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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9章
  第九章

  但是,就在1930年,德羅海達嘗到了經濟蕭條的滋味。全澳大利亞的男人都出門找工作。在無工可做的時候,那些無力償付租金的人都在徒勞無益地找尋著工作。人們紛紛拋兒棄女,自顧自了。那些住在地方自治地上的小棚屋裡的妻兒老小排著大隊領取施捨,那些當父親的、做丈夫的出門四處流浪去了。男人在啟程之前,將他的基本必需品打在毯子裡,用皮條拴好,背在後背上,希望他所經過的牧場即使不能雇傭他,至少能搞到點兒餬口的吃食。他們背著包袱捲,從人們常來常往的道路上穿過內地,在悉尼市過夜。

  食物的價格很低,帕迪把德羅海達的食品室和倉庫都裝了個滿滿騰騰的。每個人到了德羅海達之後,都能把自己的旅行食品袋塞滿。奇怪的是,紛至沓來的流浪者們總是不斷地變化著;他們一旦用熱氣騰騰的好肉填飽肚子,並裝滿了路上用的口糧以後,並沒有戀棧不去的意思,而是四處雲遊,尋求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東西。無論如何,不是每個地方都像德羅海達這樣樂善好施,這裡的人只是對這些趕路的人何以沒有留下來的意思而感到大惑不解。也許是因為無家無業、無處可去而產生的厭倦和漫無目的,才使他們不停地漂泊吧。大部分人都掙扎著活下去,一些人倒下去死了,要是烏鴉和野豬還沒有把他們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人們便將他們掩埋掉。內地是一片廣袤無垠而又偏遠寂僻的地方。

  斯圖爾特又被無限期地留在家裡了,商廚房門不遠的地方總是倚著一支獵槍。好的牧工很容易雇到,帕迪那本花名冊表明,破舊的新牧工工棚裡住進了九個單身漢,因此,斯圖爾特可以從圍場上騰出手來,菲無法保管那些到處亂放的現款,為了安全起見,她便讓斯圖爾特在小教堂的祭壇後面做了一個暗櫃。流浪者中壞人很少。壞人寧願呆在大城市和鄉間大鎮;對於壞人來說,趕路的生活太純潔、太寂寞,缺少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然而,帕迪不想讓他家裡的女人冒險,這是誰都不會抱怨的。德羅海達聲聞遐邇,對路上那些少數不法之徒是很有誘惑力的。

  那年冬季風暴十分厲害,有些是乾風暴,有些是濕風暴。接踵而至的春夏兩季,雨量十分豐沛,德羅海達的草場長得比往年都要期待盛,都要深。

  詹斯和帕西正在史密斯太太的廚房的桌子上刻苦地學習著相應的課程,眼下,他們在熱熱鬧鬧地說著當他們到將要寄宿的裡佛繆學校時,會是個什麼樣子。不過,這種談話會使史密斯太太大冒其火,他們已經學會了在她能聽得到的地方不說離開德羅海達的話。

  天又旱了起來,在無雨的夏天裡,沒膝深的草全都乾了,被炙烤得打了捲兒,發著銀白的光。由於在這片黑壤平原上生活了十年,他們對這種反反覆復忽乾忽渾的現象已經習以為常。男人們只是聳聳肩膀,四處走動著,就好像它不過是一件總要發生的事情一樣。真的,這裡主要的營生基本上就是在一個好年景和下一個好年景之間設法生存下來,不管它將是什麼樣的氣候。誰也無法預言雨水之事。布里斯班有個叫因尼格·瓊斯的男人,在長期天氣預報方面還算有兩下了,他運用的是太陽黑子活動的新方法。可是,一來到黑壤平原,對他說的話推都不大相信。讓悉尼和墨爾本的小姑娘們畢恭畢敬地聽他的天氣預報吧,黑壤平原的人們是死抱著他們那種深人骨髓的陳腐觀念不放的。

  1932年的冬天,又刮起了乾風暴,而且天氣奇寒,可是茂盛的草地上的塵土卻減少到了最低限度,蒼蠅也不像往常那樣多得數不勝數了。這對那些生氣勃勃的、悲慘地被剪去了毛的綿羊可不是什麼好事。住在一幢不甚豪華的木房中的多米尼克·奧羅克太太很喜歡延納來自悉尼的來訪者;她的旅遊日程中最精彩的項目之一就是拜訪德羅海達莊園;向她的來訪者表明,即使是遠在這塊黑壤平原上,有些人也在過著一種高雅的生活。話題總是要轉到那些清瘦的、落湯雞似的綿羊身上。冬天,羊群被剪去五、六英寸的羊毛,炎熱的夏季一到便會長出來。但是,正如帕迪非常鄭重地向一位這樣的來訪者所說的,這樣有助於得到質地更好的羊毛。重要的是羊毛,而不是羊羔。在他發表了這番議論之後不久,《悉尼先驅晨報》發表了一封來信,要求敦促議會立法以結束其所謂「牧場主的殘酷」。可憐的奧羅克太太嚇了,可是帕迪卻笑得肚子發疼。

  「這個蠢傢伙還從來沒有見過牧工劃破羊肚子,用一根打包用的針縫起來的事哩,」他安慰著惶惶不安的奧羅克大太。「這不值得煩惱,多米尼克太太。他們住在城裡,不知道另一半人是怎麼生活的,他可以不惜花費地寵著他們的牲口,就像寵孩子似的。一離開城市可就不一樣啦,在這兒,你從來沒見過一個需要幫助的男人女人或小孩會被置之不顧,可是在城裡,同樣是這些寵溺愛畜的人卻對一個人求助的哭喊不聞不問。」

  菲抬起頭來。「他說得對,多米尼克太太,」她說道。「不管是什麼東西,一多就不值錢了。這裡羊多城,城裡人多。」

  八月的一天,當一場大風暴平地而起的時候,只有帕迪一個人遠在野外。他翻身下馬,把那牲口緊緊地拴在樹上自己坐在一棵蕓香樹下,等待暴風過去。五條狗都在他的旁邊擠作一堆,渾身在發抖,而他本打算轉移到另一個圍場去的綿羊卻心驚肉跳地、仨一群倆一夥地四散逃開了。風暴來得十分可怕,它積蓄著猛烈異常力量,直到大旋風的中心直逼到頭上才開始發威。帕邊用手指堵住了耳朵,緊閉著雙眼,默默地祈禱著。

  在他坐著的地方,脫落的蕓香樹葉在上旋的狂風中不停地籟籟作響,不遠的地方有堆死樹樁和圓木,周圍長著根深的草,在這堆發白的、枝枝杈杈的東西中間有一棵粗大的枯桉樹,裸露的樹幹高聳40英尺,直指漆黑的雲團,尖而參差不齊的頂端又細又長。

  漫天亂閃的藍色閃電極明亮耀眼,透過帕迪緊閉的眼皮的剌著他的眼睛,使他倏地跳了起來,緊接又像個小玩偶似地被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震倒在地上。他從地上抬起臉來,看見最後一下壯觀的閃電在那棵枯枝樹的頂端四周跳閃著,發出耀眼的藍紫色的光暈;隨後,還不等他明白出了什麼事,所有的東西剎那間都被燒著了。那些腐朽之物的組織中,最後一滴水份早已被蒸發殆盡,四處蔓生的草非常深,乾得像紙。大地就像是給天空一種挑戰的答覆,那棵大樹的頂端吐出長長的火焰;與此同時,它四周的圓木和樹樁也燒了起來。圍繞著這個中心,一圈大火在旋風中向外席捲而去,一圈一圈地擴展著,擴展著,擴展著。帕迪連走到他的馬前的時間都沒有了。

  被烤乾的蕓香樹也燃著了,它那濕嫩的樹心往外滲著樹膠。帕迪放眼看去,四下都是厚厚的火牆;樹林在熊熊地燃燒著,他腳下的草也呼呼作響,冒起了火苗。他聽見自己的馬在嘶叫著,這叫聲使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他可不能眼巴巴地看著這可憐的畜生拴在那裡,孤弱無助地被活活燒死。一條狗狂曝了起來,這狂曝聲變成了像人一樣的痛苦的尖叫。有那麼一會兒,它狂竄亂跳著,就像一個跳動著的火把,隨後,慢慢地倒在了火焰熊熊的草地上。其他那些慘叫著四處逃去的狗被飛速蔓延的火吞沒了,大火乘風,比任何長眼生翅的東西都要快。當他正站在那裡盤算哪條路離他的馬最近的時候,席捲而來的大火剎那間就把他的頭髮燒焦了。他低頭一看,只見腳下一大片美冠鸚鵡被烤得吱吱作響。

  帕迪驀地悟到,這就是末日了。在這個地獄裡,他和他的馬都沒有出路。甚至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身後的那片未開墾的處女地已經是四面大火了,桉樹在嗶嗶剝剝地爆著。帕迪胳臂上的皮膚已經在皺縮、變黑,頭上的頭髮終於在其他更明亮的東西之下變得模糊不清了。這樣的死法是難以形容的,因為火是從外往裡燒的。最後死去的是大腦和心臟,它們終將會被燒得失去作用的。衣服冒火的帕迪在這片火的大屠殺中跳著,不停地尖叫著,而那可怕的聲聲慘號都是在呼喚著他妻子的名字。

