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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1章
  第十一章

  盧克給梅吉買了一隻鑽石訂婚戒指。這隻戒指很樸素但十分漂亮,兩顆四分之一克拉的鑽石嵌在一對白金心形底座上。8月25日,正午,在聖十字教堂進行了結婚預告儀式。儀式一結束,在帝國飯店舉行家宴。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自然也應邀參加了這個宴會。而梅吉堅持認為,她看不出詹斯和帕西從600英里以外的地方趕來參加一個他們並不真正明白的儀式有什麼意義,於是他們便被留在了悉尼。她已經收到了他們的賀信;詹斯的信很長,信筆寫來,充滿了孩子氣,而帕西的信只寫了「祝好運氣」四個字。當然,他們認識盧克,他們在假期曾和他一起騎著馬,奔馳在德羅海達的牧場之間。

  對梅吉執意要把婚事的規模搞得盡力能小,使史密斯太太大為傷心,她本來希望在德羅海達唯一的姑娘結婚之時,能看到彩旗飛揚,鑼鼓喧天,狂歡數日的場面。但是,梅吉甚至過份到連結婚禮服都不要穿的地步了;結婚時,她將穿一身日常的衣服,戴一頂普普通通的帽子,這些衣物以後可以兼做她旅行用的全副行頭。

  「親愛的,帶你到什麼地方去度蜜月,我已經定下來了。」星期日那天,在他們商定了婚禮的計劃之後,盧克滑坐到她對面的一把椅子上,說道。

  「哪兒?」

  「北昆士蘭州。你在裁縫那兒的時候,我和帝國酒吧的幾個傢伙聊了聊。他們跟我說,要是一個人身強力壯、幹活不怕吃苦的話,在那個甘蔗之鄉是可以賺到錢的。」

  「幹什麼呢?」

  「收割甘蔗。」

  「收割甘蔗?那可是苦活兒呀。」

  「不,你錯了。苦力身材不像白人收割工那樣高大,乾不了這活兒。此外,你也和我一樣清楚,澳大利亞的法律禁止輸入黑人或黃種人去幹苦工,也不許他們幹工資高於白人的活兒,免得把麵包從澳大利亞人的口中奪走。現在,短少收割工,付錢豐厚。身材高大,能夠割甘蔗的人還是不太多的。可是,我行,那個活兒難不倒我!」

  「這就是說,你想讓我們在北昆士蘭安家了,盧克?」

  「對。」

  她越過他的肩頭,穿過那排巨大的窗戶,凝望著德羅海達:那些魔鬼桉,那家內圈地,那遠方綿延不斷的樹林。不住在德羅海達!到某個拉爾夫主教永遠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從此再也見不到他,無可改變地緊隨著坐在她對面的這個陌生人,可能永遠無法回來了……她那雙灰眼睛盯著盧克那生氣勃勃的、不耐煩的臉。她的那雙眼睛變得更漂亮了,但卻明明白白地充滿了凄槍。他只是感覺到了這一點,她沒有流淚,嘴脣或嘴角也沒有拉下來。可是,不管梅吉為什麼而悲傷,他並不在乎,因為他不打算讓她在他的生活中變成舉足輕重的人,以至於他還得為她擔憂發愁。人所公認,對於一個曾試圖娶多特·麥克弗森的男人來說,得到了梅吉真是額外占了便宜。但是,她那令人愜意的身體和溫順的天性反倒使盧克的內心深處提高了警惕。沒有一個女人,哪怕是梅吉這樣漂亮的女人,足以對他產生支配的力量。

  於是,他定下心來,單刀直入地談到了心中的主要想法。有些時候,是得耍些手腕的,可在這件事上,玩手腕就不如直來直去了。

  「梅格翰,我是個老派的人。」他說。

  她盯著他,大惑不解。「是嗎?」她問道,可她的聲音卻在說:這有什麼關係?

  「是的,」他說道。「我相信,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經婚的時候,女方所有的財產都應當歸男方所有。和舊時候嫁妝的辦法是一樣的。我知道你有一小筆錢,現在我告訴你,在結婚的時候,你得簽字,將它移交給我。在你仍然還是單身的時候,讓你知道我心中在想些什麼,並且決定你打算把它如何處理,是公平合理的。」

  梅吉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她將保持這筆錢。她只是簡簡單單地設想,一旦她結了婚,這筆錢就是盧克的,而不是她的了。除了受過高深教育,極有地位的女人而外,所有澳大利亞的女人都受過這種熏陶,認為她們多多少少算是她們男人的一項財產。而梅吉對此尤其有切身體會。爹爹總是支配著菲和他的孩子們。自從他死了以後,菲就把鮑勃當作他的繼承者,無所不從。男人擁有錢財、房屋、老婆和孩子。梅吉從來沒有對他的這種權力產生過疑問。

  「哦!」她驚呼道。「盧克,我不知道需要簽署什麼東西呀。我認為,我們一結婚,我的東西自然而然就歸你所有了。」

  「以前是這樣的,可是,當堪培拉那些愚蠢的傻瓜們給了婦女選舉權以後,這規矩便被廢止了。梅格翰,我希望咱們之間的任何事情都公平合理,所以,現在我就向你講明白事情將會怎樣。」

  她笑了起來。「好啦,盧克,我不在乎。」

  她的作法就像個老派的賢妻一樣;以前給嫁妝也沒有這麼痛快啊。「你有多少錢?」他問道。

  「眼下,有1萬4千鎊。每年我還可以拿到2000。」

  他打了個口哨。「1萬4千鎊!哎喲!這可是一大筆錢吶,梅格翰。最好讓我來替你照看著這筆錢。下個星期,咱們可以去見銀行經理,提醒我把將來的每一筆收入也都準確無誤地寫在我的名下。我不會動一個子兒,這你是知道的,這是以後用來購買牧場用的。以後的幾年裡,咱們倆得苦一場,把掙下的每一文錢都節省下來。好嗎?」

  她點了點頭。「好吧,盧克。」

  由於盧克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疏忽,險些使婚禮中途而廢。他不是一個天主教徒。當沃蒂神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他驚恐萬狀地舉起了雙手。

  「仁慈的上帝啊,盧克,你怎麼不早一些告訴我呢?真的,老天作證,在舉行婚禮之前,我們要竭盡全力讓你皈依,並且給你作洗禮的!」

  盧克目瞪口呆地望著沃蒂神父,驚訝之極。「誰說過皈依的話,神父?我們都不是,過得挺痛快,不過,要是你發愁的話,隨便把我看成什麼人都行。但是,把我當作一名天主教徒,辦不到!」

  他們的申辯都是廢心機;盧克根本就不接受皈依的主意。「我從來不反對天主教或愛爾蘭自由邦,不過,我想天主教徒在愛爾蘭是很難混下去的。可我是個奧倫治人,而且不是個變節者。假如我是個天主教徒,而你想讓我皈依衛理公會[注],我的回答也是一樣的。我反對當叛徒,我不會成為天主教徒的。因此,神父,你得把我和你的教民們區別對待,就是這麼回事。」

  「那麼,你們不能結婚!」

  「為什麼不行?要是你不想讓我們結婚的話,我認為英國教會的牧師,或律師哈裡·高夫不會反對我們的婚姻。」

  菲不痛快地笑了笑!她想起了她和帕迪與一個教士之間發生過的那些不幸的意外事件。而她平息了那場衝突。

  「可是,盧克,我必須在教堂裡結婚!」梅吉驚恐地抗議道。「要是不的話,我就要背著罪孽生活了!」

  「哦,就我所知,在罪孽中生活也比變節好得多。」盧克說道,有時,他是個僅人費解的、充滿了矛盾的人;就像極力要得到梅吉的錢那樣,那種魯莽、執拗的脾氣使他不肯稍讓半步。

  「喂,結束這種愚蠢爭執!」菲沒有衝著盧克而是衝著教士說道。「按照帕迪和我的那種做法辦,結束這場爭論吧!要是托馬斯神父不願意玷污他的教堂,他可以在神父宅邸為你們舉行婚禮!」

  大家全都驚訝錯愕地盯著她,不過,這倒確實是一著妙棋。沃特金神父讓步了,同意在神父宅邸給他們舉行婚禮,儘管他拒絕為結婚戒指祝福。

  教會的不完全的認可使梅吉覺得她犯下了罪孽,不過,還不至於糟到要下地獄。神父宅邸的女管家、足智多謀的老安妮想盡了一些辦法把漢蒂神父的書房裝飾得盡量與教堂一樣,擺上了幾大花瓶鮮花和許多黃銅燭台。但這是一個讓人心裡不痛快的儀式,氣鼓鼓的教使大家覺得,他只是為了避免在別處舉行世俗婚禮的窘迫局面,才進行這次結婚儀式的。既沒有作婚禮彌撒,也沒有祝福。

  不管怎麼樣,事情好歹算是辦完了。梅吉成了盧克·奧尼爾太太。到目前為止,離原定是達北昆士蘭和度蜜月的時間已經稍微有些遲了。盧克拒絕在飯店度過星期六之夜,因為他要趕星期日從貢的維底到布里斯班的郵政列車的支線火車;這趟車每週只有在星期六夜裡才開一班。這趟郵政列車將在星期一準時將他們帶到布里斯班,趕上去凱恩斯的快車。

