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焚心
傍晚踢完球回來,周遙沒準備再結伴去洗澡,他爸媽囑咐過他,趕緊回家收拾行李。
他們出了球場,過一條大馬路,就是胡同區。
那天怎麼就這麼巧,周遙又碰見陳嘉他爸。其實,陳嘉在醫院住的第三天,陳明劍就提著水果和保養品去看過兒子,對陳嘉表達了關心,也不能說這人就完全六親不認沒心沒肺。當然,當爹的在醫院沒吃到陳嘉的好臉色。
隨後陳嘉平安無恙地出院了。那兩口子今天,就是剛簽完字從民政局回來,終於在檔手續上斷了夫妻關係,也就剩下跟陳嘉的這點兒血緣。
陳明劍在胡同門口,碰見了蔡十斤蔡師傅,那兩個人就在電線杆子底下抽了一根煙。
蔡十斤勸解道:“哎,你以後還是經常過來看看孩子,最難受的肯定還是小孩呀!”
陳明劍垂頭道:“最看我不順眼的就是陳嘉啊,在醫院裏也沒搭理我麼。”
蔡十斤忙說:“那也是孩子心裏彆扭……我在廠裏這麼多年,我看了好幾對最後散了的,哪個孩子長大沒有性格陰影的?”
“我兒子從一開始就恨我。”陳明劍喪氣地說,“我跟他就沒辦法溝通,講不通理。”
“講什麼理,”蔡十斤說,“我們沒念過大學的不懂大道理,對孩子要講‘情’啊!看兒子躺在醫院裏,你愛不愛,疼不疼,看他難受了,你難受不難受?這就是‘情分’嘛。”
“講情,講情我真的、真的沒有。”陳明劍聲調突然哽咽,“我確實,對他媽媽,沒有感情,從一開始就……這是個錯誤。”
“那你當初,你當初,哎!”蔡師傅皺眉歎氣。
“當初她可憐我唄,我也可憐她。反正就是,倆人都好像沒人要似的,就湊合過唄。”陳明劍慘笑,今天終於說出了實話。
陳嘉眼皮都沒抬的,從胡同口走過,沒理他爸。
這就是一場“錯誤”,而陳嘉自己,等於就是這個“錯誤”的連帶產品。他們工廠車間裏,對待錯誤程式導致的產品零件,是不能繼續包裝銷售流通的,直接就當作報廢品給你銷毀了!你這小子怎麼還能存在著!
周遙和陳嘉在大院門口用眼神簡短地告別,都十分不舍,又說不出話來。
陳明劍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特意回頭瞅了一眼周遙:“哦,周同學,你好啊。”
周遙趕緊哈腰叫“叔叔好”。陳嘉別過臉,看不見他爸。
他們就站在屋外,聽屋裏大人談話,陳明劍原來是來商量事和取東西的。
瞿連娣就問:你翻什麼呢?找什麼啊?
陳明劍說:我找我那本集郵冊,你瞧見了麼?
瞿連娣納悶:集郵冊?我從來不動你的東西,陳嘉經常看,不然你問問他拿了沒有。
陳明劍遲疑:我再找找吧,他經常看啊?
瞿連娣說:他跟你一樣,喜歡玩兒郵票麼。
這算是當時許多人的樂趣,因為娛樂生活貧乏,也實在沒什麼其他樂趣。集郵這項愛好,有品位又不用花太多錢,所以許多人都搞集郵,家裏收藏郵票冊,其中有特意購買的嶄新郵票,更多是從信封上弄下來的舊票。
陳明劍離婚時並未糾纏財產分配,屋裏大件電器什麼都沒拿,房子也暫時給瞿連娣住著,總不能逼著那娘兒倆睡大街上,偏偏回來找這本集郵冊。
“就是上回你給我看的集郵冊吧?”周遙在門外小聲嘀咕,“那是你爸的?”
陳明劍就是沒敢找兒子索要,做老子的竟然也懼怕跟陳嘉講話。他就低聲對瞿連娣說:“你還記得,我從前買過一張‘猴票’。”
瞿連娣就知道了:“對,陳嘉出生那年,你給他買了一張猴票,紅色的。”
陳明劍面有難色:“這套生肖票,猴票是頭一張麼,現在十二枚都發行出來了,當初十二年前的第一張猴票,就值錢了……現在八百、一千了……”
這麼值錢,就一張小紙片兒?比屋裏這台日立電冰箱都值錢了。果然計劃經濟一朝變革,向市場開放,這物價是要瘋吧?瞿連娣也一臉不相信的表情,不懂這個。
所以陳明劍是回來拿回那張值錢的郵票?
