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就計
誰都未料到,雲姨娘竟在此刻主動開口,求的還是將徐錦瑟送去莊子上。
這、這——
便連魏氏,此刻都有些瞠目。
又聽雲姨娘道,“夫人,二小姐此時的確不宜待在府中,若是、若是真是疫症……那便可能害了全府的人呐。”
雲姨娘幾步走到魏氏跟前,跪了下去,仰起頭,雙目含淚的道,“請夫人將二小姐送到莊子上去吧。”
“湘君,你——”
雲姨娘盈盈下拜,道,“二小姐生病,妾身比誰都揪心,我是寧願自己受傷,也不願看她生病啊。但此事並非二小姐一人之事,牽扯到府中上上下下上百口人的性命,我又怎能為著自己的私心,將所有人的安危置之不理?懇請夫人,將二小姐送走吧。”
這一番話簡直字字泣血,不久前雲姨娘為救徐錦瑟不惜以身相護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這一番話中所含的錐心之痛,便連徐錦秋都不由動容,心道雲姨娘可真是大公無私。又覺她話都收到這份上了,還是趕緊將徐錦瑟送出去吧,沒得留在府裡讓旁人擔驚受怕。心中又隱隱想到,若是自己的姨娘這般……想到此處,不由打了個寒顫,再不願深想。
這樣一番話,便連魏氏都不由動容,只覺雲姨娘顧大局、識大體,憂心自己為難,便連這樣一步都主動替自己做了。但……她如此顧全大局,自己又何忍如此待她、如此待她們母女?需知若是此時將徐錦瑟送走,面臨的極可能便是生離……死別……
魏氏憐憫之心大起,更是堅定了不將徐錦瑟送走的念頭。遂上前,欲扶起雲姨娘,“切不可如此,今日錦瑟遭逢此事,並不是她的過錯,我怎可就這樣把她送走?”
見雲姨娘執意不起,又道,“需知,錦瑟不僅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我怎麼能在我的女兒生病時,將她獨自送走?”
如此之言,將雲姨娘所有的話都堵了住。一時間,雲姨娘仰頭望著魏氏,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母親……
魏氏的話令徐錦瑟心中一暖,縮在被中的手悄悄握起。
前世約莫也是此時,她鬱結於心感染風寒,又遭劉媽媽潑了一碗滾燙的湯藥,病情愈加嚴重,最後身上起了丘疹,被大夫診出患上了疫症。雲姨娘也是這般懇求,將她送去了莊子上。只那時她已病得不省人事,全然不知還有這一段往事、魏氏曾對她如此維護——這世上、這家中,終歸有人真心待她。徐錦瑟的心中,感受到一種幾乎有些陌生的溫暖。
徐錦瑟悄悄轉頭,看向魏氏的眼神柔和無比。
此事眼見便要一錘定音,徐錦華突地站了出來,道,“母親,此事事關二妹,如何處置,也要聽聽她的意思才好。”
說著,看向了榻上的徐錦瑟,“二妹,你說是嗎?”因著這個動作,一縷幾不可聞的淡淡香氣從她身上飄出,入了徐錦瑟的鼻端。
徐錦瑟神情不由一松。想到自己原本的計畫,不由在心中對魏氏道了聲歉。魏氏的這番好意,她終究是要辜負了。
徐錦瑟轉頭看向她,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就在此時,一個聲音突然橫插進來,“怎麼回事?怎麼都圍在這了?”
卻是應在公衙的徐丘松回來了!
徐丘松大步流星的走入室內,見眾人面色惶惶,不由皺起眉頭,又見雲姨娘跪倒在地,心中更是不快,轉頭便對魏氏道,“這是作甚?湘君怎麼還跪下了?”
“爹!”見著徐丘松回來,徐錦秋心中一動,立即道,“是二姐,被診出疫症來了!”
“什麼!”徐丘松猛地一驚,這才看到塌上躺著的徐錦瑟,竟是“登登登”,立時倒退了三步,怒道,“即是疫症,還不趕緊抬出去!留在這裡是要害了全家嗎!”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母親……”徐錦秋偷偷瞅了眼魏氏,對方那板起的臉讓她心中一抖,再不敢說下去。
但她不敢說,徐錦華卻敢。
“是二妹被診出了疫症,雲姨娘正求了母親,想將二妹送去莊子上靜養。母親心疼二妹,正不捨得呢。”
“這有何捨不得!”徐丘松大怒,“既是患了疫症,自當趕緊送出府去!你母親就是太過心慈,連雲姨娘都懂的道理,你卻參不透嗎!”最後這句卻是向魏氏說的了。
魏氏不料他上來便不分青紅皂白的斥責一通,被氣得喉間氣息一哽,眼前猛地發黑。一旁的林媽媽見勢不對,連忙扶了她,才沒讓她就此倒下。
魏氏扶著林媽媽的手,粗粗喘了幾口,才略壓住暈眩之感,向徐丘松道,“老爺如何能說出這般草率之言?疫症雖聽起來駭人,但若是小心謹慎、做好隔離之事,並不會無故蔓延。且錦瑟是您親生女兒,哪有將患病的女兒送去府去之理!何況,此時尚不能確診錦瑟真的患了疫症!”