  貢的維底的火車擁擠不堪,沒有一個能讓人不受干擾的地方。

  他們坐了整整一夜,因為這趟車沒有掛臥鋪車廂。一小時又一小時,列車毫無規律地、牢騷滿腹地奔馳著。每當機車司機覺得該給自己來一鐵罐茶的時候,或讓一群羊沿著鐵路漫步的時候,或和另一個司機扯皮的時候,便讓列車沒完沒了地停在那裡。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把貢的維底唸成甘的維底,但又不願意按這樣拼寫呢?」 梅吉閒極無聊地問道。他們在那幢按制度漆成的、糟糕透頂的綠色候車室裡等候著,候車室裡擺著黑色的長椅。這裡是貢的維底在星期日時唯一開門的地方。可憐的梅吉,她很緊張,心裡忐忑不安。

  「我怎麼能知道?」盧克嘆了口氣,他不想說話,一個心眼想快點兒訂立幹活的合同。由於這天是星期日,他們連一杯茶都搞不到;直到星期一早晨郵車到達而里斯班吃早餐的時候,他們才有機會填滿了他們的轆轆饑腸,解了解乾渴。而里斯班之後便是南布里斯車站。他們慢慢地穿過座城市,來到羅馬街車站,搭上了去凱恩斯的火車。在這裡,梅吉發現盧克訂了兩張二等車的硬板座票。

  「盧克,咱們並不短錢用吶!」她疲憊而又惱火地說道。「要是你忘記在銀行裡取些錢的話,我的錢包裡還有鮑勃給我的一百鎊。你幹嘛不買一等臥鋪票呢?」

  他驚訝地低頭望著她。「可是,到鄧洛伊只有三天三夜的路啊!咱們倆都年輕力壯,身體健康,為什麼要花錢坐臥鋪呢!在火車上待一會兒死不了,梅格翰!你要明白,你嫁的是個普普通通的、老練的幹活的人,不是一個該死的牧羊場主。到時候了!」

  於是,梅吉便在盧克為他搶占的一個靠窗子的座位上頹然坐下,用手托著發著抖的下巴,望著窗外;這樣,盧克就不會發現她已經是淚水盈眶了。他對她講話就像對一個沒有責任感的孩子一樣,她開始懷疑,他是否確確實實是這樣看待她的了。她心裡產生了反抗的情緒,但這情緒只是微微露頭;她的強烈的驕傲感不能容忍這種無理的責備。然而,她卻暗自想,她是這個人的妻子,也許他對這個新情況還不習慣呢。得給他時間。他們將要住在一起,她要為他做飯、補衣、照料他,給他生兒育女,做他的好妻子。看看爹爹是怎樣賞識媽,是怎樣崇拜她的吧。得給盧克時間。

  他們將要去一個叫作鄧洛伊的鎮子,離沿昆士蘭海岸線而行的鐵路北端的凱恩斯只差50英里。他們在3英尺6英寸寬的窄軌鐵路上前後顫簸搖晃了數千英里。車廂裡的每個座位上都有人坐著,沒有機會躺一躺,或舒展一下身子。儘管這地方村落比基裡地區要稠密得多,更加豐富多彩,但是她怎麼也提不起對這個地方的興趣來。

  她的頭在痛,吃不下東西。暑熱難當,比基裡任何一次暑熱都要厲害。那件可愛的、粉的結婚服裝被窗口吹進來的煤煙弄得污穢不堪,皮膚被無法蒸發的汗水弄得粘乎乎的;而比身體上的不舒服更令人煩惱的是,她幾乎是在恨盧克了。顯然,旅行根本沒有使他感到疲勞或不舒服;他悠然自得地坐在那裡和兩個去卡德韋爾的男人扯山海經。他只是在站起來,這不在意在從她蜷縮著的身上俯向窗口時,才往她這邊瞟一眼。他把一份捲起來的報紙向那些站在鐵道邊上的、急於了解時局大事的人扔了過去,那些人手執鋼錘子,衣衫襤褸。他喊道:

  「報紙!報紙!」

  「是保養鐵路的養路工。」他又坐下時,解釋道。這是他頭一次這樣。

  看來,他認為她和他一樣感覺旅途愉快,舒適自在,以為飛掠而過的濱海平原讓她入迷了。然而她卻神若無睹地望著這片平原。在她沒有真正踏上它之前,她討厭這平原。

  在卡德韋爾,那兩個男人下了車。盧克穿過車站前的道路,到賣油煎魚加炸土豆的鋪裡,帶回了一個用新報紙包著的包。

  「親愛的梅格翰,他們說,卡德韋爾的魚非得親口嘗嘗才能知道其中的妙處。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魚。喂,來點兒。這是你嘗的第一口地道的昆士蘭食品。告訴你吧,沒有比昆士蘭再好的地方啦。」

  梅吉瞥了一眼那一塊塊浸著奶油的、油膩膩的魚,用手絹捂住了嘴,快步向廁所跑去。他在過道裡等著,過了一會兒,她走了出來,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怎麼啦?你覺得不舒服嗎?」

  「咱們一離開貢的維底,我就覺得不好受了。」

  「老天爺呀!你幹嘛不對我說呢?」

  「你為什麼沒發覺呢?」

  「在我看來,你沒啥事兒呀。」

  「還有多遠才能到?」她讓步了,問道。

  「三到六個小時,也許長點兒,也許短點兒。在這個地方,他們不怎麼按時刻表行車。現在那些傢伙們已經走了,有不少空地方,你躺下吧,把腳丫子放在我的膝蓋上。」

  「哦,別像對孩子那樣跟我說話!」她厲聲說道。「要是他們早兩天在邦達伯格下車的話,就好多了!」

  「喂,梅格翰,拿出點兒精神來!快到了。過了圖裡和因尼斯費爾就到鄧洛伊了。」

  時近傍晚一他們走下了火車。梅吉使勁抓著盧克的胳臂,她心性高傲,不肯防認自己已經無法正常走路了。他向站長打聽到了一家接待幹活人的旅店,然後提起他們的箱子,向站外的街道走去。梅吉跟在他身後,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

  「只要走到這條街那一邊的盡頭就行了,」他安慰道。「就是那個白色的二層樓房。」

  雖然他們的房間很小,擺滿了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傢具。顯得有些擁擠,但在梅吉看來就是賽天堂了。她一頭倒在了雙人床的邊上。

  「親愛的,吃飯前先躺一會兒。我到外面找找路標去。」他說著,便溜溜達達地走出了房間,看上去就像他們結婚的那天早晨一樣生氣勃勃,悠然自得。那天是星期六,而今天已經是星期三傍晚了;整整在喧鬧的、紙煙和煤煙令人窒息的車裡坐了五天。

  當哐哐作響的火車鋼輪走過鐵軌連接點的時候,床就在單調地搖動著,可是,梅吉卻欣然地撲在枕頭上,蒙頭沉沉睡去。

  有人把她的鞋和長統襪脫了下來,給她蓋上了一條被單;梅吉被驚醒了,睜開眼四下看了看。盧克坐在窗架上,跨起一條腿,正在抽著煙。她一動,他便回過頭來,望著她,他笑了。

  「你是個多好的新娘啊!我正在這兒盼著度我的蜜月,可我的老婆卻倒頭睡了差不多兩天!當我叫不醒你的時候,我還真有點兒擔心呢。不過,這店老闆說,乘火車旅行和這種潮氣就能把女人折騰成這樣。他說,只要讓你把疲勞睡過去就行了。現在你覺得怎麼樣?」

  她身子發僵地坐了起來,伸了伸胳臂,打著哈欠。「我覺得好多了,謝謝你。哦,盧克!我知道我年輕力壯,可我是個女人啊!我不能像你這樣受這種身體上的折磨。」

  他走了過來,坐在床沿上,用一種頗為動人的、後悔的姿態,撫摩著她的手臂。 「對不起,梅格翰。真是對不住。我沒有想到你是一個女人。對身邊帶著妻子還不習慣,就是這麼回事。你生氣嗎?寶貝兒?」

  「我餓了。你沒想到,自從上次吃過東西到現在已經有一個星期了嗎?」

  「那你幹嘛不洗個澡,穿上一套新衣服,到外面瞧瞧鄧洛伊呢?」

  客店的隔壁是一家中國餐館,在那裡,盧克讓梅吉有生以來頭一次嘗到了東方食品。她餓壞了,什麼東西都會覺得好吃的,可是,這種吃食卻特別鮮美可口。她也顧不上那菜肴是老鼠尾巴做的,還是魚翅或雞鴨肚做的了。在基蘭博就有這樣風言風語傳說,那裡只有一家希臘人開的館子,賣牛排和油煎土豆片。盧克從店裡帶來了幾瓶兩誇脫[注]裝的啤酒,非要她喝一杯不可,儘管她不喜歡喝啤酒。