  其他的男人都趕在風暴之前回到了德羅海達莊園,將馬放進了牲畜圍場。有人向大宅走去,有人向牧工工棚走去。在菲的那間燈火通明的客廳裡,木柴在乳白和粉紅相間的大理石壁爐裡燒得啪啪作響。克利里家的小夥子們都坐在那裡,側耳傾聽著風暴;這些天來,誰都不敢冒險到外面去看一看。壁爐裡燃燒著的桉木散髮著好聞的辛辣味兒,竿茶推車裡堆滿了蛋粒和三明治,十分誘人。誰都不指望帕迪能回來吃茶點了。

  大約4點鐘的時候,雲層向東方滾滾而去,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儘管德羅海達的每座建築物上都裝了避雷什,可不知怎的,每逢乾風暴來臨,誰也無法泰然處之。傑克和鮑勃站了起來,說是到外面去透透新鮮空氣,但實際上是想去鬆弛一下壓抑的呼吸。

  「看!」傑克指著西邊說道。

  圍繞著家內圈地的樹林上正在升起一大股青銅色的濃煙,它的上緣被扯成了橫向的煙帶。

  「耶穌呀!」傑克喊道。他跑進了屋裡,直奔電話機。

  「起火了,起火了!」他衝著話筒喊道。仍然留在房間裡的人轉過身來,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隨後又跑到外面觀望去了。「德羅海達起火啦,火勢很大!」接著,他便掛斷了電話;這就是他需要向基裡交換台,和沿線那些電話鈴一響就習慣地抓起來聽的人們說的話。儘管從克利里家到德羅海達以來,基裡地區從未發生過大火災,但是,這種例行做法他們還是知道的。」

  小夥子們分頭去騎馬,牧工們從牧工棚裡擠了出來。與此同時,史密斯太太打開了一間倉庫,搬出了十幾條麻袋。煙是在西邊,而風正在從那個方向吹來,這就意味著,火將會向莊園推進。菲脫下長裙,穿上了帕迪的馬褲,隨後和梅吉一起向馬廄跑去;現在需要每一雙能搬動麻袋的手。

  在廚房裡,史密斯太太把爐膛裡的火撥旺,女僕們動手從天花板的鉤子上取下大罐子。

  「虧得我們昨天殺了一條小公牛,」女管家說道。「明妮,這兒是酒庫的鑰匙。把我們所有的啤酒和蘭姆酒都取來,然後,在我們燉牛肉的時候,你們動手做飲料麵包。要快,快!」

  由於起了風暴雨惶惶不安的馬已經聞到了煙味,很難上鞍,菲和梅吉騎上了那兩匹又踢又蹬、難以駕馭的良種馬,從馬廄裡分到了院子中,以便更好地控制住它們。當梅吉全力對付那匹慄色牝馬的時俟,從基裡方向的路上腳步沉重地跑來了兩個流浪漢。

  「起火了,太太們,起火了!還有兩匹多餘的馬嗎?給我們幾條袋子。」

  「順那條路到畜牧圍場去。老天爺呀,我希望你們誰也別在那邊被火燒著!」 梅吉說道,她還不知道她父親在那兒呢。

  那兩個人急忙從史密斯太太那兒抓來了幾條麻袋和水袋,鮑勃和男人們已經走了有五分鐘了。那兩個流浪漢尾追而去,菲和梅吉是最後離開的。他們飛馬向小河馳去,越過了小河,消失在冒煙的方向。

  她們的後面是園丁湯姆,他用鑽井泵灌滿了那輛大水車,然後發動了引擎。由於老天沒有下大雨,沒有足夠的水去撲滅這場大火,便是,他需要使那些麻袋保持濡濕,人們正在揮動著那些麻袋。當他掛著低檔把卡車開到遠處小河的岸邊時,便踩住了閘,回頭望了一會兒那人去屋空的牧工工頭住宅。遠處還有兩座空房子,這裡是莊園最薄弱的部分,這裡是易燃物能接近小河遠處那片樹林的唯一的地方。老湯姆向西邊望去,搖了搖頭,突然下定了決心。他設法將卡車倒過小河,掉頭來到了附近的岸上。他們根本無法阻止圍場那邊的火勢,他們不得不退回來,他來到了緊挨著他曾經住過的牧場工頭住宅的衝溝頂上,將水管和水箱接了起來,開始用水衝淋著這些建築;接著,他又越過工頭住宅向溝邊的兩座小一些的房子走去,也把它們澆濕了。這是他最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讓這三座房子濕透,這樣就不會起火了。

  在菲和梅吉並轡而馳的時候,不祥的煙雲在西邊升起,隨風撲過愈來愈濃的燃燒氣味。天色漸暗,越來越多的野獸從西邊逃竄過來,有袋鼠、野豬、發抖的綿羊和牛、鴯鶓、大晰蜴以及成百上千的兔子。當她策馬從鮑爾海德進入比拉—比拉的時候,發現鮑勃把圍場的門全都敞開了——德羅海達的每一個圍場都有名稱。綿羊竟會如此愚蠢,它們會慌裡慌張地跑進一片圍籬,站在離敞開的大門不遠的籬腳下,可是卻根本看不到大門。

  人們到達火場時,大火已經向前推進了十英里,並且還在向兩側蔓延,每一秒鐘大火都在向前延伸著。又長又深的草和疾風使大火從一片樹林躍向另一片樹林。她們騎在驚惶萬狀、被嚼子勒疼的馬身上,無可奈何地望著西邊。想在這邊攔住火是辦不到的,一支軍隊也休想在這裡攔住。他們不得不撤回莊園去,職衛莊園,倘若辦得到的話。火的前緣已經有五英里寬了,假若他們不催逼疲憊的坐騎的話,大火也會趕上他們,並且超過他們的。這情形對綿羊來說是太糟糕了,但是卻無計可施。

  當他們馬蹄得得地從可涉水而過的地方穿過那淺淺的水流時,老湯姆仍在小河旁衝淋著房屋。

  「好漢子,湯姆!」鮑勃喊道。「澆下去,讓它們濕透為止,這樣就能堅持很長時間了聽見了嗎?你不是個莽撞地逞英雄的人,比有些榆木腦袋的人強得多。」

  莊園的院子裡停滿了小汽車,從基裡而來的道路上還有更多的汽車大燈在跳動著,閃著耀眼的光;當鮑勃撥馬走進牲畜圍場的時候,一大群人工站在那裡等著他們。

  「火大嗎,鮑勃?」馬丁·金問道。

  「我想,火勢太太了,沒法救了,」鮑勃絕望地說道。「我估計火大約有五英里寬。風這麼大,火延伸的速度幾乎像飛跑的馬那麼快。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能把這座莊園救下來,不過我想,基裡應該準備保衛他的地方去了,下一個就要輪到他了,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撲滅這場大火。」

  「唔,這樣一場大火,我們已經晚了。上一次大火是在1919年。我將組織一批人到比爾—比爾去,不過我們在這裡的人太多了,而且還要來更多的人呢。基裡可以動員差不多500人來救火。謝天謝地,幸虧我在德羅海達的西邊,我能講的就是這些。」

  鮑勃咧嘴一笑。「你真是個狠心的安慰者,馬丁。」

  馬丁環視了一下。「鮑勃,你父親在哪兒呢?」

  「像你的布吉拉牧場一樣,在大火的西邊。他到蕓香樹林那邊,去把一些要生羔的母羊趕到一起。我估計,蕓香樹林離起火的地方至少還要往西五英里。」

  「沒有其他人讓你擔憂的吧?」

  「謝天謝地,今天還沒有。」

  梅吉走進房子的時候,她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真像是一場戰爭:有指揮的迅速行動,必須關心食物和飲料,保持力量和勇氣。災難的威脅迫在眉睫。其他人來到之後。便加入了已經在家內圈地中的人群,那些人正在放倒緊挨著小河岸邊的零星樹木,清除四周長得過長的草。梅吉回憶起她頭一次到德羅海達的時候曾經想過,家內圈地以前一定優美得多。相比之下,它周圍的樹木顯得蔥籠蓊鬱,而它卻光禿禿的,十分凄涼。現在,她明白這是為什麼了。家內圈地無非是一個巨大的圓形防火場。

  每個人都在談著70餘年來基裡地區所發生的各種各樣的火災。真是太奇怪了,在長期乾旱期間,火災從來沒有形成主要的威脅,因為這裡沒有足夠的草可以使火勢向遠處蔓延。有幾次火災和這回一樣,伏雨過後一兩年,草長得根深,茂茂盛盛地成了引火場,於是基裡就有大火災發生了。有時候,這樣的火災會失去控制,直燒數百英里。

  馬丁·金指揮著300個留下的男人保護德羅海達。他是這個地區年長的牧場主,與火災搏鬥了50年。

  「我在布吉拉有15萬公頃的地。」他說,「1905年,我那地方的羊和樹損失殆盡。我用了15年才恢復起來,有那麼一陣工夫,我以為我恢復不起來了,因為那年頭羊毛和牛肉都賣不出好價錢。」

  風依然在號叫著,到處都可以聞到燃燒的氣味。夜幕已經降臨,可是,西邊的天空被那可怕的火光照得通亮,低垂的煙開始嗆得他們咳嗽了。沒過多久,他們便看到了火的前緣,巨大的火舌在跳動著,扭曲著,騰起100碼高,變成了濃煙,呼呼的聲音就像足球場中觀眾那過份興奮的狂喊聲,震耳欲聾,圍繞著家內圍場那片樹林的西邊已經起火,變成了一堵厚厚的火牆。當梅吉呆若木雞地在莊園的走廊下望去的時候,可以看到大火映出了人們那渺小的身影,跳來跳去,就像是地獄中那些極其痛苦的靈魂。