“尚未確診?”徐丘松聞言,立即看向孫大夫,“此事可真?”
“這個……”孫大夫捋了捋鬍鬚,“二小姐此病,是有幾分疫症之態。只此時雖不能下定論,若徐老爺有防範之心,自是讓二小姐靜養一番,對這病症也有幾分好處。”
“你聽!大夫都這麼說了!還不快快安排錦瑟出府靜養!”
“當年盛和府疫病蔓延,最後一個州都成了死地!前車之鑒,你都忘了嗎!”徐丘松越說越是暴怒,當年戰亂之時,他與家僕偽裝成平民躲避叛軍,路過瘟疫肆虐的盛和府,那段時日擔驚受怕、日日驚惶唯恐自己沾染上了那疫病的回憶還歷歷在目!徐錦瑟這一病,立時勾起了他那慘痛的回憶,此刻徐丘松越看徐錦瑟越覺得這就是個禍害,恨不能離她遠遠的,一想起那疫症的可怕,簡直恨不得立時將徐錦瑟扔出府去!
聞聽此言,雲姨娘與孫大夫極為隱蔽的交換了個眼神,知道這事多半是成了,不枉她在徐丘松出門前,藏起了他要用的公文,此刻他回來的時機,再適合不過。
雲姨娘露出悽惶面色,膝行上前,抱了魏氏的小腿,再加上了一把火,“夫人、夫人您就聽了妾身之言吧。錦瑟是妾身上掉下來的肉,但夫人與老爺,是妾的天呐,妾便是再心疼二小姐,也不能為了她將闔府性命置之不顧,求夫人成全了妾身、也成全了二小姐的吧。”
魏氏聞言,眼前又是一黑。雲姨娘的堅持令她頗有些心灰意冷,這心灰意冷中又夾著對徐丘松的失望。多年前,她便知這個男人涼薄,卻不曾想,他連對自己的骨肉也——
林媽媽見勢不對,立即扶了她坐下,又拍撫著她前胸順氣,好一會兒,魏氏才略緩過來。
她深吸口氣,對雲姨娘道:“總歸女兒是你生的,你既執意如此,旁人也不好勸。只我不能讓錦瑟就這麼獨自離府——”
“既如此,你與錦瑟同去便是!”徐丘松粗暴的打斷了她的話,“你若是這麼擔心這個女兒,就與她一同出府照顧她便是!沒得因你的心軟賠上闔府性命!”
魏氏瞠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說出這種話來!
林媽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言道,“老爺這是作何!夫人為您生兒育女,又為您掌管家事、撫育這些個子女,這些年下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緣何竟能說出這般無情的話來?”
“林媽媽!”魏氏粗喘幾下,撫著胸口硬聲道,“不必跪他,既這府中無我容身之地,我便帶了錦瑟回我安平侯府,想我爹娘哥嫂也不介意多養我這一個出嫁女!”
“夫人——”林媽媽還待再勸,卻聽得一個有些暗啞的聲音響起,“母親不必如此,我去莊子上便是了。”正是徐錦瑟開了口。
魏氏不料她突然開口,忍不住一聲長歎,“你這孩子,怕不是病糊塗了,知不知道你究竟在說什麼?”
卻聽徐丘松軟下了聲音道,“夫人莫要賭氣,既然錦瑟都如此說了,何不成全她一片孝心?”
剛剛他話一出口便已後悔。他這妻子,出身安平侯府,身份教養都是一等一的。他因著自身緣由與安國公府多年未曾親近,與京中聯繫多倚靠這岳家,是萬不能叫魏氏如此賭氣回了娘家的。
況徐錦瑟只是一個庶女,她既自請去莊上,想魏氏也無法繼續糾纏。一時,徐丘松對這個女兒的識相極為滿意。
又聽雲姨娘道:“夫人,二小姐這是一片孝心呐,您就成全了她吧。”心中又對這美妾的知情識趣更是中意,不由在心中暗想,總是留宿曲姨娘處也有些膩了,今晚倒是可以宿在雲姨娘處,也好安慰安慰她送走了女兒的痛心。
“你、你們這是——”兩人這般一唱一和,為著竟是要送走他們的親生女兒,饒是魏氏一貫對雲姨娘的妥帖讚賞不已,此刻也有些莫名的不適。
徐錦華更在此時插了進來,勸道,“母親,既然二妹與雲姨娘都如此懇求了,您便答應了他們吧。瞧著二妹病成這樣,還想著盡孝,若再勸阻,豈不是拂了她一番心意?”
