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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8章
<第三部 1929-1932 帕迪>

  第八章

  新的一年是在魯德納·胡尼斯的安格斯·金恩舉行的一年一度的除夕宴會中到來的,而往大宅的搬遷依然沒有結束。這可不是一件隔夜之間就能幹完的事,他們忙於打點七年以來每日每天積攢下來的什物。菲聲稱,大宅的客廳至少應該先收拾好。誰也沒有著慌,儘管大家都盼望著能搬進去。在某些方面,大宅並沒有什麼不同之處:它沒有電,到處都厚厚地落滿了一層蒼蠅。但是在夏天,它要比外面涼爽二十來度,因為它有厚厚的石牆,魔鬼桉遮蔽著屋頂。浴室也著實豪華,整個冬天,從隔壁廚房的大火爐後面通過來的管子都能供應熱水,而管子中的每一滴水都是雨水。儘管在這座大建築裡有十個小隔間,可以洗盆浴或淋浴,但是大宅中和小一些的房子中都不惜工本地修建了室內盥洗間,其豪華程度達到了聞所未聞的程度,嫉妒的基裡居民稱之為驕奢淫逸。除了帝國旅館、兩家客棧、天主教神父宅邸和大修道院之外,基蘭博地區就只有一些小屋矮棚了。德羅海達莊園不在此列,這多虧了它那為數眾多的水箱和屋頂可以收集雨水。規矩是嚴格的:不允許濫用沖洗水以及大量使用洗羊藥水。但是,體會過在地上挖個洞就當廁所用的滋味後,這裡的情況就像天堂一樣了。

  拉爾夫神父在頭一年的12月初給帕迪家寄來了一張5000鎊的支票、他在信上說,這筆錢是給他們過日子用的。帕迪不知所措地驚叫了一聲,把支票遞給了菲。

  「我懷疑我所有的工作都加到一起,是不是能掙到這麼多錢,」他說。

  「我拿它幹什麼好呢?」菲問道。她望著那支票,隨後抬眼望著他。「這是錢哪,帕迪!至少這是錢,你明白嗎?哦,我不在乎瑪麗姑媽的一千三百萬鎊——這麼多錢根本不現實。可這是實實在在的。我拿它幹什麼好呢?」

  「花了它,」帕迪直截了當地說。「給孩子們和你添幾件新衣服好嗎?」也許,你願意為大宅買些東西嗎?我實在想不出咱們還需要什麼了。」

  「我也一樣,這不是太愚蠢了嗎?」菲從早餐桌旁站了起來,急切地對梅吉招了招手。「來,丫頭,咱們到大宅去看看。」

  儘管從瑪麗·卡森死後那動盪不安的一星期以來,三個月已經過去了,但克利里家的人還沒到大宅附近去過呢。不過,這回到那兒去。比以前那種勉勉強強的拜訪要好得多。她和梅吉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也陪著她們。菲比梅吉要活躍得多;梅吉被她搞糊塗了。她一個勁兒地顧自叨唸著,什麼這個太糟糕啦,那個讓人厭惡透啦,瑪麗是不是色盲?難道她根本沒有鑒賞力嗎?

  在會客室裡,菲停留的時間最長,非常在行地打量著。這個會客室就是太長了,有40英尺長,20英尺寬。天花板有15英尺高。它的裝璜是最好的東西和最糟糕的東西的令人莫名其妙的混合。房間裡漆著一層均勻的奶白色,已經有些發黃了,根本不能突出天花板上那豪華的造型圖案或牆壁上的雕花鑲板。沿著走廊的一側,一溜兒40英尺長都是巨大的落地窗。掛著厚實的棕色絲絨窗簾,深黑的影子投在失去了光澤的、棕色的椅子上。還有兩隻極漂亮的孔雀藍的長椅和兩隻同樣漂亮的佛羅倫薩大理石長椅,一個堂皇的帶紫粉色紋理的奶白色大理石壁爐。在打磨得亮閃閃的柚木地板上,三塊奧包松地毯鋪成了精確的幾何圖形,天花板上垂下一隻六英尺高的沃特福德枝形吊燈[注],周圍是一串串的鏈子。

  「史密斯太太,真得好好誇誇你呀。」菲說道。「這裡的裝璜糟糕得要命,但是卻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我會給你一些值得照看一下的東西的。沒有一樣東西能襯托出那些貴重的長椅——簡直是丟臉!自從我見到這個房間的起。我就想把它好好收拾收抬,好讓每一個進來的人都要讚不絕口,並且舒服得讓人舍不得離開。」

  瑪麗·卡森的寫字檯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東西,醜陋不堪。寫字檯上有一部電話,菲走到了它的面前,輕蔑地用手指輕輕地彈了彈那已經發暗的木頭。「我的那張寫字檯會使這兒顯得漂亮的,」她說道。「我要動手安排這個房間,把它收拾完,我才從小河那邊搬過來。在這之前我可不來。這樣,我們至少有一個大家能聚集在一起而又不感到氣悶的地方。」

  她的女兒和僕人們站在那裡,擠作一小堆不知如何是好。她給哈裡·高夫打了個電話。馬克·福伊公司委託夜班郵車送來了布樣:諸克·柯爾比公司將送來油漆樣品,格雷斯兄弟公司將送來牆壁紙樣品,悉尼的這種或那種商店將送來為她特別編製的商品目錄,吹噓他們的成套傢具陳設。哈裡哈哈大笑著,他保證能讓傢具商們,以及能符合菲那種苛刻要求的油漆工們來一場競爭。克利里太太真是好運氣!她要把瑪麗·卡森的權利從這幢房子裡掃地出門。

  電話一掛完,第個人都被指揮著立即去扯掉那些棕色的窗簾。在菲的親自監督下,這些窗簾被扔到了外面的垃圾堆裡;她甚至不怕浪費,親手點火把窗簾統統燒了。

  「我們不需要這些窗簾,」她說,「我不打算在基蘭博的窮人面前毀掉它們。」

  「是的,媽。」梅吉目瞪口呆地說道。

  「我們不需要任何窗簾,」菲說道,對公然與時下流行的裝飾品背道而馳沒有絲毫的不安。「這些廊子太深了,陽光沒能直接照射進來,所以我們幹嘛要掛窗簾呢?我要讓這個房間亮一些。」

  一應材料都到了,油漆工和傢具商們也來了。梅吉和凱特被分派爬到梯子上,清洗和擦亮頂部的窗子,與此同時,史密斯太太和明妮處理下部的窗子。菲四處處走著,用敏銳的眼光查看著一切。

  到一月份的第二個星期時,會客室全部收拾完畢。這樁新聞當然從電話線裡傳開去了。克利里太太把德羅海達的會客廳變成了宮殿。在歡迎人們參觀大宅的時候,霍普頓太太陪著金太太和奧羅克太太一起去了;這難道不是國內的頭等大事嗎?

