一瞬,很想伸手為它順毛。
可惜他兩隻胳膊也被她一同圈住,究竟是沒力氣掙脫,還是不想掙脫?
那一刻,商陸自己都很迷茫。
終於,原本清冽但拒人千里之外的聲音裡,透出了無奈:“你不撒手,怎麼幫我拿水杯,拿藥?”
向南星一怔。
抬頭看他,想確認他是不是忽悠她。
他避開了。
別過頭去的幅度,也陡然提醒了向南星,彼此現在是什麼關係,清了清嗓,尷尬地鬆了手,轉而拿起床頭櫃上擱著的水杯,遞給他。
他竟毫無反抗,乖乖接過。
是有多怕她再胡攪蠻纏?
向南星拆了第一盒藥:“氨酚烷胺,一粒。”
商陸接過去。
向南星拆第二盒:“蒲地藍消炎,四……”
商陸手掌都已經攤在她面前予取予求了,向南星卻突然把蒲地藍收了回來:“不好意思,拿錯了,這是中成藥。”
商陸眉梢一抬。
她就是在故意擠兌他,怎地?
向南星撇撇嘴,隨手就把那盒蒲地藍扔了回去。轉而拿起另一盒:“抗生素類現在全是處方藥了,只有這個還是OTC,你先對付著吧。”
商陸手裡一把藥,就著一杯水,全給吞了。
躺回去,側過身睡,不再理睬。
向南星坐在另一側床邊,且等他一會兒嗜睡、腹瀉……他又是空腹吃的藥,副作用有的他受了。
身後的呼吸卻漸漸平穩下去,似乎除了嗜睡,他暫時沒有其他不良反應,終歸是身體機能好。
向南星覺得自己留在這兒也沒什麼意義了,無聲地起了身。
拉開臥室門準備離開,床上那人,卻聲音低沉著碎了滿屋“你知不知道你這算劈腿?”
夢中囈語,亦或半夢半醒?向南星頓住腳步回頭,床上那人依舊背對著她側睡。安靜到,仿佛剛才那句話,壓根不是出自他之口。
向南星因疑惑而皺起的眉頭,又被她兀自搖搖頭撫平。出了臥室,悄聲帶上門——
他都開始說胡話了,藥勁兒是真猛。
*
向南星卻沒能徹底離開。
她剛走到客廳,手機就響了。
向南星怕吵醒臥室裡的病人,趕緊接聽。
是趙伯言,打來問商陸的情況。
向南星這回倒是擺出了見慣生死的態度:“他去醫院拍個片,能排除肺部感染,基本上就沒什麼大問題。”
趙伯言不禁感嘆:“他這倔脾氣,也就你治得了他了。”
向南星趕緊讓他打住:“你可別抬舉我。”
商陸的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連這次商陸回國,沒有住回他姥爺的舊居,趙伯言看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就讓商陸過來住,商陸卻非打了一個季度房租給他。
倔是真倔。
還特別自以為是,以為不吃藥也能把病扛過去。
關於商陸的話題,向南星就此了結,走到門邊,一邊穿鞋一邊問:“你跟遲佳碰上面了沒?”
遲佳下午那會兒就約了大家今晚吃飯,說是有好消息宣佈,一猜就猜到遲佳應該是工作有著落了,向南星本來也打算來這兒看望了商陸之後,就直奔飯館。
趙伯言雖然下班時間比向南星晚很多,但趙伯言所在的長椿醫院離約定的飯店比較近,向南星猜趙伯言肯定比她早到,趙伯言卻顧左右而言他:“你不多陪陪他?”
“你是真心希望我陪著商陸呢,還是希望飯局我就別去了,你好和遲佳單獨吃頓飯?”
“嘿嘿。”
趙伯言這笑聲足夠說明一切了,向南星抬杠:“我偏不!”
說著就要拉開大門走人。
卻在開門的一瞬猛地一頓。
玄關的鞋櫃上,隨意地扔著個她非常眼熟的螢光手繩——
那是酒吧的入場憑證,她上回和遲佳去工體的酒吧,入場時服務生往她和遲佳手上都套了個。
*
向南星不等趙伯言再說些什麼,已掛了電話,拿起那螢光手繩。
手繩正中央,鏤空刻印著酒吧的名字——
VICS。
這家酒吧就在她上回和遲佳去的那家MIX的正對面。
她之前兩次路過鞋櫃,都太匆忙,沒看見這手繩,至於這手繩到底是哪來的……
趙伯言自從去了長椿醫院上班,就徹底不住這公寓了,手繩肯定不是趙伯言的,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性。
生病了還往酒吧跑?
