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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7章
  第十七章

  裕仁天皇的代表還沒有簽署日本的官方投降書,基蘭博的人就相信戰爭終於結束了,消息是1945年9月2日傳來的,這個日子正好是戰爭開始六週年。這是極其痛苦的六年。許許多多的位置都已空缺,永遠不會再填補上了,他們是多米尼克·奧羅克的兒子羅利,霍裡·霍伯頓的兒子約翰,伊登·卡邁克爾的兒子科馬特。羅斯·麥克奎思最小的兒子安格斯再也不能走路了,安東尼·金的兒子大衛還能走路,可再也看不到他所去的地方了。帕迪·克利里的兒子帕西永遠不會有孩子了。還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的創傷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他們的傷痕卻同樣深;他們歡天喜地,心情急切,仰天大笑而去,但回家後卻沉沉默默,慢言寡語,罕見其笑。在戰爭開始的時候,他們能想到這場戰爭曠日持久,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嗎?

  基蘭博並不是一個特別迷信的地方,但是9月2日那個星期天,就連最憤世嫉俗的居民也都戰粟了。因為,在這一天戰爭結束了,澳大利亞史上最長的乾旱也在同一天結束了。近十年來沒下過一場有補於事的雨,可是那天,布滿天空的雲層卻達數千英尺。黑雲壓頂,雨水破雲而來,在乾渴的土地上傾注了12英寸的雨水。也許,一英寸的雨水尚談不上緩解旱情,過後根本無濟於事,可幾英寸的雨水卻意味著青草啊。

  梅吉,菲,鮑勃,傑克,休吉和帕西站在外廊中,望著夜幕中的大雨,使勁地吸著雨水落在焦乾、龜裂的土壤上所發出的令人應接不暇的香氣。馬、羊、牛和豬用腿在漸漸變稠的地而上亂扒著,任雨水衝刷著它們那顫抖的身體;它們大部分都是在上一次像這樣的雨澇淋過世界之後才出生的。在墓地,雨水衝走了灰塵,使一切都露出了白色,衝走了那平淡無奇的波梯賽利天使伸展的雙翅上的灰土。小河裡掀起了浪頭,洪水的咆哮與暴雨的抽打聲相和。雨,雨,雨!它就像是長期掌握在一個巨大的、神秘莫測的手中的天恩,終於賜與人間。這賜福的、令人叫絕的雨。因為雨就意味著草地,而草地就是命根子啊。

  淺綠色的茸茸小草露頭了,小葉片直指青天,分開叉,往上竄,隨著草葉的生長,漸漸變成了深綠色;隨後,深綠漸次褪去,勃發茂盛,變成了一片銀米色的、深可沒膝的德羅達草原。家內圍觀場看上去像是一片麥田,清風徐來,草浪起伏。莊園的花園裡百卉爭妍,群苞怒綻,魔鬼桉在經過九年蒙塵之後,突然之間又變成了藍色和淺綠色。儘管邁克爾·卡森發瘋似的安裝的許多水箱依然足以維持莊園的花園,但是,這九年來灰塵落在每一片葉子上和花瓣上,使它們顯得色彩黯淡,毫無生氣。而一個流傳很久的傳說被徵實了:德羅海達確實有足夠的水可以熬過十年大旱,但僅夠莊園之用。

  鮑勃、傑克、休吉和帕西回到了圍場中,看看怎樣才能使家畜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興旺起來;菲打開了一瓶嶄新的黑墨水,惡狠狠地擰上紅墨水的瓶蓋[注];梅吉明白,她的鞍馬生活將要結束了,因為,用不了多久詹斯就會回家,而且男人們也要轉而尋找工作了。

  九年之後,綿羊和牛已經所剩無幾,只有最好的種牲畜不論什麼時候都是關在欄圈裡,用人工喂的,它們是第一流牲畜的精華,第一流的公羊和公牛。鮑勃到坐落在東邊的西部山川地頂上去了,在那裡一些受旱災打擊不那麼嚴重的地區收購母羊。詹斯回到了家中,德羅海達的工資單上又添了八個人。梅吉掛鞍而退。

  在這之後不久,梅吉接到了盧克的一封信。這是自她離開他以後來接到的第二封信。

  「我估計,」他寫道。「從現在開始,我在甘蔗田裡再也乾不上幾年了。這些日子來,衰老的後背有點兒疼,可是,我還是能和他們中間最棒的人一樣地乾,一天割八噸或九噸。我們還有另外十二隊人為我和阿恩割甘蔗,都是些好傢伙。錢掙得很容易,歐洲需要糖,希望我們盡快地生產出來。我一年能掙5000多鎊,差不多全節省下來了。梅吉,現在離我搞到基努那附近的地主用不了多久了。也許,在我把一切都弄妥之後,你就想回到我身邊了。你想要的小孩兒我給你了嗎?真有意思,女人是怎樣的把心都撲在孩子身上啊。我想,這就是我們破裂的真正原因,對嗎?告訴我你日子過得怎麼樣,德羅海達的旱情怎樣吧?你的盧克。」

  菲走到了外廓上,梅吉正坐在那裡,手中拿著信,悵然若失地望著莊園蔥蘢威茂的草坪。

  「盧克怎麼樣啦?」

  「和以前一樣,媽。一點兒變化也沒有。還要在那該死的甘蔗田地裡幹一段時間,打算終有一天搞到基努那附近的地方。」

  「你認為他真會那樣做嗎?」

  「我想會的,總有一天。」

  「梅吉,你會去和他呆在一起嗎?」

  「過100萬年也不去。」

  菲在她女兒旁邊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把椅子技轉過來,這樣她就能清清楚楚的看見梅吉了。遠處,男人們在叫喊著用錘子敲打著:外廓和莊園上層的窗戶上終於裝上了擋蒼蠅的細鐵紗網。許多年來,菲一直頑固地堅持不讓裝。不管有多少蒼蠅,房子的造型設計決不能讓這些醜陋不堪的紗網給破壞了。可是,乾旱持續得越久,蒼蠅就越猖獗,直到兩個星斯之前,菲才讓步。她雇了一個承包商,把牧場的每一個建築物都圍上了鐵紗網,不僅僅是莊園本身的建築,而且也包括所有的職工的房子和工棚。

  儘管從1915年以來這裡就有了一台牧工們稱之為「驢」的機器,但是她還是不願意在剪毛棚裡通上電,德羅海達難道不需要那些光線柔和的燈嗎?恐怕是不要的。但是,這兒有一個新的煤氣爐,使用訂購的罐裝煤氣,還有十來個煤油冰箱,澳大利亞的工業尚未得到一個和平時期而起步,但是,新的設備終究會來的。

  「梅吉,你幹嘛不和盧克離婚,再嫁人呢?」菲突如其來地問道。「伊諾克馬上就會娶你的;他從來就沒看上過其他的人。」

  梅吉那可愛的眼睛迷惑不解的打量著母親。「老天爺,媽,我相信你實際上是在用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口氣在對我說話!」

  菲沒有笑,她是極少笑的。「唔,要是到現在你還是不是一個女人的話,你就永遠不是了。我有資格這樣說你。我一定是老了,覺得愛囉嗦了。」

  梅吉大笑了起來,並且對媽媽這麼多事感到高興,極不想破壞這種新的情趣。 「下雨了,媽。一定是下雨了。我,看到德羅海達又成了一片草原,莊園附近的草坪一派蔥綠,不是很好嗎?」

  「是的,是這樣的。可是,你岔開了我的問題。為什麼不和盧克離婚,再嫁人呢?」

  「這是違背教規的。」

  「蠢話!」菲大聲說道,但是很和藹。「你的一半是我的,我可不是天主教徒。別跟我說那個,梅吉。要是你真的想結婚的話,就和盧克離婚吧。」

  「是的,我想我願意結婚。可是我不想再結婚了。和我的孩子在一起,留在德羅海達,我很幸福。」

  附近的荊叢裡傳來一陣和她的聲音十分相似的咯咯的笑聲,那枝葉垂蔓的圓柱形的樹叢掩蓋著那發出笑聲的人。

  「聽!他在那兒,是戴恩!你知道嗎?他這個年齡就能像我那樣騎在馬上了。」 她向前一探身子。「戴恩!你在幹嘛呢?馬上出來!」

  他從樹叢枝葉最密的地方爬了出來,兩手滿是黑土,嘴旁沾著叫人起疑的黑泥。

  「媽!你覺得土壤的味好嗎?真好呀,媽,真的!」

  他走了過來,站在她面前,七歲的他個頭兒就算高了,身材頎長,優美而健壯,面容精巧俊秀。

  朱絲婷出現了,走過來站在他的身邊。她個子也很高,但與其說是苗條倒不如說是皮包骨頭,滿臉雀斑。在那棕色的斑點下,很難看清她的面貌,但那令人氣餒的眼睛還是像嬰兒時期那樣淺淡;在雀斑之中很難看到那雙過於淺淡的沙色眉毛和睫毛,淘氣的臉旁亂烘烘地長著像帕迪那樣極紅的捲髮。誰也不會把她稱之為一個俏孩子,但是誰也不會忘記她,這不僅是由於她那一對眼睛,而且也是由於她那極強烈的特點。嚴峻、直率、堅定而聰慧,大夥都覺得八歲的朱絲婷還是像嬰兒時斯那樣小。只有一個人和她特別親密:就是戴恩。她依然溺愛他,依然把他看做是她的財產。