  菲一番努力的結果大獲成功,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帶淺粉色條紋和綠葉扶植的紅玫瑰的奶白色奧巴扒地毯隨意地點綴在光亮如鏡的地板四周;牆上和天花板上塗了一層新鮮的乳白色油漆;每一個造型和雕花都塗上了金色,顯得十分醒目;鑲壁板上那大片的橢圓形平面間隔上覆蓋上一層淺黑色的綢子,上面的圖案和那三塊地毯一樣一是一串玫瑰花紋,宛如在乳白色和塗金的環境中掛上了幾幅誇張的日本畫。那隻沃特福德吊燈被放低了,離地板只有六英尺半高,上面數千個小梭晶都擦得雪亮,閃著五顏六色的光彩。吊燈上的黃銅鏈拴在牆上,不再盤在天花板上。在細長的乳白塗金的桌子上,沃特福德煙灰缸旁工著沃特福德檯燈和插著乳白色、粉色玫瑰的沃特福德花瓶;所有那些寬大、舒適的椅子上又罩上了一層乳白色的波紋綢·屋角擺上與椅子配套的小巧的墊腳凳;每個墊腳凳上都鋪著令人愜意的粗模稜紋綢;在一個陽光明媚的角落中放著那架古雅的古鋼琴,上面有一隻插著粉色玫瑰的乳白色大花瓶。壁爐上掛著菲祖母的那張穿著淺粉色、帶撐架裙子的肖像。對面的牆上有一幅更大的肖像,是年輕時代的、紅頭髮的瑪麗·卡森。她的面部就像年輕時的維多利亞女皇,穿著一件時髦的、帶裙撐的黑褶裙。

  「好啦,」菲說,「現在我們可以從小河這邊搬過去了。有空的時候,我會把其它房間收抬好的。哦,有錢,並且花在一個體體面面的家上,不是很好嗎?」

  在他們搬家關三天,天色很早,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家禽院裡的雄雞就快活地喔喔高蹄。

  「可憐的東西,」菲說著,用舊報紙把她的磁器包了起來。「我不明白它們幹嘛要亂叫一通。手邊連個做早飯的雞蛋都沒有,搬家前男人們都呆在家裡吧。梅吉,你得替我到雞棚裡去一趟,我太忙了。」她匆匆地看了看一張發了黃的《悉尼先驅報》,對一同束腰的緊身衣廣告嗤之以鼻。「我不明白,帕迪幹嘛要讓我們訂這麼多報紙,誰都沒時間去看。它們只是被摞起來,用爐子燒都來不及。看看這張嗎!比咱們這所房子的租約還舊。唔,至少它們可以用來包東西。」’

  看到她母親這麼快樂,真是叫人高興。當梅吉快步走下屋後的台階,穿過灰飛塵揚的院子時,她想道。儘管每一個人都自然而然地盼望著住進大宅,可是,媽媽卻好像更急迫,似乎這樣她就能回憶起住高樓大廈的滋味了。她多聰明,鑒賞力多高啊!有許多東西以前誰都不了解其意義,因為他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錢來使它們煥發出異彩。梅吉心中十分激動,爹爹已經被打發到基裡的首飾店裡去了。他要用 5000鎊中的一部分給媽媽買一串真正的珍珠短項鏈和一對真正的珍珠耳環,只有這些東西上面才有小鑽石呢。他打算趁他們在大宅中吃第一頓飯的時候把這些東西送給她。現在,她已經能看到她母親臉上往日的那種鬱悶之色已經不見了。從鮑勃到那對孿生子,孩子們都在急切地等待著這個時刻,因為爹爹已經把那隻扁平的大皮盒子給他們看過了。打開那盒子之後,只見黑絲絨的底座上放著那閃著白色乳光的珠子。媽媽的心花怒放深深地感染了他們,就像看到下了一場喜人的透雨一樣。直到眼下,他們還不理解這些年來他們所熟悉的她是多麼不幸。

  雞棚很大,裡面養著四隻公雞和40多隻母雞。夜晚,它們棲息在一個破爛不堪的窩裡。在細心掃過的地面上,四周有一排裝滿了稻草的赤黃色板條箱,雞可以伏在裡面。雞窩的後部高高低低地橫著一些棲木。但是在白天,這些母雞就在一個用鐵絲網攔起的大飼養場裡四處咯咯地叫著。當梅吉拉開飼養場的門,擠進去的時候,這些雞急忙圍住了她,以為她是來喂食的。但是,梅吉是晚上喂食的,所以她一邊嘲弄著它們這種愚蠢可笑的樣子,一邊從它們身上邁過,向雞棚走去。

  「說真的,你們這群沒出息的雞!」

  她一邊在雞棚裡翻弄著,一邊一本正經地斥責地它們。「你們一共有40隻,可是才下了15個蛋!連一頓早飯都不夠,更甭說做蛋糕了。嗯,我現在警告你們——要是你們不趕緊幹出個樣兒來,你們的命運就是上砧板,那東西是專門對付雞籠裡的老爺和太太們的。別跟我伸尾巴翹脖子,就好像我沒把你算在內似的,先生們!」

  梅吉用圍裙小心翼翼地兜著雞蛋,唱著歌跑回了廚房。

  菲正坐在帕迪的椅子裡,讀著一張《史密斯週刊》。她臉色發白,嘴脣在動著。梅吉能聽到男人們在屋裡到處走動著,六歲的詹斯和帕西在搖床上笑著,在男人們離家之前,是從不來不許他們起床的。

  「媽,怎麼啦!」梅吉問道。

  菲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前方,上脣周圍沁出了一片汗珠,兩眼發呆,充滿了一種克制的、絕望的痛苦,好像她內心在想盡一切辦法使自己不喊出來。

  「爹,爹!」梅吉害怕地尖叫著。

  她的這種聲調把他喊了出來,他還穿著法蘭絨內衣呢。鮑勃、傑克、休吉和斯圖也跟在他身後出來了。梅吉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著媽媽。

  帕迪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裡。他向菲彎下腰去,抓起了她那軟弱無力的手腕。「怎麼了,親愛的?」他用一種孩子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溫柔的聲音說道,然而不管怎麼樣,他們都知道,他們不在旁邊的時候,他就是用這種聲音和她說話的。

  她似乎還能辨別得出那特殊的聲音,這聲音足以使她從那個人吃驚的迷離恍惚中緩過勁來,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抬了起來,望著他的臉;這雙眼睛和善而又憔悴,再也不顯得那樣年輕了。

  「你看這裡。」她指了指報紙下方的一條消息,說道。

  斯圖爾特剛才已經走到了他母親的身後,站在那裡,兩手輕輕地扶在她有肩膀上。帕迪在看那篇文章之前,先看了他兒子一眼。斯圖爾侍的眼神簡直和菲的一模一樣。帕迪向他點了點頭。曾經讓法蘭克感到嫉妒的情形從來沒有使斯圖爾特萌生過嫉妒,好像他們對菲的愛只能把他們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了,而不是使他們離心離德。

  帕迪緩慢而大聲地讀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凄楚。那小小的標題是:《拳擊家被判無期徒刑》。

  弗朗西斯·阿姆斯特朗·克利里,26歲,職業拳擊手,因去年7月謀殺32歲的工人倫納德·艾伯特·卡明,今日於古爾本地區法院被判刑。庭審只進行了10分鐘,陪審團便做出了裁決,建議法院給予該犯最嚴厲的懲罰。賈斯蒂斯·菲茨休—坎尼裡先生說,這是一個簡單的、一目了然的案件。7月23日,卡明和克利里在海港飯店的公共酒吧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嗣後,古爾本警察局的湯姆·比爾茲莫爾警官由兩名警察陪同,於當夜被海港飯店業主詹姆斯·奧格爾維先生喚至該店。在飯店後面的胡同裡,警察發現克利里正在擊打已失去知覺的卡明的頭部。他的拳上沾滿了血跡和卡明的一簇簇頭髮。在被捕時,克利里雖已飲酒,但神智清醒。他被指控為進行暴力襲擊,企圖造成人體嚴重損傷。但是,第二天卡明在古爾本地區醫院因腦震盪死亡之後,指控被改為謀殺。

