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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被戀愛挾持理智的常先生》第12章
  ☆、第 12 章

  才到臥室,俞揚掙開常周的攙扶去衛生間吐了一回,吐完後潮熱散盡,體力也透支了,行屍走肉般迂迴到臥室,安靜地蜷上床,闔目休息。常周單腿跪在床邊,為他蓋上被子,探身去撫他的額頭,被他皺著眉避開,常周輕聲一笑,低頭看他緊閉的眼,捲曲的眼睫因濡濕而粘連著,好似雨色空濛。他長成這般模樣,倘若沒有成熟的氣魄,而只是個柔弱之人,恐怕是要受欺凌的,常周任由這無稽的憐惜滋長著,俞揚此時微微睜開了眼睛,於夢寐中不清醒地問:「喜歡我嗎?」

  常周的心像三四月的柳絮般輕飄飄地晃著,不等他回答,俞揚兀自道:「算了。」

  他又要睡去,常周搖他的肩膀,俞揚嘶聲叫疼,常周才發覺他的脖頸到肩周都是青紫一片。俞揚被他逼問,煩惱道:「被柳卿雲打的。」

  常周瞠目結舌,「柳小姐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正欲叫人來處理,被俞揚阻止住,「明早再說,我很累。」

  常周順從地在他身旁側躺著,一雙瀲灩的眼睛裡全是他,他下意識地不肯讓這一夜這樣過去。常周挖掘著自己的這一念頭,臉不由地炙熱起來,乘著俞揚的呼吸還淺,他低聲道:「你有沒有看過《沼澤王的女兒》?」

  俞揚試圖找回些語言能力,「沒有,那是童話故事麼?我父親從不叫我讀童話。」

  「是童話故事。我給你講——」常周不由將聲音放低,讓人想起夜裡寧靜的海,「赫爾伽是埃及公主和沼澤王的女兒,她出生在沼澤地中央的一朵睡蓮上,她被鸛鳥送到了海盜頭家,善良的海盜頭妻子收養了她。赫爾伽遺傳了生父和生母雙方的性格,白天時,她漂亮而凶殘;到了夜晚,她卻會變成一隻溫順醜陋的青蛙,趴在養母的身上流淚。她漂亮時瘋狂和殘忍,海盜頭妻子不止一次祈禱她只是一隻不會說話的青蛙。後來,海盜頭得勝而歸,帶回的俘虜中有一位神父。赫爾伽想要殺了神父,神父向她講述她作為青蛙時的善舉,並為了救她而被強盜敲碎了頭顱。最終,她從兩種人格的扭曲中掙扎了出來——因為神父的仁慈。」

  「她有一個好的結局。」俞揚評價道。

  「是的。」常周和他對視著,只覺得他眼裡有一種令人無處遁形的空明,像是能理解和容納他的一切,常周氣餒地將頭埋進被子裡,不是所有人都適合俞先生這樣的含蓄曲折,他想到。他長長地歎息,終於,抬起頭,在俞揚的注視下鼓起勇氣直抒胸臆:「你知道嗎?你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我有時感覺我無權佔有你現在的意氣風發。」

  俞揚怔住,隨即向他靠過去,嘴唇吻在他汗濕的鬢角上,本能般問:「那你願意參與我餘生的艱難險阻嗎?」

  常周的語氣近乎憐憫,「你的餘生會過得很順遂,不會有什麼艱難險阻。」

  「會有的。」俞揚固執地握住他的手,把他拉進自己的懷裡,「比如——你不在我身邊。」

  常周呆滯地望著他,似乎他這一句裡有無可比擬的壯闊與震撼,他以為自己看見了那個緻密的、創世紀的奇點的爆炸,直至他被胸腔裡快得發疼的心跳刺醒過來,他才發現,他不過是被他深切地吻住了。