“我家好像也有那張猴票。咱們出生那年,我爸也買了,說買給我做紀念的。”周遙小聲說。
他其實覺著情況又不妙,很想把陳嘉抱走,把人圈起來,圈在自己臂彎裏保護著。
假若他此時足夠強大,他想把陳嘉疊起來放在衣服胸前的口袋裏,每天都裝著,不讓這個人再受到一丁點的傷害。
……
瞿連娣臉色慢慢變化:“雖說當初是你花錢買的,就八分錢,誰也沒想到會漲這麼高價錢了……可那是你當初給陳嘉買的。”
“是,當初是給他買的。”陳明劍垂頭道,“我也沒想到,現在就這麼緊俏了,我也想重新買一張,都買不到。”
“你就非要拿走?就不能給陳嘉留著麼?”瞿連娣說。
“我確實需要,需要那張猴票。”陳明劍為難地說。
“又不是給我的,我從來不貪你任何東西,”瞿連娣胸口起伏著說,“那不是給你兒子留的麼?對陳嘉你不能大方一回?”
“……”陳明劍無話可說,又磨嘰著不想放棄。
“為什麼就非要那張,後來的那些生肖票不行?你不是每年都買一堆郵票麼,牛的,馬的,雞的,你拿走那些不行嗎?”瞿連娣是不集郵的人,無法理解這方面的癡迷,就為了一張破紙片,非要來討要?
陳嘉站在門口,臉色是一寸一寸發青,心涼到透的。
周遙咬著嘴角,突然歪過頭,在陳嘉耳邊說了一句體貼的悄悄話:“就給你爸唄,我也有猴票,我把我家裏那張給你。”
陳明劍在小屋裏轉了一圈,語調艱澀面帶愧疚,用蚊子聲哼哼道:“那張郵票最出名了,國家郵政再發行新的一套也不如原來的好,真不是因為價錢,你看我在咱這家裏我什麼都沒爭,我不是為錢,就是需要那張猴票……猴年出生的孩子,就是想要弄一張老的金猴票麼……”
瞿連娣滿臉狐疑,與陳嘉同時抬頭盯著陳明劍,在那一刹那突然就明白了。
為什麼非要猴票,為什麼豬馬牛羊那幾張郵票就不行。
陳嘉是猴年出生,所以家長給買金猴票作為出生紀念,那張郵票還偏偏一不小心成了經典藏品。現在,一定有另一個小孩也要在猴年出生,所以來找金猴票了。現在正好是羊年的羊尾巴,轉過年去就又是一個猴年。誰家現在懷上個孩子,可不就是猴年出生麼。
瞿連娣覺著難以置信,腦子裏“嗡”的一聲,嘴唇都發抖。這一天被徹底拋棄的不止是她,還有她兒子陳嘉。
她氣得瞪著陳明劍,想駡街罵“你他媽的什麼玩意兒你王八蛋”都覺著疲憊了罵不出來。婚都離了,還能怎麼著?
陳嘉反應很快,也聽明白了,或者說,早有心理準備,原本也不在乎。只是沒想到他親爹辦事速度這麼快,而且就這麼絕情。
當場就只有周遙一人兒還沒聽明白呢,怎麼回事,到底什麼內情啊?但看陳嘉臉色他就知道又壞菜了。
他就怕這樣,就怕一家人變臉反目,心裏特別不舒服。
他順手摸到門邊那根勾煤用的鐵釺子,悄悄後退幾步,把那鐵釺子塞到廚房灶台的下面,很聰明地先給藏起來了。
陳嘉大步就沖進屋了,周遙下意識一把拖住:“陳嘉你別,咱們先走吧!”
陳嘉頭都沒回反手就是狠命一推,周遙就趔趄著撞向門框了。
陳嘉爬到大床上,從一大堆亂七八糟雜誌磁帶下面,翻出那本集郵冊。
瞿連娣怒不可遏對陳明劍說了一句:“就那麼一張破郵票!你就留給兒子留個念想不成麼?你腦子裏念書都念堵了念瞎了,就這麼自私!”