  律師阿瑟·懷特先生進行了抗辯,以精神病為理由認為被告無罪,但是四位醫學證明人明確聲稱,根據門納夫登法律條文,克利里不能被認為患有精神病。在向陪審團的陳訴中,賈斯蒂斯·菲茨休—坎尼裡先生告訴他們,不存在著有罪或無罪的問題,裁決是明明白白的犯罪,但是他請求他們認真考慮一下從寬或從嚴的兩種建議,因為他將受他們的意見的支配。在對克利里進行宣判的時候,賈斯蒂斯·菲茨休—坎尼裡先生將他的行動稱之為「非人的殘暴」,並且遺憾地認為,鑒於醉酒引起的未經考慮的犯罪性質,排除了絞刑的處罰。他說,克利里的雙手就像真刀真槍一樣。克利里被宣判為終生監禁,服苦役。該項宣判由古爾本監獄執行,該獄是為處理強暴囚徒而設計的。當問及犯人是否有什麼話要講的時候,克利里回答說:「千萬別告訴我母親。」

  帕迪望瞭望報紙的上部,看清了日斯:1925年12月2日。

  「是三年以前的事了,」他無能為力地說道。

  誰都沒有答活,也沒動一動,因為誰也不知道怎麼辦不好。房子的前面,傳來了那對雙生子歡快的笑聲,他們不停嘴地說著,嗓門很高。

  「千萬——別——告訴我母親。」菲木然地說道。「而且誰都沒有告訴他母親!啊,上帝!我那可憐的法蘭克!」

  帕迪用手背擦去了臉上的淚水,然後在她的面前蹲了下來,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大腿。

  「親愛的菲,把你的東西收拾起來。咱們去找他。」

  她剛剛站起來一半,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煞白的臉上,那雙眼睛呆呆地瞪著,閃著光,就像死了一樣,瞳孔很大,閃著一層金色的光。

  「我不能去,」她的話中沒有一點痛苦的表示。但每個人都感到了她的痛苦。 「他看到我會傷心死的。哦,帕迪,那會害死他的!我太了解他了——了解他的傲骨、抱負、想成為重要人物的決心。讓他獨自承擔這羞恥吧,他想要的就是這樣。你唸唸吧,‘千萬別告訴我母親。’我們必須幫助他保守他的秘密。去看他,對他或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帕迪依然在啜泣著,但他並不是為法蘭克哭泣,而是為菲臉上消逝了的生氣而哭泣,為她那光彩熄滅的眼睛而哭泣。這個約拿[注],這傢伙一直就是這麼個角色。這個滿腹怨恨、帶來毀滅的人一他永遠站在他和菲的中間,是把菲從他的心中和他的孩子們的心中拉走的禍根。每次看上去菲的幸福似乎就要來到的時候,法蘭克就把它奪走了。可是,帕迪對菲的愛就像她對法蘭克的愛那樣的深沉,那樣無法斷絕。自從在神父宅邸那個夜晚之後,他再也無法把這小夥子當作代人受過者了。

  於是,他說道:「喂,菲,要是你覺得不和他見面為好的話,咱們就不和他見面吧。不過,我倒想知道他是不是安然無恙,能為他做些什麼,變為他做些什麼。我寫信給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叫他照料一下法蘭克,怎麼樣?」

  她的眼睛並沒有露出愉快的神色,不過,她的面頰上卻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好吧,帕迪,就這樣辦吧。只是要讓他保證不能叫法蘭克知道我們發現了這件事。法蘭克肯定認為我們不知道,他會安心的。」

  幾天之內,菲恢復了她的活力,對裝飾大宅的興趣使她忙碌著。但是,她的沉默無言又變成了鬱鬱寡歡,只是倔強不屈的神態更少了,表現出一種呆滯的沉靜。好像她對大宅最終的外貌如何的關切超過了對她家庭生計的關切。也許,她認為他們在精神上已經能照顧自己,而史密斯太太和女僕們會照顧他們的物質生活。

  然而,發現了法蘭克的困境卻深深地影響了每一個人。大一些的男孩子們為他們的母親感到悲傷,徹夜輾轉,在那可怕的時刻她的那副面容時時映入他們的腦海。他們愛她,前幾個星期中她的那種歡快給他們留下了永遠難以忘懷的一線光明,激起了他們想使這光明失而復得的熱切願望。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們的父親是他們的生活賴以轉動的樞軸,那麼,從那時候起,他們的母親就與他同等重要了。他們體貼地、一心一意地關心著她,不管她如何冷淡他們都不計較。不管菲想要什麼,從帕迪到斯圖,克利里家的男人都協力同心地使她生活順心,每個人都要求自己始終不渝地做到這一點。任何人都沒有再衝撞過她或叫她傷心。當帕迪把那珍珠首飾送給她的時候,她只是簡短而又乾巴巴地說了一聲謝謝,既沒有感到快活,也沒有興趣仔細地看一看;但是,大家都在想著,要不是因為法蘭克的話,她的反映該是多麼不同啊。

  倘若不是搬進了大宅的話,可憐的梅吉不會遭受更大的痛苦,因為梅吉還沒有被接納進完全由男人組成的保護媽媽的同盟(也許是考慮到讓她加入顯得有些勉強)。父親和哥哥們希望她承擔菲顯然不願做的一切事。結果,是史密斯太太和女僕們與梅吉一起分擔了這個重負。菲最厭惡的事就是照看那兩個最小的兒子;史密斯太太完全挑起了撫養詹斯和帕西的擔子,那股熱情勁兒沒有使梅吉對她感到不安。她覺得,這兩個孩子遲早問得託付給這位女管家;這反而使她感到高興。梅吉也為母親感到悲傷,但是並不像男人們那樣全心全意,因為她的忠心受到了極為痛苦的考驗。菲對詹斯和帕西的冷漠,深深地傷害了充滿她內心的那種母愛。她心裡想,要是我有了孩子,我決不會偏愛他們中間的一個的。

  當然,住在大宅的滋味和以前完全不同。首先,不習慣每個人都有一間臥室。他們根本用不著為裡裡外外收拾房子的活兒而操心。從洗衣、熨燙到做飯、打掃房間,所有的事情都被明妮、凱特和史密斯太太包下來了,誰要是幫她們一把,她們還感到驚惶失措呢。由於食物充裕,還能掙到一小筆工錢,絡繹不絕而來的無業遊民都暫時地作為牧場雜工記入了牧場的花名冊。他們為莊園劈柴,喂養家禽和豬,擠奶,幫助老湯姆看管那些可愛的花園,幹著所有的粗重活兒。

  帕迪已經和拉爾夫神父通了信。

  「瑪麗財產每年的收入大約有四百萬鎊,謝天謝地,米查爾公司是一家私人擁有的公司,它的大部分財產都投資在鋼鐵、造船和採礦工業上。」拉爾夫神父寫道, 「因此,我所轉讓給你的,不過是瑪麗財產中的滄海一粟,不及德羅海達一年盈利的十分之一。用不著再擔心壞年景了。德羅海達牧場盈利甚厚,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永遠豁免你上繳的利息。這樣,你所得到的錢就完全是你應得的,不會削弱米查爾公司。你得到的是牧場的錢,而不是公司的錢。我只需要你把牧場的帳簿保存好,並誠實地記帳,等候查帳員。」

