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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0章
<第四部 1933-1938 盧克>

  第十章

  土地愈復的速度之快真叫人吃驚:沒出一個星期,綠色的小草芽便鑽出了粘乎乎的泥淖;不到兩個月,被炙烤一干的樹木便逐漸長出了葉子。如果說這裡的人們堅韌不拔,恢復力強的話,那是因為在這片土地上他們不這樣的話就別無出路;那些心臟虛弱或缺乏一股堅韌的忍耐力的人在大西北是呆不久的。但要使這累累傷痕逐漸消失,尚需數年的時間。瘡痍斑駁的樹幹必須長滿樹皮才能再呈現出白色、紅色或灰色,而一部分樹木則再也不能新生了,只留下灰暗和焦黑。幾年之後,朽解的殘骨剩髓就像易逝的露水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逐漸被掩蓋在塵土和來往的細碎的蹄印下面。知道這段故事的流浪者將泥漿地上留下來的那道從德羅海達延伸到西邊的、被臨時屍體架拉出的輪廓鮮明的深槽指給不知道這段故事的流浪者看,直到這段故事變成黑壤平原口頭傳說的一個組成部分。

  在這場大火中,德羅海達大概有五分之一的土地受到了損失,並且損失了兩萬五千隻錦羊,對一個由於近幾年年景好而在臨近地區儲存著十二萬五千隻綿羊的牧場來說,這個損失微不足道。抱怨命運的刻薄,或上帝的懲罰是毫無意義的,那些受害者願意把它當作一場自然災害。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減少虧損,重新開始。這種情況並不是第一次,誰也無法斷定它就是最後一次。

  但是,德羅海達的花園卻由於花的活力受到了嚴重的摧殘而顯得光禿禿的,一片褐色。仰仗著邁克爾·卡森的那些水箱,在大旱之年這些花園尚能倖存下來,然而在一場大火中一切都無法倖存。甚至連紫藤都不開花了;當大火燒來的時候,那剛剛成形的一叢叢柔嫩的蓓蕾便枯萎了,攻瑰花捲曲了,三色堇枯死了,紫羅蘭變成了一堆深棕色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背陰處的晚櫻已經凋謝,不會再恢復活力了,幼小的植物被火窒息而死,香豌豆藤已經枯萎,香氣杳然。火災期間從水箱裡放出的水被隨之而來的暴雨所提供的水取代,因此,德羅海達的每一個人都犧牲了他們那概念不清的業餘時間,幫助老湯姆把花園恢復起來。

  鮑勃決定繼續執行增加人手管理德羅海達的方針,又多雇了三個牧工。瑪麗·卡森的方針是,不雇傭非克利里家族的男人作長期工,寧願在聚集羊群、接羔和剪毛的時候雇用穩重的人手。但是,帕迪覺得,當人們知道他們有永久性的工作時,是會乾得更賣力的,而且長期雇用也不會造成什麼太大的差別。長期以來,大部分牧工都是腳板癢癢,在哪兒也呆不長。

  小河背後稍遠處的新房子是有家室的男人居住的,在馬圈後面的一叢花椒樹下,老湯姆得到了一幢嶄新整齊的三開間小屋。每當他走進這幢房子時,都要帶著一種主人的喜悅咯咯地笑上一陣。梅吉繼續照料近處的圍場,那母親還是負責那些帳簿。

  菲把帕迪與拉爾夫主教通信的任務接了過來,可是菲除了告訴他有關牧場管理的事務以外,什麼情況都不對他講。梅吉渴望能拿到他的信件,貪婪地看一看,可是,菲卻不讓她得到這種機會:菲一搞清他的信件的內容便馬上把信鎖進一個鐵箱子裡。由於帕迪和斯圖已經去世,菲什麼事也不掛在心上了。至於梅吉的事,拉爾夫主教前腳走,菲後腳就把自己的諾言忘到了九霄雲外。梅吉婉言謝絕了一些舞會和宴會的邀請;菲發覺了這一點,但從來沒有規勸過她,或告訴她應該去參加。利壺姆·奧羅克抓住一切機會駕車到這裡來;伊諾克·戴維斯總是打電話;康納·卡邁克爾和阿拉斯泰爾·麥克奎恩也是這樣。可是,對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梅吉都是三言兩語地打發了,一心想使他們喪失對她的興趣。

  這年夏天雨水很足,但是還不至於引起一場洪水。地面上總是一片爛泥,長達 1000英里的巴溫—達令河水又深又寬,水勢洶湧。冬天來到的時候,繼續下著零星小雨,天上飛過的褐色的雲片是由水構成的,而下是塵土。因此,由於經濟蕭條而在這條道路上。到處遊蕩的人逐煙減少了;因為在多雨的季節裡在這條路上流浪是糟糕透頂的,濕冷交加,肺炎在那些無法在溫暖的隱蔽處睡覺的人中間十分猖撅。

  鮑勃擔起心來。他說長此以往,羊群會發生腐蹄疫的;美利奴綿羊呆在過潮的地上。肯定會生蹄病。剪羊毛更是辦不到了。因為剪毛工不會碰那些渾身透濕的羊毛;而且,除非在接羔前爛泥能變乾,否則,在潮濕的地面上,寒冷的空氣中,許多羊羔都會死掉。

  兩長一短的電話鈴是德羅海達的電話,菲應答著,轉過身來。

  「鮑勃,是AML公司打給你的電話。」

  「哈囉,吉米,我是鮑勃……是的,對……哦,好呀!證明書都弄妥了?……對,讓他來見我……對,如果他真有這麼好的話,你可以告訴他,他也許會找到工作的,不過,我還是想親眼見見他;我不願意不見兔子就撒鷹,也不相信證明書……對,謝謝,唔,唔。」

  鮑勃又坐了下來。新牧工要來了,據吉米說,是個好樣的。在「西崑士蘭平原的郎裡奇和查爾爾附近幹過活兒。還是個好牲口商。證明書寫得很好,人也實在。馬是四條腿、一條尾巴的,他都能騎。他曾經馴過馬。在這之前是個剪羊工,是一把好手。吉米說,他一天能剪一百多隻。正是這一點讓他有點懷疑。為什麼一個剪羊毛的好手情願拿牧工的工資?出色的剪毛工為了馬鞍而放棄羊毛剪是不太常見。不過,他的接羔叉用得很熟,怎麼樣?

  隨著歲月的消逝,鮑勃說話的調子變得更慢,澳大利亞味兒也更重了;不過,為了彌補這一點,連說的句子變短了。他已經快30歲,而使梅吉大為失望的是,在他們為了面子而不得不去參加的有數的幾次喜慶活動上,他絲毫沒有對任何一個合適的姑娘動心的跡象。在這件事上他靦腆之極,然而在另一方面,他似乎完全迷上了這片土地,一心一意地想著它。傑克和休吉年齡越來越大,也更像他了;確實,當他們三個人一起坐在一條硬大理石長椅上的時候,會被人當成三胞胎;在大理石椅上坐一坐是他們在家中最舒適的消遣。實際上,他們寧願在外面的圍場上野營,而在家睡覺的時候,願意四仰八叉地躺在他們臥室的地板上,害怕床會把身子睡軟。太陽、風和乾旱使他們的頭髮褪了色,長滿雀斑的皮膚變得像一種雜色斑駁的紅木,藍色的眼睛閃著暗淡而平靜的光,凝望著遠方,凝望著銀黃色的草地,眼角刻著深深的皺紋。要說出他們的年齡,或誰最大,誰最小,簡直是不可能。他們個個都生著帕迪那羅馬人式的鼻子和寬厚親切的臉膛。但他們的身材都比帕迪壯實,這是多年彎著腰、伸著胳臂剪羊毛造成的。但是,他們都顯出一副體魄清瘦、從容大方的騎手的健美。然而,他們並不渴望女人、舒適和生活樂趣。