  這就導致了她和她母親在願望方面的許多衝突。當梅吉掛起了馬鞍,重新回來作母親的時候,這對朱絲婷是個不堪忍受的打擊。有一件事,自從朱絲婷確信她在任何事上都是正確的時候起,她似乎就沒有需要一個母親的願望了。她是個既不需要知己女友,也不需要別人的熱烈贊同的小姑娘。她所縈心掛懷的是,梅吉幾乎是個打擾她和戴恩愉快相處的人。她和外祖母處得要好得多,外祖母正好是朱絲婷由衷讚賞的那種人,她保持著距離,對一個人有點兒小算盤覺得很好玩。

  「我告訴過他不要吃土。」朱絲婷說道。

  「唔,這不會使他喪命的,朱絲婷,不過,對他也沒啥好處。」梅吉轉向兒子。 「戴恩,幹嘛吃土呢?」

  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這個問題。「它就在那兒,所以我就吃啦。要是它對我沒啥好處,為什麼它的味道還不錯呢?它的味道真好。」

  「不一定吧,」朱絲婷傲然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向你打包票,戴恩,真的。有些味道最好的東西是毒性最大的東西。」

  「舉個例子吧!」他針鋒相對地說。

  「糖蜜!」她洋洋得意地說道。

  戴恩曾在史密斯太太的食品室裡發現了一罐糖蜜,吃了許多,之後便大倒其胃。他承認了這個諷刺;可是卻反脣相譏。「我還活得好好的,可見它不是那麼有毒。」

  「那隻不過是因為你嘔吐了。要是你沒吐的話,早就死啦。」

  這是無可置辯的,他和他的姐姐個頭兒一般高,於是,他用胳臂友好的輓著她的胳臂,漫步穿過草坪,向他們的小房子走了過去。這小房子是他們的舅舅在枝葉低垂的花椒樹中建起來的。這地方對面的蜜峰對成年人來說是相當危險的,可事實證明對孩子來說卻毫無危險。蜜峰和他們相安無事。孩子們說,花椒樹是所有的村裡最好的樹。它們的氣味又乾爽又芬芳,樹上結滿了像葡萄似的、小小的粉紅色花簇,用手一捻壓,就變成鬆脆、氣味辛辣的粉片片。

  「戴恩和朱絲婷差別這樣大,可一起處得卻這麼好。」梅吉說道。「我一直對此驚訝不已。我不記得看見他們吵過架,儘管戴恩總是避免和朱絲婷這樣堅決,固執的人爭執,我真是不理解。」

  可是,菲的心中卻在想著別的。「老天爺,他簡直活脫像他父親。」她說道,望著戴恩一低頭鑽進了最低的前排花椒樹,從視線中消失了。

  梅吉覺得自己身上發冷,這幾年來一聽到人們說起這樣的話就抑制不住產生這種的反應。當然,這隻不過是她自己心裡發虛罷了。人們總是指盧克的。為什麼不是呢?盧克·奧尼爾和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基本相像、但是,當人們說起戴恩和他父親相像時,她雖然竭力掩飾,可還是做不到那樣自然。

  她竭力隨隨便便地吸了口氣。「你這麼想嗎?媽?」她漫不經心地晃著腳。 「我自己根本看不出來。戴恩的天性和生活態度根本不像盧克。」

  菲笑了起來。這笑聲是從鼻子裡出來的,但卻是真正的笑。她那雙由於年紀已老而顯得沒有生氣的、漸漸長起了白內障的眼睛停在了梅吉吃驚的臉上,顯得十分嚴厲、譏諷。「你把我當成傻子了嗎?梅吉?我指的不是盧克·奧尼爾。我的意思是,戴恩活脫是個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

  沉重。她的腳就像灌了鉛,落在了西班牙花磚地面上。灌了鉛般的身子在下沉,胸膛裡那灌了鉛般的心沉甸甸的。掙扎地搏動起著。跳呀,該死的,跳呀!為了我的兒子你必須跳。

  「什麼,媽?」她的聲音也像是灌了鉛。「什麼,媽,你說了些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啊!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

  「你知道多少個人的名字呀?盧克·奧尼爾決不會生那孩子的,他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兒子。他出生時,我一接過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那——為什麼你沒說什麼啊?為什麼等到他七歲的時候才發出這樣發瘋心的、毫無根據的指責呢?」

  菲把腿伸了出來,優雅地交疊起了雙腳。「我總算是老了,梅吉。人事滄桑不會再使我深受打擊。年老真是一種福氣啊。看到德羅海達恢復了生機,真是叫人高興,因此我心裡也覺得好多了。這些年來,我頭一次想說說話。」

  「好吧,我得說,當你決意說說話的時候,你實在應該明白挑個什麼樣的話題!媽,你說這樣一件事是絕對錯誤的。這不是事實!」梅吉絕望地說道,心裡拿不準,媽媽是打算繼續折磨她,還是同情她。

  突然,菲的手伸了過來,放在了梅吉的膝頭上,她在微笑著——既不是抱怨,也不是蔑視,而是一種令人不解的同情,「不要對我說謊,梅吉。你可以對普天下任何人說謊,但是不要對我說謊。什麼也不會使我相信盧克·奧尼爾是那孩子的父親。我不是傻瓜,我有眼睛。他身上沒有盧克的血統,根本沒有,因為實際上不可能有。他是那個教士的形象。看看他的那雙手,髮際在前額形成V型的那樣子,他的臉型和眉毛、嘴的形狀吧,甚至連他走路的姿態都像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梅吉,像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啊。」

  梅吉屈服了,現在她坐的姿勢鬆弛了下來,這姿勢表明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還有那眼睛中的冷漠。這是我自己最注意的一點。是那麼顯著嗎?大家都知道嗎,媽?」

  「當然不知道,」菲肯定地說道。「人們除了注意眼睛的顏色,鼻子的形狀,整個體材,別的就注意不到了。這些長得確實像盧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曾經觀察了你和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很多年。他不得不自飲苦酒,喝喝威士忌酒,而你則不得不跑開,所以,談到離婚的時候,你說什麼‘這是違背教規’是毫無道理的。你曾經渴望過違背比離婚更嚴重的教規。傷風敗俗,梅吉,你就是這麼回事。傷風敗俗!」她的聲音略帶著幾分嚴歷。「可他是一個固執的人。他一心想的是當一名教士;你可悲地成了一個第二位的人。哦,白痴!這對他毫無益處,對嗎?在發生某些事之前一那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罷了。」

  外廊的拐角處有人在敲著錘子,嘴裡不停地罵罵咧咧。菲縮了一下,渾身發著抖。「仁慈的上蒼啊,他們要是把紗網安好的話,我真是要謝天謝地了!」她又言歸正傳了。「你以為你嫁不成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才嫁給盧克的時候,就能把我騙過去嗎?我早就明白。你想讓他作新郎,而不是司儀的教士。後來,當他去雅典之前回到德羅海達的時候,你不在這裡,我就知道他早晚會找你去的。他在悉尼復活節慶祝活動會上,就像個悵然若失的少年似地徘徊傍惶著。梅吉,嫁給盧克是你採取的最聰明的行動。只要拉爾夫知道你盯住他不放,他就不想得到你;可是,當你成了別人的人時,他又拿出了一副畸型的自己不吃又不讓別人吃的樣子。當然,他確信他對你的依戀就像雪那樣純潔,但事實求是,他需要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對他是必不可少的。以前別的女人沒有這種力量,而且我想,將來也不會有的。奇怪的是。」菲帶著真正迷惑的神情說道。「我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瞧上了你什麼。不過我想,作母親的在沒有衰老到嫉妒年輕人的地步之前,對女兒總是有點兒視而不見的,朱絲婷之於你,正像你之於我。」

  她靠回了椅子上,輕輕地搖晃著,半閉著眼睛,但是,她就像個科學家看標本似地看著梅吉。

  「不管他看上你什麼,」她繼續說道,「那是在他頭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看上的,這種魅力一直使他著迷。他不得不正視的最困難的事就是你長大成人了。但是,當他來到這來,發現你已經離開,嫁了人的時候,他正視這個問題了。可憐的拉爾夫!除了尋找你之外:他別無選擇。而他確實找到了你,對嗎?你回到家裡的時候,在戴恩出生之前,我就知道了。一旦你得到了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就沒有必要再和盧克一起呆下去了。」

  「是的,」梅吉嘆息道,「拉爾夫找到我了。但對我們來說,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對嗎?我知道,他決不會心甘情願地放棄他的上帝的。正因為這樣,我決心得到我僅能從他身上得到的那一部分。那就是他的孩子,就是戴恩。」