  在帕迫接到那封非同一般的信之後,有一次趁大家都在家時,他在那間美麗的客廳裡舉行了一次會議。他那羅馬式的鼻子上架著那副讀書用的鋼框眼鏡,坐在乳白色的椅子裡,把腿舒舒服服地放在與椅子相配套的墊腳翕上,煙斗放在沃特福德煙灰缸中。

  「這封信太棒了,」他微笑著,愉快地環視了一下。「我想,我們對此應當向媽媽說聲謝謝才是,對吧,小子們?」

  那些「小子們」都咕咕噥噥地表示贊同。菲低下了頭,她坐在當年瑪麗·卡森的那把高背椅中,這把椅子現在又罩上了一層乳白色的波紋綢。梅吉的雙腿躇在墊腳凳旁,她把它當作椅子用,兩眼沒有離開她正在縫補著的襪子。

  「唔,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真是寬宏大量,」帕迪接著說道:「他已經在銀行裡以我的名義存了7000鎊,而且給你們每個人都開了一個2000鎊的戶頭。作為牧場經理,每年付我4000鎊,作為助理經理,每年付鮑勃 3000鎊。所有幹活兒的孩子——傑克、休吉和斯圖——每年付2000鎊,小男孩們每人每年可以拿1000鎊,直到他們能決定自己想做什麼事的年齡。

  「在小男孩們長大以後,即使他們不打算在德羅海達幹活兒,也將保證他們像德羅活達的整勞動務一樣,每個人每年都可以得到一筆進項作為他們的財產。詹斯和帕西到12歲的時候,將送他們到悉尼的裡弗纓學院寄宿,用這筆財產作為受教育的開支。

  「媽媽自己每年有2000鎊,梅吉也一樣。家務管理開支保持在5000鎊,儘管我不明白為什麼神父認為我們管理一幢房子需要這麼多錢。他說,這是防備我們萬一要比較大的變動時用的。關於史密斯太太、明妮、凱特和湯姆的報酬,我已經得到了他們的指示:我得說,這是十分慷慨的。其它的工資開支由我自己決定。但是我作為牧場經理所作的第一個決定是,至少要增加六名牧工,這樣德羅海達才能管理得像個樣兒。對這麼一小群人來說,活計太多了。」關於她姐姐的經營管理,這是他說得最重的一句話。

  得到這麼多錢,是所有的人聞所未聞的。他們靜悄悄地坐在那裡,竭力想對他們的好運氣習慣起來。

  「帕迪,我們連一半都花不掉,」菲說道。他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可以花掉這筆錢的東西。「帕迪溫和地望著她。」我知道,孩子媽。但是,一想到我們再也用不著為錢而發愁,不是很好嗎?「他清了清嗓子。」現在,我似乎覺得,尤其是媽媽和梅吉將要鬆閒一些了,「他接著說道。」我對擺弄數字向來不在行,可是媽媽卻像個算術老師,會加減乘除。所以,媽媽將要當德羅海達的記帳員,而不是由哈裡·高夫的事務所充當。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件事,但是,哈裡不得不雇傭人來專向管理德羅海達的帳目,眼下他正好缺一把人手,所以,把這件事交還給我們,他是根本不會在意的。其實,提出媽媽可能是個好管帳員的正是哈裡。他打算特地從基裡派個人來教你呢,孩子媽。顯然,這是件相當複雜的事情,你得讓分類帳、現金帳和日記帳保持平衡,把所有的事情都記在日記上,等等。夠你忙的啦。不過,這工作不會像做飯,洗衣那樣讓你感到氣餒的,對嗎?」

  話就在梅吉的舌尖上轉,她直想喊:我怎麼辦?洗衣、做飯,我和媽乾得一樣多啊!

  菲竟然露出了笑容,自從看到法蘭克的消息以來,這還是頭一遭。「我會喜歡這份工作的,帕迪,我確實願意乾。這會使我感到自己是德羅海達的一部分」。

  「鮑勃將會教你開那輛新羅爾斯一羅伊斯牌汽車,因為你得常跑基裡,上銀行,去見哈裡。此外,這對你也有好處,會使你明白,你可以開車去你想去的地方,而用不著讓我們跟在你身邊了。咱們在這兒太降陋寡聞了。我總是打算教你們這些女人學開車,可以前沒時間。好嗎,菲?」

  「好,帕迪,」她快活地說道。

  「現在,梅吉,我們得安排安排你了。」

  梅吉把手中的襪子和針放了下來,抬起頭,用一種既是詢問又是抱怨的眼光望著她父親。對他要說什麼她已心中有底了:她媽媽忙於帳簿,所以,管理房屋和附近的地方就是她的事了。

  「我可討厭你變成像我們認識的一些牧場主的女兒那樣遊手好閒、勢利眼的小姐,」帕迪微笑著說道,這笑容使他的話絲毫沒有蔑視的意思。「所以,小梅吉,我打算讓你於一項滿時工作的活兒。你將替我們照管內部圍場——鮑爾海德、小河、卡森、溫尼莫拉和北但刻。你還得照管家內圈地。你負責那些牧羊馬;哪些得去幹活兒,哪些得換班休息。當然啦,在羊群集中接羔的時候,我們全都會努力投入工作的,不過我想,其他方面你就得自己去對付了。傑克可以教你使狗和牧羊鞭。你還是個頑皮透頂的姑娘,所以我想,你是寧願在牧場上幹活兒也不願意圍著屋子轉的,」他帶著比往日更為厚道的微笑,結束了他的話。

  在他說話的時候,她的抱怨和不滿飛到九霄雲外,他又成了那個愛她,為她著想的爹爹了。她剛才是怎麼了,幹嘛要那樣懷疑他呢?她覺得羞愧難當,真想用那根大針刺自己的腿。不過,她太高興了,沒有工夫去轉那個自找疼痛的念頭。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這不過是為了表示她的自責而產生的一種過激的想法罷了。

  她的臉上異彩大放。「啊,爹,我會熱愛這個工作的。」

  「爹,我呢?」斯圖爾特問道。

  「女僕們」不再需你在家裡轉了,所以,你也要出去,再到牧場上去,斯圖。」

  「好吧,爹。」他渴望地望著菲,但是什麼也沒說。

  菲和梅言學著駕駛那輛羅爾斯—羅伊斯牌新汽車,這是瑪麗·卡森死前一星期買來的。在菲學習管理帳簿的同時,梅吉學習使用。

  要不是因為拉爾夫神父總不在身邊的話,梅吉一定是個十分幸福的人。騎著馬到牧場上去幹牧羊人的活兒,這一直就是她朝思暮想的。然而,心為拉爾夫神父痛苦,依然如往昔。回憶起夢境中他的親吻,是如此表貴,不由人不千百次地重溫著。但是,回憶無補於現實,它就像是一個徘徊不去的幽靈,現實的感覺是無法用魔法將其召來的;她千方百計地想這樣做,但這幽靈卻像是一片凄愴、縹緲的行雲。