  「新來的人結婚了嗎?」菲用尺子和紅鋼筆畫著整齊的線,問道。

  「不知道,沒問。明天他來的時候就知道了。」

  「他怎麼到這兒來?」

  「吉米打算開車送他,他們還得去看看坦克斯坦德的那些老閹羊。」

  「唔,希望他能呆一段時間。要是他還沒有家室,我想過幾個星期他就會走的。可憐的人,這些牧工。」菲說道。

  詹斯和帕西正在裡佛繆學校寄讀;他們發誓,只要一到14歲這個法定年齡,一分鐘也不在那裡多呆。他們渴望著和鮑勃、傑克、休吉一起奔馳在圍場上的那一天;渴望著德羅海達再次由家裡的人自己經營,而外來者隨他們自由來往。儘管他們也繼承了這個家庭好讀書的熱情,但是他們一點兒也不喜歡裡佛繆學校。書可以放在馬鞍裡或茄克的口袋裡,在蕓香樹的午蔭下看書比耶穌會學校的教室要令人愉快得多。寄宿學校對他們來說是一個艱苦的過渡時期。那大窗戶的教室、寬闊翠綠的操場,嫣紅奼紫的花園和各種各樣的設施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他們對悉尼和城裡的博物館、音樂廳和美術館也毫無興趣。他們和其他牧場主的兒子交朋友;在空閒時間裡他們就想像,或是以誇耀德羅海達的遼闊、壯觀去唬人,但聽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伯倫河匯合點以西的任何人都聽說過巨大的德羅海達。

  幾個星期過後,梅吉才見到這個新來的牧工。他的名字盧克·奧尼爾被正式地記入了花名冊,並且在牧工們通常很少去的大宅裡和他談過了話。他拒絕住在牧場新手的工棚裡,而是住進了小河那邊的最後一幢空房子裡。還有一件事,他對史密斯太太做了自我介紹,並且取得了這位太太的好感,儘管她平日並不把牧工們放在心上。梅吉在遇到他之前很久,就對這個人感到十分好奇。

  由於她寧願把她的慄色牝馬和黑色閹馬放在馬廄裡,也不願意放在牧畜圍場裡,而且早晨的時候常常不得不比男人們動身晚,所以,她常常很長時間碰不上任何一個雇來的男人。但是,在一個夏日的傍晚,樹枝梢頭殘陽如血,長長和陰影逐煙沒人悄然而至盼夜色中的時候,她終於見到了盧克·奧尼爾。她正從鮑爾海德返回,從可以涉水的地方越過水河,而他正從東南方向過來,往遠處去,也在那可以涉水的地方過河。

  太陽正迎著他的眼睛,所以,他還沒看見她,她就看到他了。他騎著一匹高大的慄色烈馬,這匹馬黑鬃,黑尾,黑蹄。她非常了解這匹馬,因為她的工作就是負責那些幹活的馬的循環使用。她正感到奇怪,為什麼這幾天不常見到這匹獨特的牲口呢。男人們都不喜歡它,要是沒人幫一把手的話,從來不騎它。顯而易見,這個新牧工卻根本沒把它放在心上;當然,這就說明他騎得了它。它是一匹能把騎手猛然摔在地上的劣馬,赫赫有名,並且還有騎手下馬的時候猛咬騎手頭部的習慣。

  當一個人騎在馬背上的時候,很能說出他的身高,因為澳大利亞牧工用的是一種將美國牧工鞍子的後面弓形部和鞍頭高度減低的小英國鞍;騎馬的時候兩膝彎著,身子筆直。新來的人似乎很高,不過有的人往往只是軀幹高而已,兩腿卻短得不相稱,所以梅吉對她的判斷是有保留的。可是,他和大部分牧工不一樣,喜歡穿白襯衫和白色的厚毛頭布褲,而不是灰法蘭絨和灰斜紋布的衣服。有點像花花公子,她下了判斷,真可笑。要是不怕煩,總是洗熨的話,那就祝他順利吧。

  「你好,太太!」當他們碰頭的時候,他摘下了那頂灰色的舊氈帽,又像個浪子似地拍在了後腦勺了,喊道。

  梅吉退到了一邊。他那雙含笑的藍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望著她。

  「哦,你肯定不是女主人,那你一定是這家的女兒嘍,」他說道。「我是盧克·奧尼爾。」

  梅吉含含糊糊地應付了幾句,不願意再看他了。她又慌亂,又生氣,以至於想不出什麼恰如其分的、輕鬆的對話。哦,這太不公平了!怎麼還有其他人的眼睛和臉龐竟然和拉爾夫神父一樣!不過,他看她時的那親子和拉爾夫神你不一樣:那笑容是你自己所特有的,沒有燃燒著對她的愛。她頭一眼看見拉爾夫神父蹲在基裡車站廣場的塵囂中時,梅吉就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愛。她窺視到了他的眼睛,而不是他!他真是一個無情的玩笑,一種懲罰。

  盧克·奧尼爾沒有發覺他同樣的種種思緒。他們濺著水花跨過小河,儘管水花如雨,但他們仍然走得很猛。他讓他那匹頑劣的慄色馬和梅吉那匹嫻靜的牝馬並轡而行。她是個美人,沒錯!瞧那頭髮吧!克利里家的男人一律是紅頭髮,這個小傢伙的頭髮也帶著幾分紅。要是她抬起頭來,讓他有機會看看她的臉該多好呀!恰在此時,她抬起頭來。一看到她的臉,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感到大惑不解。她好像並不討厭他,這是沒錯兒的,可是她好像竭力想看到什麼而又看不到,或好像看到了什麼,但又希望她沒看到。反正是諸如此類的表情。不怎麼樣,這似乎使她心煩意亂。盧克不善於被女人掂量來掂量去,讓人家找弱點,自然,他被她那宛如落日一樣金紅的頭髮和柔媚的眼睛迷住了,不過,只是由於她的不快和掃興才使他來了興趣的。她依然在望著他,櫻口微張,由於天熱,上脣和額前的汗珠閃著光,金紅色的眉毛因為在納悶地探求著什麼而挑了起來。

  他咧嘴一笑,露出了和拉爾夫神父一樣的又大又白的牙齒;但是那微笑和拉爾夫神父不一樣。「你知道你看起來就像個孩子嗎?真是像啊!」

  她轉開了目光。「對不起,我沒打算盯著你看的。你使我想起了一個人,就是這樣。」

  「隨你盯著看吧;這總比看著你的天靈蓋要強,儘管那樣也許復好些。我使你想起了誰?」

  「不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只不過看到某個人這樣的熟悉,又是這樣的不熟悉,感到奇怪罷了。」

  「你叫什麼名字,年輕的克利里小姐?」

  「梅吉。」

  「梅吉……不夠體面,和你一點兒都不相稱。我倒寧願你叫個比琳達或麥德琳之類的名字,不過,假如梅吉是你非叫不可的最好的名字,我就這麼稱呼吧。梅吉是什麼的縮稱——梅格麗特?」

  「不,是梅格翰。」

  「啊,這個名字就體面得多了!我就叫你梅格翰吧。」

  「不,不行!」她急衝衝地說道。「我討厭這個名字!」

  可他只是大笑著。「你太有自己的特點了,年輕的梅格翰小姐。你要知道,假如我想管你叫尤絲塔西婭、索芙洛妮亞或奧格斯塔的話,我就會這樣叫的。」

  他們已經到了牲圍場。他滑下了他的黑色馬,照著它那張口就咬的腦袋就是一拳,這一下就把它制服了。他站在那裡,顯然是在等她把手伸給他,好讓他幫她下馬。可是她卻用腳跟碰了碰那匹慄色牝馬,順著道路繼續走了下去。