  「先喝點兒水就沒事了,」他建議道。「啤酒不會讓你身上發軟的。」

  飯後,他輓著她的胳臂,趾高氣揚地在鄧洛伊鎮上散著步,就好像他擁有這個鎮子似的;另一方面,盧克是個天生的昆士蘭人,鄧洛伊是個多好的地方啊!它的外貌和特點與西部的城鎮迥然不同。也許它的規模和基裡差不多,但是,走在一條主要街道上卻永遠不會看到那雜亂無章的建築。鄧洛伊是井井有條地建成的一個方形市鎮,所有的店鋪和房屋都漆成了白色,而不是棕色。窗戶上都裝著垂直的木氣窗,大概是為了通風;凡是可能的地方,都省去了房頂。就說那座電影院吧,裡面有一個銀幕,有帶氣窗的牆,一排排船上用的帆布桌椅,但卻完全沒有頂棚。

  鎮子的四周有一片名副其實的叢林。到處都纏繞著葡萄藤和爬山虎——盤上了樁柱,爬滿了房頂,攀附著牆壁。樹木隨隨便便地長在道路的中間,或者把房子建在樹林的周圍,也可能樹就從房子中間長出來。要想說清樹木或人們的住宅孰先孰後,是根本辦不到的。給人壓倒一切的印像是,一切植物都在毫無控制地、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椰子樹比德羅海達的魔鬼桉還要高大,還要挺拔,樹葉在深遠的、令人目眩的藍天下擺動著;在梅吉看來,這裡到處都閃動著強烈的色彩。這裡沒有棕灰色的土地。每一種樹似乎都花朵累累——紫紅、橙黃、鮮紅、淺粉、瑩藍、雪白。

  這裡有許多中國人,他們穿著黑綢褲,黑白相間的小鞋,白色的短襪,馬褂領的襯衫,背後拖著一條豬尾。男男女女長得都十分相像,梅吉發現要說出誰是男,誰是女,非常困難。整個城鎮的經濟命脈似乎都掌握在中國人的手裡。這裡有一家比基裡任何一個商店都要貨豐物盈的百貨店。店名是中國名字,招牌上寫著:阿王百貨店。

  所有的房子都建在很高的木基樁上,就像德羅海達的那幢牧工頭住寬一樣。盧克解釋說,這是為了最大限度載獲得周圍的空氣,並且保證在建成後一年不生白蟻。在每一根樁子的頂部,都有一塊邊緣下折的馬口鐵皮;白蟻的身子中間無法彎曲,這樣,它們就無法爬過馬口鐵護板,進入房屋本身的木頭了。當然,它們盡情受用那些木樁,不過,當一根木樁朽了的時候,可以把它取走,代之以新的木樁。比起建造新房屋來,這方法既方便又省錢。大多數花園都像是叢林,長著竹子和棕櫚,仿佛居民們已經放棄保護植物的條理了。

  那些男人和女人使她感到厭惡。和盧克一起去吃飯和散步的時候,她按照習慣穿上了高跟鞋,長絲襪,緞子長襯衣和輕飄飄的,帶腰帶的半截袖綢外衣。她頭上戴著一頂大草帽,手上戴著手套。最讓她惱火的是,由於人們盯著她的那種眼光使她產生的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她是個衣著不合時宜的人!

  男人都是赤腳露背,其中大多數都袒胸露懷,除了土黃色的卡其布短褲之外,什麼都不穿;少數遮蓋著胸膛的人穿的不是襯衫,而是運動員式的背心。女人們更糟糕。少數僅馬馬虎虎地穿著棉布衣服,顯然,她們把內衣全部省去了。她們不穿長襯衣,腳上馬虎邋遢地蹬著便鞋。但大多數女人都穿著短襯衫,赤著腳,這種無袖的襯衫不雅觀地遮著乳房。鄧洛伊是個開化的鎮子。不是個窮困的海灘。但在這裡,土生土長的白人居民不知羞恥地光著身子。四處閒逛著,中國人反而穿得要好一些。

  到處都是自行車,成百上千的;汽車很少,根本看不到馬。是啊,和基裡大不一樣。這裡天氣很熱,熱不可耐。他們路過一隻溫度計,上面令人難以置信地僅僅指在華氏90度上;而基裡有115度,可好像比這裡涼快得多。梅吉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凝固的氣體中走動著,呼吸的時候,覺得肺裡充滿了水。

  「盧克,我受不了啦!求求你。咱們回去好嗎?」還沒走到一英里,她就氣喘吁吁了。

  「要是你想回,就回去吧。你覺得潮氣逼人吧。不論冬夏,這裡的濕度很少低於百分之九十,溫度很少低於85度或高於95度。季節的變化很不顯著,可是在夏天大暑的時候,季風能使濕度高進百分之百。」

  「夏天下雨,冬天不下雨?」

  「一年到頭都下雨。季風總是光臨此地,不刮季風的時候,就換成了東南風。東南風也帶來許多雨水。鄧洛伊的年降雨量在100英寸到300英寸之間。」

  一年下三百英寸的雨!老天要是給可憐的基裡開恩下上50英寸的雨,人們就欣喜若狂了,然而離基裡2000英里的此地竟多達300英寸。

  「夜裡也不涼快嗎?」他們到了客店之後,梅吉問道;比起這種蒸汽浴來,基裡炎熱的夜晚又是可以忍受的了。

  「不太涼快。你會習慣的。」他打開了他們房間的門,轉過身站在那裡,讓她進去。「我要到酒吧間喝啤酒去,不過,一個半小時後就回來。這段時間對你來說應當是綽綽有餘了。」

  她吃了一驚,匆匆地看了看他的臉。「是的,盧克。」

  鄧洛伊地處南緯17度,因此,夜幕是在驟然之間降臨的;前一分鐘,太陽好像剛剛西沉,後一分鐘濃重的夜色便籠罩了大地,但手不見五指了。天氣暖洋洋的。盧克回來的時候,梅吉已經熄了燈,躺在床上,被單拉在下巴下。他笑著伸出手去,把被單從她身上揭去,扔在了地板上。

  「天夠熱的,親愛的!咱們不需要被單。

  她能聽見他在四處走動著,隱隱地能看見他正在脫衣的身影。「我把你的睡衣放在梳妝檯上了。」她低低地說道。

  「睡衣?這種天穿那個?我知道,在基裡,他們對男人不穿睡衣的想法會感到意外,可這兒是鄧洛伊!你真的穿著睡衣嗎?」

  「是的。」

  「那就脫掉吧,不管怎麼說,這該死的東西只會成為累贅。」

  梅吉笨手笨腳地設法脫下了那件上等細布做的睡衣,為了她的新婚之夜,史密斯太太好心好意地在上面繡了花。謝天謝地,屋裡很黑,他看不見她。他說得對,光著身子躺著,讓敞開的氣窗裡吹進的微風輕輕指著她的全身,要涼快得多。但是,一想到另一個熱乎乎的身體要和她躺在一張床上,未免有些掃興。

  床上的彈簧吱吱嘎嘎地響著;梅吉感到那潮乎乎的皮膚挨著了她的胳臂,她嚇了一跳。他側過身來,將她拉到懷裡,吻著她。起初,她順從地躺著,竭力不去想那張開的嘴和那伸將過來的、粗野的舌頭,但隨後她就開始往外掙了。她不想緊貼著那熱乎乎的身體,不想接吻,不想要盧克。這和從魯德納·胡尼施回來的那天夜裡在羅爾斯汽車中的滋味一點兒也不一樣。她似乎在他身上根本就看不到為她著想的意思。他身體的一部分強行壓著她的大腿,與此同時一隻手——那手上的指甲厚硬、尖銳——從她的臀部中間插了進去。她的害怕變成了恐懼,但是他身體的力量和決心把她制服了。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她的心情。突然,他放開了她,坐了起來,似乎在他自己的身摸索著,猛地拉下了什麼東西……

  梅吉又累又疼,一動就痛極難忍。她磨磨蹭蹭地測過身去,背對著盧克,撲在枕頭上飲泣著。她睡不著覺,儘管盧克睡得很熟。她那戰戰兢兢的微動連他呼吸的節奏都沒有影響。他睡覺沒那麼多毛病,很老實,既不打鼾,也不來回翻身。在她等待黎明來臨的時候,她想道,倘若事情僅僅是一起躺躺的話,也許她會發現他倒是個好伴兒。黎明就像黑夜一樣迅速而又令人悲哀地來臨了;聽不到雄雞報曉聲,以及另外那些喚醒德羅海達的羊叫、馬嘶、豬哼和狗吠。這似乎有些奇怪。

  盧克醒了,他轉過身來。她覺得他在吻著她的肩膀,她已經如此疲乏,渴念故土,忘記了羞怯,顧不上蓋住自己的身體。

  「喂,梅格翰,讓咱瞧瞧你,」他命令道,一隻手放在她的臀上。「轉過來,就像個聽話的小姑娘一樣。」

  今天早晨沒有什麼要緊事。梅吉轉過身來,畏畏縮縮的,躺在那裡呆滯地望著他。「我不喜歡梅格翰這個名字,」她說道,這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抗辯。「我實在希望你叫我梅吉。」