  「就像聽到了回音一樣,」菲說著,刺耳地笑了起來。「你說這種話的時候,也許就像我一樣。」

  「法蘭克?」

  椅子吱嘎刺耳地響著,菲站了起來,在花磚地上踱了幾步,又走了回來,緊緊地盯著女兒。「哦,哦!梅吉,真是針鋒相對呀,是嗎?你知道有多久了?」

  「從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從法蘭克逃走的那時候起。」

  「他的父親是個已婚的人,他比我大得多,是一位有地位的政治家。要是我把他的名字告訴你,你就會讓出這個名字的。全新西蘭都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也許還有一兩個市鎮。不過為了說明問題,我就叫他帕克哈吧。毛利人[注]的話就是‘白人’的意思,不過這樣稱呼就行了。當然,現在他死了。我身上有一點兒毛利人的血統,可是法蘭克的父親是半個毛利人。這在法蘭克的身上是可以看出來的,因為他從我們倆的身上得到了這個特點。哦,可是我愛那個人!也許這是我們血統的感召力,我說不清。他很漂亮。身材高大,一頭黑髮,一雙最明亮的眼睛。他具有帕迪所沒有的一切——有文化,非常老練,極有魅力。我愛他到了瘋狂的程度。而且,我想,我決不會再愛另外一個人了。我是這樣長久地耽溺在這種幻覺中,我將它拋棄得太遲,太遲了!」她的聲音變了。她轉身望著花園。「有許多事情我是要負責的,梅吉、請相信我。」

  「這麼說,那就是你為什麼愛法蘭克勝過我們了。」梅吉說道。

  「我想是的,因為他是帕克哈的兒子,而其餘的是屬於帕迪的,」她坐了下來,發出了一陣古怪的、悲哀的聲音。「所以,歷史又重複了。告訴你吧,當我看到戴恩時,我暗自笑了。」

  「媽,你真是叫人驚奇的女人!」

  「我嗎?」椅子吱吱嘎嘎的響著,她往前一俯身子。「梅吉,我悄悄地告訴你一樁小秘密吧。不關是驚人還是平凡尋常,反正我是個不幸的女人。不管是因為這個還是因為那個,反正從我遇上帕克哈的那天起,我就開始了不幸。基本上是我的錯。我愛他,但是,他對我所做的對其他女人來說是決不會發生的。於是就有他法蘭克……我一心撲在法蘭克身上,忽視了你們,忽視了帕迪,他是我能碰上了最好的人!只是我沒有明白罷了。我總是一個勁兒地把他和帕克哈進行對比。哦,我感激他,除了發出他是個好人這外,沒有別的辦法……」她聳了聳肩。「哦,全部是舊話了。我想說的是,那是錯誤的。梅吉,你是明白的,對吧?」

  「不,我不明白。依我看,教會是錯誤的,只要看看她的教士們就可以和出這個結論了。」

  「真可笑,我們怎麼總是把教會當成女性呀。梅吉,你偷了一個女人的男人,就像我一樣。」

  「除了我以外,拉爾夫絕對沒有效忠任何一個女人。媽,教會不是一個女人。它是一個東西,一個機構。」

  「用不著費心在我面前為你辯護。我全部明白。那時候,我曾經和你想的一樣,對他來說離婚是辦不到的。他是他那個家族中能達到政治高位的第一流人物中的一個;他必須在我和他的家族之間進行選擇。男人怎能抵抗那種顯達的機會呢?就像你的拉爾夫選擇了教會一樣,對嗎?所以我當時想,我不在乎。我要從他那裡得到我能得到的東西,我終究會得到他的孩子,讓我去愛的。」

  可是,梅吉突然間對她母親能憐憫她感到惱火,對她那種麻煩都是自找的結論感到惱火。於是,她說,媽,我比你做的要巧妙得多。從我兒子的名字上誰也看不出什麼,甚至連盧克都在內。」

  菲從牙縫嘶嘶著。「呸!哦,那是靠不住的,梅吉!你想裝出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是嗎?哦,當初我的父親買通了我的丈夫,給法蘭克取了個名字,並且還把我趕走了,我也會打賭,認為你是決不會知道的!可你怎麼就知道了呢?」

  「那是我的事。」

  「梅吉,你會付出代價的。相信我吧,你會付出代價的。你不會比我更好。我以一個母親能碰上的最糟糕的方式失去了法蘭克;我連見他一面都不行,而我渴望見他一面……你等著吧!你會失去戴恩的。」

  「要是我有辦法的話,就不會失去的。你失去了法蘭克,那是因為他和爹和不來。可我卻能把他拴在德羅海達。我已經在逐步把他造就成一個牧工了,你怎麼看?他在德羅海達會安然無事的。」

  「那爹爹呢?斯圖爾特呢?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倘若戴恩打算走的話,你就無法把他留在這兒。爹爹約束不住法蘭克。這是事實。法蘭克是不可能被管住的。而假使你認為你,一個女人,能拴住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兒子,那才是錯打了算盤呢。這是合乎情理的,難道不是嗎?要是我們連他們的父親都栓不住的話,我們怎能希望保住兒子呢?」

  「我失去戴恩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嘴不嚴,媽。我可警告你,那樣我會先殺了你的。」

  「用不著操心,我是不值得上絞刑架的。你的秘密在我這兒是安全的;我不過是個有興趣的旁觀者罷了。是的,確實,我就是這樣一個旁觀者。」

  「哦,媽!是什麼使你那樣呢?為什麼要像那樣不肯屈服呢?」

  菲嘆了口氣。「是那些在你出生前發生的事情。」她凄婉地說道。

  可是,梅吉卻激烈地晃著拳頭。「哦,不,你不是因為那些事。你並沒有放棄和我時時翻那筆老賬的打算!廢話,廢話,廢話!聽見我的話了嗎,媽?你多半生都沉溺在這上面,就像一個蒼蠅在糖漿裡打滾一樣!」

  菲寬容地微笑著,著實感到愉快。「我以前常常想,養女兒怕不像養兒子那樣重要,可是我錯了。我很欣賞你,梅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從兒子身上根本得不到這種享受。女兒是相同的人,而兒子卻不是,你知道。他們只不過是我們裝配起來,供我們空閒的時候拆著玩的、無法自衛的玩偶罷了。」

  梅吉目不轉眼的望著。「你太冷酷了。那麼告訴我,我們是在哪裡走錯呢?」

  「一生下來。」菲說道。

  男人們成千上萬地返回了家園,脫下卡其布軍服和軟檐寬邊帽,換上了便服。依舊在執政的工黨理論始終緊盯著西部平原上的產業和附近的一些較大的牧場。在已經為澳大利亞盡了自己的一份力量的人們需要房子容納他們的所有物的時候,當國家需要對它的土地進行進一步的精耕細作的時候,這樣廣袤的土地屬於一個家族是不對的。在像美國一樣大的土地上有600萬人民,但是,600萬人中只有一小撮人頂著僅有的幾個姓氏,卻占著廣闊的土地。最大的一批產業必須再進一步細分,必須放棄一些田疇,給那些戰爭中的老兵。

  布吉拉從15萬公頃減到了7萬公頃;兩個退役的士兵各得了馬丁·金的40萬公頃的土地,舍德納·胡尼施地方有12萬公頃的土地,因此,羅斯·麥克奎恩失去了6萬公頃,捐獻給了另外兩個退役士兵。事情就是這樣進行著。當然,政府給了這些牧場主賠償,儘管價格比公開的市場要給得低。這是使人痛心的。哦,這是使人痛心的。再多的爭論也說服不了堪培拉,像布吉拉和魯德納·胡尼施這樣大的產業將要被瓜分,由於基裡地區有許多不到5萬公頃的、興旺發達的農場,因此,誰也不很需要這個,這是不言而喻的。

  最傷人心的是人們得知這一次似乎非得安排那些退役士兵不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大名數的大牧場曾經歷過這樣的部分再分配,可是乾得拙劣。那些初出茅廬的牧場主沒有受過訓練,也沒有經驗;漸漸的,那些牧羊場主們用最低的價格從灰心喪氣的老兵手中買回了被竊取的土地。這一回,政府準備自己出資訓練和教育這些新的定居者。

  幾乎全部牧羊場主都是狂熱的農民黨成員,根據原則厭惡工黨政府,認為它和工業城市中的藍領除級、工會分子和毫無責任心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是一回事。最使人痛心疾首的,是看到著名的工黨擁護者克利里家那令人咋舌的德羅海達的廣田漠野卻一分也丟不掉。因為天主教會擁有它,它自然就免於被分掉了。堪培拉方面聽到了這些喧囂,但不為之所動。對於那些一直認為他們是這個國家最強有力的院外集團的牧羊場主們來說,這是難以忍受的,而在堪培拉掌權的人則發現政權的運用不能和心應手。澳大利亞是個相當鬆散的聯幫制國家,聯幫政府事實上是沒有權力的。