  當拉爾夫寫信把法蘭克的消息告訴他們時,她以為他會利用這個藉口來拜訪他們,但這個希望破滅了。關於他到古爾本監獄探望法蘭克的事,他的描述是措詞謹慎的,淡化了這件事所帶來的痛苦,絲毫也沒透露出法蘭克的精神病一直都在惡化著。他徒勞無益地試圖以精神病的名義把法蘭克送進莫裡塞特精神病院,但是誰也不聽他的。因此,他只好簡單地憑空編了一段所謂法蘭克服從社會對他的過失所進行的懲罰。並且在加了重點線的段落中告訴帕迪,法蘭克根本不知道他們已經了解到真像了。他一再向法蘭克保證,這件事是通過悉尼的報紙傳進他的耳中的,並且保證永遠不讓家中知道此事。說完這番話之後,法蘭克穩定多了;他說,那就這麼辦吧。

  帕迪曾經談起過要賣掉拉爾夫神父的那匹慄色母馬。梅吉把以前她騎著玩的那匹四肢和身體細長的黑色閹馬當了牧羊馬,因為比起院子裡那些性情暴躁的母馬或準備閹割的馬,它的歲口要小些,性情要好。牧羊馬都十分聰明,但極少有性情溫和的。甚至在周圍沒有那些閹雄馬的情況下,也無法使它們成為非常溫順的牲口。

  「哦,求求你,爹,我也能騎那匹粟色馬!」梅吉懇求道。「想想吧,如果他對我們這樣好心好意,把他的馬賣掉該多糟糕呀。神父會回來看望,會發現我們把你的馬賣掉的!」

  帕迪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梅吉,我並不認為神父會回來。」

  「可是他或許會來的!你怎麼能保證他不來!」

  那雙和菲十分相似的眼睛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她的感情已經受到了傷害,他不能讓自己再去傷害她了,這可憐的小東西。「那好吧,梅吉,我們就留下這匹母馬吧。不過要說明白,你使用這兩匹母馬,並且要定期給它們去勢,因為我不願意在德羅海達有膘肥體胖的馬,你聽見了嗎?」

  在這之前,她並不願意使用拉爾夫神父本人的坐騎,但是此後,她改變了做法,廊中的這兩頭牲口都有機會去消化掉它們吃下的燕麥子。

  由於梅吉到牧場上去了,菲幾個小時地坐在客廳裡的寫字檯前,也就只好由著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去寵著那對孿生子了。這兩個小傢伙過得可美了。他們什麼東西都碰,但是由於他們總是事事快樂,興致勃勃,誰和他們生氣都長不了。長斯皈依天主教的史密斯太太,夜晚便在她那小屋中懷著感恩至深的心情跪下祈禱,這種感激之情她是秘藏心頭的。她自己的孩子羅伯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使她這麼愉快過,而且,許多年來,大宅裡沒有過一個孩子,它的占有者不許她們和小河那邊的牧場工頭住宅裡的居民廝混在一起。但是,克利里一家人是瑪麗·卡森的親戚,他們來了以後,這裡終於有了孩子。尤其是現在,詹斯和帕西將永遠住在大宅裡了。

  冬天干旱,夏天就沒有雨水。茂盛的、沒膝高的草在炎炎赤日的照射下變成了茶褐色,甚至連葉片心都蔫了。要想放眼Liao望一下牧場,就得眯起眼睛,把帽洞低低地壓在前額上;整個草地閃著耀眼的亮光,小旋風匆匆忙忙地掠過閃著微光的、藍色的蜃景,把枯死的權時和折斷的草葉片從一堆帶到另一堆。」

  啊,大旱了!連樹都乾枯了。樹皮僵硬地從樹幹上脫落下來,吱吱嘎嘎地裂成碎片。但是羊群還沒有餓肚子的危險——草至少可以支持到來年,也許更久——可是,誰也不願意看到一切都乾成這種樣子。明年或後年不下雨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好年景能下十到十五英寸的雨水,壞年景降雨少於五英寸,也可能滴雨不下。

  儘管暑熱炎炎,梅吉還是樂意呆在外面的牧場上,騎著那匹慄色牝馬在咩咩叫著的羊群後面溜達。一群狗都躺在地上,伸出舌頭,讓人誤以為它們心不在焉,只要有一隻羊竄出緊緊地擠在一起的羊群,離得最近的一條狗便會如離弦之箭一般飛跑過去,用尖利的牙齒咬那不幸的逃跑者。

  梅吉策馬跑到羊群的前頭,打開牧場的大門。在呼吸了幾英里的灰塵之後,這種解脫是可喜的。那些得到這個機會在她面前大顯身手的狗連咬帶趕地把羊群驅過圍場大門的時候,她耐心地等待著。把牛聚攏到一起趕走要難得多,因為它們又踢又衝,常常把粗心大意的狗弄死。就是牧工幹這個活兒的時候,也得做好費點兒氣力和動用鞭子的準備。但,是狗卻喜歡趕牛這種富於冒險意味的活兒。不過,趕牛的時候並不需要她,帕迪親自參與這項工作。

  但是,狗一直強烈地吸引著她,它們的聰敏是非常尋常的。大部分德羅海達的狗都是蘇格蘭種的長毛大牧羊犬,棕褐色的皮毛,爪子、胸脯和眉毛是乳白色的。但是也有昆士蘭種的藍犬,個頭兒更大,皮毛是帶黑斑的藍灰色。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長毛大牧羊犬和昆士蘭犬配的雜種。熱天一到,就要對母狗進行經過嚴格技術措施的配種,使其繁殖、下崽;等到它們斷奶、長大之後,便在圍場內進行挑選。好的便留下或出售,不好的便打死。

  梅吉吹著口哨,把狗喚到她的腳下,在羊群後面把門關上。撥轉慄色杜馬往家走。附近有一大片樹林,都是桉樹,樹林的邊緣偶或有些柳樹。她欣然在騎著馬走進樹林的蔭翳之中,現在可以從容不迫地四下看看了。她快樂地眺望起來。桉樹上都是鷗鳥,它們尖叫著,拙劣地模仿著鳴禽;雀鳥從定一個樹枝飛到另一個樹枝上;頭頂黃綠色的美冠鸚鵡棲息在那裡,歪著頭,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目送著她;黃(脊鳥) 鴿在松土中尋覓著螞蟻,它們那可笑的尾聲上下跳動著;烏鴉永遠是那樣讓人心煩,使人生悲。它們的叫聲在百鳥和鳴中是最令人反感的噪音,毫無樂趣,只讓人感到一種凄涼:不知怎的,還使人心寒。這叫聲使人聯想到腐肉、污物和綠頭繩,根本不能令人聯想到金鈴鳥的鳴喉,要說像哭聲倒是恰如其份。

  當然,到處都是蒼蠅。梅吉的帽子上戴著面罩。可是,她那裸露的雙臂卻遭了殃。粟色牝馬的尾巴總是揮個不停,它身上的肉也總是抖著、動著。馬通過厚厚的皮和毛也能感覺得到靈巧輕盈的蒼蠅,這使梅吉驚愕之極。蒼蠅是渴飲汗水的,這就是為什麼它使馬和人如此苦惱。但是,人決不會任其像在羊身上那樣為所欲為的,所以,它們便把著作為更熟悉的對象了。它們在羊臀部的毛周圍下卵,或者哪裡的毛又潮又髒,就在哪裡下卵。