  「你不讓漂亮的小姐和普通的老牧工呆在一起嗎?」他在她身後喊道。

  「當然不!」她連身都沒轉地答道。

  哦,這太不公平了!就連他兩腿站在那裡的樣子都像拉爾夫神父;一樣高的個子,一樣寬的雙肩,一樣窄的髖部,而且,那股瀟灑勁也多少有些相同,儘管從事的職業不同。拉爾夫神父走起路來像個舞蹈家,而盧克·奧尼爾像個運動員。他的捲髮也是那樣濃密,那樣黑,他的眼睛也是湛藍湛藍的,他的鼻子也是那樣優美而筆直,他的嘴型也是那樣完美無瑕。然而,保有一點他和拉爾夫神父不一樣:拉爾夫神父像一棵魔鬼桉,是那樣高大,那樣雪白,那樣氣派堂皇;而他則像一棵藍桉,但也是那樣高大,那樣雪白,那樣氣派堂皇。

  從那次邂逅相逢之後,梅吉總是注意聽著有關盧克·奧尼爾的看法和傳聞。鮑勃和男孩子們對他的工作很滿意,似乎和他處的也不錯;顯然,他身上沒有懶筋,鮑勃是這樣說的。有一天晚上,當評論起他是個非常漂亮的人時,就連菲也在談話中提起了他的名字。

  「他使他想起什麼人了嗎?」梅吉正趴在地毯上讀著一本書,懶洋洋地問道。

  菲考慮了一會兒這個問題。「嗯,我想,他有點兒像德·布裡克薩特神父。體格一樣,膚色一樣,不過,不是特別像。作為男人,他們相差很遠。

  「梅吉,我希望你能像個小姐一樣坐在椅子裡看書!正因為你穿著馬褲,所以你千萬不能忘記要端莊穩重。」

  「啐!」梅吉說。「就好像誰看見了似的!」

  事情就這樣發展著。他們有盯似之處,但是,這兩張面孔背後的男人是那樣截然不同。只有梅吉為了這一點而輾轉苦惱,因為她家著他們之中的一個,為發現了另一個人的魅力而憤怒不平。她發現,他在廚房裡是一個最受寵愛的人,而且還發現他何以穿得起奢侈的白襯衫和白褲到圍場去;原來是史密斯太太替他洗熨的,她被他那機敏的、能哄的人的魔力降服了。

  「哦,他是個多漂亮的愛爾蘭人哪!」明妮出神入迷地嘆道。

  「他是個澳大利亞人,」梅吉激怒地說道。

  「也許是在這兒出生的,親愛的梅吉小姐。但是叫奧尼爾這樣的名字,就說明他就像帕迪的那些又髒又貪吃的手下人一樣,是愛爾蘭人。梅吉小姐,我沒有任何不尊重你那慈善而虔誠的父親的意思,願他在平靜中安息,和天使們一起歡樂吧。盧克先生要不是愛爾蘭人,那他怎麼會長著黑頭髮,藍眼睛?古時候,奧尼爾家族還是愛爾蘭的國王呢。」

  「我想,是奧康諾家族吧,」梅吉頑皮地說道。

  明妮那雙小圓眼睛閃了閃。「啊,梅吉小姐,那可是個有很大的國家呀。」

  「看你再胡說!它的大小跟德羅海達差不多!不管怎麼說,奧尼爾是奧倫治[注] 地方的姓氏,你唬弄不了我。」

  「就算是這麼回事吧。但那是一個古老的愛爾蘭姓氏,奧倫治人還沒想到的時此,這個姓氏就已經有了。這是北愛爾蘭地區的姓氏,所以,奧倫治有那麼幾個人姓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嗎?可是,親愛的梅吉小姐,後來還克產寺波伊的奧尼爾和奧尼爾·莫爾家族呢。」

  梅吉放棄了這場爭論,明妮以前曾有過的那種芬尼亞式[注]的好鬥的脾氣早就沒有了,而且,她連「奧倫治」這個詞都不能一口氣說出來。

  大約一個星期之後,她又在小河那邊碰上了盧克·奧尼爾。她懷疑,他說他在等著她的話是撒謊;不過她不知道,假若他真是在撒謊,她該怎樣對待他。

  「你好,梅格翰。」

  「你好,」她從慄色牝馬的兩耳之間正著看過去,說道。

  「下個星期日期上在布雷恩·伊·普爾有一個剪毛棚舞會。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謝謝你邀請我,可是我不會跳舞。不會有意思的。」

  「我會教你,一點不費力,所以沒什麼妨礙。我要是帶主人的妹妹去,鮑勃即使不把那輛新羅爾斯一羅伊斯借給我,總會把那輛舊的借給我吧?」

  「我說了,我不願意去!」她咬著牙關說道。

  「你說過你不會跳舞,我說我教你。你從沒說過就是你會跳舞。也不願和我去,所以我推想,你是反對跳舞,而不是我。你想食言嗎?」

  她火冒三丈,怒視著他,可他只是衝著她笑。

  「你真是被寵得不像樣了,小梅格翰,不能由著你任性的時候到了。」

  「我沒有被寵壞!」

  「別瞎扯啦,跟我說點兒別的吧!難道你不是個獨生女,這麼多哥哥圍著你轉,擁有全部這些土地和錢財,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和僕人嗎?我知道,這片產業歸天主教會所有,可是克利里家也不缺錢。」

  這正是他們之間的天壤之別!她得意地想道;這一點正是自打她遇到他以來之困惑的問題。拉爾夫神父是決不會被表面現象所迷惑的,而這個人卻缺乏他那種敏感;這個人沒有一種內在的感覺告訴他表面現象之下到底有著什麼。他在馬背上生活,而生活的錯綜複雜或痛苦他根本就不知道。

  大吃一驚的鮑勃連一聲都沒吭,就拿出了那輛新羅爾斯—羅伊斯的車鑰匙;他盯了盧克一會兒,什麼話也沒講,隨後,他咧開嘴笑了。

  「我從來都沒想到梅吉要去參加舞會,不過,帶她去吧,盧克,而且歡迎你帶她去!我敢說,她會喜歡舞會的,可憐的小叫花子。她從來不出大門。我們本應該想到帶上她,可不知怎麼,卻從來沒這樣做。」

  「你、傑克和休吉幹嘛不去呢?」盧克問道:顯然,他是不情願奉陪他們的。

  鮑勃搖了搖頭,驚恐地說:「不,謝謝你啦。在跳舞方面我們不太靈。」

  梅吉穿上了她那套暗玫瑰色的服裝,她沒有其他服裝可穿;她根本沒想到過動用一些拉爾夫神父以她的名義存在銀行裡的錢去置辦幾件參加宴會和舞會的衣服。直到現在,她還在千方百計地拒絕別人的邀請,因為像伊諾克·戴維斯和阿拉斯泰爾·麥克奎恩這樣的男人,一聽到個「不」字便輕率地洩了氣。他們沒有盧克·奧尼爾那種大膽莽撞的勁頭兒。

  可是,當她的鏡子中盯著自己的時候,她在想,下個星期媽媽到基裡作通常的旅行的進候,她應該去一趟,去找老格特,讓她幫著做幾件新上衣。

  她討厭穿這身服裝;倘若她再有一套哪怕稍微合適一點兒的衣服,馬上就會把這套衣服脫掉的。以前,是加一具不同的黑髮男人;這衣服和她的愛情與夢幻,眼淚與孤寂有著不解這之緣,為了這樣一個盧克·奧尼爾之類的人穿上它,似乎是一種褻瀆。她已經逐漸習慣於掩飾自己的感情了,總是顯出一種鎮靜和表面的快樂。外表的自我控制變得比樹上的樹皮還要厚。有時,她會在夜深人靜之際想到她的母親,便深身發抖。

  她有朝一日會變得像媽媽那樣把一切感情都斬斷嗎?法蘭克的父親存在的那個時候,媽媽也是這開始的嗎?假如媽媽知道梅吉已經了解有關法蘭克的真相,她會怎樣做,怎樣說呢?爹爹和法蘭克面對著面,抱著她的拉爾夫痛心之極。那些可怕的事被大喊大叫他說了出來。一切事情都對上號了。梅吉想,凡是她知道的,她總會懂得的。她已經長大了,足以認識到得到孩子不像她通常想像的那樣簡單;除了結過婚的一對之外,任何人之間的某種身體接觸是絕對禁止的。為了法蘭克,可憐的媽媽是怎樣地露過醜啊。難怪她是這樣與眾不同。梅吉想,要是這事出在她身上,她會想到一死了之的。在書裡,只有最低等、最下賤的姑娘才不結婚而生孩子呢。梅吉由衷地希望媽媽能向她講講這件事。或者她自己有勇氣去挑開這個話題。也許,在某些微不足道的方面她還能幫上忙呢。但是,媽媽是那種既不要人接近她,她也不去接近別人的人。梅吉衝著鏡子裡自己的身影嘆了口氣,希望那種事決不要發生在她的身上。