  第二日俞先生睡到日曬三桿,醒時腦袋裡像灌了膠水,記憶與夢境黏著在一起,難分難捨。起床一問,常先生一早便出門了。俞先生方想起他今天有一節早課,昨夜大概是沒有閒情同自己胡來的。用完早餐,他坐在沙發上心懷暗恨:這一場春夢做得委實太過保守!常先生現實裡不讓親熱倒罷了,夢裡還如此驕矜是怎麼回事?經過一番自我診斷,他將此歸咎於精神世界長期的「餐霞飲露」導致的想像力的缺失,於是他到影音室找出幾部「人間煙火」,試圖享受凡塵。他將想像力握在手裡,它果然在試煉中得以擴充,並帶上灼人的征服力。可是他一想到常周疏懶地躺在對面那條米色沙發上看各式各樣的自然紀錄片,一想到夢裡他被自己摸進溫軟之地時羞憤欲絕的警告,他就覺得自己的意淫不過是狗尾續貂。他低頭審視自己卓絕的想像力,感到一種壯志難酬的絕望。「大材豈可小用。」他關閉了顯示器,起身朝浴室走去。

  與此同時,某大社交圈已被一張圖片統攝:常先生坐在大教室前頭的講台後翻書,上至耳根,下至沒入衣領的脖頸,全是梅粉褪殘妝似的斑駁。中文院某學子評論言:「一枕早涼初睡起,簟痕猶印海棠紅。」法學院某講師痛心疾首稱拍照學生法律意識淡薄,侵害常副教授的肖像權,要嚴厲譴責、記過批評;物理學院的則紛紛猜測什麼樣的摩擦與碰撞可以留下這般效果;鬧到下午,終於有醫學院的某博士站出來為常先生正名:常老師又過敏了,正在附屬醫院輸液呢!

  拖到晚上八點多,那些紅印還不消退,常周的僥倖在地鐵歸途中漸趨破滅。俞揚午後赴約和某職業選手打網球,忍著屈辱被調戲一下午,終於在傍晚成功保住了一局發球局,以大比分3:0慘敗。被自己菜得失真的球技氣得沒有胃口,俞揚拒絕了對方的晚餐邀請,回到近郊別墅,看見亂得如同轟炸區般的書房,終於良心發現,頗覺愧對先父,自上而下一層一層整理起來。常周推門未見裡面有人,決定在書房裡暫避一會,在書架前尺蠖般地挪步,左顧右盼,待繞到銅製鬼蘭盆景後頭,猛然撞見俞揚正把手伸進書架最低一層裡摸索。常周「啊」地叫出聲,片刻,驚異問:「你不是和你的偶像去打網球了嗎?」

  「別提了!我陪他練了一下午的ACE球,休息時還要聽他用難以理解的撇腳法語講極度無聊的冷笑話,我自討苦吃。」

  常周好奇地彎腰看,問道:「這裡這樣暗,你找什麼?我去幫你把頂燈打開?」

  「這邊的頂燈壞了,我忘了叫修理工。」俞揚換了一個架子找,頭也不抬道,「奇怪,你看見我那冊《困學紀聞》了嗎?第十一卷,我分明放回來了的。」

  常周懵懵懂懂道:「難道不是在你臥室裡?我昨晚還看到。」

  「是麼?」俞揚起身,正要去看,忽地又停住,往他霜染紅葉似的皮膚上看去,蹙眉問,「這是怎麼了?」

  常周將挑起下頜一側的手指推開,迅即地後退一步,垂著眼含混道:「我過敏了。」又天真地抬眸,「記得你昨晚做了什麼嗎?」

  他說這句話時絲毫沒有年輕人的嬌俏,也不似戀人間得意的追究,他像是剛剛吻醒睡美人的王子,滿懷期待地等待答案。俞揚怕自己意會得不對,觀察著他透明見底的眼睛,深吸一口氣,謹慎地說:「是因為我——我摸了你?」