  「梅吉,你能進來一下,把這些盤子歸置到餐具櫥裡嗎?姑娘!你知道,咱們可不是在野餐吶!」傳來了媽媽的聲音。她勉勉強強地轉身走了過去。

  兩個小時之後,第一批換下來的、筋疲力竭的人搖搖晃晃地來了,急不可耐地吃著、喝著,恢復一下耗盡的體力,再回去接著搏鬥。牧場的女人們為此吃力地幹著活兒,以保證充分供應燉肉、飲料麵包、茶、蘭姆酒和啤酒,即使供300人吃也綽綽有餘。在發生火災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幹著最適合於他或她乾的工作,也就開說,女人要做出飯來,以保證男人們體力充沛。一箱一箱的酒被喝完了,又代之以新的箱子;男人們被煙灰弄得渾身漆黑,被疲勞弄得搖搖晃晃。他們站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喝著酒,大塊大塊地往嘴裡塞著麵包,肉一燉好,便狼吞虎咽地吃下滿滿一大盤,將最後一大杯蘭姆酒一飲而盡,便又返回火場去了。

  在廚房裡跑來跑去的梅吉驚惶恐懼地望著那片大火。火本身有一種超乎世間萬物之美的壯觀,因為它是一種來自天上的東西,一種無情地來自遙遠的日光的東西,一種來自上帝和魔鬼的東西。火的前部已經迅速地推進到了東邊,現在,他們已經完全被包圍了。梅吉什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這場範圍難定的大播燒的前緣所過之處,什麼東西都休想存活。黑、橙、紅、白、黃,攪成了一團,一棵大樹的黑色側影四周鑲上了一層橙色的外殼,緩緩地燃著,閃著刺眼的白光;紅色的餘燼就像熔戲的幽靈一樣在上空飄動著,旋轉著:燒空了心的樹木呈現出黃色,跳動著;一棵桉樹就像爆裂了似的,令人目眩的深紅色的樹皮紛紛如雨下;突然從某個直到現在還燒著的東西上竄起了橙黃和白色相混的火舌,它終於頂不住這場大火了。哦,是啊,在茫茫夜色中這景色實在壯大,她會一輩子記住這場面的。

  風速突然加大,迫使女人們都順著紫藤枝爬上了覆蓋著麻袋的銀色鐵皮的房頂,因為男人全到外面的牲畜圍場上去上。儘管她們已經用濕麻袋武裝了起來,可她們的手和膝蓋還是隔著麻袋被燒傷了。她們在炙人的房頂上打掃著餘燼,深怕鐵屋頂抵不住上面灰燼的積層而坍塌下來,冒著火苗的碎片會落在下面的木樁上。但是,最可怕的火勢已經東移十英里,向比爾—比爾去了。

  德羅海達莊園離這片產業的東界只有三英里,離基裡最近。比爾—比爾與這片產業搭界,再往東是奈仁甘。當風速從每小時40英里增加到60英里的時候,所有這個地區的人們都明白,除非下一場雨,否則無法阻止這場大火繼續燒上幾個星期,使方圓數百英里的第一流土地變成一片焦土。

  在這場大火中,小河邊的房子被燒得最慘,儘管湯姆把他的水罐車灌滿,去澆,再灌滿,再去燒。可是眼下風速增加了,房子燒了起來。湯姆到了卡車中,哭泣著。

  「你最好跪倒在地,求求上帝,當大火的前緣在我們的西邊時,風力不要加大了,」馬丁·金說道。「要是風再大的話,不僅莊園要完蛋,咱們也得玩完啦。耶穌啊,我希望比爾—比爾別出什麼事!」

  菲遞給他一大杯沒摻水的蘭姆酒。儘管他不是個年輕人,但是他卻在搏鬥著,情況需要怎麼幹就怎麼幹,並且以主人般的風度指揮著一切行動。

  「真是太傻了,」她對他說道。「在一切都似乎要燒起來的時候,風卻在不斷地惦念著一些奇怪的東西。我並沒有想到死,沒有想到孩子,或想到這座華麗的房子將毀於一旦。我想到的不過就是我的針線籃,我那乾了一半的編織活兒,還有幾年前法蘭克給我做的那些心形的蛋糕盤。失去了這些東西我怎麼能活下去呢?你知道,所有這些小東西都是些不可替代的、商店裡買不到的東西。」

  「實際上,大多數女人都是這樣想的。頭腦的反應很有意思,對嗎?我記得,那還是1905年的事了,我就像發瘋了似地高聲喊叫著,跟在我妻子的後面逃回了家,可她卻只是抓起了一隻繃著一小塊繡花活兒的繃子。」馬丁·金咧嘴一笑。「雖然我們的房子完蛋了,可我們卻及時逃了出來。當我建成了一個新家以後,她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她那塊繡花活兒完成。那是一塊老式的刺繡品,你是了解我說的這種東西的。那上面繡著。‘故鄉啊,可愛的故鄉。’」他放下了那隻空杯子,搖了搖頭,對女人不可思議的行為大不以為然。「我得走了。加裡夫·戴維斯需要我們到奈仁甘去。安格斯會到魯德納·胡尼施去的,除非我猜錯了。」

  菲的臉變白了。天啊,馬上要去那麼遠嗎?」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菲。布魯和伯克正在集中人馬。」

  大火往東橫衝直撞地蔓延了三天,其前緣在不斷地加寬著。隨後,突然下了一場暴雨幾乎連續下了四天,澆滅了每一塊火炭。可是,大火已經橫掃了數百英里,從德羅海在的中部以東,直到基蘭博邊界地區的最後一片產業魯德納·胡尼施,在這片地區之間燒出了一道寬二十英里的黑色焦土地帶。

  直到開始降雨之前,誰都沒指望能接到有關帕迪的消息,因為他們以為他安然無恙、遠遠地呆在燃燒帶的另一邊,被地上的熱氣和依然在燃燒的樹林隔開了。大火並沒有使電話線受到損傷,鮑勃以為他們會接到馬丁·金的電話,因為順理成章的推論的,帕迪會努力西去,到布吉拉莊園避難的。可是,在雨下過六個小時以後,依然沒有他的消息,他們就開始著急了。四天以來,他們一直心安理得,看不出有什麼值得焦急的理由,以為他不過就是被隔開了,並且決定等待;與其到布吉拉去找他,倒不如等他自己回家。

  「現在他該回來了呀,」鮑勃說道。他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其他人都望著他。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大雨使空氣變得陰冷,大理石爐膛裡面燒起了熊熊的火。

  「鮑勃,你怎麼想?」傑克問道。

  「我認為,該到我們去找他的時候了。他也許受了傷,或者在徒步行走,得走很長的路才能到家;也許他的馬被嚇壞了,把他拋了下來,躺在什麼地方動不了了。他只帶著隔夜糧,儘管他還不至於餓死,可是那些食物支持四天,無論如何也不夠。眼下最好是不要製造大驚小怪的氣氛,這樣我就用不著把奈仁甘的人叫回來了。但是,假如我們在天黑之前找不到他的話,我就騎馬到多米尼克那兒去。明天我們會到整個地區打聽去的。老天爺呀,我希望電話總局的那幫傢伙趕緊讓那些電話線路忙起來!」

  菲在發著抖,她的兩眼發出了瘋狂的光,幾乎快狂亂了。「我要把長褲穿上,」 她說,「坐在這裡等,我受不了。」

  「媽,呆在家裡吧!」鮑勃懇求道。

  「鮑勃,要是他在哪裡受了傷,隨時隨時都會出事的。你已經把收工們派到奈仁甘去了,這使我們出去尋找極缺人物。要是我陪梅吉一起去的話,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我們在一起都會有足夠的力量對付的。可是,如果梅吉一個人去,就得由你們中間的一個人陪著她一起去尋找,那對她來說是一種浪費,更甭提我了。」

  鮑勃讓步了。「那好吧。你可以騎梅吉的那匹閹馬,你已經騎著它去過火場了。每個人都帶上一支步槍,多帶些子彈。」

  他們騎馬出發了,越過小河,來到了那片被燒毀的地區的中心地帶。無論何處都看不到一樣綠色或灰色的東西,只有一大片濕透的黑色炭灰,在下了幾個小時的雨以後,仍然在令人難以置信地冒著蒸汽。每一棵樹上的每片葉子都成了柔軟而捲曲的纖維。在以前曾是草地的地方。到處都能看見一小堆黑乎乎的東西。這是被火燒死的綿羊,以及意外被火燒死的閹牛或野豬這樣大一些的動物。他們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攪在了一起。

  鮑勃和梅吉走在這支小小隊伍的前頭,傑克和休吉在中間,菲和斯圖爾特殿後。對菲和斯圖爾特來說,這段路程是十分平靜的。由於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心裡感到了慰藉,他們沒有說話,能以互相結伴而感到滿足。有時,馬匹因為發現了什麼可怕的跡象忽而靠緊。忽而分開,但對最後這對騎手似乎沒有什麼影響。泥濘使他們走得緩慢而艱難,但是地面上一族一叢燒焦的草卻像是一層粗纖維織成的地毯,使馬有了落腳之處。在遠處地平線上的每一個圍欄都使他們抱著能看到帕迪出現在那裡的希望,可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卻始終沒有出現。