  這樣,德羅海達就像利利帕特[注]世界上的巨人那樣繼續經營著百萬公頃中的每一塊土地。

  雨時有時無,有時很適當,有時太多,有時太少;但是謝天謝地,再也沒碰上像那樣的大旱。羊的數量漸漸增長起來了,羊毛的質量比旱前也提高了,剪羊毛無需特別熟練的技藝、飼養牲畜是一件「招財進寶」的事情。人們談到了養兔場附近的霍頓·裡戈為了拿到在悉尼舉辦的復活節慶祝活動上公羊和母羊的頭獎而和他的雇主麥克斯·福基納開始了積極的竟爭、羊毛的檢格開始上升,隨後便扶搖直上。歐洲,美國和日本都渴望得到澳大利亞所能生產的每一批細羊毛。其他國家的那些較粗劣的羊毛是做厚重織物、地毯和毯子的;只有來自澳大利亞的那種發著絲光的長纖維才能做了極細的、手感像最柔軟的草坪一樣的羊毛織物。而新南威爾士州的黑填平原的西南的昆士蘭州出產的羊毛是這類羊毛中的極品。

  就好像經過了所有這些劫難之後,應得的報償已經到來。德羅海達的盈利完全出人意料地猛增。每年都有數百萬鎊。菲坐在寫字檯旁,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鮑勃在花名冊上又添了兩名牧工。要不是因為這鬧免災的話,放牧的條件本來是很理想的,但是兔子危害之烈還不減往年。

  在莊園裡,生活突然變得愉快起來。鐵紗網把花蠅都擋在了德羅海達的房子之外;現在,蒼蠅又多了起來,大家對它們的出現已經司空見慣了;他們感到驚奇,沒有蒼蠅他們怎樣倖存下來的。現在,人們在熱天裡能夠在戶外廊子中和搖曳的紫藤葉下吃著東西了。

  青蛙也喜歡這些鐵絲網。它們是些小東西,綠色中帶著淡淡一層閃亮的金光。它們用有吸附力的腳慢慢爬到鐵紗網的方面,不動聲色地凝視著吃飯的人。一隻青蛙會驀地一跳,抓住一隻幾乎比它還要在的蛾子,利用慣性重新站住腳,露出三分之二的蛾子在它那塞得過滿的嘴裡拼命地撲打著。青蛙完全吞下一隻蛾子的時間之長使戴恩和朱絲婷覺得很有趣,他們一本正經地盯著鐵紗網的外面,每十分鐘蛾子便有一點被吞下去。那蛾子的殘喘苟延了很長時間,而且當翅尖的最後一部分被吞沒的時候,它還不時掙扎一下呢。

  「哎呀!什麼樣的結局呀!」戴恩咯咯地笑著。「想不到你的一半在被消化的時候,另一半還活著。」

  貪婪地讀書——這是德羅海達的愛好——使奧尼爾的兩個孩子在小小的年齡使掌握了大量的詞彙。他們十分聰敏,對一切都很注意,都感興趣。生活對他們來說基本上是愉快的。隨著他們個頭兒的長高,他們也得到良種的小馬;他們在史密斯太太那綠色的炊事桌上做著和他們相稱的功課,他們在花椒樹下的小房子裡玩耍,他們有自己寵愛的貓和狗,甚至還有一隻心愛的雜色大金絲雀,它步態優美地在皮條上走動著,一叫它的名字,它就答應。他們最寵愛的是一隻粉紅色的小豬娃,像狗一樣的聰明,名叫伊格一皮格。

  由於遠離都市的擁擠喧囂,他們很少得病,從來沒有傷過風或得過流感、梅吉非常害怕小兒麻痺證、白喉,以及不知來自何方的、能奪去孩子生命的一場病症。因此,不管是什麼疫苗,他們都注射。這是一種令人稱心如意的生活,充滿了體力上的充沛和精神上的興奮。

  在戴恩10歲,朱絲婷11歲的時候,他們被送到悉尼的寄宿制學校去了。按照傳統,戴恩去了裡佛繆學校,朱絲婷去了金科帕爾學校。當梅吉第一次把他們送上飛機的時候,看著他們那蒼白而勇敢的小臉從機艙窗口外望著,揮動著手帕,以前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她極想和他們一起去,親眼看著他們住進新居。但是,反對的意見如此強烈,她屈服了。從菲到詹斯和帕西,人人都說讓他們自己行事要好得多。

  「不要溺愛他們,」菲嚴厲地說道。

  但是,當DD—3型飛機揚起一團塵霧,搖搖晃晃地飛上了閃光的天空時,她確實覺得自己就像變了個人。失去戴恩使她的心碎了,而想到失去朱絲婷則很淡摸。對於戴恩,她在感情上沒有什麼矛盾的地方,他所表現出來的歡快、平和的天性和那公認的愛,就像呼吸那樣自然。可朱絲婷卻是個既可愛又可怕的怪物。人們不由得不愛她,因為她身上有許多可愛之處:她的力量、正直、自信——許許多多東西。麻煩在於,她既不容易像戴恩那樣接受愛,也沒有梅吉所需要的那種渴望愛的情感。她不平易近人,也不愛開玩笑;她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可悲的習慣,而且似乎主要對她母親是這樣的。梅吉在她身上發現了許多令人惱火的、與盧克相同的地方。不過,朱絲婷至少不是一個守財奴。這可真是謝天謝地啊。

  一條興旺的航線就意味著孩子們所有的假期,哪怕是最短的假期,都可以在德羅海達度過。但是,經過初期的判斷之後,發現兩個孩子都喜歡上學。回過一次德羅海達之後,戴恩總是想家、可是朱絲婷卻喜歡呆在悉尼,就好像她一直住在那裡似的。在德羅海達度假的時候,她總是渴望回到那座城市去。裡佛繆教會學校是是個令人神往的地方。不管是在教室裡,還是在操場上,戴恩都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學生。另一方面,金科帕爾修女院學校肯定是一個毫無樂趣的地方;像朱絲婷那樣目光銳利、伶牙利齒的人是不會受到喜愛的。她比戴恩高一個年級,也許兩個人中,她是個更好一些的學生,但只是在課堂上。

  1952年8月4日的《悉尼先驅晨報》非常有趣。一整頁頭版只登了一幅照片,通常這一版都是登一些文學性的短文和重大事件,發表當日趣聞軼事的。而那天的照片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英俊的肖像。

  目前充任羅馬教廷國務大臣助手的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大主教閣下,今日已被教皇庇護七世陛下封為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

  拉爾夫·拉烏爾·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從1919年7月以新任命的教士赴澳直到1938年3月去梵蒂岡為止,曾長期地、傑出地將羅馬天主教廷與澳大利亞聯繫在一起。

  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於1893年9月23日生於愛爾蘭共和國,是一個血統可以追溯到拉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家庭的次子。這個家族是隨征服者威廉一世的隊伍到了英國來的。根據傳統,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加入了教會。他在17歲時進入神學院,受委任派至澳大利亞。最初幾個月,他在溫尼穆拉的迪奧西斯為前主教邁克爾·克萊比服務。

  1920年6月,他調至新南威爾土州西北的基蘭博當牧師。嗣後被任命為神父,繼續留任基蘭博,直至1928年11月。從那時起,他成了克盧尼·達克大主教閣下的私人秘書。最後又任教皇使節,迪·康提尼—弗莫斯紅衣主教閣下的私人秘書。當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調往羅馬,在梵蒂岡從事他那引人注目的生涯時,德·布裡克薩特主教被擢升為大主教,並作為教皇使節從雅典返回澳大利亞。他擔任梵蒂岡的這項重要職務,直到1938年調往羅馬;從那時起,他在羅馬天主教廷的中心統治集團中的上升是引人注目的。他現年58歲。據悉是決定教皇政策的少數幾個有活動能力的人之一。

  一名《悉尼先驅晨報》的代表和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以前在基蘭博地區的一些教區居民進行了交談。人們還清楚地記得他,並且懷著鍾愛的心情。這個富庶的牧羊區由於其堅定的宗教信仰而素為羅馬教廷所重視。

  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創立了「聖十字叢林文學藏書協會」,基蘭博的律師哈裡·高夫先生說:「尤其在當時,這是一項著名的服務。已故瑪麗·卡森夫人首先慷慨捐助,在她去世之後,由紅衣主教本人揖助。他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們和我們的需要。」

  「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是我生平所見過的最英俊的人,」目前新南威爾士最大、最鼎盛的牧場德羅海達的老前輩,菲奧娜·克利里太太說。「在基裡期間,他是他的教區居民的一個巨大的精神支柱,特別是對我們德羅海達人。正如你所知道的,這個地方是屬於天主教會的。在洪水泛濫期間,他曾幫助我們轉移牲畜;在火災期間,他趕來援助我們,儘管只是為了埋葬我們的死者。事實上,從各方面來說他都是一位傑出的人,比我所遇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有魅力。人們可以看出,他是註定要做大事情的人。雖然他離開我們已經有20多年了,可是我們卻清楚地記得他。是的,我想,說基裡附近有人依然十分懷念他,這不是假話。」