徐錦秋也在一旁大力贊同,徐錦冉微微沉吟,雖憂心徐錦瑟,卻終歸自保之心占了上風,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此事便連林媽媽都不言語了,徐錦瑟終歸只是一個庶女,在她心中,魏氏才是她的主子,若因個庶女壞了魏氏康健,未免得不償失。
魏氏環顧四周,只覺所有人都站在了自己對面,竟有種孤立無援之感。
唯徐錦瑟見她這般,柔聲道,“母親不必如此,您能好好兒的,錦瑟就心滿意足了,便是去了莊子上,也是為著靜養,等病好了,我便也回來了。”
魏氏聞言,心中一暖,這個懂事的孩子啊,已經病成了這樣,還如此為他人著想。因為緩下聲音,又問了一次,“你是真的想去莊子上嗎?”
心中已暗下決定,若徐錦瑟此時說不去,她便拼著與徐丘松鬧翻,也要將她留下。
卻見徐錦瑟笑著搖了搖頭,“聽聞母親在安陽有處陪嫁的莊子,風景秀美、宛若世外桃源一般,錦瑟正想去見識一番呢。錦瑟想得很明白,母親也莫要為難,是我自己想去的。平日待在家中也怪悶的,正能籍著這個機會,好生去看看才是。”
“二姐說的在理,那莊子如此之好,連我聽著都有些想去,母親就別阻攔了。”徐錦瑟話音未落,徐錦秋立即說道,生怕她反悔一般。
徐錦華也贊同的點了點頭。
魏氏看看她們、再看看鐵石心腸的徐丘松,和尚跪在地上,淚眼漣漣懇求的雲姨娘,終歸不再堅持,一聲長歎後,拉住徐錦瑟的手,言道,“既你堅持如此,母親也不再勉強。你如此喜歡那莊子,我便將那地契給了你,以後,那邊是你的了。”
徐錦瑟心中一暖,乖乖點頭。
面對這暖意融融的一幕,徐丘松卻是強按下心中的不耐,硬擠出個笑容誇道,“錦瑟如此識大體,合該如此、合該如此。”
錦瑟略略轉頭,看向他,道,“如今女兒身體不適,暫不能承歡膝下,只盼他日,父親不要忘了今日之言才好。”
徐丘松莫名所以,只敷衍的應了。
徐錦瑟又轉向徐錦華與徐錦秋,“還盼大姐與三妹,勿忘記今日之言。”
徐錦秋冷哼一聲,徐錦華卻溫語道,“二妹此番孝心,大家都會謹記不忘的。”
徐錦瑟看著她,只頗有深意的笑了。視線挪到徐錦冉身上,徐錦冉仿佛被燙到一般,扭頭躲開了她的注視。
徐錦瑟便也不再理會她,只殷殷與魏氏道別。
待到出府之時,她的身邊除了趕車的小廝外,便只跟了荷香並一個婆子。臨行之前,徐錦瑟“鄭重”的將墨蓮託付給了雲姨娘。能從明顯被放棄的小姐身邊逃出生天,還徹底攀上雲姨娘這高枝,墨蓮自是百般情願。
這一次離開,便只有雲姨娘來送。魏氏被氣得狠了,徐丘松一走,便厥了過去,至今還未醒來。連地契都是林媽媽找人送來。
雲姨娘將一個小包袱交給荷香,言說這是按照孫大夫開的藥方抓的藥,要小心伺候小姐按時用藥,又殷殷叮囑她路途注意事項,看著全然一位憂心子女的母親。
最後又在徐錦瑟耳畔低聲解釋著自己的為難和不舍。徐錦瑟燒得渾渾噩噩,自沒心力應付她,只胡亂應了,便在馬車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待到再次醒來,便已是出了徐府,賓士在寬敞的大道上了。
徐錦瑟如此離開,便相當於被放棄了。不單說她這病治不治得好,便是治好了,這一來一去,待她再回來也不定多久了。
何況……孫大夫那藥,可是有效著呢。
雲姨娘坐在窗前,拿著一塊帕子細細繡著,上頭的牡丹嬌豔欲滴,混似真的一般。她拿著帕子在陽光下略微翻轉,欣賞著那繡線的光澤在陽光下不斷變換。
——她總算達成了徐錦華的心願,徐錦瑟不會再出現在她面前了。見不到徐錦瑟,想必過些時日,徐錦華自會覺得舒心了。
想到此處,不由心情大好,連嘴邊都掛上了淺淺的微笑。
不想就在此時,新來的小丫鬟急匆匆闖進來,口中喊著,“姨娘!不好了!”
“不好什麼,沒得冒冒失失的。”雲姨娘睨她一眼,正待教訓,卻聽她上氣不接下氣的道,“不好了,大小姐她、她——”
“什麼!”
雲姨娘猛地站起,手中的帕子倏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