  他們的心沉甸甸的,發覺起火的地點比他們想像的要遠得多,是在蕓香樹圍場那邊。在大火已經燒出很遠的時候,他們一定是把風暴雲錯當成煙了。起火的分界區使人目瞪口呆。在一條清晰而歪扭的分界線的一側只乘下了閃著光的黑焦油,而另一側則是他們所習見的土地,呈現出淺褐色和青灰色,在雨中顯得十分陰鬱,但卻生機勃勃。鮑勃停了下來,邊往回退,邊對大家說道:

  「喂,我們就從這兒開始吧。我從這兒往正面方向去,這個方向可能性最大,而且我的身體最壯實。每個人都帶足彈藥了嗎?好。要是你們發現了什麼,就往天上開三槍,凡是聽到槍聲的人必須開一槍作為回答。然後就等著。不管三槍是誰打的,五分鐘之後要再打三槍,而且每隔五分鐘都要打三槍。聽到的人打一槍回答。

  「傑克,你順著起火線尋找。休吉,你往西南方向去。我往兩去。媽和梅吉,你們往西北去。斯圖沿著起火線往正北去。每個人都走得慢一些。下雨天要看遠不容易,而且這裡到處都有樹林。常喊著點兒,也許在爹看不到你的地方能聽到你的聲音。不過要記住,除非你看到了什麼,否則不許開槍,因為他身邊沒帶槍,要是他聽見槍聲,會不停地大喊大叫的,這對他很不利。

  「祝大家好運氣,上帝保佑你們。」

  就像香客到了最後一個叉路口一樣,他們在灰濛濛的、連綿不斷的雨中分頭去了,彼此越高越遠,身影越來越小,終於各自消失在預定好的道路上。

  斯圖爾特僅僅走了半英里,這時,他發現離起火線很近的地方有一片被燒焦的樹林。那裡有一棵小蕓香樹,又黑又皺,就像一個黑色的小拖把。緊挨著燒焦的分界線處,殘留著一株高大的樹樁。他所看到的是帕迪的馬,四蹄平躺,和一可大桉樹的樹幹燒結在一起了;而帕迪的那兩條狗變成了硬挺挺的小黑東西,四肢就像棍子似地伸著。他從馬上下來,泥漿沒到了靴子的踝部,他從鞍鞘中把步槍取了下來。他雙脣在翕動著,一邊滑滑跌跌地穿過硬木炭,一邊在祈禱著。要不是看到馬和兒,他會希望那是一個流浪者或是一個累垮的徒步旅行者被火燒著了,陷入了困境。但是,帕迪是騎著馬,帶著五條狗的,在這條路上誰也不會騎著馬,帶著一條以上的狗的。這是深入德羅海達腹地的地方,不可能認為這是趕腳的牲口商,或是從布吉拉往西去的牧工。遠處,是另外三條被燒焦的狗;一共是五條狗。他知道,他不會找到第六條了,他也找不到。

  離那匹馬不遠的地方有一根圓木,當他走到近前時,發現那裡窩著一個被燒焦的人。這不會錯了。那人背靠著地躺著,在雨中閃著光。後背彎得像張大弓,中間凹,兩頭向上彎起,除了肩頭和臀部,其他部分都不挨著地面。那人兩臂張開著,揚了起來,肘中彎曲,就好像是在苦苦哀求著;皮內盡脫,露出了焦骨的手指成了瓜形,好像抓了一個空。兩條腿也是張開的,但是兩膝折曲,黑乎乎的頭部茫然地望著天空。

  斯圖爾特敏銳的神線呆呆地在他父親的身上停了一會兒。他看到的不是一個毀壞了的軀殼,而是一個人,就好像他還活著似的。他把步槍指向天空,開了一槍,又裝上一粒子彈,開了第二槍,再裝了一粒子彈,第三槍也打響了。他隱隱地聽見遠處有一聲回答的槍響,接著,在更遠的地方傳來了極其微弱的槍聲,這是第二個回答。隨後他便想起,較近的槍聲大概是來自他母親和姐姐的。她們是往西北,他是往北。他沒有等到規定的五分鐘,便又往槍膛裡裝上了一粒子彈,把槍指向了正西方,開了槍。停頓了一下,重新上子彈,開第二槍,再上子彈,第三槍。他將武器放在了身後的地面上,站在那裡望著南邊,翹首諦聽著。這一次,頭一聲回答是從西邊來的,這是鮑勃開的槍,第二個回答是來自傑克或休吉,第三個回答來自母親。他衝著步槍嘆了口氣,他不希望是你最先趕到他這裡。

  這樣,他沒有看見在北邊的樹林裡出現了一頭碩大的野豬,但是他聞到了野豬的氣息。這頭野豬體大如牛,笨重的軀幹滾圓溜肥;當它低頭拱著潮濕的地皮走過來的時候,那短而有力的腿在顫抖著。槍聲驚動了它,它正在痛苦中掙扎呢。它身體一側的稀疏的黑毛被燒光了,露出了鮮紅的肉。當斯圖爾特凝視著南邊的時候,他聞到的正是那股烤豬皮的香味,就像是從鍋裡冒出的一股烤肘子的味道,被砍傷的表皮全都烤跪了。他琢磨著他以前一定到過這個地方,這片濕透了的,黑色的土地在他降生之日就已經銘刻在他大腦的某一部分之中了;恰在此時,他從這種似乎早就體驗過的、今人難以理解的平靜的憂傷中驚覺了過來,他轉過頭去。

  他彎下腰去摸槍,想起它還沒有上膛。那頭公野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發紅的小眼睛由於疼痛而顯得瘋狂,黃色的獠牙十分尖利,呈半圓形向上翹著。斯圖爾特的馬嘶叫起來,它嗅到那畜牲的氣味了。野豬轉過笨重的腦袋望著它,隨後放低姿勢準備攻擊了。在它的注意力轉向那匹馬的時候,斯圖爾特找到了唯一的機會,他飛快地彎腰抓直了步槍,啪地拉開槍栓,另一隻手從茄克衫的口袋裡摸出一顆子彈。四面還在下著雨,那持續的嗒嗒雨聲蓋住了其他響聲。但是,野豬卻聽到了槍機向後滑動的聲音,在最後的一刻,它將攻擊的方向從馬轉向了斯圖爾特。當他一槍直射進那畜牲的胸膛時,野豬已經快撲到他身上了,但是它的速度一點兒也沒有減低。那對獠牙斜了一下,撲偏了,撞在了他的肋上。他跌倒在地上,血就像開足了的水龍頭似地湧了出來,浸透了他的衣服,噴了滿地。

  當野豬感覺到吃了子彈的時候,便拙笨地掉過身來,它踉蹌著,搖晃著,步履蹣跚地用獠牙刺他。那1500鎊的身體壓在了他的身上,將他的臉壓進了滿是柏樹脂的泥漿之中。有那麼一會兒,他的雙手抓著兩邊的土地,狂亂而徒勞地掙扎著,試圖掙出來,這種時刻也是他早就料到的,這就是為什麼他從沒有過希望、夢想和計劃,只是坐在那裡,沉迷於生氣勃勃的世界,沒有時間為自己的命運而痛苦傷悲的原因。他在想著,「媽,媽!我為能和你在一起了,媽!」甚至當他的心臟在體內爆裂的時候,他還在這樣想著。

  「我不明白,斯圖為什麼不再開槍呢?」梅吉問她媽媽。她們策馬向著兩次連放三槍的地方小跑著,在泥濘之中無法跑得再快了,她們感到心急如火。

  「我猜,他一定是認為我們已經聽到了,」菲說道。但是,在思想深處她卻在回憶著分頭往不同方向去尋找時,斯圖爾特的臉色;回憶著他伸手抓住她的手時的神態,和他向她微笑時的樣子。「我們現在離得不會太遠了,」她說著,逼著她的馬不靈活地、一滑一跌地慢跑著。

  可是,傑克已經先到了那裡,鮑勃也到了。當他們從那最後一片充滿生機的土地上向這大火燃起的地方奔來時,他們搶在了女人的面前。

  「別過來,媽,」當她下馬的時候,鮑勃說道。

  傑克跑到梅吉的身邊,抓住了她的胳臂。

  那兩對灰眼睛轉到一邊去了。當她們看到這情形的時候,並沒有感到特別惶亂和恐懼,好像什麼都無需告訴她們似的。

  「是帕迪嗎?」菲用一種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問道。

  「是的。還有斯圖。」

  兩個兒子都不敢望她。

  「斯圖,斯圖!你說什麼?斯圖?哦,上帝啊,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不會是他們倆吧——不會的?