陳嘉拿了那本集郵冊,可不是要遞給他爸,一下子就翻到所有人都要找的那一頁。
他把那張金猴票捏出來,往小屋當間的洋爐子爐眼兒裏一丟。
啊——
陳明劍目瞪口呆,瞿連娣驚呼一聲,周遙大驚地跑過來。
陳嘉眼裏似乎洇出一絲報復的快意,也沒什麼張揚的表情,就是跟他爸比著誰更絕情,老的比得上小的嗎?那是他爸當初“聲稱”為他買的,應當是送給他的禮物,他就直接燒掉,誰也甭想。
周遙犯了個傻,下意識伸手去“搶救”。金猴票已經掉在一塊燒紅的蜂窩煤上了,無法挽回。
他被燙得趕緊縮回來。陳嘉一把捉住他的手,推開他,自己再伸手把那張郵票徹底撥攏到炭火眼兒裏,好像不知道燙似的。
“金猴”一下子就燒沒了,很值錢的一張紙片兒瞬間化成紙灰,燒得就是一大堆錢啊!陳明劍徹底傻眼,恐怕也很後悔,誰也沒撈著……
“遙遙燙著了嗎?我看看……都腫了起泡了,我給你上藥。”瞿連娣挺心疼的,埋怨陳嘉,“你怎麼能對遙遙這樣?”
“沒有,不燙。”周遙抽回手。
太難受了,也是看夠了。這是他臨走兩人最後的一次見面,就是這樣,沮喪極了。
還是他媽媽吃得飯多,走得路也多。他媽媽都說過,那些家庭破裂的、父母不合的、單親出來的,儘量少沾上,他們就是跟你不一樣,你個小孩現在不懂,以後你就明白了。周遙不接受不願意聽,還是難免被現實一次一次打擊。
陳嘉就是性格極端的人,字典裏沒有妥協,哪怕是自己一路往黑直撞南牆,撞到頭破血流,哪怕兩手都燙紅了燙掉了皮,這人死硬到底頑固不化,絕不低頭。
周遙的很多想法是不一樣的。你爸吝惜給你的,我可以給你,別人不理解你的,我理解你啊,你有失去的,你還有擁有的,誰一輩子就能一直平平順順、就“非常完美”呢?沒有人是非常完美的,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都在朝前看,過日子你別老是朝後看麼。
周遙在尚未成年時,嘴巴上可講不出這些人生道理心靈雞湯,但他一直是這樣的生活態度,有多大的挫折打擊是咱周遙小爺爺扛不過來的?哈爾濱不讓待了我來北京混,北京又不讓我待了,我再滾回去唄,爸爸媽媽顧不上我了我還有爺爺奶奶,爺爺奶奶也不管我了我還有姥姥爺爺,實在不行那就自己管自己唄,怎麼樣不能堅強地撐下去了?難不成我也整天找我爸媽我爺奶打架,嫌他們對不起我?!
“對不起啊遙遙,讓你看見我們家這樣。”瞿連娣連聲致歉,“你快先回家吧,遙遙,乖啊。”
周遙看了陳嘉一眼,陳嘉就沒有看他。
“我知道你不高興,我也難受著呢。”周遙紅著眼眶大聲說,“我告訴你了我可以送你那張郵票,你想要我可以把我的都給你!”
“不需要。”陳嘉說,“你甭管我。”
周遙說:“我就是不喜歡你每次一翻臉就變成這樣兒了,還那麼凶,什麼都聽不進去!我不想看見你以後就一直這樣兒了,成嗎?”
一段沉默。
然後陳嘉輕聲說:“沒以後了。”
周遙呆立:“……”
周遙大步跑出去,就離開陳嘉的家,離開了南營房小胡同。
他也有小男人的自尊心,不會被嫌棄了還硬往上湊。
當時瞿連娣還追出去,替兒子向周遙道歉,好言哄了幾句,也顧不上屋裏陳明劍再出什麼么蛾子。陳明劍算哪棵蔥?她都懶得再搭理那人,趕緊滾蛋吧滾回你的高等學府,過知識份子體面人的生活去吧。
她反而挺怕周遙這孩子被陳嘉氣著了、傷了心,就再也不會來了。
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註定,比如一個人的性情、為人處事和價值觀念。這些是生活中一點一滴彙集成的,是一路走過來成就的。每個人的家庭背景、出身和人生旅程都不一樣,所以周遙是這樣的,而陳嘉是那樣的,本來就是不同的人生軌跡,本來就不應該有交集。
假若不是那個雪天,瞿連娣在胡同口偏偏就叫住了周遙,攔著不讓他走……周遙和陳嘉怎麼會有這些交集?同在一個班級裏,恐怕都不會多講幾句話。
臨走時,瞿連娣挺難受地跟周遙說:“聽說了你要轉學回去,以後有機會,放假的時候,一定回來阿姨這裏看看,阿姨肯定還是惦記你能回來,想給你做好吃的。”
“還有個事兒……”瞿連娣又單獨悄悄地囑咐,“我已經去派出所給我們嘉嘉改名字了。下次你再見著他,你叫他瞿嘉,一定記著別叫錯了,成嗎?”
周遙呆怔,很不情願地點了頭。
名字都要改了,陳嘉以後就真的不是那個陳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