夠瀟灑的……
一想到自己夜不能寐時,臥室裡那位卻在酒吧裡盡覽短裙高跟大白腿,向南星甩手就把螢光手繩扔回鞋櫃。
想也沒想就往回走。
悶頭回到臥室門外,手都握住門把了,才被重新歸位的理智攫住。
她現在進去能幹嘛?
不由分說把他搖醒,讓他把她買的藥吐出來?
都快26歲的人了,儼然已經沒有了任性妄為的資本。
握在門把上的手無力垂下,向南星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沙發旁,一屁股坐下。
手撐著額頭,煩。
茶几上亂得不行,一堆檔資料攤得到處都是,放眼望去中英文都有,向南星看著更煩。
商陸應該是把這一隅當書房在用。
向南星記得趙伯言讀研那會兒買了這套公寓後,把原本的書房改成了放手辦的房間,趙伯言的那些手辦大概還在這套公寓裡放著,沒有搬走,商陸也就只能在茶几上工作了。
一想到面前這些檔都是商陸的寶貝,向南星直接抬腳,用腳丫子把它們全掃到地毯上。
包括他的筆記型電腦。
總算心理平衡些。
然而,當向南星無意瞥見電腦螢幕反射出她的臉時,又生生一僵。
那得意的,使壞的表情……
自己怎麼這麼幼稚?
再張看著面前如雪片般被掃落在地的檔,向南星頓時又有些後悔——畢竟這些都是他的寶貝。
又只得硬著頭皮彎腰去撿。
一邊撿一邊順道看一眼,這些究竟是什麼檔。
可惜大部分的英文,向南星匆匆掃了幾眼就不願再看。
她大學那會兒英語成績還挺好,雖然口語一般,但敢說敢練,四六級考得也都是高分,畢業這短短幾年,卻把這些全還給了老師。
她一中醫,工作上也壓根用不上英語,如今一看到大段大段的英文,幾乎條件反射扔一邊去。
當然被她掃落的檔裡也有不少是中文。向南星一張一張撿起——
看來商陸最近確實見了不少投資機構,光合作意向書,茶几上都好幾本,但投資機構的意向似乎是全都是和s-lab合作。
可惜s-lab已經不復存在,就算商陸是s-lab的創始人,投資機構也不會為了單純一個個體砸錢。
當然也不止有只對s-lab感興趣的投資機構,茶几上還有幾家涉足AI醫療影像的科研機構,甚至中科院的千人計畫提供給商陸的合同範本。
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商陸雖然成了富通醫療和s-lab的棄子,但他個人的價值,絕對不止於此。就算商陸脫離了國外優越的研究環境,沒有辦法取得更大的成就,但他只要能再造一個s-lab的輔助診斷智慧體系,在國內也大有可為。畢竟國內因為技術壁壘的原因,在AI醫療這塊還落後美國一大截。
可惜似乎,這一桌的合同裡,沒有一份能吸引到商陸,全被他隨意地丟在這兒。
就連第五屆全球精准醫療峰會(WPMS)發給他的邀請函,都被他隨意地插在放電視遙控的桌面收納格裡。
向南星原本都沒注意到還有張這麼重量級的邀請函,抬眼一掃,插在收納格裡的那張卡片上,似乎印著WPMS字樣,才眼前一亮,抽過邀請函,翻開看看。
三個月後,峰會將在瑞典舉行,邀請S-lab參加……
又是s-lab,難怪他心塞,眼不見為淨了。
商陸真的是因為獅子大開口,向富通醫療索要六成的股份,才被踢出局的?