  「爹爹被火圍住了,他死了。斯圖一定是驚動了一頭公野豬,它襲擊了他。他向它開了槍,可是,在它垂死掙扎的時候,倒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壓住了。他也死了,媽。」

  梅吉尖叫了一聲,掙扎了起來,試圖掙脫傑克的手;可是菲卻像石頭人般地站在那裡,鮑勃那雙骯髒的、沾滿血污的手抱著她。她的眼睛呆滯無光,直勾勾地望著。

  「這太過份了,」她終於說道,抬頭望著鮑勃,雨水從她的臉上流下,一縷縷的頭髮披散在脖子周圍,就像是金黃色的涓涓細流。「鮑勃,讓我到他們身邊去,我是其中一個人的妻子,是另一個人的母親。你不能讓我遠遠地站著——你沒有權利讓我遠遠地站著。讓我到他們身邊去。」

  梅吉一言不發,站在那裡,依在傑克的懷抱中,兩手抱著他的肩頭。當鮑勃摟著媽媽的腰走過那片被毀滅的地方時,梅吉望著他們的背影,但是她沒有跟他們去。休吉從迷膝的雨中出現了;傑克衝著媽媽和鮑勃點了點頭。

  「跟他們去,和他們呆在一起。我和梅吉回德羅海達把大車趕來。」他放開了梅吉,幫著她騎上了慄色牝馬。「快點吧,梅吉,天快黑了。咱們不能讓他們在這兒呆一夜,在咱們回來之前,他們也走不了。」

  要在爛泥中趕大車,或駕任何車輛都是不可能的。最後,傑克和老湯姆在兩匹牽引馬後面用鏈子拴上了一張瓦楞鐵皮,湯姆騎在一匹牧羊馬背上牽著它們,傑克騎馬走在前面,擎著一盞德羅海達最大的燈。

  梅吉留在了莊園裡,坐在客廳的火前。史密斯太太極力勸她吃點東西。她淚流滿央地望著這姑娘默默地忍受著這個打擊,既不動也不哭,前門的問環響了起來,她轉身去開門,心中疑惑到底是誰竟然能穿過這片泥濘到這裡來。在各個相距遙遠的莊園之間荒僻的道路上,新聞傳播的速度總是讓人驚訝不已。

  拉爾夫神父正站在廊槽下,他渾身濕漉漉的,濺滿了泥漿,他穿著騎馬服和油布雨衣。

  「我可以進來嗎,史密斯太太?」

  「啊,神父,神父!」她哭喊著,撲進了他伸出的雙臂中。「你怎麼知道的?」

  「克利里太太給我打了電報,我非常感激一位經理兼財產所有人的好意。我不得不離開迪·康提尼—弗契斯大主教,到這裡來了。妙極了!你相信我一天得把這慶說上一百遍嗎?我是飛來的。飛機在著陸的時候陷進了泥裡,機頭插進了地皮,所以,我還沒有在地面上走,就知道它是什麼樣子了。天哪,多美麗的基裡!我把箱子留在神父宅邸的沃蒂神父那裡,從帝國飯店老闆那兒討了一匹馬。他還以為我瘋了呢,和我賭一瓶喬尼酒,說我根本穿不過這片爛泥呢!哦,史密斯太太,別這麼哭了!親愛的,世界不會因為一場火災而完蛋的,不管這場火有多大!」他說道,微笑著拍了拍她那起伏不定的肩膀。「我在這裡一個勁兒地解釋,你卻偏偏一個勁兒地不作聲。千萬別這麼哭了。」

  「這麼說,你是不知道了,」她抽噎著。

  「什麼」知道什麼?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克利里先生和斯圖爾特死了。」

  他的臉頓然失色,兩手推開了女管家。「梅吉在哪兒?」他大聲喊道。

  「小的客廳裡。克利里太太還在圍場上守著屍體呢。傑克和湯姆已經去接他們了。哦,神父,儘管我很虔誠,可有時候我忍不住想,上帝太殘忍了!為什麼他非奪去他們倆的生命不可呢?」

  可是,拉爾夫神父站在這裡只是為了聽梅吉在哪裡的。他向客廳裡走去,邊走邊脫下了雨衣,身後留下了一串泥跡。

  「梅吉!」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她身邊,在她的椅子一側跪了下來,把她那雙冷冰冰的手緊緊地抓在他那濕漉漉的手中。

  她從椅子裡滑了下來,慢慢地倒在他的懷中,頭枕在他那滴著水的襯衫上,合上了眼睛。儘管她痛苦、傷心,但是她感到非常幸福,希望這一刻永遠也不要結束。他來了,這證實了他對他所具有的力量,她沒有想錯。

  「我身上濕,親愛的梅吉,你會沾上水的。」他低低地說道,臉頰貼著她的頭髮。

  「沒關係。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我想肯定一下,你是否安然無恙。我有一種這裡需要的感覺,我必須搞清楚。哦,梅吉,你爸爸和斯圖!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爹被火趕上了,斯圖找到了他,他是被一頭公野豬弄死的;他射中了它以後,它壓在了他的身上。傑克和湯姆已經接他們去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摟著她,輕輕地搖著,就好像她是個孩子,直到火把他的襯衫和頭髮的一部分烤乾。由於她身體的重量,他感到有點兒發僵。這裡,他用一隻手托著她的下巴,把她的頭托了起來,直到她仰臉望著他,但是他沒有想到吻她。這是一種複雜的衝動,並不是出於他內心的願望,而是他看到她到雙灰色的眼睛中蘊藏的感情之後所產生的某種本能的衝動。這是一種生疏的、非同一般的神秘的感覺。她的胳臂悄悄地從他的胳臂下面抬了起來,扣住了他的後背。他忍不住縮了一下,他忍不住,解釋說後背覺得疼。

  她往後退了一會兒。「怎麼啦?」

  「一定是飛機著陸時擦傷了我的肋骨。飛機的機身陷進基裡陳年的爛泥中去了,這真是一次十分笨拙的著陸。我撲在前面的座背上保持平衡來著。」

  「喂,讓我看看。」

  她手指沉著地解開了那件潮濕的衫衫的拍子,把襯衫從他的手臂上褪下,又從他臀部後方拉了下來。在他那光滑的棕色皮膚上,有一條清晰而難看的紫紅色斑痕,從肋骨下的一側拉到另一側;她屏住了呼吸。

  「哦,拉爾夫!你就帶著這傷一直從基裡騎馬來的嗎?傷得多厲害啊!你覺得沒關係嗎?不覺得虛弱嗎?你身子裡也許有什麼東西破裂了吧?」

  「沒有,我很好,沒這種感覺。我急著趕到這兒,弄清你是不是安然無恙。我想,我腦子裡根本就沒有把這傷當成一回事。假如我有內出血的話,我想,我早就會知道的。上帝呀,梅吉,別碰!」

  她已經低下了頭,正在用嘴脣溫柔地貼著那擦傷,手掌帶著一種使他心蕩神搖的感覺,順著他的前胸滑到了他的肩頭。他呆住了,感到很恐懼,想不顧一切地掙脫出來,用力扳她的頭。可不知怎的,反而緊緊地抱住了她,仿佛有一條蛇緊緊地纏住了他的意志力,使他的意志窒息了。疼痛飛到了九霄雲外,教會飛到了九霄雲外,上帝也飛到了九霄雲外。他尋到了她的嘴,迫使它拼命地張大,想要把她得到得越多越好。為了緩和他這張如饑似渴的狂勁,他把她抱得緊得不能再緊了。她把脖子給了他,袒露出了自己的肩膀;那裡的皮膚冷冰冰的,比綢子還要光滑。這情形就像是越來越深地淹沒在水中,透不過氣,無能為力。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幾乎把他完全壓垮了,感官中突然之間好像瓷肆洋溢地充滿了帶苦味的濃酒。他想哭泣,在這致命的重負之下,繼續擁抱下去的願望漸漸地洩了勁兒。他將她摟著他那沮喪的身體的胳臂扳開,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腳跟上,頭垂在胸前,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看著膝頭上發抖的雙手。梅吉啊,你對我做了些什麼,要是我讓你隨心所欲的話,你又會對我如何呢?

  「梅吉,我愛你,我將永遠愛你。可我是個教土,我不能這樣……我真不能這樣啊!」

  她很快地站了起來,拉直了她的罩衫,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他,慌亂地微笑著,這隻能使她眼中那看失望的痛苦顯得更加醒目。

  「好啦,拉爾夫。我要去看看史密斯太太是不是能給你搞些吃的東西,然後我給你把馬匹用的塗抹劑拿來。它對促使擦傷結疤有奇效,我敢說,止痛的效力比親吻要強得多。」

  「電話能用嗎?」他掙扎著問道。

  「能用。他們在樹上拉丁一條臨時線路,兩三個小時以前就給我們接通了。」

  但是,她走後好幾分鐘,他還不能使自己完全平靜地坐在菲的寫字檯

  「交換台,請給我接中繼線。我是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在德羅海達——噢,哈囉,多琳,我知道,你還在交換台。聽到你的聲音我也很高興。」人們永遠不會知道在悉尼交換台值班的是誰,只能聽見她那叫人厭煩的聲音。「我想給呆在悉尼的教皇使節大人打個加急直通電話。他的號碼是1010——2324。多琳,在我等悉尼電話的時候,請給我接一下布吉拉。」

  在接通悉尼之前,已經沒有什麼時間把發生的事告訴馬丁·金了。但是通知布吉拉方面有一句便夠了。基裡將從他這裡,以及電話共用線上的偷聽者那裡知道所發生的事的,而那些敢於騎馬穿越泥濘的人會趕來參加葬札。

  「是閣下嗎?我是德·布裡克薩特——是的,謝謝您,我已經安全抵達,但是機身已經陷在泥漿裡了,我不得不乘火車返回了——是泥漿,閣下,泥——漿!不,閣下,這裡在下雨,什麼東西都寸步難行。我不得不騎在馬背上從基蘭博趕到德羅海達的,這是下雨時唯一可試的辦法——這就是我給您打電話的原因,閣下。我還是來一下好。我想,我一定是有過某種預感……是的,情況很糟糕,糟透了。帕德裡克·克利里和他的兒子斯圖死了,一個是在大火中燒死的,一個是被公野豬壓死的……公—野—豬,大人,一頭野豬……是的,您說得對,在這裡不得不講一種有點兒稀奇古怪的英語。」