  戰急期間,德·布裡克薩特大主教忠誠地、堅貞不渝地為教皇服務。由於對陸軍元帥阿爾伯特·凱瑟林施加影響,在意大利已成為德國的敵人之後,仍然使凱瑟林元帥做出決定,使羅馬保持不設防城市的地位。因此,拉爾夫大主教備受讚揚。與此同時,徒勞地要求同樣特權的佛羅倫薩市則損失了許多寶物。這些寶物只是由於德國人戰敗才得以復還。戰後時期,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立即幫助成千上萬名顛沛流離的人在新的國家中找到了收容處,尤其熱情地支持澳大利亞的移民事務。

  儘管從出生地的角度來說,他是一個愛爾蘭人,儘管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似乎將不會像他在澳大利亞時那樣發揮影響,我們依然感到,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澳大利亞認為這位名人是屬於她的。這種感覺也許是恰當的。

  梅吉把報紙遞還給了菲,衝著她的母親苦笑著。

  「正像我對《先驅報》記者說過的那樣,人們得向他表示祝賀。他們沒有發表這話,是吧?儘管他們幾乎逐字逐句地發表了你那一小段詞。你的話多刺人吶!我終於知道朱絲婷是從哪裡繼承下這個特點的了。我懷疑有多少人能讀懂你說的那番話字裡行間的意思!」

  「不管怎麼樣,要是他看到的話,他會懂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咱們?」梅吉嘆息道。

  「毫無疑問。他畢竟還是抽空親自支配德羅海達的事務呀。梅吉,他當然記得我們。他怎麼能忘掉呢?」

  「真的,我曾經忘掉過德羅海達,我們正處在賺錢的頂峰,對吧?他一定很高興。在拍賣的時候,咱們的羊毛一磅頂一磅,今年德羅海達的羊毛股票一定使金礦都相形見絀。人們都說羊毛如金呢。光是剪小羊的毛,就超過400萬鎊了。」

  「梅吉,不要冷嘲熱諷,這和你不相配。」菲說道;這些天來,她對梅吉流露出了尊重和鍾愛的神態,儘管常常使梅吉略感到羞慚。「咱們幹得夠好的了,不是嗎?別忘了,無論好歹,咱們每年都是賺錢的。難道他沒有給鮑勃10萬鎊,給我們每個人5萬鎊作為獎金嗎?要是他明天把我們趕出德羅海達的話,即使是今天這種飛漲的地價,我們也買得起布吉拉了。而他給了你的孩子多少錢呢!成千上萬的呀?對他要公平一些。」

  「可是我的孩子卻不知道,也不會發現的。戴恩和朱絲婷將會長大成人,以為他們必須得自己去闖世界,用不著受親愛的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恩惠。想不到他的第二姓是拉烏爾!極富於諾曼底味兒,是嗎?」

  菲站了起來,走到火邊,把《先驅報》的頭版扔進了火焰中。拉爾夫·拉烏爾·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衝著她戰慄著,眨著眼,隨後便消失了。

  「梅吉,要是他回來的話,你會怎麼辦呢?」

  梅吉嗤之以鼻。「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許會的。」菲莫測高深地說道。

  11月,他回來了。極秘密地回來了,任何人都不知道。他親自開著一輛阿斯頓·馬丁牌賽車。從悉尼一路而來。澳大利亞的新聞界絲毫風聲也沒得到,所以,在德羅海達誰也沒有想到他會來。當汽車停在房子一側的礫石的地面上時候,四周靜蕩蕩的空無一人。顯然,誰都沒有聽見他的到來,因為沒人從外廊裡走出來。

  從基裡來的一路上,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感情、呼吸著叢林、綿羊、和在晨光下不停地閃動著乾草的氣息。袋鼠和鴯鶓,白鸚鵡和大晰蜴,成千上萬的昆蟲嗡嗡叫著,盤旋著;螞蟻排著隊穿過道路尋找糖漿;到處都是矮矮胖胖的綿羊。他是這樣熱愛這個地方,不知為什麼,這和他所熱愛的一切都是如此水乳交融;過去的那些年月似乎根本不能將這一切從他心頭抹去。

  只有防蠅網和以前不一樣了,不過,他注意到大宅面向通往基裡那條道路的廊子沒有像其他地方那樣被擋起來。朝著這個方向的只有洞開的窗戶,他覺得很有意思。當然啦,她是對的。一大片紗網會破壞這座可愛的喬治時期房屋正面的造型。這些魔鬼桉高壽幾何了?一定是80年前從邊疆地區移植來的。那枝葉亢張地紫茉莉藤是一團搖曳不定的黃銅色和紫紅色。

  時序已入夏季,再過兩個星期就到聖誕節了。而德羅海達的玫瑰正開得熱鬧。到處都是玫瑰花,粉紅的、白的、黃的,那深紅的恰似胸膛裡的鮮血,猩紅的亞賽紅衣主教的法衣。蔓生在一派蔥蘢掩映的紫藤中的玫瑰是無精打采的粉紅色和白色,藤蔓從廊子的頂棚垂下來,落在鐵紗網上,親昵地緊附入二樓的黑色百葉窗,延展的捲鬚越過它們伸向天空。現在。水箱架被掩蓋的幾乎看不到了,水箱本身也是一樣。在玫瑰花中到處都有一種顏色。一種淡淡的粉灰色。是玫瑰灰嗎?對,這就是這種色彩的名稱。一定是梅吉種的,一定是梅吉。

  他聽到了梅吉的笑聲,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裡,心中充滿了恐懼。隨後,他邁步向那聲音的方向走去,向著那悅耳的咯咯笑聲走去。她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是這麼笑的。就在那兒!在那邊,在花椒樹房一大片粉灰色的玫瑰花叢後面。他用手拔開了怒放的花簇,馥鬱的馨香和那笑聲使他頭腦在暈眩。

  可是,梅吉不在那裡,只有一個男孩蹲在蔥翠的草坪上,逗著一頭粉紅色的小豬。它正在拙手笨腳地奔向他,他迅速地側身退著。那孩子沒有發覺他的觀眾,他甩著閃閃發光的頭,大笑著。梅吉的笑聲是從那生疏的喉嚨裡發出來的。拉爾夫紅衣主教下意識地放開了玫瑰花枝,邁步穿過了它們,也不有注意上面的棘刺。那少年約摸12到14歲之間,正處在發育期前夕。他抬起頭來,嚇了一跳;那隻豬尖叫著,緊緊地捲起尾巴,逃之夭夭了。

  這小夥子除了一條卡其布短褲之外,什麼都沒穿,赤著腳,皮膚呈金棕色,像絲緞一樣光滑。那細嫩的、孩子般的身體已經隱約可以看出將來會長成一副強健有力的寬肩膀,小腿和在腿的肌肉發達,腹部扁平,臀部狹窄。他的頭髮有點兒長,蓬蓬鬆鬆地捲曲著,恰似德羅海達那褪了色的草地,厚密得出奇的黑睫毛中間動著熱烈的藍眼睛。那樣子就像是一個非常年輕的、逃出天庭的天使。

  「哈囉。」那孩子微笑著說道。

  「哈囉。」拉爾夫紅衣主教說道,發現那微笑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你是誰呀?」

  「我是戴恩·奧尼爾,」那孩子答道。「你是誰?」

  「我的名字叫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

  戴恩·奧尼爾。那麼,他是梅吉的孩子了。她終於沒有離開盧克·奧尼爾,她已經回到他的身邊了,生下了這個本來也許是他的漂亮的小夥子,倘若他不是首先捨身教會的話。當他和教會結合的時候,他是多大來著?比這孩子大不了多少。還不太成熟呢。要是他當年等一等的話,這孩子幾乎肯定是他的了。別胡扯啦,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要是你沒有和教會結合的話,你就會留在愛爾蘭養馬,根本不會知道你的命運將如何,決不會知道德羅海達或梅吉·克利里的。

  「我能為你效勞嗎?」那孩子溫文爾雅地問道,那輕快優雅的步伐拉爾夫能認得出來。他覺得那步態和梅吉一樣。

  「戴恩,你父親在這裡嗎?」

  「我父親?」那漆黑、纖細如畫的眉毛皺了起來。「不,他不在這兒。他從來沒到這兒來過。」

  「哦,我明白了。那你媽媽在這兒嗎?」

  「她到基裡去了,但是過一會兒就會回來的。不過,我姥姥在家。你願意去看看她嗎?我可以給你帶路。」那雙像藍菊一樣藍的眼睛盯著他,時張時開眯上。 「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我聽說過你。啊!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閣下,對不起!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儘管他脫下了教士的服飾,穿上了他所喜愛的靴、馬褲和白襯衫,可那紅寶石的戒指仍然戴在手指上,只要他活著,是永遠不會摘下來的。戴恩·奧尼爾跪了下來,用自己那細嫩的手,恭而敬之地吻著那隻那隻戒指。