  「我不喜歡梅吉這個名字。不過,要是你真這樣討厭梅格翰這個名字的話,我就管你叫梅格好啦。」他那目不轉睛的眼光如醉如痴地上下看著她的身體。「你的線條多好啊。」……

  「我已經給你找到了一個工作。」在客店的餐廳裡吃早飯的時候,盧克說道。

  「什麼?在我還沒有來得及給咱們安排一個舒適的家之前嗎,盧克?在我們甚至還沒有一個家之前嗎?」

  「咱們租一幢房子毫無用處,梅格。我要去割甘蔗,一切都安排好了。昆士蘭州最好的蔗工幫是一個叫阿恩·斯溫林的傢伙領導的,這個蔗工幫裡有瑞典人、波蘭人和愛爾蘭人。你在旅途後蒙頭大睡的時候,我已經見他了。他是個矮個子,願意考察我一下。也就是說,我要和他們一起住在工棚裡。我們一個星期割六天,從日出到日落。不僅如此,我們還得在海岸地區來來去去,不管哪兒有活兒都得去。我掙多少錢,要看我能割多少甘蔗。要是我割得和阿恩的那幫人一樣好,一個星期我就能掙回20鎊!20鎊一星期呀!你能想像得出那是什麼勁頭嗎?」

  「盧克,你是想對我說,我們將不住在一起嗎?」

  「不住在一起,梅格!那些男人不會讓一個女人呆在工棚裡的。你獨自一個占一幢房子有什麼用呢?你最好也去工作,這都是為了給咱們的牧場攢錢吶。」

  「可我住在哪兒呢?我能幹什麼活兒呢?這裡也沒有牲口可放。」

  「是啊,太可惜了。這就是為什麼我給你找個住在雇主家的工作,梅格,你將免費用餐,我就用不著花錢養活你了。你到黑米爾霍克去當女管家,那是路德維格·穆勒的地方。他是這個地區最大的甘蔗老闆,他老婆是個病人,沒法親自管家。明天早晨我就帶你到那兒去。」

  「可我什麼時候能見你呢,盧克?」

  「星期天。路迪[注]明白你是個結過婚的人,要是你星期日不在的話,他不會介意的。」

  「哦!你當然是把事情安排得叫你心滿意足了,對嗎?」

  「我想是的。哦,梅格,我們就要發財啦!我們要苦幹一場,節省每一分錢。我們能在西崑士蘭給自己買一片最好的牧場,這個日子不久了,我從基裡的銀行裡提取了1萬4千鎊,第一年能有2000鎊的利錢,咱們每年還能掙1萬3千英鎊。不會太久的,親愛的,我保證。為了我而默默地忍受吧,嗯?現在咱們幹得越苦,也就意味著你能越早地看到你自己的廚房,這種時候,為什麼要躲在一幢租來的房子裡呢?」

  「如果這就是你的願望,」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錢包。「盧克,你要拿走我的那幾百鎊嗎?」

  「我把它存到銀行裡去了,你不能把錢帶在身邊,梅格。」

  「可是你一個不剩地都拿走了!我分文不名了!我花錢該怎麼辦呀?」

  「你為什麼還想花錢呢?上午你就要到黑米爾霍克了。而在那裡你什麼都用不著花。客店的帳我會付的。該是你明白你嫁的是個幹活人的時候了,梅格。你已經不是個花錢如流水的、嬌生慣養的牧羊場主的女兒了。穆勒將直接把你的工資記在我的銀行帳戶上,和我的錢存在一起。我自己也不花錢,梅格,這你是知道的。這筆錢咱們倆都不碰一碰,因為這是為了咱們的將來,咱們的牧場。」

  「好吧,我明白。我是個聰明人,盧克。不過,要是我懷了孩子該怎麼辦呀?」

  有那麼一會兒,他打算告訴她實話,即在牧場沒有成為實際之前是不會有孩子的;可是,她臉上的某種神態使他決定不告訴她了。

  「唔,船到橋前自然直,好嘛?在沒有買到牧場之前,我寧願不要孩子,所以,咱們就盼著沒有孩子吧。」

  沒有家,沒有錢,沒有孩子,沒有丈夫去幹那種事了。梅吉笑了起來。盧克靠向她,舉起了他的茶杯來了一句祝詞。

  「為如意袋[注]乾杯。」他說道。

  上午,他們坐當地的公共汽車到黑米爾霍克去了。那輛破舊的福特車窗上沒玻璃,只能乘12個人。梅吉覺得好多了,因為,當她只讓盧克吻她的乳房的時候,他就饒過她了,而且他似乎和喜歡那種可怕的事一樣喜歡這樣。她想要孩子時,心急火燎,可她勇氣不足。興許,就這樣也已經有孩子了,她無須為此再煩惱了,除非她還想再孩子。她目光閃閃地望瞭望周圍,汽車沿著紅色的、骯髒的道路咣咣作響地奔馳著。

  這一帶鄉村和基裡判然兩樣,讓人透不過氣來。她不得不承認,這裡有一種基裡所不具有的壯觀、美麗。一望便知,這裡不缺水。土壤是鮮明如血的鮮紅色,在休耕的田畦裡的甘蔗正好和土壤的顏色截然相反:與盧克手臂一般粗獷的、紫紅色的蔗稈上,晃動著15或20英寸長的、綠油油的葉子。盧克熱烈非凡地說,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甘蔗都沒有這裡的長得高,含糖量多,它的產量是已知最高的。那鮮紅的土壤層厚達100多英尺,土壤含有多種豐富的養料,尤其是考慮到降雨量,甘蔗是非長得其好無比不可的。而且,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像這裡一樣,雇用白人來收割。這些白人都幹勁十足,拼命想掙錢。

  「看來你對街頭演說倒很在行,盧克。」梅吉挖苦地說道。

  他斜瞟了她一眼,感到很意外,但是他忍住了,沒說什麼,因為公共汽車停在了路邊,該他們下車了。

  黑米爾霍克是山頂上的一幢很大的白房子,周圍長滿了椰子樹、香蕉樹以及較矮的、美麗的棕櫚樹。它那向外張開的、大扇子似的葉子宛如孔雀的尾毛;一片40 英尺高的竹林朱住了最令人頭疼的西北季風;儘管那房子坐落在山頂上,但它的下面,仍然支著15英尺的木樁。

  盧克扛著她的箱子,梅吉在他的身邊吃力地沿著紅土路爬著,氣喘吁吁。她依然穿著那雙正正規規的鞋和長統襪,帽子萎靡不振地扣在頭上。那位甘蔗大王不在家,但是,在他們拾級而上的時候,他的太太卻架著兩拐迎到了外面的廊子裡。她笑容滿面;梅吉一看到那張慈祥和藹的臉,便馬上覺得好了。

  「請進,請進!」她帶著濃重的澳大利亞口音說道。

  梅吉本來以為會聽到一口德國腔呢,所以現在她心裡感到無限快慰。盧克放下箱子,在那位太太從木拐木上騰出右手以後,和她握了握手,然後,便急急忙忙地腳步呼呼地下了台階,趕回程的汽車去了。阿恩·斯溫森十點鐘要在客店外面帶他走呢。

  「你叫什麼名字,奧尼爾太太?」

  「梅吉。」

  「哦,好名字。我叫安妮,我寧願讓你叫我安妮。自從一個月前我的女兒離開我以後,真是孤獨寂寞啊。不過,要找個好管家很不容易,所以我就自己對付著乾。這裡只有我和路迪要照顧,我們沒有孩子。我希望你願意和我們住在一塊兒,梅吉。」

  「我相信會的,穆勒——安妮太太。」

  「我帶你看看你的房間去吧。你對付得了這隻箱子嗎?恐怕我扛東西不太行。」

  就像這幢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樣,這個房子陳設簡樸,但這是這幢房中唯一的一間可以不受那道防風林的阻礙而能遠眺的房間。這房間和起居室共有一條外廊。在梅吉看來,那間擺著藤傢具缺少窗簾之類紡織物的地起居室似乎顯得空盪蕩的。

  「在這裡穿絲絨或印花棉布的衣服太熱了,」安妮解釋道。「我們只用藤條傢具,並且在看得過去的情況下,盡可能穿得少。我不得不教教你,不然你會活不下去的。你穿得太多啦。」

  她自己穿的是一件開領很低的無袖汁衫和一條很短的短褲,短褲下面是她那雙可憐的、扭曲的腿,步履蹣跚。在說服盧克給她買新衣服之前,梅吉只好問安妮借衣服,她很快就找到了相類似的衣服,她不得不解釋手中無錢,這是件丟臉的事。可是,這樣丟一下臉至少可以解脫她短衣少穿的窘境。

  「唔,你穿我的短褲肯定比我要好看。」安妮說道。她繼續發表她那輕鬆活潑的宏論。路同會給你弄為木柴的,你用不著自己去劈或者,把木柴拖上台階。我希望咱們能像鄧尼[注]附近的那些地方一樣用上電爐;政府的動作慢透了。也許來年電線能架到黑米爾霍克,但是在那之前,恐怕還得用這種可怕的老式火爐。不過,你等著吧,梅吉!只要他們給電,咱們就有電爐子,電燈和電冰箱用了。」