  通過聲音微弱的叫話,他能聽到沿線的偷聽者的喘息聲,他不由地咧嘴笑了笑。你總不能衝著電話大喊大叫,讓所有的人都必須掛上電話——偷聽是基裡向它的急於交際的公民們提供的唯一樂趣,它具有群眾性——不過,只要他們掛上電話,那使節大人就會聽更清楚些了。「閣下,蒙您的允許,我將留下主持葬札,並且確保這位寡婦和遺孤們安然無事……是的,閣下,謝謝您。我盡快趕回悉尼。」

  交換台也在聽著。他拍了拍電話叉桿,馬上又說道:「多琳,請再接回布吉拉。」 他和馬丁·金談了幾分鐘,並且決定:由於時當八月,科塞未來,葬禮將在後天舉行。儘管遍地泥濘,還是有許多人願意來參加葬禮,並用準備騎馬到這兒來的,但這是一件既緩慢又艱巨的事。

  梅吉拿著馬匹塗抹藥回來了,但並沒有替他塗抹的打算,只是默默地把藥瓶遞給了他。她突然告訴他,史密斯太太正在小餐廳裡給他準備一餐熱氣騰騰的晚飯,還需一個小時,因此他還有時間洗個澡。他不安地意識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梅吉認為他使她大失所望了。但是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想,或她是從哪種角度來判斷他的。她知道他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她要生氣呢?

  在朦朧的晨色中,那小小的隊伍護送著遺體來到了小河旁,停了下來。儘管河水依然沒有漫過兩岸,但是基蘭河已經變成了一條漲得滿滿的、水流湍急的、有30 英尺深的河流了。拉爾夫神父騎著那匹慄色牡馬游了過去,和他們見了面。他的脖子上圍著聖中,他的職業用品裝在一個馬錯裡。菲、鮑勃、休吉和湯姆圍站在一邊。他拉下了蓋著遺體的帆布,準備給他們施塗油禮。給瑪麗·卡森塗過聖油之後,什麼也不能使他感到噁心了;但是,他發現帕迪和斯圖的身上沒有任何使人感到厭惡的地方。他們的外表都呈現出黑色,帕迪是讓火燒黑的,斯圖是由於窒息而發黑的,但是,那教士還是滿懷著熱愛和尊敬吻了他們。」

  那張粗糙的鐵板拖在一套牽引馬的後邊,在地皮上發著刺耳的扎扎聲,蹦蹦跳跳地走了15英里,在泥漿地上拉出了深深的溝槽。幾年之後這些溝槽依然可辨,甚至在其他季節,地上長滿了草的時候,依然看得出來。不過,他們似乎不能再前進了,打著漩渦的小河把他們遠遠地留在了它的一側,雖然這裡離德羅海達只有一英里路。他們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魔鬼桉的樹冠,儘管下著雨,但那些樹冠依然清晰可辨。

  「我有個主意。」鮑勃轉身對拉爾夫神父說道。「神父,你是唯一騎著精力充沛的馬的人,事情得靠你了。我們的馬只能在這條小河裡游個單程——它們在泥地和寒冷中奔波之後,已經沒勁兒了。請你回去拿幾個44加侖的空汽油桶,把蓋子密封住,使它們不可能漏水成鬆脫。如果必要的話,就把它們給焊上。我們需要12隻,假如你找不到更多的汽油桶,十隻也行。把它們綁在一起,帶過小河來。我們把它綁在鐵皮下面,像乘駁船一樣漂過去。」

  拉爾夫神父二話沒說,就按他的囑咐去辦了;這比他能想出的任何一個主意都要高明。比班—比班的多米尼克·奧羅克和他的兩個兒子騎馬來了。他是一位鄰人,住的不遠,用不著趕許多路。當拉爾夫神父向他們講明應當怎樣做之後,他們便迅速動起手來,在羊圈裡到處找空油桶。雨依然在下著,不停地下著。不再下兩天是不會住的。

  「多米尼克,我極不願意求你們辦這件事,不過,這些人回來之後,恐怕也都快半死了。明天我們必須舉行葬禮。雖然基裡的喪儀承辦人能及時地把棺材做好,可是我們根本無法把它們從這片爛泥塘裡運出來。你們哪位能費心做一具棺木?我只需要一個人跟我一起游過小河。」

  奧羅克的兩個兒子點了點頭。他們不願意看到讓大火糟踏過的帕迪或公野豬糟踏過的斯圖爾特。

  「我們幹吧,爹,」利亞姆說道。

  拉爾夫神父和多米尼克、奧羅克騎著馬,把汽油桶拖在後面來到了小河旁,游了過去。

  「有一件事,神父!」多米尼克喊道。「咱們用不著在這該死的泥地上挖個大墳坑了!老瑪麗為邁克爾的後院修大理石墓穴的時候,我常常想,為這個窩囊廢她也太有點兒破費了。可是,假如她眼下就在這兒的話,我會吻她的!」

  「對極啦!」拉爾夫神父喊道。

  他們把汽油桶綁在了鐵皮的下面,一邊綁六個,將帆布蒙在上面,捆緊,用繩子把它們套在游水而過的、筋疲力竭的牽引馬嶴上。那繩子最終會拉著這筏子走的。多米尼克和湯姆跨著那兩匹大牲口,在德羅海達一側岸邊和制高點上停了停,回頭望著。這時,那些人仍然孤立無援地鉤住那隻臨時拼湊而成的筏子,往岸邊推著,猛地推進了河中。牽引馬開始舉步了。當筏子漂起來的時候,湯姆和多米尼克尖聲吆喝著馬。筏子跳動顛簸得十分厲害,但是它浮動著,有足夠的時間把它平平安安地拉過來。與其把這個臨時湊成的筏子拆散,倒不如不拆散,索興讓兩位馭手趕著他們的馬順著通向大宅的路走下去。鐵皮在汽油桶上顛動比沒有汽沒桶墊著要好得多。

  在通往堆滿了羊毛包的剪毛棚一側的大門前有一道大坡,於是,他們便把筏子和它所載運的東西放進了一間柏油味、汗味、羊毛脂味和糞便的臭氣味衝鼻的大屋子裡。明妮和凱特裹著油布雨衣從大宅到這邊來守第一班靈。她倆分別跪在鐵棺材架兩側,唸珠串在咔咔地響著,唸經的聲調抑揚頓挫。她們很清楚,得不遺餘力地追念死者。

  邸宅裡面擠滿了人。鄧肯·戈登從伊奇—烏伊斯奇來了,加裡茲·戴維斯從奈仁甘來了,霍裡·霍怕頓從比班—比班來了,伊登·卡邁克爾從巴因拉來了。老安格斯,麥克奎恩搭了一輛當地的貨車,和汽車司機擠在一起到了基坦克;在那裡,他向哈裡·高夫借了一匹馬,並且和他一起騎馬趕來了。一條路走不適,他們便再換一條路,足足在爛泥漿地走了200英里。

  「我饑腸響如鼓了,神父。」七個人在小餐廳裡坐定,吃起了肉片腰子餡餅之後,哈裡教士說道。「大火在我那裡從這頭燒到了那頭,幾乎沒剩下一隻活著的羊和綠色的樹了。我只好說,前幾年年景不錯,真是幸運啊。再重新進貨我還付得起錢。要是雨能繼續下的話,草地會很快恢復起來的。不過,神父,但願老天爺保佑而我們在下一個十年中避免另一次天災吧,因為不會再有積蓄對付另一次天災了。」

  「喂,哈裡,你的損失比我小。」加裡茲·戴維斯說道,他顯然帶著大享其樂的神態切著史密斯太太做的那融成又輕又薄的一片的餡餅;一連串的災難也決不會長時間地使黑壤平原的人胃口不佳的。戴維斯需要用食物來滿足他的胃口。「我估計,我的土地大約一半受到了損失,也許還有三分之二的綿羊。真是背運透頂,神父,我們需要你的訴禱。」

  「唉,」老安格斯道。「神父,我的損失沒有小哈裡和加裡[注]那麼大,可是也夠糟心的了。我的土地損失了六公頃,我的小綿羊損失了一半。這年頭兒就是這樣,神父,這真使我希望自己像個年輕小姐那樣,不離開悉尼就好了。」

  拉爾夫神父微微一笑。「這是個過時的願望啦,安格斯,這你自己很明白。你離開悉尼的理由和我離開克倫納瑪拉的理由是一樣的。那地方對你來說太小了。」

  「唉,別提啦。石南是不會像桉樹那樣引起這樣一場大火的,對嗎,神父?」

  這將是一個奇特的葬禮,拉爾夫神父一邊四下看看,一邊想道;僅有的女賓就是德羅海達的女人們,因為全部外來的送葬者都是男人。在史密斯太太給菲脫了衣服,擦乾了身子,把她安頓到她和帕迪合用的那張大床上之後,拉爾夫給她服了一副劑量很大的鴉片酊。菲拒絕喝那劑藥,歇斯底裡地哭泣著;他捏著她的鼻子,把藥無情地倒進了她的嗓子眼兒。有意思的是,他根本就沒想到她的精神已經塌下來了。藥很快就發生了作用,因為她已經有14個小時粒米未沾牙了。當發現她已經沉沉睡去時,拉爾夫也安心地休息了。他一直在注意著梅吉,眼下,她正在廚房裡幫助史密斯太太做飯。男孩子們全都上了床,他們疲憊已極,連潮濕的衣物都沒來得及脫便垮下來了。明妮和凱特已經完成了分配給她們的、風俗習慣所要求的守靈差使。由於屍體是存放在一個無人居住的、倒霉的地方,加裡茲·戴維斯和他的兒子伊諾克接了班;其他的人一邊吃飯、說話,一連自行派了班,每班一小時。