  這個「摸」字實在無法涵蓋那樣異彩紛呈的組合動作,若是有一個好的作家,在昨晚的那一雙手上,就少不得要連篇累牘地寫。常周終是繃不住窘迫起來,低聲道:「我早就能容忍和你的肢體接觸了。」

  俞揚不敢置信,「那是——因為我吻了你?你對酒精過敏?」那樣綿長的唾液交換,如何不令人醉生夢死。

  常周嘗試著鎮定,可是面上不受控制地浮起紅霞,「如果你記不清,那就算了,我下次再和你說這件——」他沒能逃避,俞揚將他攔腰抱起,常周慌張地拍著他的背,「你——你力氣怎麼這麼大?放我下來!」俞揚走下木扶梯,將他放在書房中間的矮塌上,攥住他的手,輕聲問:「你記得你昨晚答應了我什麼嗎?我以為我在做夢。」

  他半跪的姿勢像是求偶一般——常周這樣想著,下一秒,他恍然意識到他的確是在求偶。「我沒有答應你什麼。」常周抽回手,俞揚瞬而失色,但是隨後,那雙手圈住了他的脖頸,常周在他耳邊氣息不穩地笑,「我只是說,我喜歡你,也想和你過一生。」

  俞揚長久地跪在地上,平緩著情緒,一次又一次地仰頭親吻常周的嘴唇,每一次都是發乎情止乎禮的觸碰,他說不出話來,只好無可奈何地看著常周。他想到在三一教堂裡,一位神父曾對他說,「所羅門最榮華時的衣裳,也比不過野地裡的一朵百合。」他沒有宗教信仰,單只是這一句的信徒,如今他篤信的箴言得到印證——所羅門王的衣裳華美,不過是人為的粉飾疊加,而野地裡的百合,它的美是從內裡沁透而出的。

  俞揚用那雙總是蘊藏太多東西的眼睛注視著他,常周靦腆地笑著,口中不依不饒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我以為你會有很多話要說的。」

  「我什麼也不想說。」俞揚摟緊了他,向他傳遞著自己的興奮,「我感到萬物皆備於我。」

  常周埋怨道:「文縐縐的,我聽不懂。」

  「你讓我覺得別無所求,知道嗎?」他這樣說。

  常周怪他浮誇,俞揚自詡是正常的情緒表達。但俞先生如果肯客觀地審視自己,一定會想起威爾第的《茶花女》,察覺自己與求愛成功的阿爾芒毫無差別。

  他們靜靜地相擁,常周聽著他低聲的絮語,也在耳熱中猶猶豫豫道:「我不知道我能給你什麼。但我們的關係維持時,我會把我最好的給你。」

  俞揚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竟在給自己承諾,他險些失笑,不正經道:「我卻不能這樣保證。我和你在一起,根本沒有多餘的理智去分辨什麼是最好的。我只好把我有的一切都給你。」

  常周懊惱地用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忿忿道:「我說不過你。」

  等廚房的幫傭過來詢問過一次,兩人才發覺時間已近十點,常周驀然驚醒,催促俞揚去吃晚飯,自己則回客房準備休息。在床上翻覆了一小時,腦中紛紜的念頭好容易止住沸騰,十二點時,門又被敲響,常周揉著前額地去開門,門外果然又是俞揚。俞先生頂著一頭被窩造型出來的亂髮道:「忘了問你,你喜歡沙漠嗎?我們去沙漠徒步旅行好不好?」常周被折騰得肝火燎原,憤怒道:「俞揚你冷靜一點行不行?我明天還要上班!」

  失眠到凌晨,第二日常先生起床,發現嘴角潮紅一片,微動嘴唇,就皸裂似的疼。吃過早餐,正要出門,被俞先生挽留住,常周苦皺著眉指著嘴角求饒:「上火,不親了。」經過一夜,俞揚早已沉靜下來,聞言大聲笑道:「誰要親你?」將一罐維生素B塞進他背包的側袋,叮囑道,「午飯後吃。」