  「我對沒有這些東西過日子已經習慣了。」

  「是啊。可是你來的那地方,熱天的時候很乾燥。這裡就糟得多啦,我只是怕你的健康受到損害。對那些不是此地出生、遷居這裡的女人,常常會這樣的;血液會受某些影響。你知道,我們這地方和南邊的孟買、北邊的仰光在同一緯度上;除了在本地出生,人或牲口都適應不了這地方。」她微笑著。「哦,已經把你請到,真是太好了!我和你會過得愉快的!你喜歡讀書嗎?我和路迪有讀書癖。」

  梅吉臉上放出光來。「哦,我喜歡讀書!」

  「好極啦!你會感到很滿足,不會想念你那漂亮的丈夫了。」

  梅吉沒有回答。想念盧克?他長得漂亮嗎?她想,倘若她從此再也不見到他,她倒會十分快活的。他除了是她的丈夫外,法律規定,她必須和他一起生活。她是心苦情願地走進這種生活的,除了她自己以外,誰也怨不得。也許,當掙足了錢。西崑士蘭的牧場成為了現實的進候,就到了盧克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了,安家立業。互相了解,相敬如賓。

  他不是個壞人,或者說不像是個壞人,只是他獨身已久,不知道該怎麼和另外一個人共同生活罷了。他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冷酷地追求著一個專一的目標。百折不回。他想得到的是一種具體的東西,縱使是一個夢想也罷;經過不懈的努力和艱苦的犧牲,肯定會得到實實在在的報答。為此,人們得尊敬他。她片刻也沒想過,他會花錢讓她過得豪華舒適,他是說話算數的。錢將留在銀行裡。

  麻煩的是,他沒有時間。也不願意去理解一個女人。他似乎不知道女人是有區別的,需要他所不需要的東西,正如他所需要的東西她不需要一樣。哦,這可能很糟糕。他也許會比安妮·穆勒更冷酷地、更欠缺考慮地讓她去幹活兒的。在這個山頂上,她反倒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哦,可是這裡和德羅海達太不一樣了!

  她們巡視完了這幢房子,一起站在起居室的外廊上,眺望著黑米爾霍克。剛才的那種思緒又突然湧上心頭。大片的甘蔗人們無法把它稱之為圍場,因為它的範圍很小,一眼可以望盡,隨風搖擺,一派茂盛,不停地閃著光,呈現出雨水衝刷後的翠綠。蔗田從一個長長的斜坡上一直連綿逶迤到一條叢林莽莽的大河岸上,這條河比巴溫河要寬得多。在河流的遠處,又重新出現了蔗田,而令人不快的綠色和紫色的蔗稈雜然相處,一方一方經過精耕的田地一直延伸到一座大山的腳下,接著又是一片叢林。遠方,在這座山峰的後面,聳立著另外一些山峰,在遙遠的地方呈現出淡紫色、藍色的天空比基裡瑰麗、深遠,飄過一團團濃雲,整個色調顯得生氣盎然,非常熱烈。

  「那是巴特萊·弗裡爾山,」安妮指著那座孤零零的山峰說道。「海拔6000英尺。他們說它蘊藏著豐富的錫礦,可是,因為叢林密布,無法開採。」

  隨著令人氣悶的、徐徐吹動的風飄來一股強烈的、令人作嘔的惡臭,自從梅吉下火車以來,她的嗅覺就一直沒閒著過。這氣味像是一股朽爛的味道,便又不完全像,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甜絲絲的味道,四處彌漫著,簡直可以觸摸得到,不管風吹得多猛,似乎也無法使這種氣味減少。

  「你聞到的是糖蜜味兒,」安妮注意到梅吉的鼻子在翕動著,便說道。她點燃了一支機制的阿戴茲香煙。

  「這味道讓人噁心。」

  「我知道,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抽煙。不過,在某種長度上你會習慣它的,儘管大部分氣味永遠也不會消失。日復一日,這裡永遠有糖蜜味兒。」

  「河邊那個有黑煙囪的建築物是什麼?」

  「那是工場。那是把甘蔗加工成原糖。剩下的東西,就是殘留有糖份的乾剩餘物,就叫作蔗渣。原糖和蔗渣被送到南方的悉尼,作進一步提純。從原糖裡,他們提煉出糖漿、糖蜜、紅糖、白糖、金色糖汁和流汁葡萄糖。蔗渣用來製造成像梅索奈特[注]那樣的建築纖維板。什麼都不會浪費的,一點兒都不會浪費。這就是為什麼在這次經濟蕭條中,種甘蔗依然是一種很賺錢的買賣。」

  阿恩·斯溫森身高6英尺2英寸,和盧克一樣高,而且同樣清秀。他那裸露的身體由於終年暴露在陽光下面變成了深棕色,滿頭都是粗密的金黃色捲髮;那出色的瑞典人特徵與盧克的特點如此相以,從中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出在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的血管裡滲透著多少斯堪的納維亞人的血液。

  盧克已經脫去了厚毛頭布褲和白襯衫,穿上了短褲。他和阿恩登上了一輛陳舊的、呼哧直喘的T型通用卡車,動身到那幫正在貢底[注]附近割甘蔗的人那裡去了。他隨身帶著的那輛舊貨店買來的自行車和他的箱子一起放在車廂上。他渴望開始幹活兒。

  那些人從一清早就開始割甘蔗,盧克跟在阿恩身邊出現在工棚方向的時候,他們連頭都沒抬。割甘蔗時穿戴的工作服是短褲、靴子、厚毛襪和帆布帽。盧克眯起眼睛,盯著那些正在苦幹的人。這是一幅奇特的景象。他們從頭到腳都是漆黑的污垢,汗水在胸膛上、腫臂上和後背上開出了粉紅色的細道。

  「這是甘蔗上的煙垢和糞肥弄的,」阿恩解釋道。「在收割之前,我們得燒一燒這些甘蔗。」

  他彎腰拾起兩件工具,給了盧克一件,他自己拿著一件。「這是甘蔗刀,」他說著,舉起了他那把砍刀。「他就用這個割甘蔗。要是你知道怎麼用的話,使起來很容易。」他露齒一笑,做起了示範,使那把刀看上比它表面的樣子要容易用得多。

  盧克望著手中握著的那把毫無光澤的傢伙,這東西和西印度的甘蔗砍刀截然不同。它是逐漸展寬成一個大三角形,而不是逐漸收縮成一個尖;它有兩個刃端,其中一端有一個令人厭惡的彎鉤,就像公雞的後爪。

  「對北昆士蘭的甘蔗來說,西印度的那種砍刀太小了,」阿恩停止了他的示範,說道。「你會發現,這是一種合用的傢伙,要讓它保持鋒利,祝你好運氣。」

  他走到了自己分管的那一段,留下盧克在那裡躊躇不決地站了一會兒。隨後,他聳了聳肩膀,開始幹起活來。幾分鐘之內,他便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讓奴隸和那些頭腦簡單得不知道還有其他更容易一些的謀生方式的人種使用這種工具了;和剪羊毛一樣,他帶著一種諷刺性的幽默想道。彎腰,砍劈,直腰,牢牢地抓住那不好控制的、頭重腳輕的甘蔗捆,從頭往上一揪,劈掉葉子,有條不紊地放成一堆,再接再割另一束甘蔗稈。彎腰、砍劈、劈葉,將它放到那一塊上去……

  許多毒蟲害獸和甘蔗一起生長著:老鼠、袋狸、蟑螂、癩蛤蟆、蜘蛛、蚊子、黃蜂、蒼蠅和蜜蜂。各種各樣毒咬痛螫的東西,無所不有。因此,蔗工們要先燒一燒甘蔗,寧願把翠綠的、生氣勃勃的甘蔗糟踐得一塌糊塗,在幹活的時候被那燒焦的莊稼弄得身上骯髒不堪。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免被咬、被螫、被割破。要不是盧克穿著一雙靴子的話,他的那雙腳就比手更糟糕了。但沒有一個蔗工戴手套。手套會使人的速度慢下來,在這個行當中,時間就是金錢。此外,手套太女人氣了。

  日落時分,阿恩命令收工,並走過來,看看盧克的進展如何。

  「嘿,好夥計!」他拍著盧克的後背,喊道。「五噸,頭一天就不賴了!」

  回工棚的路並不遠,可是,熱帶的黑夜來得真快,等他們到了工棚時,大已經漆黑了,在進工棚之前,他們脫光了身子,一起來了個淋浴,隨後,把手巾圍在腰上,成群結夥地進了工棚。不管哪個蔗工在這個星期當值作飯,也不管他擅長做什麼飯,反正桌上的飯食已經擺得滿滿騰騰的。今天是牛排、土豆、溫乎乎的麵包和果醬布丁捲。這些漢子們一擁而上,狼吞虎咽,把最後一個麵包渣都貪婪地吃了下去。