  年長的人在餐廳吃飯的時候,年輕人都不在場。他們都在廚房裡做出一副給史密斯太太幫忙的樣子,其實全都在盯著梅吉。拉爾夫神父發現了這一情形,他覺得既苦惱又寬慰。哦,她肯定要在他們中間挑選丈夫的,她不可避免地要這樣做。伊諾克·戴維斯29歲,是個「黑色的威爾士人」,這就是說,他長著一頭黑髮,眼睛特別黑,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利亞姆·多米尼克26歲,頭髮灰中帶紅,藍眼睛,和他那25歲的弟弟羅利十分相像;康納·卡麥克爾和他妹妹長得一模一樣,他年齡大一些,32歲了,雖然有點傲慢,但相貌著實英俊。要是依著拉爾夫神父的意思在這群人裡挑選的話,他中意於老安格斯的孫子阿拉斯泰爾;他和梅吉的年齡最接近, 24歲,是個多情的小夥子,長著和他祖父一樣的蘇格蘭人的眼睛,頭髮已經呈灰白色了,這是他的家族的特徵。讓她和他們之中的一個相愛,結婚,得到她朝思暮想的孩子吧,哦,上帝啊,我的上帝,倘使你能為我辦到這一點的話,我將很高興地承受愛她的痛苦,十分高興……

  棺材上沒有覆蓋鮮花,小教堂四周的花瓶也都是空的。那可怕的火的熱浪所過之處——這火是兩天前剛剛被大雨熄滅的——還有什麼花能倖存下來呢?它們全都像被蹂躪過的蝴蝶一樣,紛紛落在爛泥之中。甚至連一株問荊或一枝早開的玫瑰都沒有。而且大家全都累了,疲乏之極。那些為了表示對帕迪的熱愛而在泥濘的道路上遠途趕來的人累了,這些運回屍體的人累了,那些拼命地做飯、打掃衛生的人累了;拉爾夫神父已經累得好像覺得是在夢遊似的:菲那萎頓、蒼白的臉上,兩眼黯然失神;梅吉還著一副悲憤交集的臉色;共同聚在一起的鮑勃、傑克和休克陷入了共同的哀傷……

  他沒有講什麼頌辭。馬丁·金代表全體到會的人簡短他講了幾句,隨後,教士馬上就做了追思彌撒。他理所當然地帶著他的聖餐杯、聖餐和一條聖帶,因為當一個教士去對人施以安慰或幫助的時候,不帶這些東西他就無法活動。但是,他沒有帶法衣,而這幢房子裡也沒有這東西。可是老安格斯在路上的時候,曾到基裡的神父宅邸繞過一個彎子,在油布雨衣裹著的馬轄裡裝了一件參加追思彌撒用的黑喪服。於是,他便在雨水劈劈啪啪地打著窗戶,咚咚地敲著二層樓上的鐵皮房頂的噪聲中,合乎體統地裝束了起來。

  隨後,他就走了出去,走到了令人凄然的雨中,穿過完全被熱浪烤成了棕色的、枯萎的草坪,向圍著白棚欄的墓地走去。這一次,抬棺者們都願意把那樸素的長方形箱子扛在肩頭了。他們在泥地上一步一滑地走著,雨水撲打著他們的眼睛,他們竭力想看清前進的方向。中國廚子墳上的那些小鈴鐺單調乏味地響著。

  葬禮進行完畢,一切就緒。送葬者們騎上他們的馬啟程了。他們那沿布下的脊背都駝著,有些人不勝凄滄地望著那一片被毀滅的景象。而另一些人則為他們能倖免一死,逃脫了火災而在謝天謝地。拉爾夫神父把他那幾樣東西收拾了起來,他明白,趁他還能走的時候,他必須走。

  他走去看望菲,她坐在寫字檯旁,低頭呆呆地盯著自己的雙手。

  「菲,你會平安無事的吧?」他坐在能夠看到地的方向,問道。

  她轉向了他,她的內心顯得如此平靜、冷漠,使他感到害怕;他閉上了眼睛。

  「是的,神父,我會平安無事的。我還有那些帳薄,還有五個兒子——如果算法蘭克的話,是六個。不過,我想我們不能把法蘭克算在內了,對嗎?為那件事,我謝謝你,我也就沒有什麼再可說的了。得知你的人在照看著他,使他稍微安心地生活下去,真是一個安慰。哦,要是我能看看他就好了,哪怕就一次!」

  她就像是一座燈塔,他嘆道,每一次那強烈的感情——這感情多得無法容納一在她的心中復甦的時候。都要閃出哀痛之光。這是一道眩目的閃光,隨後便是長時間的寂滅。

  「菲,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些事情。」

  「哦,是什麼?」她的問光又熄滅了。

  「你在聽我說話嗎?」他厲聲問道,心裡感到擔憂,感到一種比剛才更強烈的、突如其來的恐懼。

  有好一陣工夫,他以為她深深地退入了自己的內心之中,就連他那嚴厲的聲音也無法穿透。可是,那燈塔又一次閃出了耀眼的光,她雙脣翕動著。「我那可憐的帕迪!我那可憐的斯圖爾特!我那可憐的法蘭克!」她凄凄戚戚地說著,然後又恢復了那鋼鐵般的自我控制,仿佛她已經下定決心使那熄滅的週期延續下去,在她的有生之年不再次閃光了。

  她的眼睛茫然地在房間裡掃動著。「是的,神父,我正在聽著,」她說道。

  「菲,你的女兒怎麼辦呢?你想到你還有一個女兒嗎?」

  那雙灰色的眼睛抬了起來,望著他的臉,幾乎帶著一種憐憫的表情盯著他。 「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想到這一點嗎?什麼是一個女兒?她只能使你回想起病苦。她只是一個人年輕時的變體,正絲毫不差地蹈另一個人的覆轍,同樣會淚流滿面地哭泣的。不,神父。我竭力忘掉我有一個女兒——倘若我真的想到她,也是把她當作我的一個兒子。作母親的只記得她的兒子。」

  「你會淚流滿面地哭泣嗎,菲?我只見你流過一次眼淚。」

  「你再也不會見到了,因為我永遠不會再有淚水了。」她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慄著。神父,你起了解一些事情嗎?兩天以前,我才發現我是多麼的愛帕迪,就好像我終生都在愛著他似的——太晚了。時他來說太晚了,對我來說也太晚了。要是你能明白我多麼希望能有一次機會,把他摟在我的雙臂之中,對他說我愛他,該有多好啊!哦,上帝,我希望沒有人遭受過我這樣的痛苦!」

  他移開了眼光,不去看那突然之間神態大變的臉龐,難她時間以恢復平靜,也給自己時間以理解這位謎一般的人。這人就是菲。

  他說:「其他任何人都不曾體會過你的痛苦。」

  她的一個嘴角抬了抬,露出了一絲嚴峻的微笑,「是的,這是一個種安慰,對嗎?這也許沒有什麼可值得羡慕的,但我的痛苦是我的。」

  「菲,你能答應我一些事情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

  「你要照顧梅吉,不能忘記她。讓她去參加地方上的舞會,認識幾個小夥子,鼓勵她多想想自己的婚姻大事和建立一個自己的家庭。今天,我看見所有的小夥子都盯著她。給她機會,讓她在比這更歡快的氣氛中和他們相見。」

  「不管你怎麼說,都依你,神父。」

  你嘆了口氣,便隨她去望著自己那瘦小而又慘白的手出神發愣了。

  梅吉跟他來了了馬廄。帝國飯店老闆的那匹粟色閹馬已經用草料和豆子填飽了肚皮,在這馬的樂園裡呆了兩天。他把飯店老闆的那副舊馬鞍扔到了馬背上,彎下腰系緊了馬肚帶和馬鞍的繩扣。這時,梅吉靠在一大捆稻草上,望著他。

  「神父,看看我發現什麼啦。」當他緊完馬鞍,直起腰來的當兒,她說道。她伸出了一隻手,手中有一朵淺粉色的玫瑰花。「這是唯一的一朵了。我在水箱架下面的樹叢背後找到的。我想,它沒有受到大火熱氣那麼厲害的烘烤,又受到了遮掩,沒叫大雨淋著。所以,我為你把它采來了。這是能讓你記住我的東西。」

  他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半開的花,他的手無法保持平靜。他站在那裡低頭看著那朵花。「梅吉,我用不著再記住你了,現在用不著,永遠用不著。你就在我的心裡,這你是知道的。我無法對你掩藏這種感情,對嗎?」

  「可有時候,看得見摸得著的紀念品還是需要的,」她固執地說道。「你可以把它帶走,看著它,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它會提醒你,要不然你不可會把所有的事都忘掉的。請帶上它吧,神父。」