  然而,她正在豆蔻年華,在凝望著自己那穿著暗玫瑰色服裝的身影時,她想體驗到感情,希望激情像強勁的熱風一樣吹遍她的全身。她不想像個小機械人似地在沉悶的苦幹中了此一生。她希望有變化、有活力、有愛情。她需要愛情、丈夫和孩子。苦苦追求一個她永遠得不到的男人有什麼用呢?他不想得到她,永遠也不會。想得到她。他說過,他愛她,但不會像一個丈夫那樣地愛她。因為,他已經將身許給了教會。難道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樣,愛某種無生命的東西超過家一個女人嗎?不,肯定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這樣的。也許,只是那些不好相處的男人。那些滿腦子懷疑和總是持有反對理由的複雜的男人才是這樣的。但是,世上還有頭腦比較單純的男人,愛一個女人勝於愛其他任何女人的男人。譬如說吧,像盧克、奧尼爾這樣的男人。

  「我想,你是我所見到過的最漂亮的姑娘。」當盧克發動了羅爾斯汽車的進候,說道。

  梅吉不大懂得讚美之辭;她吃驚地斜瞟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這樣不好嗎?」盧克問道,顯然,他並沒有因為她缺乏主動性而感到煩惱。 「只要把鑰匙一轉,把儀表板上的按鈕一按,車就開了。在一個人筋疲力竭之前。是既不想撈個頭銜,也不希望得到那該死而又愚蠢的利益的。這就是生活,梅格翰,這是毫無疑義的。」

  「你不會把我一個人丟一下的。是嗎?」

  「老天爺呀,不會的!你是跟我一起來的,對吧?這就是說,今天這一夜你就是我的,我不打算讓任何人得到機會。」

  「你多大了,盧克?」

  「30。你多大了?」

  「快23了。」

  「有這麼大呢?你看起來就像個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

  「嗬!那麼,你談起戀愛嗎?」

  「一次」

  「就這麼多啊?在23歲的時候?老天爺呀!我像你這多大的時候,已經出入情場十幾次啦。」

  「我敢說,我本來也會這樣的,可是在德羅海達我很少遇上可以談談戀愛的人。在我的記憶裡,你是頭一個見面不僅僅是羞羞答答說一聲‘哈囉’的牧工。」

  「唔,假如你是因為不會跳舞才不願意去跳舞的話,那你只是站在圈外往裡看了,對嗎?沒關係,我們很快就會解決這個問題的。今天晚上結束的時候,你就會跳了,幾個星期之後,我們就會把你當作第一流好手的。」他迅速地瞟了她一眼。「不過,你不會對我說,其他牧場的那些牧場主沒有試圖讓你和他們去參加他們那些奇特的舞會吧。我能了解那些牧工們,你的地位要比那些普通牧工高一等,可是,有些牧場主一定向你送過秋波吧?」

  「要是我比牧工們高一等的話,你幹嘛邀請我呢?」她避而不答。

  「噢,我闖遍了全世界,」他露出牙齒一笑。「喂,別改變話題呀。基裡周圍一定有幾個邀請過你的傢伙。」

  「有幾個,」她承認了。「不地我的確一點兒也不想去。你是把我強拉來的。」

  「這麼說,其餘的人比這些可愛的阿飛要傻嘍。」他說。「當我明了這個情況的時候,我就有好主意了。」

  她不敢十分肯定她是否喜歡他這種說話的方式,但是,和盧克在一起的麻煩是,他是個從不讓步的倔漢子。

  人人都會參加剪羊棚舞會的。從牧場主的兒子、女兒到牧工和他們的妻子——假如他們有的話;從女僕到保姆,以及各種年齡男女城鎮居民,舉例來說吧,當女教師們要找機會與牲畜及牧場代理商的徒工、銀行的紉褲子弟和不屬於牧場的真正的叢林居民親熱一番的時候,這種舞會就給她們提供了方便。

  適合於正式場合的彬彬舉止在這裡根本就見不到。老米基·奧布賴恩從基裡趕來拉小提琴。拉鍵盤手風琴和按鈕手風琴的人旁邊總是有一些人在互相輪流替換著。他們給老米基伴奏。與此同時,這位老提琴師則坐在一隻桶上或羊毛包上,一口氣拉上幾個鐘頭。他那垂下來的下脣在流著口水,因為他不耐煩去嗯口水,這有礙於他的音樂速度。

  但是,這裡的舞不是梅吉在瑪麗·卡森生日宴會上看到的那種舞。這是一種生氣勃勃的圓圈舞:穀倉舞、快步舞。波爾卡、瓜德利爾德[注]、蘇格蘭雙人舞、瑪祖卡舞[注]和羅傑·德·科弗利斯舜士舞——這種舞不過就是匆匆地拍一下舞伴的雙手。或隨隨便便地輓著胳臂發瘋似地轉圈兒。這裡談不上什麼過分親密,也沒有什麼輕柔曼雅。每個人似乎都把各種舉動當作是求歡不成後的胡鬧;浪漫的私通都遠遠地跑到外面去了,遠離了這片嘈雜和喧鬧聲。

  沒過多久,梅吉就發現自己大大地羡慕起自己那位英俊的同伴來了。許多挑逗性的或含情脈脈的目光幾乎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就像以前對拉爾夫神父那樣,而且過之而無不及。就像以前拉爾夫神父那樣。就像以前那樣。不得不用這種極其疏遠的過去時態來想他,真是太可怕了。

  盧克是說話算數的,只是在他去上廁所的時候,才讓她單獨呆著。伊諾克·戴維斯和利亞姆·奧羅克也在這裡,他們心急火燎地想去填補他在她身邊的那個位置。他沒有給他們任何機會。梅吉自己好像眼花繚亂了,沒有想到除了他以外,接受其他男人的邀請完全是她的權利。儘管她沒有聽見那些竊竊嘲諷的評論,可是盧克聽見了。這傢伙真是死不要臉,一個普普通的牧工,居然在他們的鼻子底下把她勾到手了!盧克根本不在乎這些憤懣非難。他們曾經備有機會,要是他們沒盡力地利用這些機會的話,活該他們倒霉。

  最後一個舞是華爾滋。盧克抓起梅吉的手,胳臂摟著她的腰,把她貼在自己的身上。他是個出色的舞伴。她發現她無需多費力氣,只要按照他推動的方向出步就行了,這位她十分驚訝。而且,這樣被摟著,緊貼著一個男人,能感到他胸部和大腿的肌肉,吸收著他身體的溫暖,使她有一種非同一般的感覺。和拉爾夫神父那次短暫的接角,給她的印象如此強烈,以至她來不及去領略那些支離的東西;而且她天真地認為,她在拉爾夫懷抱裡所領略到的東西,永遠不會再從其他人那裡領略到了。然而,儘管這次的感覺頗有些異樣,但這是激動;她的心跳加快,並且,從他突然帶著她旋轉,把她摟得更緊,將自己的臉頰貼著她頭髮的那股勁頭,她明白他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羅爾斯汽車引擎低沉地轟響往家裡開去,大燈照亮了崎嶇的道路,使足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潔楚楚。他們沒說什麼話。布雷恩·伊·普爾離德羅海達70英里,穿過幾個圍場,一路上既看不到一幢房子,也看不到人家的燈光,闃無人蹤。橫越德羅海達的高地只比其他的地面高出100英尺,但是,在黑壤平原上登上空的頂部,就像在瑞士登上了高山的頂巔一樣。盧克停住了汽車,走了下來,繞過汽車,打開了梅吉身旁的車門。她走下了汽車。站在他的身旁,有點兒發抖;他是想不顧一切地吻她嗎?這裡非常安靜,離任何人都很遠!