  不日新年假期開始,老宅裡除了輪換的安保人員,就只剩常俞二人。常周從某大的實驗室借來工具,興致勃勃地研究書房的電路。他盤腿坐在二層懸空走廊的地毯上,俞揚坐在格窗下翻著書,口中潑冷水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小心重蹈劉梁的覆轍,這書房要是燒了,古籍院和文史所不會放過你的。」

  他這純是受了冷落的怨言,常周領會不了,執意要對電路重操設計。地下室搬來的人字梯大了一號,放不進書架中間,常周索性拿著測電筆爬到書架上,俞揚心驚地叫他下來,蹲下身讓他騎到自己肩上。常周抓著他的頭髮指揮他到處走,頤指氣使夠了,撐跳下來,為他捏肩膀,打趣道:「現在知道找個體型差別大一點的對象有多重要了嗎?我這樣重,你累不累?」

  俞揚氣結,「我吃力不討好是不是?」又想起董助理探訪毓山福利院時,聽人說常周嬰兒時只有兩隻手掌捧起的大小,像只是多胞胎中的一個。不知道將他拋棄的狠心的父母,看到他這樣挺拔、健康的模樣,會如何作想。

  明日,兩個外甥被長姐打發過來。賀惜安解著圍巾和大衣,支使弟弟把背包裡的文件袋給俞揚,說是投遞到了俞柳辦公室裡,但收件人寫的是他的名字。打開文件袋,裡面是一個裝有光盤的白信封,上面潦草寫著「某某導演新作」。賀吟川踮腳看一眼道:「小舅舅還投資電影嗎?」賀惜安嗤之以鼻,「一看就是惡作劇。」俞揚把光盤推進客廳的播放器裡,坐到沙發上等待播放。影片鏡頭由半西式的樓梯涉階而上,微晃著進入鋪著絨毯的走廊。

  「這長鏡頭還挺有模有樣。」賀吟川坐在常周那條單人沙發的扶手上,手悄無聲息地往後圈,片刻,忽地僵直住,「不對,我怎麼覺得這拍攝手法有些眼熟,那個導演叫什麼——」

  視頻裡一隻手將一扇半闔的門推開,淫聲浪語倏然釋放出來,忽長忽短的,鏡頭移動到房內,只見床上赤條條的三個男性軀體錯綜地糾纏著、擠壓著,上下兩個還算纖長,中間夾著的,簡直像頭脹壞的死豬。