  空氣中充滿了蜜蜂的喧鬧聲,四處都是閃閃發光的、急速飛動的蜻蜓,它們在尋找產過卵的陰溝。優美而色彩絢麗的蝴蝶和飛蛾上下翻飛著。梅吉的馬蹄踏翻了一根朽木;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朽木的背面,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那朽木的背面滿是嚇人的蠐螬,又白又肥、今人作嘔的樹木寄生蟲和鼻涕蟲,大蜈蚣和蜘蛛。兔子從洞中連蹦帶跳地竄出來,又閃電般地縮了回去,蹬起一股白色的土煙;隨後它們又轉身向外張望,鼻子急速地抽動著。再往前些,一隻針鼴停止了尋找螞蟻,在她身邊驚惶萬狀。愕然失措。它飛快地打著洞,幾秒鐘之內就看不到它那有力的爪子了,它逐漸消失在一根大圓木的下面。在它刨洞的時候,那滑稽的動作引人發笑。它渾身上下的針刺都放倒了。以便能順利地鑽進進下,揚起的土堆成了一堆兒。

  她從通往莊園的大路上走出了這片樹林。灰塵之中有一片帶深灰色斑統的東西,那是一群胸脯粉紅,脊背灰色的鸚鵡在尋找昆蟲和蠐螬;不過,當它們聽到她走來的時候,一起飛了起來。它們就像是一片鋪天蓋地的淺洋紅色的浪潮,胸脯和翅背在她的頭上掠過,不可思議地從一片灰色變成了一片粉紅。她想,倘若明天我不得不離開德羅海達,永遠不再回來的話,在夢中我也願意住在紅翅背鸚鵡的撲打聲中的德羅海達……乾旱一定會愈來愈嚴重的;袋鼠都跑進來了,愈來愈多……

  這裡有一大群袋鼠,約摸有2000隻左右。鸚鵡一飛,把它們從平靜的凝視中驚起,大跨步地、優美地跳躍著,向遠處跑去,其快如飛。在動物中除了鴯鶓,未有能望其項背者,連馬都趕不上它們。

  每當陶醉於這種粗淺的自然研究時,她總是想起拉爾夫。梅吉私下裡從來沒有仔細地思量過她對他的那種女學生式的熱戀,或直接了當地稱之為愛情,就像人們在書中寫的那樣。她的表現和埃塞爾·德爾的女主角沒有什麼差別。在他那人為的教士職業和她對於他的希望——使他成為她的丈夫的希望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樊籬,這似乎是不公平的。如果能像爹爹和媽媽那樣與他住在一起,他一定會像爹爹對媽媽那樣地崇拜她;這一切是如此的順理成章。梅吉好像從來不覺得媽媽有什麼值得父親那樣崇拜,然而他卻對她崇拜之極。所以,拉爾夫不久就會明白,和她住在一起比他索後獨處要強多了。可是,她還不明白,在任何情況下,拉爾夫神父都不會拋棄他的教士職業。是的,她知道找一個教士作丈夫或情人都是被禁止的,但是她已經習慣於脫離拉爾夫的教職來考慮這個問題了。她那種正規的天主教教育尚未達到討論教士誓約本質的地步,而她本人並沒有信仰宗教的需要,因此,也就談不上自願地深入地研究它。梅吉在祈禱中並不能得到滿足,他僅僅信守著天主教的條文而已,因為不這樣做就意味著將萬劫不復地在地獄中受到焚燒。

  眼下,在她那白日美夢中,她盡享著和他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睡覺的無窮樂趣,就像爹和媽那樣。這時,與他耳鬢廝磨的想法使她放開了意馬心猿,在馬鞍上不停地胡思亂想起來。她把這種親近想像成了狂吻,除此之外就想不出別的了。驅策奔馳在圍場上根本無法使她的性教育有所有長,因為遠處狗的鼻息聲,使一切動物的頭腦中都無法產生交配的願望。其他的牧場也都一樣,不經選擇的交配是不允許的。當在一個特別的圍場中將公羊送到母羊中去的時候,梅吉就會被打發到別的地方去;而看到一隻狗趴在另一隻狗的背上,那不過就是用她的鞭子抽打一下這對狗,不許它們「鬧著玩兒」罷了。

  也許人類不具備判斷哪樣更糟糕的能力:是伴隨著煩燥的不安和激動難耐的初生乍萌的渴望更糟呢?還是以一種頑強的勁頭務求實現其獨特願望更糟呢?可憐的梅吉渴望著她不甚了了的東西:現實中有一種最基本的拉力,不可抗拒地把她往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那裡拉。因此,她作夢想著他,如饑似渴地思慕著他,需要他;她感到悲哀,儘管他聲稱愛她,但是她對他是那樣微不足道,他連看都不來看她。

  策馬而來的帕迪打斷了她的思路;和她一樣,他也是往莊園那個方向去的,她微笑著,勒住了粟色牝馬,等著他趕上來。

  「真是意外相逢啊,」帕迪說道,他那匹老花毛馬和女兒那匹中年的牝馬並轡而行。

  「是的,在意外了,」她說道,「旱情是不是還要嚴重?」

  「我想,還要早。老天爺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袋鼠!除了米爾柏林卡那地方,一定都是旱透了。馬丁·金談起要來一次大會獵,但是我不明白,一隊用機關槍的兵怎麼能使袋鼠的數目明顯地減少。」

  他是如此和藹,如此體貼人、諒解人,如此充滿摯愛,而她極少在一個男孩子都不在場的情況下和他呆在一起。梅吉還沒來得及改變思路,便脫口問了一個拿不準的問題,儘管她內心一直在打消著各種疑慮,但是這個問題依然折靡著她,使她苦惱。

  「爹,為什麼拉爾夫神父不來看咱們響?」

  「他忙著呢,梅吉。」帕迪答道,但是他的聲音變得謹慎起來了。

  「不過,教士們也有假日,對嗎?他以前是那樣喜愛德羅海達,我肯定,他是想來這幾度假的。」

  「梅吉,從某一方面來講,教士們是有假日的,可是從另外一方面來講,他們永遠不離職守。譬如,他們一生中,每天都必須做彌撒,就算獨居獨處時也不例外。我覺得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明白,在生活中走回頭路是根本辦不到的。小梅吉,對他來說,德羅海達已經是有些時過境遷了。假如他回來的話,這裡是不會使他得到往日的那種愉快的。」

  「你是說,你已經把我們給忘了。」她乾巴巴地說道。

  「不,實際上並沒忘。要是他忘記了的話,他的信不會寫得這麼勤,也不會打聽我們每一個人的情況。」他在鞍子裡轉過身來,藍色的眼睛中充滿了憐憫。「我想,他不再回來是再好不過的,因此我也就沒有邀請他,使他動歸心。」

  「爹!」

  帕迪執意要冒一冒風險。「喂,梅吉,你夢想著一個教士是不對的,到了你理解這一點的時候了,你的密保得挺不錯,我認為其他任何人都不了解你對他的感情。但是,你向我提問出疑問來了,對嗎?儘管問得不深,但是足以說明問題了,現在聽聽我的回答吧,你必須停止這種想法,聽見了嗎?德·布裡克薩特神父起過聖誓,我知道他根本沒有打破這種誓言的意思,而你卻誤解了他對你的鍾愛。他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不過是個小丫頭。喂,梅吉,就是到今天他也是這樣看待你的。」

  她既沒答話,臉色也沒變。是的,他想著,沒錯,她真不愧是菲的女兒啊。

  過了一會兒,她繃著臉說道:「可是,他可以不再當教士。這就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對他講的話。」