  「好啦,戴恩。在這裡我不是德布掩克薩特紅衣主教,在這裡我是你母親和外祖母的朋友。」

  「對不起,閣下,本來我一聽到你的名字就應該認出你的。我們在這裡常常說到這個名字。只是你的發音稍有些不同,你的教名使我糊塗了。我知道,媽媽見到你一定會非常高興。」

  「戴恩,戴恩,你在哪兒?」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喊著;這聲音非常深沉、喑啞得使人著迷。

  低垂的花椒樹枝被分開,一個約摸15歲的姑娘彎腰而入,又直起了身子。從那雙令人驚訝的眼睛上,他馬上就知道她是誰了。這是梅吉的女兒。長滿了雀斑,尖臉兒,鼻眼秀小,完全不像梅吉,令人失望。

  「哦,哈囉。對不起,我不知道來了客人。我是朱絲婷·奧尼爾。」

  「朱茜[注],這是德·布衛薩克特紅衣主教!」戴恩高聲耳語道。「吻他的戒指去,快!」

  那雙色澤很淡的眼睛閃著輕蔑的光。「戴恩,你真是個宗教迷。」她根本沒打算放低聲音地說道。「吻戒指是不衛生的:我可不願意吻。此外,我們怎麼知道這位就是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呢?我看他倒像是個老派的牧場主。你知道,就跟戈登先生一樣。」

  「他是,他是!」戴恩堅持道。「朱茜,請仁慈些!對我好些!」

  「我會對你好的,但只對你。可是,即使是為了你,我也不願吻那戒指。令人作嘔。我怎麼知道最後一個吻它的是誰?他們興許還得了感冒呢。」

  「你用不著非吻我的戒指不可,朱絲婷。我是在這兒度假的:眼下我不是紅衣主教!」

  「那好,因為我要坦率地告訴你,我是個無神論者。」梅吉·克利里的女兒鎮定地說道。「在金科帕爾學校呆了四的之後,我認為宗教完全是一大套騙人的東西。」

  「那是你的特權,」拉爾夫主教說道;極力作出像她那樣莊嚴、認真的樣子。 「我可以去找你們的外祖母嗎?」

  「當然可以。需要我們嗎?」朱絲婷問道。

  「不,謝謝。我認識路。」

  「好吧。」她轉向她的弟弟,可眼睛依然在盯著來訪者。「來,戴恩,幫幫我。來呀!」

  可是。儘管朱絲婷使勁地拉他的胳臂,戴恩還是留在那裡望著拉爾夫紅衣主教那高大、挺直的身影消失在玫瑰花叢的後面。

  「戴恩,你真是個傻瓜。他有什麼特別稀罕的?」

  「他是一位紅衣主教啊!」戴恩說道。「想想吧!一個活生生的紅衣主教在德羅海達!」

  朱絲婷說:「紅衣主教是教廷的權貴,我想你是對的,這是相當了不起的事。可是,我不喜歡他。」

  菲除了坐在寫字檯旁,還會在什麼地方呢?他邁步穿過窗式門,走進了客廳。這幾天,打開一扇鐵紗網還是必要的。她一定聽到了他的聲音,可還是繼續工作著,彎著後背,那頭可愛的金髮已經變成銀絲了。他費了好大勁兒才記起來,她一定足足有72歲了。

  「哈囉,菲。」他說道。

  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發現她的神色有某種變化,他無法準確地肯定這種變化實質上說明了什麼;她的神態還是那樣冷淡,但同樣還是另外一些神情在其中。似乎柔和剛毅同時在她身上並存著,變得更富於人情味兒了,然而這是一種瑪麗·卡森式的人情味。上帝啊,這些德羅海達的女家長!當輪到梅吉的時候,她也會這樣嗎?

  「哈囉,拉爾夫。」她說道,就好像他每天都在邁進這些門似的。「見到你很高興。」

  「見到你也很高興。」

  「我不知道你在澳大利亞。」

  「誰都不知道。我度幾個星期的假。」

  「我希望,你會和我們在一起的吧?」

  「還能去哪兒呢?」他的眼睛在豪華的牆壁上掃動著,停在了瑪麗·卡森的畫像上。「你知道,菲,你的情趣真是無懈可擊,毫無差錯。這個房間可以和梵蒂岡的任何東西相匹敵。那些帶玫瑰花的黑色橢圓形圖案是一種天才的手法。」

  「喲,謝謝你啦!我們竭盡了我們卑微的努力。就個人而言,我喜歡那間餐廳。自從上回你到這兒以來,我又把它布置了一遍。有粉紅、白色和綠色。聽起來很可怕,可是待會兒你看看吧。儘管我不知我為什麼要這樣試一試。這是你的房子、對嗎?」

  「只要有一個克利里家的人活著,就不是,菲。」他平靜地說道。

  「真叫人感到安慰。唔,自從離開基裡以後,你肯定是平步青雲了,對嗎?你看到《先驅報》上關於你高升的那篇文章了嗎?」

  他畏縮了,「看過。你的嘴真夠尖刻的,菲。」

  「是啊,更重要的是,我對此很得意。這些年來,我緊閉著嘴,從來不置一辭!我不知道我在懷念些什麼。」她笑了笑。「梅吉在基裡,不過一會就要回來了。」

  戴恩和朱絲婷穿過窗式門走了進來。

  「姥姥,我們可以騎馬到礦泉那兒去嗎?」

  「你們是知道規矩的。除非你們是母親親口答應,否則不許騎馬。我很遺憾,可這是媽媽的命令。你們的禮貌都到哪去了?過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客人。」

  「我已經碰到過他們了。」

  「噢。」

  「我本來以為你在寄宿學校呢。」他微笑著對戴恩說道。

  「12月份的時候不去,閣下。我們有兩個月的假——是暑假。」

  年頭隔得太久了,他已經忘記了南半球的孩子們在12月和1月要度一個很長的假期。

  「閣下,你打算在這裡呆很長時間嗎?」戴恩依然感到著迷,他問道。

  「戴恩,閣下能呆多久就會和我們呆多久的,」外祖母說。「不過我想,他會發現,總被人稱為閣下是會有點我厭煩的。叫什麼好呢?拉爾夫舅舅?」

  「舅舅!」朱絲婷嚷了直來。「你知道,‘舅舅’這個稱呼是違背家裡的規矩的,姥姥!我們的舅舅只有鮑勃、傑克、詹斯和帕西。因此,那就是說應該叫他拉爾夫。」

  「不要無理,朱絲婷!你的禮貌都跑到哪去了?」菲指責道。

  「不,菲,這很好,我倒願意人人都簡簡單單地管我叫拉爾夫呢,真的。」紅衣主教很快地說道。這古怪的小傢伙,為什麼她這樣討厭我呢?

  「我不幹!」戴恩氣咻咻地說道。「我不能只叫你拉爾夫!」

  拉爾夫紅衣主教穿過房間,雙手抓住了那裸露的肩頭,低頭笑著、他那雙湛藍的眼睛非常和善,在屋子的陰影中顯得十分鮮艷。「你當然可以,戴恩。這不是一樁罪孽。」

  「來,戴恩,咱們回小房子去吧。」朱絲婷命令道。

  拉爾夫紅衣主教和他的兒子轉向了菲,一同看著她。

  「真沒法子!」菲說道。「去吧,戴恩,到外邊玩去,好嗎?」她拍了拍手。 「真吵人!」

  孩子們跑去玩了,菲慢慢地轉向了她的帳薄。拉爾夫紅衣主教很憐憫她。便說他要到廚房去。這地方變化真是太小了!顯然,燈光照明還是依舊。依然彌漫著蜂蠟和大花瓶中插著的玫瑰的芳香。

  他呆在那裡和史密斯太太,女僕們談了很久。他離開後的這些年裡,她們已經老多了,但不知為什麼,比起菲來,年齡和她們顯得很相配。很幸福,她們就是這樣的。真的,幾乎是完美無缺的幸福。可憐的菲,她是不幸的。這使他急於看到梅吉。看看她是否幸福。

  可是,在他離開廚房的時候,梅吉還沒有回來。於是,他便穿過院子,向小河漫步而去,以此消時間。墓地是多麼寧靜啊;陵墓的圍牆上有六塊青銅飾板,和上次來這裡時一模一樣。他一定要看到自己葬在這裡,返回羅馬以後,一定要做出這項指令。在陵墓附近他看到了兩座新玫,一座是園丁老湯姆的,另一座是一個牧工的妻子的,這個牧工從1945年起就被雇用了。此人一定有某種貢獻。史密斯太太認為他會繼續在在這裡和他們呆下去的;因為妻子就躺在這裡。中國廚師那合於祖制的傘形墓由於這些年毒烈的陽光已經褪色了,從最初他的記得的那種濃淡不一定威嚴的紅色褪成了眼下這種粉中透白的顏色,幾乎是玫瑰灰。梅吉,梅吉。你在我之後又回到了他的身邊,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天氣暑熱難當;飄來了一陣微風,拂動了小河邊的依依垂柳,搖動著中國廚師傘狀墓上的鈴鐺,發現哀然低徊的響聲。「坦克斯坦德·查利,他是一個好人。」 這行字跡已漫淡失色,實際上難以辨認了。哦,這親戚是對的,墓場應該沒入大地母親的胸膛中去。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退出人類的生活,直到完全消失,只有清風才記得它們,為它們而嘆息。他不願意被安葬在梵蒂岡的地下墓穴裡,置身在與他相同的人之中。他願意葬在這裡,在真正生活著人們中間。