  在他們的一則,有一道蜿蜒而去的朽木柵欄。盧克輕輕地扶著她的胳臂時,怕她穿著那及時髦的鞋會絆倒,他幫著她走遇了那片低塵不平的地面,躲過地上的兔子洞。她一言不發地緊緊抓著那欄桿,眺望著平原大地。起先,她感到恐懼,後來,由於他一動不動,不去碰她,她也就不再慌亂,而是迷惑不解了。

  幾乎就像在陽光下那樣,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靜謐、清淡的月光照出了廣闊無垠、一覽無余的遠方。微光撲朔的草地發出了一片低低的沙沙聲,像是不肯停歇的低迴浩嘆。草原上閃動著一派銀色、白色、灰色。當風向上吹動披著月光的樹冠時,那片片樹葉倏忽一閃,宛如點點火星;樹林在地面投下了夾著無數光斑和黑黝黝的陰影,神秘莫測,就像地獄中張開了張多嘴。她抬起頭來,想數一數天上的星星,可是怎麼也數不清;星空恰似一片轉動的蛛網上結滿了細密的露珠,這些小點在一閃一滅,一閃一滅;這節奏井然的閃動就像永恆的上帝一樣,萬卻不變地閃著。它們好像結成了一張網,高懸在她的頭頂上,如此美麗動人,如此寧溫寂靜,洞悉一切地探究著人們的靈魂。星光一閃,就像昆蟲那寶石般的眼睛在聚光燈下那樣,變得晶瑩剔透;星光一滅,就像有表情似地合上了眼睛,闌干星頭,具有震魄驚心的力量。唯一的聲響,就是草原上的熱風樹林的颯颯響聲,熄了火的羅爾斯偶或發出的鏗鏘聲,和一窩入睡的飛鳥從某具地方發出的抱怨聲——因為他們打擾了它的休息;唯一的氣味就是矮樹叢發出的馥鬱的雜香。

  盧克在黑暗中轉身抽出了他的煙荷包和一疊捲煙紙,開始捲煙。

  「梅格翰,你是在這裡出生的?」他問道,後掌懶洋洋地來回搓著幾根煙葉。

  「不是,我生在新西蘭。是13年前到德羅海達來的。」

  他把弄好的煙末倒進了紙筒裡,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捻著,隨後將它舔好,把點火那一頭露出來的幾根煙絲往裡捅了捅,劃著了火柴,點燃了煙捲。

  「你今天晚上很快活,是嗎?」

  「哦,是的!」

  「我願意帶你去參加所有的舞會。」

  「謝謝你。」

  他又沉默了,靜靜地抽著煙。他回頭過去,越過羅爾斯的車頂望那片樹林,那隻憤怒的鳥依然在依然在抱怨地嘰員喳喳叫個不休。當她手指間那支嘩剝作響的煙只剩下一個煙頭時,他將它扔到了地上,一直等到它燃盡,沒有人像澳大利亞叢林居民那樣把煙抽得這麼幹淨。

  梅吉嘆了一口氣,從那片月景中轉過身來。他扶著她向汽車走去。他十分明智,不會在這種開始階段吻她的,因為他打算,如果可能的話就要她,讓她先起吻他的念頭吧。

  夏季一天天地過去了,這裡又舉行了幾次舞會;大宅的人對梅吉自己找了一個極漂亮的男朋友也逐漸習慣了。她的哥哥們避免拿她取笑,因為他們愛她,也很喜歡她。盧克·奧尼爾是他們雇用過的最能吃苦耐勞的工人;沒有比事實更好的證明了。在本質上,克利里家的男人與其說是屬於牧場主階級,倒不如說是屬於勞動者階級;他們從來沒有從他沒財產這一點來看他這個人。菲也許已經對他做過更多的選擇與權衡,便她沒有精力更多地關心這件事。不管怎麼樣,盧克那沉靜的自負所產生和效果,使他顯得和一般的牧工不一樣:因為正這樣,他們更像對待自己人那樣對待他。

  在晚上,以及他不去圍場的時候,便在大宅的道路上出出進進,這已成為他的習慣了。過了不久,鮑勃宣稱,這麼多人都圍在克利里家的飯桌上吃飯,如果讓他獨自在一邊吃飯是愚蠢的。於是,他便和他們一起吃飯了。此後,當他很想留下和梅吉長談的時候,卻要讓他走一英里路去睡覺,這是不明智的;於是,便吩咐地搬進了大宅後面的一間客房。

  到這裡,梅吉對他已是朝思暮想,不是像一開始時那樣瞧不起他,總是拿他來和拉爾夫神父相比了。舊日的傷痕已經愈合。不久之後,什麼拉爾夫神父的嘴是那樣笑,而盧克是這樣笑,什麼拉爾夫神父那生動的藍眼睛有一種淡漠的沉靜,而盧克的眼睛總是不停地閃耀著激情之類的想法,她已經忘得一干二淨。她年紀輕輕,從未嘗過饒有趣味的愛情;如果說她曾經嘗過,那也是片刻而已。她想細品滿口愛情的清香,讓這清香沁透脾腑,使她的頭腦為之暈眩。拉爾夫神父已經成了拉爾夫主教;他永遠,永遠也不會回到她的身邊了。他以一千三百萬銀幣把她出賣了,這使人滿腹怨恨。要是在礦泉邊上的那天夜裡他沒用過「出賣」這個詞的語,她不會感到迷惑不解的;可是他用了這個詞,為了猜透他的意思,她曾冥思苦想了無數個夜晚。

  一次舞會上,在他緊抱著她的時候,她感到挨著他後背的手癢酥酥的,她的心被他、他的觸感和勃勃生氣攪亂了。哦,她從來沒想到過,倘使她再也見不到他,她會感到迷惘和枯竭;她從來沒感到過心靈的抽搐和顫抖,因為他在望著她。但是,當盧克殷勤地護衛著她,越來越多地參加本地區的各種活動的時候,她就更了解伊諾克·戴維斯·利亞姆·奧羅克和阿拉斯爾·麥克奎恩這樣的人了。他們這些人都不能像盧克·奧尼爾那樣使她動心。要是說他們個頭兒很高,她須仰視才見的話,可他們都沒有盧克那樣的眼睛:要是說他們有和他一樣的眼睛的話,卻沒有他那樣的頭髮。他們總是缺點兒這個、短點兒那個,而盧克卻什麼都不缺,儘管她也不明白盧克到底擁有什麼。除了他曾使她回想起拉爾夫神父之外,她也承認在他的身上還有別的東西能吸引她。

  他們談了許多話,但總不外乎是那些平平凡凡的事;什麼剪羊毛啦,土地啦,綿羊啦,或者他生活中還缺少什麼啦,要麼就是他所見過的地方或某個政治事件。他偶爾讀讀書,但不像梅吉那樣是個有讀書積習的人,也不打算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去看書;她似乎也無法輕而易舉地勸他去看她覺得有意思的這本書或那本書。他既不把談話往有知識深度的方面引,也從不對她的生活表現出什麼興趣,或問一問她生活中缺少什麼;這是最叫人感興趣的,也是最叫人苦惱的。有時候,她渴望談一些比綿羊或雨水更叫她關心的事,可她剛把話題往這上面引,他就熟練地把話題轉到與個人生活無關的事上去了。