  「我叫拉爾夫,」他說道。他打開了自己那小小的聖餐盒,將那本裝訂著珍貴的珍珠母的大部頭彌撒書取了出來,這是屬於他個人的財產。這東西是13年前他的亡父在他接受聖職的時候送給他的。書頁在夾著一條又厚又大的白緞帶處打開了,又翻過幾頁,把玫瑰花放在裡面,用書把它夾了起來。「梅吉,你也想從我這兒得到一件紀念品,是吧?」

  「是的。」

  「我不會給你的。我希望你把我忘掉,希望你在自己周圍的世界多看看,找一個好男人,嫁給他,得到你如饑似渴地想得到的孩子。你是個天生的母親。你千萬不要苦苦地戀著我,這是不對的。我永遠不會離開教會。為了你的緣故,我要對你完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想離開教會,因為我對你的愛和一個丈夫將給予你的愛是不一樣的,你明白嗎?忘掉我,梅吉!」

  「你不願意和我吻別嗎?」

  他的回答是翻身騎上了飯店老闆的粟色馬,還沒來得及把老闆的氈帽戴到自己的頭上,便驅馬向門口走去。須臾間,他那雙湛藍的眼睛閃動著亮光,隨後,馬兒便走進了外面的雨地中,不情願地打著滑走上了通往基裡的道路。她並沒有打算去迫趕他,只是呆在陰暗、潮濕的馬廄裡,呼吸著馬糞和草料的氣味;這使她想起了新西蘭的穀倉和法蘭克。30個小時之後,拉爾夫神父走進了教皇使節的房間。他穿過房間,吻了吻主人的戒指,便疲乏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只是當他感到主教那雙慈愛的、洞察一切的眼睛在盯著他的時候,他才發覺他的外表一定很特殊。難怪在中心站下火車的時候,那麼多人都盯著他看呢。他根本就沒想起沃蒂一托馬斯神父替他在神父宅邸裡保管的那隻箱子,便在差兩分鐘就要發車的時候登上了夜班快車。他在冰冷的車箱裡穿著襯衫,馬褲和靴子走了200英里;衣服雖潮,但他根本就沒發覺。於是,他帶著沮喪的微笑低頭看了看自己,然後走到了主教的身邊。

  「對不起,閣下。出了許多事情,我根本就沒想到我這副怪樣子。」

  「不用抱歉,拉爾夫。」和他的前任不一樣,他願意叫他秘書的教名。「我覺得你的樣了非常浪漫,也很帥。只有有點兒太世欲化了,你同意嗎?」

  「不管怎麼樣,確實是有些太世俗化了。至於說道浪漫和帥,閣下,這只是因為您還沒怎麼見過基蘭博地區常穿的服裝。」

  「親愛的拉爾夫,倘若你突然決定穿戴灰溜溜的粗麻袋布衣服,那你就是在想方設法使自己顯得既浪漫又帥!騎馬的嗜好和你很相配,而且,實際上也是這樣的。祭司的法衣也差不多是這樣,你無須費力告訴我,你只是把它當作教士的黑色服裝,而沒有察學覺到它和你十分相配。你有一種特殊的令人動心的力量,十分迷人。你仍然保持著你那勻稱的身段;我認為你一向是願意如此的。我還想,在我被召回羅馬的時候,我將帶你和我同行。看到你置身於我們那些又矮又胖的意大種高級教士之中,一定會使我大大開心。」

  羅馬!拉爾夫神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很糟糕吧,我的拉爾夫?」主教接著說道。他那隻戴著戒指的、溫柔的手在撫磨著他那隻心滿意足地咪咪叫著的埃塞俄比亞貓的光滑的後背。

  「好極了,閣下。」

  「這裡的人,你是很喜歡他們的。」

  「是的。」

  「你是同樣熱愛他們大家呢,還是對其中一些人的愛超過另外一些人?」

  可是,拉爾夫神父至少和他的主人一樣聰慧,現在,他跟著他主人的時間已經足以使他知道主人的腦子是如何想的了。於是,他用一種使人迷惑的誠實態度,一個他發現能夠立即麻痺這位大人的疑心的詭計避開了這個滑頭的問題。那難以捉摸的、狡猾的頭腦根本就沒想到,一種外表的坦率也許比任何一種規避都更虛偽。

  「我確實熱愛他們大家,但是,正如您所說,我對某些人的熱愛要超過對另外一些人的熱愛。我最愛的是一個叫梅吉的姑娘。我總覺得我對她有一種特殊的責任,因為這個家庭是如此唯兒子的馬首是瞻,忘記了她的存在。」

  「這個梅吉有多大?」

  「我說不太準。哦,我想,大概在20歲上下吧。不過,我已經讓她母親答應,從她那些帳簿裡抽出身來,用充足的時間保證這姑娘能參加幾次舞會,認識幾個小夥子。寸步不離德羅海達會使她虛度光陰,這是一種恥辱。」

  除了講實話以外,他沒有多說一句。主教那難以言喻的、靈敏的感覺馬上就發現了這一點。雖然他只比他的秘書大三歲,但是他在教會生涯中所受的挫折沒有拉爾夫多。不過,他覺得自己在許多方面都比拉爾夫要老辣得多。梵蒂岡扼殺了一些生氣勃勃的精萃之才,如果一個人才華早露的話,而拉爾夫身上這種的才華是綽綽有餘的。

  不知怎的,他的戒備之心鬆弛了下來,繼續望著他的秘書,結束了這個使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感到不痛快的、精心設計的有趣把戲。起初,他確信這裡面有耽於肉慾而表現軟弱的問題,不是在這方面,就是在另一方面。那極其漂亮的外表和與之相稱的身材肯定會使他成為許多人情慾的目標。這種事太多,對於保持清白是不利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自己只看對了一半;毋庸置絡,這種事情他是能意識到的,可是,主教開始確信拉爾夫確實是清白無辜了。因此,不管拉爾夫神父熱衷於什麼事,都不存在著肉慾的問題。如果說拉爾夫有搞同性戀的嫌疑的話,那麼,他曾經讓這位教士和一些熟練的、不可救藥的同性戀者在一起呆過,但並沒有產生什麼效果。在這個地方,他曾看到這位教士和一些最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也沒有產生什麼效果。沒有一絲感興趣或情慾的跡象,甚至在拉爾夫根本沒有發覺自己是處於被監視的情況下,也沒有這種跡象。主教不能總是親自去觀察的。可是當他雇傭狗腿子去幹這事的時候,是不通過秘書去辦的。

  他開始認為拉爾夫神父的弱點是以作為一名教士而傲慢和野心勃勃了,這二者作為個人性格的一部分,他是能理解的,因為他本人就具備這兩個特點。教會能夠為抱負遠大的人提供職位,正如它擁有各種了不起的、本身就是不朽的偉大人物一樣。流言蜚語傳說,拉爾夫神父欺騙了他聲稱他極其熱愛的克利里家,奪去了他們擁有充分權利的遺產。如果他確實是這樣的話,倒是值得把這個人緊緊常提在自己的手中。當他提到羅馬的時候,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簡直冒出了火光!也許,再使一著錦囊妙計的時候到了。他懶洋洋地拋出了一個能勾起交談的話引子,不過,他那麻搭著的眼皮下的雙眼卻十分敏銳。

  「拉爾夫,在你離開的時候,我從梵蒂岡方面獲悉了一些新聞,」他說著,輕輕地放下了那隻貓。「我的謝芭,你太自私了,把我的腿都弄麻了。」

  「噢?」拉爾夫坐到了椅子上,他強睜著眼睛。

  「是啊,你該上床睡覺了。不過,在你沒有聽到我的新聞之前還不能睡。不久以前,我給教皇寄了一封私人的信件。今天,我的朋友蒙泰邊主教給我帶來了回信——我搞不清他是不是文藝復興時代音樂家的一位後裔[注],我見到他的時候,怎麼就沒問一問呢?哦,謝芭,你高興的時候,就非得用爪子刨來刨去嗎?」

  「我正在聽呢,閣下,我還沒睡著。」拉爾夫神父笑了笑,說道。「難怪您樣喜歡貓呢。您自己就像貓,為了自己開心而折磨著捕得的食物。」他「啪」地打了一聲響指。「喂,謝芭,離開他,到我這兒來!他太嚴酷了。」

  那隻貓馬上就從那紫紅色的衣擺上跳了下來。穿過的地毯,輕巧地跳上了教士的膝頭,搖著尾巴站在那裡。它嗅出了馬和泥漿的陌生氣味,便發起愣來。拉爾夫那雙藍眼睛還著笑意望著主教那棕色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半閉著,但非常警覺。

  「你是怎麼辦到這一點的呢?」大主教問道。「一隻貓是決不會到任何人那裡去的,可是謝芭卻到你那裡去了,就好像你給它喂了魚子醬和纈草似的。忘思負義的東西!」

  「我在等著,閣下。」

  「而你有用這個來懲罰我,把我的貓從我這兒引走了。好吧,你贏了,我輸了。你以前輸過嗎?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親愛的拉爾夫,得向你祝賀啊。將來,你會戴上主教冠,穿上長袍,被稱為閣下的,德·布裡克薩特主教。」

  這話一下子使那雙眼睛睜圓了!他喜形於色了。這回拉爾夫神父沒有打算掩飾或隱瞞自己的真實感情。他真正笑逐顏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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