  客廳裡的四人措手不及,無不張目結舌,賀小朋友不僅見微知著,還見多識廣,率先反應過來,呲牙問小舅舅:「這不是『菜籽油』和他對象嗎?中間那個是誰?」

  賀惜安躬身摀住弟弟的眼睛,教育道:「小朋友不要亂看。」

  常周遮住賀惜安探尋的視線,伸腳去踢俞揚的小腿,「快去關了!」

  俞揚拿出光盤,怔愣好久,才想清其中利害攸關,笑道:「汪湖溪和錢謙這兩人真不得了,一個扮激進派,一個搬保守派,把舉國上下騙得團團轉!」

  賀家兩兄弟聽不明白,常周分析道:「你是說,汪湖溪和錢謙的對壘不過是政治手段,他們的目的其實是一致的?」

  俞揚將視頻中那位政要在此事中的角色說給三人聽,賀吟川聽出重點,嬉笑道:「所以,小舅舅也被他們合夥騙了?」

  常周問他打算如何,俞揚胸腔儘是濕柴啞火,踱了幾步,將光盤掰碎丟進垃圾桶,歎氣道:「還能怎麼?這種醜聞現在捅出去,還不天翻地覆?」

  俞先生痛心疾首,立誓以後再不參與這類事情,常周昧著良心安慰他結果還是好的,賀吟川不留情地戳穿道:「小舅舅在意的才不是他們蛇鼠一窩,他在意的是自己英明受損!」

  大外甥在書房溫習功課,常周被小外甥纏著玩遊戲,俞揚暗示了幾回,常周只假裝不懂。等賀吟川去廚房找水喝,俞揚迅即走到他身後,克制道:「和我去樓上。」常周仰面看他,「你想做什麼?」他問得這樣天真,笑意不自覺地浮在眼睛裡,像笠湖的水,平鋪著十里湖光。俞揚渾身燠熱不已,他思索著該如何向他表達自己的訴求,常周忽而半跪著攀上沙發靠背,他愈貼愈近,嘴唇微張,俞揚以為他要吻上來,常周卻只是揪下一根不知何時黏在他頭髮上的絨毛,露出狡黠端倪,笑說:「我可不和你去,你自己去吧。」

  他蓄意的捉弄很快自食其果,才走上樓梯,常周便感到身後的人跟了過來,快步走進衛生間,轉身鎖門,不過到底晚了一步,常周與外面推門的那隻手僵持著,身體也抵上去,俞揚循循善誘道:「開門,讓我進去,性壓抑要不得,知道嗎?」常周笑著抵抗道:「我可不覺得壓抑,你是色中餓鬼嗎?」那扇門在推拒間顫抖著,被迫做了打情罵俏的工具,它如果有口能言,定要奚落這兩人不要臉。

  門外,一個行懷柔政策:「我不做什麼,你讓我看看你。」

  門內,一個施緩兵之計:「我要上廁所,你回房間等我。」

  「我不信你。」俞揚色令智昏,到底藉著蠻力強頂了進去,門被關上,常周後退到冰涼的牆壁上,俞揚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常言道『耽誤一朝春,十年補不清』,你沒聽說過嗎?而且,你真的忍心看我這麼難受?」

  常周做定了正人君子,目光決不肯下視,自然看不到他的難受之處,見他毅然決然地過來,慌張道:「我口角炎還沒好。」

  俞揚皺眉道:「你想用嘴?第一次不必這麼奔放,我向來認為我們之間應該循序漸進……」

  常周面紅耳赤,恨不得遁地而走,抓起手邊的一罐洗手液朝他丟去,斥道:「你再胡說!我讓你別親我!」

  他不敢看他,甚至連動作、語氣都連帶著平時決不會有的綿軟,怎麼會有這樣害羞的人?俞揚想不通,只忍著笑道:「那你打算用手?」分明是得寸進尺,卻好似讓步妥協,他自己亦感到無恥。

  常周的手瞬而藏到了身後,吞吞吐吐道:「我、我手也疼。」

  俞揚笑彎了眼睛,招手讓他過來,耐心道:「是因為剛才和吟川打遊戲?我不要你幫我,也不吻你。」把人騙得靠近,將人抱住,低著頭,沿著唇峰輕輕地舔吮,並不深入,等常周忍不住要飲鴆止渴,悶笑著後退,提醒著:「說好了不吻你。」

  常周將腦袋擱在他肩上,俞揚一手在他後頸安撫,腦中不可遏制地想著那一晚,真是「樂莫斯樂夜,沒齒焉可忘」。另一手與良心互博著,無奈理智早為慾望所驅,左右這動作並不在那句話的承諾範圍之內,索性忘乎所以、縱情地揉捏。一個默許,一個沉醉,不必上火刑架,已經要被燥熱燒死。俞揚感到肩上全是他溢出的淚液,深吸著氣將常周拉開,吻了吻他紅濕的眼角,歉疚道:「我——冷靜一下,不欺負你了。你不是要上廁所?去吧。」