  盧克·奧尼爾聰明、自負,極能吃苦耐勞,並且能勒緊肚皮攢錢。他出生在恰好處於南迴歸線上的南昆士蘭州郎裡奇城外的一個骯髒的、籬笆條圍成的板棚裡。他父親出身於一個境況優裕,但家規甚嚴的愛爾蘭家族,便他卻是個敗家子。他母親是溫頓一個德國屠夫家的碧玉;她執意要嫁給老盧克,因此便和家庭脫離了關係。這間棚屋裡有十個孩子,他們連鞋都沒有一雙——在炎熱的朗裡奇不穿鞋不大礙事。老盧克有興致的時候,就靠剪羊毛謀生;不過,他最有興致的是喝伯明翰產的蘭姆酒。小盧克12見那年,他在布萊克奧小酒店的一次火災中喪生。於是,小盧克很快就開始了自己四處剪羊毛的生活。他是一名塗柏油的小工;要是一位剪毛工因為疏忽,將綿羊的皮肉和毛一起剪下來的話,他就把熔融的焦油塗到那參差不齊的傷口上。

  只有一件事盧克從不畏懼,那就是艱苦的活計;對苦活累活他幹得生龍活虎。不知這是因為他父親曾經是個泡酒館的酒客和市井無賴,還是因為繼承了他的德國母親那種對勤奮的熱愛。誰也不耐煩去把原因搞個水落石出。

  當他又長大些時,便從塗油人工熬成了毛棚工。在羊身上的毛紛紛落下、垛成高高的一堆時,他便從台板上跑下來,抓起那又大又沉的羊毛包,扛到打捲工作台上進行整邊。這期間,他學會了整邊,把外表污損的羊毛邊挑出來,送到由分等工負責的箱子裡。分等工是剪毛棚裡高高在上的人。他就像個品酒家或香水鑒定家,靠訓練培養是學不出來的,除非對這項工作有直覺。可盧克不具備分等工的直覺;要是他想多掙錢的話,只能去當壓毛工或剪毛工,而多掙錢是他理所應當的希望。他有當壓毛工的力量,把分過等級的毛壓成又大又重的包,可是能幹的剪毛工掙得更多。

  現在,他是個好工人的名聲在西崑士蘭已經盡人皆知了,所以,他不會碰上生手所遇上的麻煩。優雅、協調、力量、耐性,盧克身上具備了各種必要的素質;這種人一定會成為一個高效率的剪毛工的。很快,盧克便可以在一星期六天中每天剪 200多隻綿羊,100多只可以掙一個金鎊。這種速度比得上一種被稱為晰蜴的大剪刀手搖機。使用這種帶有又寬又粗的梳子和切刀的新西蘭大型手搖機在澳大利亞是不合法的,儘管它們使剪羊工效率成倍地提高。

  這是一件極度緊張的工作;他用雙膝夾住一頭綿羊,彎下他那高大的身體,大剪刀急速掠過綿羊的身體,羊毛猶如盛開的花朵。他將羊毛整片剪下,盡可能在幾秒鐘之內剪完,剪刀緊貼著長滿了蓬鬆捲毛的羊皮,這樣羊圈工頭就高興了。工頭隨時會出現在任何一個達不到他那苛刻的標準的剪羊工身後。他不在乎暑熱難當、汗流浹背,以及能讓他一天喝上三加倉水的乾渴,甚至連那些成群的、今人煩惱的蒼蠅都不放在心上,因為他就出生在蒼蠅成群的鄉間。他也不在乎那些通常對剪羊工來說是異常討厭的綿羊:它們中間有的身上塗著一塊塊的焦油,有的濕漉漉的,有的個頭奇大,有的欺軟怕硬,有的羊毛髒乎乎的,有的身上落滿了蒼雖;但它們都是美利奴細毛羊,這就是說,除了蹄子和鼻子,渾身的羊毛都得剪下來,一整張塗著焦油的,易碎的羊毛便像一層顫悠悠的紙板一樣拿到手了。

  不,他並不在乎工作本身,活兒越苦,他的感覺就越好。他惱火的是嘈雜聲,是被關在棚內幹活,和那股惡臭。世上沒有比剪羊棚更糟糕的地方了。於是,他決心成為一個趾高氣揚的工頭,當一個在一排彎腰曲背的剪羊工身邊轉來轉去的人,看著那些屬於他自己的羊毛被人用平穩的、極熟練的動作剪下來。

  在屋子一頭的藤椅上,

  坐著羊棚的工頭,他轉著眼睛四處看。

  一首古老的剪羊毛歌就是這樣唱的,而這正是盧克·奧尼爾決心辦到的。當個趾高氣揚的工頭,當個小企業主,當個牧場主,當個擁有牲畜的人。畢生當一個永遠彎著腰、伸著胳臂的剪毛工對他是不適合的;他想要痛痛快快地在露天下幹活,同時看著金錢滾滾流人腰包。也許,正是由於能成為一名熟練的煎毛工,當一名使用窄刃剪刀的剪毛工,一天能剪300隻美利奴羊,而目。完全合乎於標準的少數幾個燈出的人,才使盧克留在了剪毛棚中。此外,他們還靠賭博來斂財。遺憾的是,他的個頭有點兒過高,彎腰低頭需多用幾秒鐘,就是這幾秒鐘便使他在這一行中很難出人頭地。

  他的腦子在有限的範圍之內想出了另一個能夠使他獲得他朝思暮想的東西的辦法。大約就在他人生的這個階段,他發現自己對女人很有吸引力。他初試身手是在格納蘭加當一名牧工的時候。那個牧場的繼承人是個女人,非常年輕,十分漂亮;那次嘗試把他撞個頭破血流。她最後看上了一個新近從英國移民而來的牧工,此人的輝煌成功已經成了這片未開墾的處女林地的傳奇了。他從格納蘭加到了賓格裡,找了一份馴馬的工作,眼睛卻盯著莊園裡外那位與其鰥居的父親住在一起的芳華已過、相貌平平的女繼承人。可憐的多特,他險些就要把她搞到手了;可是,她最後服從了她父親的願望,嫁給了一個精力充沛的六十多歲的老頭兒。毗鄰的那片產業就是他的。

  這些嘗試耗費了他三年時間。他斷定,在每一個女繼承人身上花20個月的時間太長,太讓人厭煩了,出門四處旅行一下對他來說要更適合一些。他不停地走動,希望能在更大的範圍內搜羅到一個有希望的對象。他高高興興地趕著牲口踏上了西崑士蘭的牧工之路。他到過庫珀和迪阿曼蒂努;到過新南威爾士最西邊的巴科和布魯·奧沃弗婁。他年已三十,可是他生財的機運還是沒有絲毫頭緒。

  每個人都聽說過德羅海達,可是,只是當盧克發現那裡有一個獨生女的時候,他的耳朵才豎起來的。她沒有繼承的希望,不過,他們也許打算至少會在金南那或溫頓附近給她十萬公頃的土地作陪嫁。這是基裡附近一片相當不錯的土地,但對他來說,它太狹窄,森林占的面太多了。盧克渴望得到昆士蘭緊西邊的那片廣袤的土地。在那裡,草原綿延伸向無邊的遠方,而人們只能影影綽綽地記得它的東邊有些樹林。那裡只有草地,無邊無際地延伸著,延伸著,在他的土地上,人們每走上十分頃的土地才有幸能看到一隻綿羊。因為這裡有時沒有草,只是一片龜裂乾涸的黑土荒地。草地、太陽、暑熱和蒼蠅,對每一個他這類人來說都是樂園。這就是盧克·奧尼爾心目中的土地。

  他已經從吉米·斯特朗那裡打探到了有關德羅海達的其他傳聞軼事,吉米是AM I公司牧工牧場代理人,頭一天開車送他的就是吉米。當他發現天主教會擁有德羅海達的時候,這不是啻是當頭一棒。但是,他知道能夠繼承遺產的女繼承人為數甚少;所以,當吉米接著說道,這位獨生女自己有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現款和許多溺愛他的哥哥時,他決定按計劃行事。

  儘管盧克長期以來將自己一生的目標盯在鑫同那或溫頓附近的十萬公頃土地上,並且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狂熱地幹著活兒,但事實上在他內心深處,對實實在在的現未的熱愛遠勝於對這些錢最終會給他買來的東西的熱愛。他關心的既不是土地的擁有權,也不是它的繼承權,而是巴望在他的存款折上,在他的名下,累積起一行行整齊的數目。他夢寐以求的不是格納蘭加或賓古裡,而是與這等價的硬通貨。一個真正想要成為小老闆的男子漢決不會滿足於沒有土地的梅吉·克利里的,也決不會熱愛像盧克·奧尼爾所幹的那種艱苦的體力活兒的。