  他轉過身來,眼光重疊了大理石天使那灰藍色的眼神。他舉起一隻手,向它打了一個招呼,眼光又越過草地,望著大宅。梅吉,她來了,腰身苗條,生氣勃勃,穿著馬褲,和一件與他的一模一樣的男式內襯衫,後腦勺上扣著一個男式的灰氈帽,腳蹬一雙棕黃色的靴子。她就像是一個翩翩少年,像她的兒子,那本來應該是他的兒子。

  他是一個男人,當他將來也躺在這裡的時候,世上不會留下任何活著的東西證明他的存在。

  她來了;跨過了白欄桿,越走越近,他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雙仍然十分美麗、緊緊抓住了他的心的、秋水一般的灰眼睛。她的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冤家就在他的懷抱之間,就好像他未曾離開過她似的,那生氣盎然的嘴就在他的嘴下,不是在做夢,長相思啊,長相思。這是另一種神聖的東西,像大地一樣神秘而不可測,和上天毫無相干。

  「梅吉,梅吉。」他說著,他的臉貼著她的頭髮,她的帽子落在了草地上;他的雙臂摟著她。

  「這似乎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對嗎?什麼都沒有改變。」她合上雙眼,說道。

  「是的,什麼都沒有改變。」他說道,深信這話。

  「這兒是德羅海達,拉爾夫。我曾警告過你,在德羅海達,你是我的,不是上帝的。」

  「我知道。我承認這一點,可是我來了。」他把她拉倒在草地上。「為什麼,梅吉?」

  「什麼為什麼?」她的手扶摩著她的頭髮:現在,這頭髮比菲的還要白,依然是那樣厚密,依然是那樣美麗。

  「你為什麼又回到了盧克身邊?給他生兒子?」他嫉妒地問道。

  從那明亮、灰色的窗口中是可以窺見她的靈魂的,而好的思想卻瞞過了他。 「他強迫我的,」她溫和的說道。「只有一次,可我就有了戴恩;所以我並不感到遺憾。戴恩是我值得花任何代價去得到的」

  「對不起,我沒有權利說的。我把首要的位置給了戴恩,是嗎?」

  「沒錯,你是這樣做的。」

  「他是個極好的孩子。他長得像盧克嗎?」

  她偷偷的樂了,猛地躺在草地上,把她的手放進了他的襯衫,貼在他的胸膛上。 「實際上並不像。我的孩子看上去既不像盧克,也不大像我。」

  「我愛他們,因為他們是你的孩子。」

  「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多情善感。年齡和你很相配,拉爾夫,我早知道會這樣的,我曾希望我能有機會看到你的這種樣子。我已經認識你30年了!好像只有30天似的。」

  「30年?有那麼久嗎?」

  「我41歲了,親愛的,所以肯定是這樣的。」她站了直來。「我是被一本正經地打發來叫你進屋去的。史密斯太太正在擺著向你表示敬意的好茶呢。等過一會兒茶涼一涼,還有烤得嘛啪啪響的豬腿。」

  他和她一起慢慢地走著。「你兒子的笑聲就和你一樣,梅吉。他的笑聲是我到德羅海達後聽到的第一個人的聲音。我還以為是你呢,便走去找你,可是卻發現是他。」

  「這麼說他是你在德羅海達看到的第一個人(口羅)。」

  「嗯,是的,我想是的。」

  「拉爾夫,你覺得他怎麼樣?」她著急地問道。

  「我喜歡他,他是你的兒子,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能不喜歡呢?可是,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你的女兒沒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她也不喜歡我。」

  「說起來朱絲婷是我的女兒,可她卻是個脾氣壞到家的女人。在我這麼大年紀也學會罵人,這很大程度上要感謝朱絲婷哩。而你的影響,有一點兒,盧克的,有一點兒,戰爭的,也有點兒,它們一起發作起來,該多有意思啊。」

  「梅吉,你已經變多了。」

  「我嗎?」那柔軟豐滿的嘴一彎,笑了。「我不這麼想,真的。這只是由於大西北使我厭倦了,就像莎樂美[注]揭去了七層面紗一樣,剝去了一切偽裝。或者說是像剝洋蔥一樣,朱絲婷就愛這樣形容。那孩子沒有什麼詩意。拉爾夫,我還是往日的那個梅吉,只是更赤裸裸了。」

  也許是這樣吧。」

  「啊,可是你變了,拉爾夫。」

  「什麼樣的變化呢,我的梅吉?」

  「就像是日益剝刨蝕的受人尊重的雕像,從上往下看,令人失望。」

  「是的。」他啞然失笑。「想想吧,有一回我曾經輕率地說你不會有任何非凡的東西呢。我收回這話。你還是同一個女人,梅吉。同一個!」

  「你怎麼啦?」

  「不知道。我發覺過教會的偶像是泥做的嗎?我是出賣了我自己,付出了高昂的精神代價而換取物質利益嗎?我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嗎?」他蹩起了眉頭,仿佛很痛苦。「一句話,也許就是這麼回事。我是一堆陳腐的東西。梵蒂岡的世界是一個古老、酸腐、僵化的世界。」

  「我更現實一些,而你當年卻根本不明白。」

  「真的,我當時是無能為力的。我知道我應該到什麼地方去,可是我辦不到。和你在一直我也許是一個好男人,雖然不會這樣威儀赫赫。可是我偏偏做不到,梅吉。哦,我多希望能使你明白一點啊!」

  她的手偷偷地摸著他裸露著的胳臂,非常輕地摸著。「親愛的拉爾夫,我是明白這個的。我明白,我明白……我們各人心中都有某些不願摒棄的東西,即使這東西使我們痛苦和要死。我們就是我們,就是這樣,就像古老的凱爾特傳說中那胸前帶著棘刺的鳥,泣血而啼,嘔出了血淋的心而死去。因為它不得不如此,它是被迫的。有些事明知道行不通,可是咱們還是要做。但是,自知這明明不能影響或改變事情的結局,對嗎?每個人都在唱著自己那支小小的曲子,相信這是世界從未聆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難道你不明白嗎?咱們製造了自己的荊刺叢,而且從不停下來計算其代價。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痛苦的煎熬,並且告訴自己。這是非常值得的。」

  「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痛苦。」他低頭瞟了一眼她的手,那手如此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胳臂,使他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為什麼要痛苦呢,梅吉?」

  「問上帝吧,拉爾夫,」梅吉說道。「他有播種痛苦的權力,對嗎?他創造了我們。他創造了整個世界。因此,他也創造了痛苦。」

  鮑勃、傑克、休吉、詹斯和帕西回來吃飯了,因為是星期六的晚上。明天,沃蒂神父按預定要來做彌撒,可是鮑勃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誰也不會去聽彌撒了。這是一個毫無惡意的謊言,是為了不走漏拉爾夫紅衣主教的風聲。這五位克利里家的小夥子比有前更像帕迪,更顯老了,說話也更慢聲慢氣,就像土地那樣堅韌持久。他們多愛戴恩哪!他們的眼睛好像一刻也不離開他,甚至他去睡覺時,也要從這個房間目送著他。看到他們生活在一起,等待著他長大到能夠和他們一起在德羅海達奔馳的那一天、心裡是很受用的。

  拉爾夫紅衣主教了發現了朱絲婷滿懷敵意的緣由,戴恩對他著了迷,渴望聽他說話,總是纏在他的身邊;朱絲婷嫉妒壞了。

  孩子上樓去之後,他望著留下的人:眾兄弟,梅吉,菲。

  「菲,從你的寫字檯旁離開一會兒吧。」他說。「到這兒來和我們坐一坐。我想和你們大家談一談。」

  她自我保養的依然很好,身材沒有變化,只是胸部鬆弛了,腰部略有些發胖;實際體重的增長沒有破壞老年時期的體型。她默默無言地在紅衣主教對面的一把乳白色大椅子上坐了來,梅吉在她的一邊,那幾個兄弟坐在緊挨著的一張石凳上。

  「是關於法蘭克的事。」他說道。

  這外名字在他們中間飄蕩著,好像是遠處的口音。

  「法蘭克怎麼樣了?」菲鎮定自若地問道。

  梅吉放下她的針織活兒,望瞭望媽媽,然後又望了拉爾夫紅衣主教。「告訴我們吧,拉爾夫。」她很快地說道,一刻也不能再容忍她母親的鎮定了。

  「法蘭克在一個監獄裡差不多已經服刑30年了,你們想到這一點了嗎?」紅衣主教問道。「我知道我的人按照安排好的那樣一直給你們通風報信,我要求他們不要使你們過分地憂傷。老實講,我不知道如何更好地處理法蘭克的事,也不知道你們聽到他那孤獨和絕望的細節後會怎麼想,因為我們是無能為力的。由於他在古爾本監獄中沒有過暴力行為,也不三心二意,我本以為他在幾年前已經被釋放了,可是遲至這場戰爭,當一些囚犯被釋放去服兵役的時候,可憐的法蘭克依然拒絕釋放。」