  俞揚背過身到洗手池邊洗臉,半晌未聽見背後動靜,疑惑地回頭,見常周拉上了褲鏈,手背捂著一隻眼睛,鼻尖也是紅的,哽咽道:「我尿不出來。」

  俞揚此刻真恨不得自裁以謝罪。

  連日待在家中,平白辜負了窗外的晴好天氣,假期最後一日,俞揚以此為由發出邀請。常周在車上一再強調只是隨意走走,不是「俗不可耐」的約會,俞揚本就別有用心,不敢開口笑他掩耳盜鈴,只是隱忍地笑。車開入一片私人高爾夫球場,深冬裡草木蕭條,只有消沉的懨綠,俞揚領著他在臨近界外的樟樹下走,常周嗅著淡淡的樟香,聽他漫談胡扯,愜意不已,等走到盡頭的一片別墅附近,與俞揚問候的人漸漸增多,才戒備起來,停住問:「你帶我去哪?」

  俞揚摟住腰防止他轉身就走,方道:「我和我姐說,今天帶你回家吃飯。你可不能丟下我一個人。」

  常周自知逃脫無望,心存僥倖道:「俞教授還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吧?」

  「不知道,」俞揚低頭笑了笑,「但我說了,我要帶我的伴侶回家。」

  常周太陽穴抽疼,責備道:「你怎麼這麼面面俱到!」

  俞揚權當是褒獎,「我再面面俱到,還得仰仗你獨當一面,一切靠你了,常老師。」

  賀家別墅的廚房裡,俞柳正親手掌勺準備晚飯,賀惜安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同兩個正在清洗蔬菜的女傭閒聊,賀吟川抱著一隻大黑貓鑽進來,問母親晚上是不是要宴請客人。俞柳欣快地說:「你小舅舅要帶小舅媽回家。」賀吟川打了個趔趄,「是那個姓柳的女演員?我不喜歡她,她打人可疼了。」俞柳道:「胡說!你見過她?」賀吟川握著貓爪去拍母親的背,「我聽別人說的。真是她?」那貓受了欺負,沖賀吟川呲了呲獠牙,往後一竄,撲進賀惜安懷裡,賀惜安起身把貓往外抱,冷淡道:「你的智力果然有難以彌補的缺陷。」賀吟川轉身去糾纏兄長,「不是柳卿雲?你知道是誰?」這世界上沒有和理智相容的愛情,愛情向來令人閉目塞聽,往往使人得出啼笑皆非的結論,年輕的愛情尤為如此。

  俞教授與丈夫分居已有月餘,別墅只是母子三人居住,俞柳帶著兒子和幾個傭人在門口迎接人,賀家門庭前有一條長長的花徑,幾步路帶上奇怪的儀式感,偏偏俞揚還大笑著問他像不像婚禮,常周愈加不想和他並排而行,兩人推推搡搡,由俞柳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他在羞怯地往弟弟身後躲藏。俞柳見到來人,只詫異片刻,隨後驚喜地迎出去,揚聲道:「常周老師?」

  俞先生將人推上前,常周訥訥地叫人:「俞教授。」

  「我問惜安是誰,惜安還說要保密!」俞柳回頭叫道:「吟川呢?快來看看是誰!」

  賀吟川站在兄長身後,不理解地望著那兩人交握的手,彷彿那是一個巨大的謎題,爾後無措地看向賀惜安,迷惘道:「哥哥,他們是什麼關係?」他發著愣,企圖等待謊言自行覆滅,卻等到常周從俞揚身邊走來捏他的臉,問他是不是不歡迎自己。賀吟川的淚潸然便落了下來,賀惜安畏懼地後退了半步,但他越哭越痛徹,眾人紛紛圍上前問他怎麼了,賀吟川只灼灼地看著常周,啜泣道:「為什麼?明明是我先遇見你的。」

  這句話對賀惜安來說都太費解,更別說常先生。俞揚看他哭成這樣,起先還疑心小外甥是不是依戀自己,聞言才放下擔憂,又冒了萬丈的火,見長姐已經在找稱手的工具,忙提著衣領將人往裡拽,斥道:「胡鬧什麼?跟我去書房。」