  沿著瓦楞鐵皮建成的長屋,是兩排面對面的鐵床;這些人用一種趕圈牛的人也會讚美不已的、花樣翻新的話咒罵著甘蔗,唉聲嘆氣。他們光著身子,沉重地倒在未漂過的床單上,從鐵環上拉下蚊帳,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紗布帳下,躺著模糊不清的身影。

  阿恩把盧克叫了下來。「讓我瞧瞧你的手。」他檢查著那血漬斑斑的割傷、水泡和螫傷。「先敷上風鈴草,然後再用這種藥膏。要是你接受我的建議的話,你就每天晚上用椰子油擦手、擦身子、你生就一雙大手,所以,你的後背要是受得了這種活計的話,你會成為一個好蔗工的。一個星期內你就能了練出來,不會這麼疼了。」

  盧克那健壯的身體上,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同程度地疼著:除了感到渾身上下像釘在十字架上、那樣疼痛之外,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兩隻手都塗上了藥膏,包了起來,伸直了身子躺在分配給他的那張床上。他拉下蚊帳,在那周圍都是令人窒息的小洞眼的大地裡,合上了眼睛。他已經想像過他不可避免地要忍受的事情,他決不願意在梅吉的身上浪費他的精華;在他的思想深處。她已經成了一個凋萎的、多餘的、不受歡迎的形象,被打入冷宮了;他知道,在他割甘蔗的時候,他根本不會為她做任何事的。

  正像預言過的那樣,一個星期之後他磨煉出來了,達到了阿恩對這夥人的最高要求,日割8噸。隨後,他一心一意要趕過阿恩。他想得到這筆錢中的最大的份額,也許還能成為一個合股人呢。但是,他最想看到的是,在對他進行指導的時候,阿恩的神態和對其他人的神態一樣。阿恩真有點兒神了,他是昆士蘭最好的蔗工,這也許就意味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蔗工。星期六晚上他們進城的時候,當地的男人沒完沒了地給阿恩買蘭姆酒和啤酒,當地的女人就像一群蜂鳥似地熙熙攘攘地拼在他的身邊。在阿恩和盧克身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對於女人的盛讚艷羡他們既感到自負,又感到受用,但也就到此為止。他們什麼都不曾給過那些女人,他們把一切都獻給了甘蔗。

  對盧克來說,這工作具有一種美好而又痛苦的感覺,好像他終生都在等待這種感覺似的。在這種常人力所不能及的活計中,那帶著宗教儀式的節奏和彎腰、直腰、再彎腰,具有某種神秘的意味。在觀看阿恩對他進行示範的時候,他想,能夠勝任這種活兒,就會成為全世界體力勞動者最精粹的隊伍中的佼佼者;不管他走到哪裡,都可以引為自豪,因為他知道,他所遇到的人,幾乎有一個算一個,都頂不住在甘蔗田裡幹一天。英國國王也不比他強,要是英國國王認識他的話,也會對他讚不絕口的。他可以用垂憫和蔑視的眼光看待醫生、律師、耍筆桿的人和老闆們。渴望金錢的白人就得去割甘蔗——這是一個偉大的事業。

  他願意坐在鐵床的邊上,體味著他胳臂上那條條凸起的肌肉在發酸發脹,看著那雙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掌,那棕褐色的、線條優美的腿。他笑了。一個能幹這種活兒的男人,一個不僅能承受下來而且還喜歡這種活兒的男人,才真正是條漢子呢。他懷疑英國國王是否能明白這個。

  梅吉見到盧克,是在四個星期之後。每個星期日,她都在自己那汁粘粘的鼻子上撲點兒香粉,穿上一件俏麗的綢子衣服——儘管她已經不再受長襯衣和長統褲的罪子——等待著她的丈夫。而他根本沒來。安妮和路迪·穆勒什麼都沒沒說。每個星期日,當夜色突如其來地降臨,就像燈光明亮、空盪蕩的舞台突然落下了大幕的時候,他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那一團高興慢慢地匯了勁。確切地講,並不是因為她需要他,只是因為他是她的,或她是他的,不管怎麼說最恰當吧。想想吧,在她日復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地等著他,無時無刻不掛牽的時候,他居然沒有想到她。一想到這個,不由人不心中充滿了惱怒、沮喪、辛酸、羞憤和凄婉。就除在鄧尼小客店那兩夜一樣,她感到厭惡。那時她至少是頭一次跟他在一起;現在,她發現自己實際上希望當時與其疼得叫喊,還不如把舌頭咬掉呢。當然,事情就是這樣的,她那受罪的樣子使他對她感到厭倦了,破壞了他的快樂。由於他對她疼痛莫然處之,她生過他的氣,可現在她後悔了,最後,她感到這全都怨自己。

  第四個星期天,她沒有煞費苦心地打扮一番,只是穿著短褲、汗衫,光著腳在廚房裡走動著,給路迪和安妮做了一頓熱氣騰騰的早餐;他們每個星期享用一次這種與天氣頗不協調的食物。當後台階上響起腳步聲的時候,她從鹹肉嘶嘶作響的平鍋旁回過頭去;有那麼一陣,她只是呆呆地盯著那站在門口的、高大、多毛的漢子。盧克?這是盧克嗎?就好像他是岩雕石刻而成的,不是人。可是那雕像卻穿過廚房,咂咂地吻著她,然後坐在了桌上。她往鍋裡打著雞蛋,又放了幾片鹹肉。

  安妮·穆勒走了進來,謙和地微笑著,可心裡卻在生著他的氣。這個壞小子,他是怎麼了,把他新婚的妻子甩在一邊這麼久?

  「看到你還記得你有一位妻子,我真高興,」她說道。「到外邊的廊子裡去吧,和路迪、我坐在一起吃早飯吧。盧克,幫梅吉端端鹹肉和雞蛋。我能想法用牙齒把麵包架拿出去。」

  路德維希·穆勒出生在澳大利亞,可是他身上明顯地帶著德國人的遺傳:由於總免不了喝啤酒,以及日光曝曬,皮肢又粗又紅;四方臉,一頭白髮,淺藍色的波羅的海人的眼睛。他和他的妻子非常喜歡梅吉,慶幸能由她來侍候他們。尤其是路迪,他高興地看到,自從那姑娘的金髮的這幢房子裡閃動以來,安妮比以前快樂多了。」

  「盧克,割甘蔗怎麼樣?」他一邊往自己的盤子裡倒著雞蛋和鹹肉,一邊問道。

  「要是我說我喜歡這個活兒,你會信嗎?」盧克笑了起來,往自己的盤子裡倒了許多吃的。

  路迪精明的眼睛停在那張漂亮的面孔上,他點了點頭。「唔,相信。我想,你的性情和身體都對路子。這活兒使你覺得比其他男人要強,能勝過他們。」雖然路迪被拴在了他繼承下來的甘蔗地上,遠離學術界,沒有機會和其他人交往,但他是一位人類性格的熱心研究者。他讀過許多羊皮面的大部頭書,書脊上印著弗洛伊德 [注]、榮格[注] 赫胥黎[注]和羅素[注]之類的名字。

  「我開始認為,你是根本不打算來看梅吉了。」安妮說道。她用一把刷子把印度酥油在吐司片上抹一點。在這個地方,這是他們吃奶油的唯一方法,但這方法聊勝於無。

  「哦,我和阿恩定下來在星期天也要幹一會活兒。明天我們要到因蓋姆去了。」

  「也就是說,可憐的梅吉不能常常見到你嘍。」

  「梅吉能理解。這種日子不會超過兩三年的,而且我們在夏天也要歇工的。阿恩說,到那時,他可以在悉尼在殖民制糖公司給我找了個工作,我也許會帶梅吉一起去的。」

  「盧克,你幹嘛非要這麼苦幹不可呢?」安妮問道。

  「我要攢錢在西邊的基努那附近買一片產業。梅格沒提過這事嗎?」

  「恐怕咱們的梅吉在談個人的事情方面不大在行,你跟我們說吧,盧克。」

  三個傾聽者坐在那裡望著他,那棕色的、堅定的臉龐上神彩飛揚,湛藍的眼睛熠熠閃光;由於他是在早飯前到的,梅吉和誰也沒說過話。他滔滔不絕地談著邊區那奇妙的鄉村,談著平原,談著在基努那唯一的道路上,大灰鳥在塵土上優雅地漫步著;談著成千上萬的飛跑的袋鼠,炎熱而乾燥的陽光。

  「不久,那地方的一大片土地總有一天會歸我所有的,梅格已經為這片土地投入了一些錢,剩餘的空額,我們用不著幹上四、五年就會掙來的。要是弄到一片比較貧瘠的地方就能使我滿足的話,那不更快了。但是,由於我已經了解到割甘蔗能掙來多少錢,所以我很想多割一些時候,搞一塊真正像樣子的土地。」他向前一探身子,滿是傷痕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茶杯。「你們知道嗎?有一天我幾乎超過了阿恩的紀錄,一天中,我割了11噸!」