  帕迪大驚失色,簡直不敢相信這話。儘管他的話十分激烈,但梅育相信他的臉色比他的話還要激烈。

  「梅吉!哦,仁慈的上帝啊,這是地獄裡最糟糕的話!你應該上學才是,孩子,要是瑪麗姑媽死得再早些的話,我會及時讓你去悉尼,至少讓你在那裡呆上兩三年。可是現在你太太了,對嗎?可憐的小梅吉,我可不願意讓他們拿你的年齡開玩笑。」 他緩和了一些,接著往下說。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使他的話顯得尖銳,極其嚴厲,儘管他並不打算嚴厲,只是想徹底消除錯覺。「梅吉,德·而裡克薩特神父是教士。他絕對不能半路還俗,這一點要放明白。他是誠惶誠恐地立下誓言的,莊嚴隆重,不可違背。一個人一旦成了教士就不能走回頭路了;他在神學院的監督人絕對保證讓他在宣誓之前就明了它的內容。一個立過誓的人非常明確,一旦立誓就再也不能違背它。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已經立過了誓言,他決不會違背的。」他嘆了口氣。「梅吉,你現在明白了,是嗎?從現在開始,你再作德·布裡克薩特神父的白日夢就是無法原諒的了。」

  他們是從莊園的前面進去的,因為馬廄比畜牧圍場更近一些。梅吉一句話沒說,撥轉了粟色牝馬向馬廊走去,孤零零地把她父親甩在了後面。有那麼一陣工夫,他一直扭頭望著她的背影。但是,當她消失在馬廄周圍的籬笆中之後,他夾了夾花毛馬的肋內,慢慢地遛著馬,埋怨著自己,埋怨著剛才他那番話是否有必要。男女之間的事真他媽可惡!似乎大家各有一套標準,相去甚遠。

  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的聲音十分冷淡,然而比起他的眼神,這聲音就算熱情多了。當他說著那些刻板而又嚴加推敲的詞句的時,那雙眼睛從沒有離開過那年輕教士毫無血色的臉龐。

  「你的表現尚未達到我主耶穌基督對他的教士的要求。我想,你對這一點的了解比指責你的我們可能要清楚得多,但是我依然要代表你的主教來指責你;你的主教不令是你的教會同事,而且是你的上級。你要完全服從他,你的地位不允許你對他的意見或決定討價還價。

  「你真正理解你給自己、給你的教區,尤其是給你聲稱最摯愛的教廷所帶來的恥辱嗎?你對貞潔所立下的誓言和你所立下的其他誓言一樣莊嚴,一樣具有約束力,違背它是極大的印罪。當然,你將永遠不得再見女人了,但是,在你與誘惑苦鬥的時候,我們有責任幫助你。因此,我們已經安排你即刻離開。到比特裡托利的達爾文教區任職。今晚,你將乘快車前往布里斯班,再乘火車到朗裡奇。在朗裡奇你的搭乘‘昆塔斯」號飛機赴達爾文。眼下,你的行李正在打包,並且在快車發車之前送上去,因此,你沒有必要返回你目前的教區了。

  「現在,請你和約翰神父一起到小教堂去祈禱。在上火車之前,你就留在小教堂裡。為了使你得到安慰,約翰神父將陪同你一起到達爾文去。你被免職了。」

  教會行政機構的教士們是聰明而又清醒的,他們不允許這個宗教道德上的罪人有機會和作為他情人的那個年輕姑娘再進行接觸。這已經成為他目前所在教區的醜聞了,他的處境十分糟糕。至於那位姑娘——就讓她等待,守望,大惑不解去吧。從現在開始,直到抵達達爾文,他將受到能幹的、已得到命令的約翰神父的監視。」此後,他從達爾丈所寄出的每一封信都將被打開,將不允許他打長途電話。她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去向,他也永遠無法通知她。他再也不會得到與其他姑娘交往的機會了。達爾文是個邊遠的城鎮,幾乎沒有什么女人。他的誓言是絕對的,他永遠無法從這些誓言中解脫出來,倘若他過於軟弱,無法控制自己,教會就必須對他實行控制。

  當拉爾夫神父目送著那年輕教士和他所指派的監護人走了房間之後,便從寫字檯旁站了起來,走進了一間內室。克盧尼·達克主教正坐在他通常習慣坐的那把椅子上。與他成直角的地方,默默無言地坐著一位身系紫紅色腰帶,戴著室內便帽的男人。主教是個身材魁偉的人,一頭濃密而漂亮的白髮,藍色的眼睛十分熱情;他是個生氣勃勃的人,富有強烈的幽默感,極喜歡美食精撰。而他的來訪者則恰好相反,長得又矮又瘦,便帽下是一圈稀疏的黑髮,黑髮下是一張骨瘦如柴的、苦行僧似的臉龐;略帶菜色的皮膚上長著一圈絡腮鬍子,眼睛又大又黑。論年齡,從30歲到50歲,說他多大都行,但實際上他是39歲,比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長3歲。

  「請坐,神父,喝杯茶吧,」大主教誠心誠意地說道。「我正想派人去換一壺新茶呢。在解除那年輕人的職務時,你是用適當的勸誡提及他的行為的嗎?」

  「是的,閣下。」拉爾夫神父簡潔地說道。他在茶桌旁的第三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那桌子上擺著極薄的黃瓜三明治,粉白相間的、小巧精緻的加糖霜蛋糕,一套銀茶具,以及鍍著精緻的金葉的艾恩斯裡磁杯。

  「親愛的主教閣下,這種事情真是不幸。但是,就是我問這些給上帝的教士委任聖職的人也是軟弱的一也是凡夫俗子。我發現我在內心裡深深地為他惋惜。今天晚上,我要為他將來變得更堅強而析禱,」來訪者說道。

  他帶著明顯的外國腔調,聲音柔和,在發「S」的時候帶著嘶嘶聲。他的國籍是意大利,他的頭銜是羅馬教遷駐澳大利亞天主教會的教皇拿節,他的名字叫維圖裡奧·斯卡班扎·迪·康提尼—弗契斯。他的職務是一個聯結澳大利亞僧侶統治集團和梵蒂岡神經中樞的微妙角色,這就意味著,他是世界這一地區中最勢高權重的教士。

  在得到這項任命之前,他當然是希望去美利堅合眾國的,但是思索再三,他斷定是澳大利亞也相當不錯。如果不計面積,僅看人口的話,這是一個很小的國家,但是它也相當篤信天主教。和其它的英語國家不一樣,天主教在社會上沒有呈頹敗之勢。對於雄心壯志的政治家、商人或教士來說,這是一個富庶的國度,有力地支持著教廷。用不著害怕他在澳大利亞期間會被羅馬遺忘。

  使節閣下也是一個非常難以捉摸的人,他那雙在茶杯金邊上閃動的眼睛並不看克盧尼·達克大主教,而是盯在不久就要成為他的秘書的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達克主教極其喜愛這位教士,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了,但是使節閣下卻不知道他本人對這樣一個人將喜愛到何種程度。這兩個愛爾蘭—澳大利亞教士是那樣身材高大,比他高得多,他得抬頭才能看到他們的臉,這使他甚感不耐煩。德·布裡克薩特神父的風度比他的上司更為完美無瑕:靈巧,毫無拘束,畢恭畢敬,但又坦率誠實,充滿了幽默感。他怎樣才能適應為一位完全不一樣的主人工作呢?從意大利的教會人員中任命使節是通常的慣例,但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對梵蒂岡興趣甚大。由於他本人十分富有,不僅使他聲名卓著(與一般的見解相反,他的上司既沒有被授權從他那裡拿到錢,他也不自動交出這筆錢),而且他單槍匹馬地為自己在教廷裡掙得了綿繡前程。因此,梵蒂岡決定,使節大人要任命德·布裡克薩特神父為他的秘書,悉心考察這個年輕人,並確切判定他的為人。

  總有一天教皇將不得不給澳大利亞一頂紅衣主教的四角帽作為酬贗的,但是這事還不一定。因此,責成他在德·布裡克薩特這樣年紀的教士中進行考察,而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在這些人中顯然是名列前茅的候選人。事情就是這樣的。那麼就讓德·布裡克薩特神父的勇氣在一位意大利人面前接受一會兒考驗嗎。這也許很有意思。但是,為什麼這個人的個子不能再矮一點兒?