  「你放開我!」賀吟川掙扎得臉色發青,那早夭的愛情讓他再不用顧忌臉皮,他嚎啕大哭起來,掉轉矛頭罵道:「俞揚我恨你,你不要臉,老牛吃嫩草,你和常周都差輩了!」

  他被俞揚囫圇提起,屈辱地踮著腳向後扭,俞揚被他的衣服攪住了手,賀吟川見機一腳襲上他的膝蓋。

  俞柳從傭人手裡奪過一束還未送出的卡羅拉玫瑰,撕開包裝紙倒握著衝上前,扒下小兒子的褲子,尖聲喝道:「誰和常周差輩?你和常周才差輩!總是這樣胡來你很痛快是不是!」帶刺的一束長莖還未觸道皮膚,俞柳的淚先湧上眼眶。賀吟川怯怯地不敢再妄動,賀惜安上前抱住母親,往弟弟裸露的屁股上狠踹一腳道:「滾去書房。」

  俞揚遏制住小外甥的手,用胳膊把人夾住,好容易撞進書房,大腿又被嚙咬住,慘叫著將人摜在地毯上。常周擔憂地要跟進去,被俞柳攔住,俞教授在小兒子面前演完了柔弱,情緒瞬而回返,愧疚道:「教育無方,你見笑了。」

  俞揚不久便出來,留賀吟川一人在書房裡慟哭。常周總惦記著要進去看他,俞柳倒像是無事一般,叫他不必理會。她解釋道:「這孩子從小就這樣胡鬧,說話不能當真,家人都習以為常了。」賀惜安補充說:「他有表演型人格,你越關注,他越要鬧騰」。

  席上三人果然已將賀吟川暫時拋在腦後,俞教授一邊給常先生夾菜,一邊侃侃而談,說俞先生從小就不是繼承家學的料,「……揚揚四五歲時,迷上了星系科普,碰巧那時父親讓我教他讀詩歌,我對他說,李白、杜甫和屈原是詩人的『夏夜大三角』,屈原好比是明亮的天津四,奠定了整個璀璨銀河的基底。你猜他說什麼?他問我——那李白和杜甫豈不是牛郎和織女?」

  這個橋段太新奇,連賀惜安都笑得直嗆,緩過氣來,對常周道:「小舅舅不擅長家學,但唱歌倒是很在行!小舅舅剛轉學到國內時,被媽媽騙去給全校人表演節目,紮著小辮、穿著旗袍、抱著琵琶,唱《天涯歌女》,那視頻還留著吧?吃完飯給學長看看!」

  俞柳自我辯護道:「我那是用心良苦!從那以後,誰還敢說揚揚是外國人?」

  這件事給俞揚留下的心理創傷不小,「從那以後,隔三岔五就有高年級的男生來問我究竟是男是女——」

  「那還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俞柳自顧自道,「你要慶幸你長得好看,否則我早把你丟給雷妮了。」俞教授對常周說,本來她對父親的風流行徑是很不讚許的,俞揚出生那日,她坐在去醫院的出租車上,滿心想著如何說服父親把嬰兒留給它母親,只支付贍養費,但到了醫院,看到保溫箱裡小小的俞揚,瞬間就忘記了指責父親——這樣好看的小孩,怎麼能平白送給別人家?

  俞先生顏面無存,晚飯過後,幾人不顧俞揚祈求,一定要在客廳放那段表演視頻,連傭人都一齊聚來觀看。常周滿眼期待地坐在中間,俞揚只好隨他們取笑。

  待到七八歲的孩子抱著琵琶走上舞台,常周忍不住和眾人一道笑出聲來——男童穿著墨綠色的旗袍,顴骨上鋪著桃紅的脂粉,淺色的頭髮向後梳作兩個小髻,繫了長長的飄帶。他拘謹地朝台下鞠躬,對著主持人遞來的話筒,用生澀的中文說:「我叫俞揚,剛剛從美國回來,我爸爸是中國人。我要為大家帶來一首周璇的《天涯歌女》,這是我爸爸最喜歡的一首歌。」常周的笑容漸漸沉澱作溫柔的注視,捕捉著他的分秒。他那時還那樣的小,恐懼和不安都還展露著,誠懇地企望著新環境的接納。常周從屏幕上轉過頭,似是穿梭過中間潺潺流過的歲月般地,看到如今的俞揚,他無理性地感到可惜——他好像已經錯過了他人生的許多。