  在聖十字學校大廳裡舉行的舞會,是許多星期來盧克帶梅吉去參加的第13次舞會。他們所去之處他是如何找到的,他又是怎樣巧妙地邀請梅吉,誰都猜不出來;但是,他每個星期六都定期地向鮑勃借羅爾斯汽車的鑰匙,把她帶到150英里外的某處去。

  今晚,天氣很冷。她站在一道柵欄旁。眺望著一片沒有月色的景致。這時,她感覺得到腳下結霜的地面在發出吱吱的響聲。冬天到了。盧克伸出胳臂摟住了她,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邊。

  「你覺得冷了。」他說道。「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不,現在好了,我暖和起來了。」她摒著呼吸答道。

  她感到他有些變化,摟著她後背的胳臂變得鬆了,不帶著感情了。但是,靠在他的身上,感覺著他的身體散髮出來的溫暖和他身上骨骼的不同結構,十分舒服。甚至隔著羊毛衫,她能感到他的手在微微地動著,劃著圈,這是一種含糊試探的撫摸。要是在這這種時候她說冷的話,那他就會停止這種撫摸的;要是她什麼都不說,他就會認為這是默許他進行下去。她很年輕,極想嘗一嘗正正當當的愛情的滋味。除了拉爾夫之外,這是唯一的一個對她感興趣的男人,因此,幹嘛不體味一下他的吻是什麼樣呢?但願他的吻是不同的!讓他的吻有別於拉爾夫的吻吧。

  盧克認為她的沉默就是默許。他將另一隻手放到了她的肩頭,把她的臉轉向他,彎下了自己的頭。一張嘴實際上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嗎?哦,不過就是一種壓按!那麼,她認為愛的象徵是什麼呢?她的雙脣在他的脣下動了動,她又立刻希望他不要這樣做。他往下壓得越發緊了,嘴張得很大,用他的牙和舌頭迫使她的兩脣分開,舌頭在她的嘴裡轉動著。真叫人反感。為什麼這似乎和拉爾夫吻她的時候大不一樣?那時候,她沒有感覺像這回這樣溫乎乎的、微微有些噁心的感覺,她那時好像根本就沒想到這些。當拉爾夫那熟悉的手觸動了一種神秘的活力時,她的嘴就像個小盒子一樣,只顧向他張開了。可盧克到底在幹什麼呀?當她腦子裡恨不得把他推開的時候,她的身子為什麼卻這樣顫動著,緊緊地貼著他?

  盧克已經在她胸前的一側找到了敏感點,他將手指放在上面,使她的身體扭動起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煥出什麼熱情來呢。接吻中斷了,他將嘴緊緊貼著她臉頰的一側。她似乎更喜歡這樣,一雙手摟著她,氣喘吁吁的。可是,在他將嘴脣向下滑到她頸前的同時,他的手企圖把她的衣服從她的肩頭推下。她猛地一推他,快步走開了。

  「夠了,盧克!」

  那個舉動使她很掃興,有些反感、當盧克扶著她坐進汽車。並且捲了一根解饑解渴的煙捲時,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一向頗自負地認為自己是一個多情種子,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姑娘不樂意過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們沒有一個像梅吉那樣是個大家千金。甚至連那個賓吉裡的女繼承人,比梅吉富有得多的多特·麥克弗森也像那些醜姑娘一樣粗俗不堪;她沒上過時髦的悉尼寄宿學校,沒有那些無用的東西。儘管盧克相貌堂堂,可是說起有關兩性的經驗,他與普普通通的農村勞動者相差無幾;除了他所喜歡的東西外,對於玩弄技巧他知之甚少,而對於理論則一竅不通。許許多多和他搞過戀愛的姑娘很樂意向他保證,她們喜歡他這種水平。但這就意味著,他不得不依靠某些個人的知識,並且並不總是可靠的個人知識。遇上一個像盧克這樣富於險力,吃苦耐勞的男人,姑娘會嫁給他的,因此,一個姑娘就很可能想方設法去取悅他。沒有比告訴一個男人,說他是個前所未見的最好的人更能讓他高興的了。盧克從來沒想到過,除了他以外,有多少男人曾被這種話愚弄過。

  他依然在想著老多特。在她的父親把她在滿是死蠅蛆的剪毛工棚裡鎖了一個星期之後,她屈從了他的願望。盧克暗暗地聳了聳肩。梅吉是個行將裂開的堅果,嚇著她或讓她起反感是划不來的。陶然樂事必須靠邊站,就是這麼回事。他得按照顯然是她所樂意的方法向她求愛,什麼鮮花呀,獻殷勤呀,不能來過分魯莽的把戲。

  一種今人不快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隨後,梅吉嘆了口氣,頹然靠在了車座上。

  「對不起,盧克。」

  「我也很抱歉。我沒有惹你生氣的意思。」

  「哦,不,你沒有惹我生氣,真的!我想,我對這個還不太習慣……我是害怕,不是生氣。」

  「哦,梅格翰!」他將一隻手從方向盤上拿了下來。放在了她那緊摟的著手上。 「喂,這個用不著擔心。你還帶點兒小姑娘氣,我進展得太快了。咱們忘掉它吧。」

  「好吧,忘掉吧。」她說道。

  「他吻過你嗎?」盧克好奇地問道。

  「誰?」

  她的聲音裡帶著恐懼嗎?可是,她的聲音裡為什麼會有恐懼呢?「你說過,你戀愛過一次,所以,我以為你是知道這種事情的內情的。對不起,梅格翰,我本來應該明白,在一個你們這樣處在這種地方的家庭,是完全閉目塞聽,與世隔絕的。你的意思不過是說,你曾經對某個從來沒有注意到你的傢伙抱著一種女學生式的迷戀。」

  是的,是的,是的!就讓他這麼想吧!「你說得很準,盧克;那不過是一種女學生式的迷戀。」

  在宅邸的外面,他又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邊,給了她一個溫柔的長吻,沒搞張嘴伸舌頭那套把戲。她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但顯然她喜歡這樣;他向客房走去,對自己沒有毀掉良機而感到滿意。

  梅吉慢騰騰地上了床,躺在那裡,望著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的燈光。哦,有一件事已經證實了:盧克的親吻根本就沒有使她想起拉爾夫的吻。而且,在他的手指從側面伸進衣服的時候,在他吻著她的脖子的時候,她最後有一兩次感到了一種隱約令人驚惶的激動。像對待拉爾夫那樣同等對待盧克是沒有用的,但她無法肯定她不會再進行這樣對比。最好把拉爾夫忘掉吧,他不會成為她的丈夫的,而盧克卻能。

  盧克第二次吻梅吉的進候,她的舉動就不一樣了。他們到魯德納·胡尼施參加了一次快活的宴會。那裡是鮑勃為他們的短途旅行劃下的界限的極點,這次晚會從頭到尾都進行得十分愉快。盧克拿出了他的最佳風度,去的路上他講了許多笑話,使她忍不住地一個勁兒大笑,隨後,在整個宴會上都對她溫情脈脈,頻獻殷勤。而卡邁克爾小姐下了多大決心想把他從她身邊拉走啊!她走到了阿拉斯泰爾麥克奎恩和伊諾克·戴維斯不敢露面的那個地方,和盧克、梅吉糾纏不休,公然向盧克賣弄風情,迫他出於禮貌也得邀她跳一次舞。盧克和卡邁克爾小姐跳的是一曲慢三步,跳得很拘謹,完全是舞場作派。曲子一結束,他什麼也沒講,只是把兩眼往天花板上一瞟,使卡邁克爾小姐明白無誤地覺得,對他來說,她不過是個令人厭煩的人物,隨後便立即回到了梅吉的身邊。這一手梅吉很喜歡。自從這位小姐在基裡娛樂會上妨礙了她的愉快那天起,梅吉就討厭她了。她永遠忘不了拉爾夫神父抱起一個小女孩,跨過水坑,把這位小姐甩在一邊時的那種神態,今天晚上盧克也擺出了同樣的臉色。啊,妙啊!盧克,你真棒。!