  拉爾夫神父文質彬彬地啜著茶,顯得異乎尋常的沉默。使節閣下注意到他只吃了一小角三明治,對其它那些精肴美饌連碰都沒碰,但是他卻乾渴難當地喝了四杯茶,既沒加糖,也沒加牛奶。唔,這正如他的報告中說到的:在個人生活習慣方面,這位教士飲食有度,唯一的弱點是他擁有一輛豪華的汽車(而且其速如飛)。

  「神父,你的名字是法國人的名字,」使節閣下溫和地說道。「可是,我卻聽說你是愛爾蘭人。這是怎麼回事嗎?這麼說,你的家族是法國人嘍?」

  拉爾夫神父微笑著搖了搖頭。「大人,這是諾曼底人[注]的姓氏,是一非常古老而又受人尊敬的姓氏。我是拉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一支後裔子孫,他是征服者威廉[注]朝中的一位男爵。1066年,他隨同威廉入侵英國,他的一個兒子在英國取得了封地,這個家族在諾曼底國王統治下的英國興旺發達起來了。後來,在亨利四世時代[注],他們中間的一些人渡過了愛爾蘭海,在愛爾蘭島上,的英國領土上定居下來。當亨利八世[注]使英國教會脫離羅馬的權力控制時,我們保持著對威廉的忠誠,這就是說,我們感到我們應該首先效忠於羅馬,而不是倫敦。但是,在克倫威爾[注]的共和政體時期[注],我們失去了我們的土地和封號,我們的這些領地和封號從此再也沒有恢復過。查理[注]使英國人特別願意以取得愛爾蘭人的土地作為獎賞。你知道,愛爾蘭人恨英國人不是沒有緣由的。」

  「但是,相對來說,我們下降為卑微之人了,可我們依然忠於教廷,忠於羅馬。我哥哥在米恩郡[注]有一個興旺的種馬飼養場,希望養一匹能在德拜賽馬會[注]和利物浦障礙賽馬會上奪標的馬。我是次子,而只要次子希望能在教會裡供職的話,便進入教會,這一直是我們家族的傳統。你知道,我對自己的姓氏和血統是極其自豪的。」德·布裡克薩特家族已經有150年的歷史了。」

  啊,好極了!一個古老的貴族姓氏,一份備嘗顛沛和迫害之苦而腑然保持忠誠的、無可指責的履歷。

  「那拉爾夫是怎麼回事?」

  「是拉諾夫的一種縮寫,大人。」

  「明白了。」

  「神父,我會十分懷念你的。」克盧尼·達克主教說道。他在半張烤餅上塗上果醬和奶漬,一下子就囫圇吞棗地塞進了嘴裡。

  拉爾夫神父衝他笑著。「閣下,您真讓我進退兩難了!在這裡,我坐在我們的主人和新主人之間,要是我的回答使一個人感到愉快的話,另外一個人就會感到沮喪。但是,我是否可以這樣講,在我切盼為這位大人服務的同時,我也對另一位大人戀戀不捨。」

  這話講得很得體,是一種外交式的回答。康提尼—弗契斯主教開始認為,有這樣一位秘書,也許會乾得不錯。但是,瞧他那副英俊的容貌,那個人驚奇的面色,那健美的身體。他過於漂亮了。

  拉爾夫神父又歸於沉默了,視而不見地盯著茶桌。他正在入神地想著他剛剛處分過的那個年輕教士。當那教士明白他們不會讓他去和他的姑娘道個別的時候,他的眼神是非常痛苦的。親愛的上帝啊,倘苦這是他,而那姑娘是梅吉,又該怎麼樣呢?要是一個人言行謹慎的話,可以短時間地僥倖逃脫懲罰;要是一個人能限制女人只在一年一度的假日裡才見面,以避開教區居民的耳目,那就可以永遠不受懲罰。但是,碰上了一個狂熱的女人,人們總會發覺的。

  有那麼幾次,只是由於他在小教堂那大理石地面上跑得太久,肉體的痛苦使他行動艱難,才阻止了他去趕下一班返回基裡和德羅海達的火車的。他曾經對自己說過,他完全是孤獨的受害者,他懷念在德羅海達體味到的人類之愛。他告訴過自己;在他屈服於瞬間的軟弱,並且輕輕地撫摸過梅吉的後背之後,什麼也沒有改變;他對梅吉的愛依然停留在喜歡和賞心悅目的範圍之內,還沒有到使人煩燥不安的地步,憧憬也沒有使整個身心發生紊亂。因為他不能承認有任何事情發生了變化。在自己的心中他把梅吉當作一個小姑娘,排除任何可能與此相反的幻想。

  他想錯了。痛苦並沒有漸漸消失,似乎愈來愈厲害,並且來得更無情、更不祥。以前,他的孤獨感只是一種不受個人情感影響的東西,根本談不上在他生活中的任何一個人能彌補這孤獨感。但是現在,這孤獨之中出現了一個名字:梅吉,梅吉,梅吉,梅吉……

  他從沉思冥想中清醒了過來,發現迪·康提尼—弗契斯主教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比起現在的主人那雙生氣勃勃的圓眼睛,這雙洞察一切的又大又黑的眼睛要危險得多。要裝出這種沉思默想是毫無緣由,拉爾夫神父的機智還是綽綽有餘的。他用同樣敏銳的眼光望了他將來的主人一眼,隨後淡淡一笑,聳了聳肩頭,好像是在說,每個人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偶或想一想並非大過。

  「告訴我,神父,經濟形勢的突然不景氣影響到你所掌管的財務了嗎?」這位意大利高級教士圓滑地問道。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值得憂慮的事,閣下。市場的漲落不會輕而易舉地影響到米查爾公司的。我能夠想像得到,那些財產投資不如卡森夫人謹慎的人就是喪失了其大部分利益的人。當然,德羅海達牧場的情況也不很好,羊毛的價格看跌。但是,卡森太太在把她的錢投資到農業方面是非常謹慎的,她寧願把錢投資到可靠的金屬工業方面。儘管依我之見,這是一個購置土地的良機,但我們不僅要購置農村的牧場,而且也要在主要城市購置房屋和建築。價格低得可笑,但不會永遠這麼樣的。倘若我們現在購進的話,我看不出在這幾年裡不動產方面會有什麼損失。經濟蕭條總有一天會結束的。」

  「有理。」使節閣下說道。「如此看來,德·布裡克薩特神父不僅是個相當不錯的外交家,而且也是個相當不錯的商人哩!」真的,羅馬對他垂青不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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