  路迪由衷讚嘆地吹了一聲口哨,他們開始討論起各種割甘蔗的紀錄。梅吉吸著她那杯沒加奶的濃咖啡。哦,盧克!起先,是用兩三年,現在又成四、五年了,誰知道下回他提到這段時間的時候,又會成多少年呢。盧克熱愛這個活兒,這一點誰也不會誤解。那麼,當那個時候到來的時候,他會罷手嗎?為此她還能坐等著查明真相嗎?穆勒夫婦心地十分善良,她根本談不上勞作過度。不過,倘使她必須和丈夫一起過日子的話,德羅海達是最理想的地方。在黑米爾霍克逗留的一個月中,她連一天都沒有真正感到好過;她不想吃飯,一陣陣痛苦的腹瀉在折磨著她,似乎嗜眠症纏身,無法擺脫。對任何東西都不習慣,除非是最好吃的。隱隱的不適使她感到害怕。

  早飯之後,盧克幫助她洗碗碟,然後,帶著她到最近的甘蔗田轉了一圈。他一個勁地大談著甘蔗,談著如何收割,以及在露天地裡幹活如何好;阿恩那幫人是些怎樣的好夥計;這種活兒和剪羊毛有什麼區別,割甘蔗要比剪羊毛好得多。

  他們轉了回來一又登上了小山。盧克帶著她走進了屋子下面兩柱之間的一個涼颼颼的洞中,安妮在洞外搞了一個暖房,立起一些長短粗細不一的赤陶管,然後在管中填上土,種上一些蔓生的、懸垂的東西。有各種不同顏色的蘭花,藻類植物、富於異國情調的爬山虎和灌木叢、地面軟乎乎的,散髮著木屑的清香;頭頂上的托梁上掛著鐵絲籃,裡面種滿了蕨類、蘭花或月下香;樹皮縫里長出的日蔭葛爬滿了基樁;這些管子的底部種了一團五顏六色、絢爛多彩的秋海棠。梅吉喜歡隱身在這裡。比起德羅海達來,這是黑米爾堆克所有的事物中唯一受到她讚許的。德羅海達根本沒有希望在這樣一小塊地方中長著這麼多的東西,這只是因為那裡的空氣中濕度不夠。

  「這地方可愛嗎,盧克?也許你認為在這裡呆上兩三年之後,能為我租一間房子讓我住嗎?我渴望給自己搞一塊這樣的地方。」

  「你為什麼想單獨住在一棟房子裡呢?這兒不是基裡,梅格;這地方女人獨居不安全。你在這裡要好得多,相信我吧。你在這兒不快活嗎?」

  「我覺得住在別人家的快樂也就是這樣了。」

  「喂,梅格,在我們去西部以前,你必須對你目前的環境感到滿意。咱們不能既花錢去租房子,讓你過悠閒日子,又要省下錢。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盧克。」

  他感到十分煩惱,他把她帶到房子下面時,沒有幹成他想乾的事,也就是吻她。他只是隨便在她的臀部拍了幾下,這對她沒多大傷害。隨後,他便順著大路向停靠著他自行車的那棵樹走去了。他寧可蹬20英里自行車來看她,也不肯花錢坐鐵路公路聯運車,或公共汽車;這就是說,他還得蹬20英里的車返回去。

  「這可憐的小傢伙!」安妮對路迪說。「我真恨不得把他宰了,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一月來而復去,對甘蔗收割者來說,這是一年中最閒的一個月,但是盧克卻用不著發愁。他曾經悄悄告訴梅吉,要把她帶到悉尼去,可相反,他沒帶她去,而是和阿恩一起去了悉尼。阿恩是個單身漢,在羅西爾大街有一個姑姑,他姑姑有一幢房子,到殖民制糖公司步行即可(用不著花電車費,能省錢。)在山頂上那座像堡壘一樣的建築物的高大混凝土圍牆之內,一個有關係的蔗工是可以找到工作的。盧克和阿恩在那裡修剪糖袋,業餘時間就去游滬或玩衝浪板。

  和穆勒夫婦一起留在鄧洛伊的梅吉,在季風來到的時候、整整苦幹了一個雨季。從3月到11月是旱季,但在這塊大陸的這個地區卻並不那麼幹燥。然而比起雨季來,總算可以看到藍大啦。雨季時間,天上總是雨水如傾盆,不是整天都下雨,而是時停時下。在暴雨間歇的時候,大地便蒸發著水氣,從甘蔗田上,從土壤上,從密林裡,從高山上,升起一團團連綿迤邐的白色水汽。

  隨著時間的流逝,梅吉越來越想家了。她現在已經明白,北昆士蘭決不會成為她的家。舉一個例子吧,她完全不適應熱帶氣候,這也許是由於她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乾旱地帶度過的。她厭惡這種孤寂的生活,這種沒有友的生活,這種冷漠的感情。她厭惡這種昆蟲和兩棲動物多如牛毛的生活,每個夜晚都要受碩大的癩蛤蟆、塔蘭圖達毒蜘蛛、蟑螂和耗子的折磨,似乎無論如何都無法把它們趕出門外。她對它們恐懼之極。它們的個頭兒是那樣的大,是那樣的放肆,又顯得那樣饑餓難耐。最讓她討厭的莫過於「鄧尼」,它不僅是當地對廁所的土稱,也是鄧洛伊這地名的昵稱。當地的庶民百姓以這種稱呼為一大樂事,總是沒完沒了地把它當作雙關語來用。可是,鄧尼的「鄧尼」這種說法實在令人倒胃口,在這種炎熱的氣候中,由於人們得了傷寒和腸炎,那地上的洞簡直就沒法說了。鄧尼的「鄧尼」不是在地上挖個洞,就是放一個塗著柏油的臭氣薰天的小鐵桶,當鐵桶滿了的時候,便生出令人噁心的蛆和寄生蟲。這種鐵桶一星期運走一次,代之以一隻空桶,可是一星期一次遠遠不夠。

  梅吉心裡對隨隨便便的當地人能若無其事地接受這種東西,感到十分嫌惡;在北昆士蘭生活的這段時間無法使她安然地接受這種東西。然而她憂鬱地想到,也許要在這裡過一輩子,或至少要生活到盧克的年齡使他無法再蔗的時候。就像她渴望夢想著德羅海達那親,她的自尊心也同樣強烈。使她無法向家人承認她的丈夫置她於不顧;她非常難過地告訴自己,一旦承認這一點,就等於承認被判了無期徒刑。

  幾個月過去了,隨後一年也完結了,時光荏苒,已經接近第二年底了。只是由於穆勒夫婦那綿綿不斷的厚愛才使得梅吉在黑米爾霍克住了下來,才使得地度菌在這種進退維谷的窘境中克服著。她曾寫信向鮑勃打聽家裡的生活情況。並且要他必須回電答覆。但是,可憐的梅吉不能把盧克使她囊中分文無有的情況直截了當地告訴家裡人。她把這情況告訴他們的那一天,也就是她將要離開盧克,永遠不再回到他身邊的那一天。不過,她尚未下定決心走這一步棋。所有這些東西交織一起,阻止了她離開盧克,那就是:結婚誓約的威脅,也許有朝一日會得到一個孩子的期望,盧克作為丈夫和她命運的主人的地位、還有一些東西是出自她個的天性:那種執拗的、不肯低頭的自尊,缺乏自信,以為這種局面的形成,她的過錯不亞於盧克。倘若不是她有過某些過錯的話,也許盧克的行為就大不一樣了。

  在她18個月的離鄉背井的生活中一隻和他見過六次面。她常想——她沒有意識到這種事情頗有同性戀之嫌——盧克按理說應該同阿恩結婚才是,因為他無疑是和阿恩住在一起,並且更喜歡他的同夥。他們建立了全面的合夥關係,在上千英里的海岸地區來回遊蕩著,尋找收割甘蔗的活計,似乎生活就是幹活而已。在盧克來看望她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有任何輕薄的企圖,只是和路迪、安妮圍坐在一起扯上一、兩個小時的閒話,帶著他的老婆散散步,給她一個表示友好的吻,便又掉頭而去了。

  他們三個人,路迪、安妮和梅吉,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在了讀書上。比起德羅海達的那幾架子書,黑爾爾霍克有一個大得多的藏書室,書的種類要廣博得多,男女之事的內容也多得多。梅吉在讀書的時候,學到了許多東西。

  1936年6月的一個星期天,盧克和阿恩一起回來了。他們喜氣洋洋的。他們說,要真正讓梅吉高興一次,打算帶她去參加一個不拘禮節的聚會。

  澳大利亞總的發展趨勢是使各個種族集團漸趨分散,使之成為純粹的澳大利亞人,但住在北昆士蘭半島的各個不同的民族卻不願順乎這個大趨勢,他們強烈地傾向於保留自己的傳統;這個半島人口的大多數是由這四種人組成的:中國人,意大利人,德國人和蘇格蘭—愛爾蘭人。當蘇格蘭人舉行集會的時候,數英里之內的每一個蘇格蘭人都要趕來參加的。