向南星不願去想這個問題,把她之前掃落在地毯上的筆記型電腦也撿了起來。
她掃一眼茶几——
已經被她復原回了最初的雜亂。
如今的地毯上也只剩下一張被折成三折的信簽紙,向南星撿起它來,想著這信簽紙最初應該是擱在電腦鍵盤上的,正要把它按原樣放回,卻突然看著手裡這張信簽紙,呆住了。
這老式的信簽紙,多麼像……
當初商陸姥爺請她轉交給商陸的那封親筆信。
*
可惜姥爺去世後,她才有機會把這封信轉交給商陸。
向南星還記得商陸拒收的那一刻,那強忍淚水的通紅雙眸裡,寫的全是對她的恨。
*
商陸留學剛一年,姥爺就查出了肺癌。
查出時,已經是IIB期,胸腔鏡微創手術不確定能否切除乾淨病灶,腫瘤若累及縱膈淋巴結,或侵犯肺內鄰近結構,。傳統開胸手術,姥爺的心臟壓根受不了。
姥爺兩種手術方案都沒選,選了中醫……
IIB期的癌症病人,中醫基本上只是個輔助,完全靠中醫是不可能治癒的,沒有中醫師敢接這個病人,所有人也當姥爺是老糊塗了。
姥爺卻很堅持。
爺孫倆固執起來,簡直一模一樣,商陸都姥爺也沒辦法。
姥爺把自己生生拖成了IIIA期,商陸托了一切關係,甚至葉志偉、蔣方卓都幫了忙,才請動世界知名的肺癌權威主刀。相關手術方案初定下來之後,本想在國內進行手術,但國內的公立醫院手續複雜難辦,私立醫院設備又不行,最後只能是,專家特意從瑞士飛到紐約。而她……最初是答應要幫商陸騙姥爺去紐約的。
她和姥爺的簽證都是一起辦的。
可最終,她把姥爺帶到機場,卻反悔了。
姥爺根本不是老糊塗,他只是不想再受苦。
向南星還記得姥爺躲在廁所裡,廣播已經催了三遍,向南星急得闖進男廁。
那時的姥爺,那樣佝僂著背,站在廁所的洗手台旁,寫的這封信。
“南星,姥爺只想舒舒服服地離開,不想給人在身上喇口子,你能成全姥爺麼?”
向南星能怎麼說服他?
她比誰都懂,姥爺的腫瘤已經無法一次完整切除,開胸手術,二三十釐米的大口子,老葉的腫瘤位置,甚至還需要卸掉一根肋骨。
後續的化療……
年輕人都受不了,何況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
那一刻,年近八旬的老人,在向南星面前,害怕得就像個三歲的孩子。
在甘迺迪機場苦苦等待了13個小時的商陸,最終誰也沒等到——
向南星沒有把姥爺帶上航班。
自機場離開的車上,姥爺寫了封信。
姥爺是體面的知識份子,老花鏡,鋼筆,紅頭信箋,都在他隨身的手提包裡。
他寫完這封信,折成三折裝進信封,請向南星轉交給商陸。
商陸趕回國時,姥爺剛因合併感染住院。
從普通病房到ICU,直到姥爺去世。
商陸守在醫院。不見任何人。
直到姥爺火化那天。
向南星終於有機會把姥爺的信交給他。
他卻說:以後都別出現在我面前……
永遠。
*
其實商陸那之前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可她每一次都不當回事。
只是這最後一次,他是真的,不想再見到她。
永遠。
s-lab的AI輔助診斷,首先攻略的領域就是肺癌,這點,向南星一點也不意外,但姥爺的這封信……
後來明明被她帶去了阜立的宿舍,又為什麼……
會突然出現在這兒?
商陸分明也已經拆開看過了,信封早已不見。
向南星咽了口唾沫,猶豫半天,還是沒有展開信紙看看,塵封的記憶,還是讓它繼續塵封吧。
向南星放回信紙,起身的那刻,手機又響了。
向南星的手機開著鈴聲,鈴聲突然炸響,向南星從極致的安靜中被猛地扯回,差點嚇得把來電按掉,一看又是趙伯言打來的,只能捏著眉心接聽。
“到哪啦?”
“你不是不希望我去做電燈泡嗎,你還打電話來催個什麼勁兒?”
趙伯言很無辜:“火氣怎麼這麼大?”
向南星提醒自己,不能學遲佳,總欺負趙伯言:“為了彌補我對你發火,我晚到一小時,讓你倆再多單獨相處一會兒。”
趙伯言滿意,誇到:“上道。”
這一小時,已經是向南星特意往少了說,現在8點,正是三環堵死的時間,她從北三環去西三環,起碼得一個半小時……
向南星匆匆路過臥室門口,正要掛電話的那一刻,臥室門突然開了。
向南星腳下一頓。
臥室的燈光昏黃,這人就像是從明暗分界處走來。向南星有一時間的荒神。
“你怎麼還沒走?”
他皺著眉。
他的神情,分明已經比沒吃藥那會兒清爽了很多。
都不知道感謝下她……
“我正要走……”
可惜向南星的反駁壓根沒說服力——
她在他家起碼待了一個小時,更像是要賴著不走。
他突然說:“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算劈腿?”
“……”
怎麼他剛才說過的胡話,現在又衝著她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