  回家的路又漫長又寒冷。盧克從老安格斯·麥克奎恩那裡騙來了一包三明治和一瓶香檳。當他們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時,他把汽車停了下來。那時和現在一樣,澳大利亞的汽車裡格少有安暖氣的,可是這輛羅爾斯車裡卻有。那天夜裡,這個暖氣大受歡迎,因為地面上的霜花已經有兩英寸厚了。

  「哦,在夜裡像這樣不穿外套地坐著,不是很美吧?」梅吉微笑著接過了盧克遞給她的那隻斟滿了香檳酒的銀白色摺疊杯,吃了一塊火腿三明治。

  「是呀,很美。今晚作顯得真漂亮,梅格翰。」

  她眼睛的顏色是什麼樣的呢?一般來說,他不喜歡那種灰色,太貧血了。但是,看著她那雙灰色的眼睛,他敢發誓,在那藍藍的底色上有著各種各樣的色彩:強烈的靛藍,像晴天朗日的天空;有青苔般的深綠,還有一絲黃褐色。那對閃光的眼睛就像柔和、半透明的珠寶,周圍是一圈長長的上翹的睫毛;那睫毛在閃著微光,好像在金色中浸過一般。他伸出手去,用手指輕輕地掠過她一隻眼睛上的睫毛,然後一本正經地低頭看著他的指尖。

  「喲,盧克?怎麼啦?」

  「我禁不住想看看在你的梳妝檯上是不是放著一罐金粉。你知道嗎?你是我見到過的唯一的一個睫毛上實實在在發著金色的姑娘。」

  「哦!」她碰了碰自己的睫毛,看著手指,笑了起來。「這麼說,是真有啦!可它一點兒也不掉下來。」香檳酒嗆得她鼻子發癢;胃裡直往上冒氣泡;她覺得快活極了。

  「真正金色的睫毛,它的形狀和教堂的頂一樣,真正金色的絕美的頭髮……我總是希望它能像金屬那樣硬就好了,然而它卻又柔軟,又纖細,就像嬰兒的頭髮……你一定在皮膚上塗了金粉,它是那樣閃閃發光……而那美得無與倫比的嘴,是為了接吻才造就的……」

  她坐在那裡呆呆地望著他,那嬌嫩的粉脣微微張開,就像他們頭一次碰見時那樣。他伸出手去,將她手中的空杯子拿了過來。

  「我想,你還需要一點兒香檳吧。」他說著,將那杯子斟滿。

  「我得承認,這太美好了,停在這裡,在路途上稍稍休息一下。感謝你想起向玫克奎思先生要了這些三明治和酒。」

  羅爾斯的大引擎在一片靜寂中輕輕地轟響著,溫暖的空氣幾乎無聲無息地從排鳳孔送了進來,他倆只能聽見這兩種不同的、緩緩的聲音。盧克解開領帶,扯了下來,將衫衣的領口敞開,他們的短上衣放在後座上,汽車裡太暖和了。

  「啊,這樣就覺得好多了!我不知道是誰發明的領帶,然後一定讓人們在穿正式服裝時戴上一條。不過,假如我碰上他的話,我就用他的發明勒死他。」

  他突然轉過身去,把臉向她的臉低下去,似乎想用自己的嘴脣像片玩具拼板一樣裹住她嘴脣的整個曲線;儘管他沒有摟著她,或碰她身上的其他地方,但她覺得被他緊緊地吸引住了。在他向後靠去的時候,她的頭也跟了過去,直到把頭放到了他的胸膛上。他抬起雙手捧住了她的頭,這樣就可以更方便地吻她那個驚訝地作出了反應的嘴,酣嘗櫻脣。他嘆息了一聲,忘情地沉湎於其中了。這孩子般的、柔軟的嘴脣終於和他的嘴脣接在了一起;最後,他隨便怎樣吻都可以了。她的胳臂摟著他的脖頸。顫抖的手指插進了他的頭髮,另一隻手的手掌放在他前頸下那光滑的棕色皮膚上,儘管在遞給她第二杯香檳酒的時候他的情緒已經起來,並且下定了決心,但是這一次他沒有著忙,只是望著她。他沒有放開她的頭,吻著她的面頰,吻著她那合上的眼睛,吻著她那眉毛下彎的眉額。然後,他又返回去吻她的面頰,因為那面頰光潔如玉,又返回去吻她的嘴,因為她那稚氣的形狀使他發狂,自從他頭一次見到她的那天起,就使他如狂如痴了……

  「你最好嫁給我,梅格翰,」他說道,眼睛中含著柔情和笑意。「我認為,你的哥哥根本不會同意咱們剛才幹的那事的。」

  「是的,我也認為我最好嫁給你。」她贊同道。她的嘴脣垂了下來,兩頰現出了淡淡的紅暈。

  「咱們明天向他們講明吧。」

  「有什麼不可以的呢?越快越好。」

  「下個星期我開車帶你到基裡去。我們去見托馬斯神父——我想,你是願意在教堂舉行婚禮的——安排一下結婚預告,再買一隻訂婚戒指。」

  「謝謝你,盧克。

  哦,事情就是這樣的。她已經表了態,不呆能再輓回了。幾個星期之內,或不管還要多長時間,只要在教堂裡一公布結婚者的姓名以徵求意見,她就將嫁給盧克·奧尼爾,她將要成為……盧克·奧尼爾太太了!多麼陌生啊!她為什麼要說同意呢?因為是他告訴我,我必須這樣,他說過我應該這樣做。可這是為什麼!?使他脫離危險嗎?為了保護他自己,或我嗎?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啊。有時候,我覺得我恨你……

  小汽車裡的那一幕讓人心驚肉跳,心緒紛亂。和上一次一點兒也不一樣。有許多美好而又令人驚恐的感覺。哦,他那雙手的觸摸!

  對於這樁新聞誰都沒有感到十分意外,至於反對,連想都沒想過。唯一讓他們吃驚的是,梅吉斬釘截鐵地拒絕把這事寫信告訴拉爾夫主教。她幾乎歇斯底裡地拒絕了鮑勃認為他們應當邀請拉爾夫主教到德羅海達來,以及應當找個大房子舉行婚禮的主意。不,不,不!她衝著他們大喊大叫,梅吉是個說話從來不提高嗓門的人呀。顯然,她之所以發脾氣,是因為她希望他永遠不回來看他們;她的婚事是她自己的事。要是他毫無理由地到德羅海達來,因而失去了一般的禮貌的話,她就有責任不接待他,對此他是無話可說的。

  於是,菲答應在她的信中隻字不提此事。對事情應當這樣辦或是那樣辦,她似乎無所謂,對梅吉選擇一個什麼樣的丈夫好像也沒有興趣。管理像德羅海達這樣大的牧場占用了她的全部時間,菲的紀錄就好像是一位能完完全全地描述出一個綿羊牧場生活的歷史學家,因為這些紀錄不僅僅是數字和分類帳。有關每一樣羊移動的記述十分嚴格。季節的變化,每日的天氣,甚至連史密斯太太每頓做的是什麼飯,都記錄了下來。1934年7月22日的日記記錄中寫著:晴,無雲,清晨溫度為34度。今日未做彌撒。鮑勃返回,傑克帶兩名牧工在莫琳巴,休吉帶牧工一人在西壩,比爾巴瑞爾將三歲的羊從布金趕到溫尼姆拉。3時,溫度升高,為85度。氣壓計穩定,為 30.6英寸,西風;食譜:脆小牛肉,水煮土豆,胡蘿蔔和白菜,及葡萄乾布丁。梅格翰·克利里將於8月25日,星期六,在基蘭博聖十字教堂與牧工盧克·奧尼爾先生結婚。晚9時,溫度為45度,下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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