  讓梅吉大吃一驚的是,盧克和阿恩穿上了褶迭短裙[注]。她摒著呼吸,一邊看,一邊心裡想,這服裝簡直是太漂亮了。具有男子氣的男人沒有比穿褶迭短裙更富於男子氣概了。當邁開勻稱的大步走起來時,短裙就擺動起來。身後的折褶頻頻波動,而前面的緊身褡卻一動不動;前面的毛皮袋護著腰,在齊膝的折邊下,那健壯優美的腿上穿著鑽石格的緊身長襪和帶扣的鞋。天氣太熱,無法穿方格花呢披衣和短上衣;他們穿起了白襯衫,前面乍敞到胸膛,袖子輓到肘彎之上。

  「說來說去,這是一個什麼集會啊?」等他們打扮停當,她便問道。

  「是蓋爾人的集會,一次盛大的社交聚會。」

  「你們為什麼要穿上褶迭短裙呢?」

  「除非這樣,不然不讓我們進去的,我們太熟悉布里斯班和凱恩斯之間的這種聚會了。」

  「是嗎?我以為你們一定是不常去這種聚會的,此外,我也不明白盧克怎麼捨得買一件短裙。不是這樣嗎,阿恩?」

  「一個男人必須得有某些娛樂才成。」盧克有點兒招架不住地說道。

  聚會是在一間像穀倉似的棚屋裡舉行的。這棚屋已經歪歪斜斜、搖搖欲墜了,它坐落在鄧洛伊河口附近的一片稀爛的紅樹沼澤地上。哦,這是什麼樣的一片雜味撲鼻的鄉村啊!梅吉絕望地想道。她抽動著鼻子,然而,又飄來了一股說不出來的、令人作嘔的氣味。這裡有糖漿味、霉味、「鄧尼」味,現在又是一股紅樹味。所有這睦海濱的腐臭氣全都混成了一種味兒。

  果然不假,每一個到棚屋來的男人都穿著短裙;當他們走進來的時候,梅吉四下看著;她理解到,當雌孔雀目瞪口呆地望著它那生氣勃勃、華麗絢爛的配偶時,自己該是多麼寒磣,女人們相形大為失色,幾乎近於不存在。晚會隨後的幾項進程只能使人覺得這種對比更加鮮明。

  在大屋的一端,有一個搖搖晃晃的台子,上面站著兩名穿著圖案複雜、淡藍底色安德森花格呢的風笛手,吹奏著一曲親切的蘇格蘭雙人舞曲,與舞步十分吻合。他們那黃裡帶紅的頭髮豎了起來,漲紅的臉上,汗如雨下。

  只有少數幾對舞伴在跳舞,會場的中心似乎是在那些笑語喧聲、傳杯遞盞地酣飲著地道的蘇格蘭威士忌酒的男人那裡。梅吉和幾個女人縮在一個角落裡,覺得這樣神魂顛倒地看著,就心滿意足了。滴有一個女人穿辦格蘭高地民族的格子呢衣服,因為蘇格蘭婦女確實是不穿這種短裙的,她們只被花呢披衣。天氣太熱,她們無法在肩頭披上這種又厚又大的料子。於是,女人們便邋邋遢遢地穿著北昆士蘭州的棉布衣服,在男人在短裙面前,這種衣服顯得皺皺巴巴,無精打彩,只得退避三舍了。這裡有盂西斯部族那耀眼的紅色和白色,麥克利奧德鄰族那個人為之神爽的黑色和黃色,斯坎尼部族那種像玻璃格窗似的藍色和紅色織物,有奧基爾盛部族那生動活潑的複雜圖案,有麥克弗森部族那可愛的紅色、灰色和黑色。盧克穿的是一套麥克尼爾部族的服裝,阿恩穿是的蘇格蘭地居民的那種詹姆士一世時期的格子花呢服裝。真是美不勝收!

  盧克和阿恩對此顯然非常熟悉,而且甚得其樂。那麼,他們經常是不帶著她到這兒來了?是什麼使他們想到今晚帶她來呢?她嘆了一口氣,靠在牆上。其他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望著她,尤其注意她手指上套著的結婚戒指。盧克和陣思成了女人們讚賞的對象,而她成了女人們嫉妒的對象。倘若我告訴她們,「那黑黑的高個子是我的丈夫,在過去的八個月中只看望了我兩次,看我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到要同床睡覺,不知道她們會說些什麼?人們望著他們倆,這一對服飾花哨的蘇格蘭高地的花花公子!他們倆口音中沒有線毫蘇格蘭方言,只是裝腔作勢,因為他們知道他穿上短裙之後顯得十分動人,而且他們樂意成為人所注目的中心。你們這一對衣冠鮮明的騙子!你們太熱衷於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太需要來自其他任何人的愛了。

  半夜時分,女人們默默地沿牆站著,風笛手們嘹嚦地吹起了「開伯·費德」舞曲,狂熱的跳舞開始了。在梅吉後來的生活中,不管什麼時候聽到風笛聲,都會使她回想起這間棚屋。甚至連那轉動的短裙也能使人長相思。這聲音和情景,充滿朝氣的生活和活力,像在夢中似地攪成了一團,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如此沁人心脾的、如此令人神迷心醉的記憶,這記憶將永遠不會消失。

  那些穿著麥克多納德部族的斯利特短裙的男人在地板上跳起了對劍舞。他們把胳臂高舉過頭,雙手像芭蕾舞演員那樣輕拂著,顯得十分危險。就好像那劍最終會刺進他們的胸膛似的,他們在刀光劍影之間往來穿梭。

  一聲又高又尖的喊聲壓過發輕盈顫抖的風笛聲,兩把長劍架了起來,屋裡所有的男人都旋轉著跳起舞來,胳臂忽而輓起,忽而鬆開,短裙張開了。他們跳著蘇格蘭雙人舞,斯特拉斯貝舞[注],福令舞[注]大夥全部在跳著,腳踏在木板地上的聲音在椽間回響著,鞋上的扣帶閃著光,每次變換隊形時,總有人一仰腦袋,發出那種尖叫。這種大叫大嚷,引得其他人瞭亮開興高采烈的嗓門叫喊起來。與此同時,女人們則觀看著,忘記了一切。

  拉近凌晨4點鐘的時候,聚會散夥了。棚外並不是一派嚴寒的布萊爾·阿多爾 [注]或斯凱島[注],而是熱帶之夜的濃烈的空氣,星光閃爍的空臨的穹窿中掛著一輪昏黃的大月亮,空氣裡彌漫著瘴氣和紅樹的惡臭。然而,當阿恩駕著那輛氣喘如牛的老福特汽車離開時,梅吉最後聽到是逐漸遠去的悲哀的歌曲《森林裡的鮮花》。人們用這支歌送狂歡者們回家、家?家在哪裡啊?

  「喂,你喜歡這個聚會嗎?」盧克問道。

  「要是我也跳舞的話,就更喜歡了。」她答道。

  「什麼,在這種聚會上?算了吧。梅格!只有男人們才被認為能跳舞,所以,要是讓你們跳舞的話,那麼我們對你們女人就太好了。」

  「在我看來,似乎只有男人可能做許多事情,尤其是好事或享樂的事。」

  「哦,原諒我!」盧克硬邦邦地說道。「我所想的。是你也許願稍微改換一下生活,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帶你來的緣故,你要知道,我不是非帶你來不可的!要是你不快活的話,我不會再帶你來了。」

  「不管怎麼說,也許你沒有任何這樣做的打算,」梅吉說。「把我帶進你的生活並不是一件好事。剛才那幾個小時中,我明白了許多東西。但是,我認為人並不打算把這些東西教給我。盧克,要想唬弄我更難了。事實上,我對你,對我所過的日子,對一切,已經厭倦了!」

  「噓——」他感到震驚地噓著。「我們不能索居獨處!」

  「那就開始索居獨處!」她怒氣衝衝地頂道。「我什麼時候能有機會單獨和你多呆一會兒呢?」

  阿恩在黑米爾霍克山腳下停下了汽車,同情地對盧克咧嘴一笑。「去吧,老弟。」 他說。「和她一塊兒上去,我在這兒等你。別急。」

  「我就是這個意思,盧克!」他們一走到阿恩聽不到的地方,梅吉便說道。 「逼人太甚,兔子也會蹬兩腳的,你聽見了嗎?我知道,我答應過要服從你,可你也答應過愛我,保護我,所以咱們倆都是說謊者!我想回家,回德羅海達去!」

  他想到了她那一年2000鎊的進項,以及這筆錢將不會掛在他的名下了。

  「哦,梅格!」他無計可施地說道。「喂,心上人兒,我保證,不會永遠這樣的!今年夏天我帶你一塊兒到悉尼去,奧尼爾說一句頂一句!阿恩姑媽的房子裡有一個套間空閒著,咱們可以在那裡住三個月,愉快地度一段時光!忍耐,忍耐,讓我在甘蔗地再幹上年把,然後咱們就買下自己的產業,安家立業,嗯?」

  日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看上去顯得很誠懇,心煩意亂,焦急如焚,追悔莫及。和拉爾夫·德爾裡克薩特十分相像。

  梅吉緩和了下來,因為她仍然想得到他的孩子。「好吧,」她說。「再等一年。可是,我可記著你帶我去悉尼的諾言呢,盧克,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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