  傭人散去,俞柳執意要留人過夜,上樓準備客房,常周根本推脫不過。俞揚還在竭力阻撓賀惜安將照片發到社交網絡上,正撕扯著,賀吟川握著一卷宣紙從書房走了出來,常周先和藹地叫了聲「吟川」,他並不看他,低低應了聲,逕直向俞揚走去,垂著頭,失魂落魄說:「對不起,小舅舅。我不該對你直呼其名,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長輩。」

  俞揚被熱茶燙了嘴,「什麼?」

  「我和你道歉。」賀吟川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又道,「小舅舅你對我雖無養之情,但有教之恩,何其青還跟我說,你不打算生孩子,要把垂虹資本留給我,可謂舐犢情深。我不該以怨報德,覬覦你的——」

  既是「肺腑之言」,叫人胃液翻湧就是對的,俞揚打斷他,「行了,我什麼時候責怪過你?想通了就去吃飯,別在這胡言亂語。」又提醒道,「君子慎言,知道嗎?」

  賀吟川走幾步又折回來,把手中的宣紙遞給他,說是補送他的生日禮物,俞揚接過,欣慰之餘挑剔說:「生日禮物也不裝裱起來再送給我?」賀吟川不作聲地後退兩步。俞揚將那明顯是臨時寫的字揭開一看,臉色霎時一沉到底,怒吼道:「我看你就是欠揍。」伸手欲揪人,賀吟川見準時機,拔腿便往迴廊跑,俞揚氣急敗壞地追了出去。

  剩下兩人將宣紙攤開,幾行都是端莊的楷書,倒是好認,其言曰:

  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蘧篨不鮮。

  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引得賀惜安如此克己之人笑得前仰後合,他「哎呦」叫著,對常周說:「這首詩叫『新台』,寫的是衛宣公淫亂昏庸,見宣姜生得美貌,便強行代兒子娶了她。『燕婉之求,蘧篨不鮮』的意思就是——本來能嫁如意郎,奈何嫁個老蛤蟆!」

  忽聽得走廊外「噗通」一聲重響,奔跑聲停了下來,不久俞揚拎著人走進來,膝上褲子磨花了,手掌起了血漬,甩手把人丟進沙發,這時也疲累了,「這小子躲在門後絆我。」

  俞柳急急下來,看得心疼,往賀吟川屁股上猛拍一巴掌,讓俞揚去樓上清洗上藥。常周正要跟上去,賀吟川從沙發上抬起頭來,擦著淚問:「常周,你真的不考慮跟我嗎?我不用開會、出差,每天都可以陪著你。你不喜歡寫代碼,我會好好學編程、學數學幫你。等我念完了書,我會賺幾年錢,然後帶著你滿世界地旅行。」

  似乎沒人想過他的計劃會是那樣的遙遠和認真,他的母親和兄長都愣住了。只有常周蹲下身來撫摸他的腦袋,他溫溫地笑著,像是春日裡他初次見到他時一般,使他的心裡無由地生發出對自己處處無能的自慚形穢——那如何就不是一份獨到的愛情呢?

  常周低頭在他耳邊說了什麼,賀吟川吸著鼻涕應允他,不情願地對他說:「你上去看小舅舅吧。我太衝動了,我對不起他。」等常周和母親都離開,賀惜安坐在沙發一頭,用鑽研的眼光看著弟弟,遲遲不敢上前。

作者有話要說:  自宮以謝罪吧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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