  菲從她的手上抬起頭來瞟了一眼。「他就是這個脾氣。」她不動聲色地說道。

  紅衣主教似乎是尋找恰當的詞彙方面頗費躊躇;在他沉吟的時候,一家人都有又畏懼又盼望的眼光望著他,儘管他們關心的並不是法蘭克的利益。

  「我為什麼在過了這麼多的之後又回澳大利亞來,這一定使你們迷惑不解吧。」 拉爾夫紅衣主教終於說道,他沒有看梅吉。「我並沒有總把你們的生活放在心上,這我是知道的。從我認識你們的那天起,我就是首先想到我自己,把我放在首位的。當教皇以紅衣主教的法衣報答我擔任教廷代表的辛勞的時候,我問我自己,我是否能為克利里家效些什麼勞。從某種程度上這樣做可以告訴他們,我對他們的關切是多麼深。」他吸了一口氣。眼光集中在菲的身上,而不是梅吉的身上。「我返回澳大利亞,看看在法蘭克的事情我能夠做些什麼。菲,你還記得帕迪和斯圖死後我和你談過的那次話嗎?那是20年前的事了,我一直無法忘記那時你眼中的表情。活力和朝氣都不見了。」

  「是的,」鮑勃冷不丁地說道,他的眼睛盯著他的母親。「是的,是那麼回事。」

  「法蘭克就要被假釋了,」紅衣主教說道。「這是我唯一能辦的表示我由衷關切的事情。」

  要是他本來盼望能從菲那深黑的眼睛裡看到猛地異彩大放的話,那他會大失所望的;起初,那雙眼睛不過微微一閃,也許,年歲的磨蝕實際上已經永遠不能使那雙眼睛異彩大放了。但是,他在菲的兒子們的眼中卻看到了一種真正的事關重大的神情,使他感到了自己所採取的行動的意義。這種感覺自從戰爭和那個年輕的、名字令人難以忘懷的德國小兵談話以來還未曾體驗過呢。

  「謝謝你。」菲說道。

  「你們歡迎他回德羅海達嗎?」他向克利里家的男人們問道。

  「這是他的家,是他應該來的地方。」鮑勃簡單明了地說道。

  除了菲以外,每個人都點了點頭,她似乎獨自沉浸在幻想中。

  「他不是在以往的那個法蘭克了。」拉爾夫紅衣主教繼續溫和地說道。「我到這裡來之前,在古爾本監獄見到了他,並且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我還告訴他,德羅海達的人對他的遭遇一直都是非常清楚的。倘若我告訴你們,他對這個消息並不感到難於接受的話,你們也許就能夠想像得到他的變化了。他簡直是……非常高興。急切地盼望著再見到家裡人,尤其是你,菲。」

  「什麼時候釋放他?」鮑勃清了清嗓子,問道。他為母要顯然懼怕見到法蘭克回來時的情形的那種矛盾心理而感到高興。

  「就在一兩個星期之內。他將乘夜班郵車到達,我本來希望他坐飛機,可是,他說他願意坐火車。」

  「我和帕西去接他。」詹斯熱切地說道,可隨後臉又拉了下來。「噢!我們不知道他的模樣!」

  「不,菲說道。」我親自去接他,就我一個人去。我還沒有老糊塗,自己能開車去。」

  「媽媽是對的,梅吉堅定地說道,搶先堵住了兄弟們的齊聲反對。」讓媽自己去吧,她是應該第一個見到他的人。」

  「好啦,我還有工作要做。」菲生硬地說道,她站了起來,向寫字檯走去。

  五兄弟一起站了起來,「我想,該到睡覺的時候了。」鮑勃煞費苦心地擠出了一個哈爾欠一說道。他靦腆地衝著拉爾夫紅衣主教笑了笑。「又像往日那樣,早上由你給我們做彌撒了。」

  梅吉疊起了針織活兒,放在一邊,站了起來。「我也要向你道晚安了,拉爾夫。」

  「晚安,梅吉。」他目送著她走出房間,然後轉過來,向菲一欠身。「晚安,菲。」

  「你說什麼,你說了些什麼嗎?」

  「我說晚安。」

  「哦!晚安,拉爾夫。」

  他不想在梅吉剛剛上樓的時候到樓上去。「我想,在上床睡覺之前去散散步。有些事你知道嗎,菲?」

  「不知道。」她聲音冷漠。

  「你連一分鐘也騙不過我。」

  她大笑起來,聲音中充滿了不安。「是嗎?我不知道是什麼。」

  夜色已深,星斗闌干。南半球的星斗,緩緩轉過天穹。他已經永遠不再痴迷於它們了,儘管它們依然在天上,迢遙萬里,但卻無法暖人心胸,冷漠難接,不能使人得到慰藉。上帝要離得近一些,難以捉摸地橫亙在人與星辰之間。他久久地佇立在那裡,翹首仰望,側耳傾聽著風聲在樹林中徜徉著,沙沙地笑著。

  他不願走近菲。他站在房子盡頭的樓梯上。她那張寫字檯上的燈依然在亮著,可以看見她俯著身的側影,她在工作。可憐的菲。她一定是太怯於上床睡覺了。儘管法蘭克回來以後也許會好一些。也許吧。

  樓梯頂上美極了,窄窄的高桌上放著一盞水晶玻璃燈,投射出一片模糊的光暈,使夜間的漫游者感到寬慰。夜風掀動著桌旁窗戶上的窗簾,燈光搖曳不定。他從燈旁走了過去,腳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無息。

  梅吉的門大敞著,從裡面傾瀉了一片亮光;他的身體擋住了燈光,過了一會兒,他關了身後的門,上了鎖。她披著一件寬鬆折睡衣。坐在窗旁的椅了上,望著外面那看不見的家內圈地;但是,當他向床上走去,並且在床邊坐下的時候,她轉過頭來看著他。她緩緩地站了起來,向他走去。

  「喂,我幫你把靴子脫掉。這就是我從來不穿高腰鞋的緣故。不用鞋拔子我脫不下來,可是鞋的拔子把好皮靴都弄毀了。」

  「梅吉,你是有意穿這種顏色的衣服嗎?」

  「玫瑰灰嗎?」她莞爾一知。「這一直就是我喜愛的顏色。它不會破壞我頭髮的色調。」

  當他拉下一隻靴子時,他就把那隻腳放在了她的後背上。隨後,又放在了她那赤著腳上。

  「你對我來找你就這麼的把握嗎,梅吉?」

  「我告訴過你了。在德羅海達,你是我的。你要是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你,沒錯。」她把他的襯衫從他的頭上拉了下來,有那麼一陣工夫,她的手極敏感地放在他那赤裸的後背上。接著,她走到燈前,將它扭滅,與此同時,他把自己的衣服搭在了椅子背上。他能聽到她在走動著,脫卻了睡衣。明天早上,我還要做彌撒。便那是明天早晨,彌撒的魔力早就不復存在了。這裡依然是黑夜和梅吉。我曾經想得到她。她也是一個神聖的東西。

  戴恩大失所望。「以為你會穿紅法衣呢!」他說。

  「有時我穿的,戴恩,但只是在宮牆之內。在宮牆的外邊,我就穿一件有腰帶的黑法衣,就像這件。」

  「你真的有一座宮殿嗎?」

  「是的。」

  「裡面掛滿了校形吊燈?」

  「是的,可是德羅海達也是這樣呀。」

  「哦,德羅海達!」戴恩厭惡地說道。「我敢打賭,比起你的來,我們的吊燈要小。我真想看看你的宮殿,和你穿紅法衣的樣子。」

  拉爾夫紅衣主教笑了笑。「誰知道呢,戴恩?也許有一天你會看到的。」

  在那孩子的眼睛深處有一種奇特的表情;一種冷淡的表情。做彌撒時,當戴恩一轉身時,拉爾夫紅衣主教看得更真切了,可是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似曾相識。任何一個男人,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真身。

  路迪和安妮如期來過聖誕節,而且確實是年年不誤,大宅裡到處都是無憂無慮的人,盼望著這些年來最快活的一次聖誕節,明妮和凱特一邊幹著活兒,一邊荒腔走板地喝著;史密斯太太那胖乎乎的臉上笑逐顏開,梅言不置一辭地任戴恩纏著拉爾夫紅衣主教;菲似乎也快活得多了,不那麼一個勁力地粘在寫字檯旁了。每天晚上,男人們抓住第一個藉口往回跑,因為晚飯之後,客廳裡談得熱火朝天,史密斯太太則準備著就寢前的小吃:有吐司塗奶酪,熱奶油烤餅和葡萄乾烤餅。拉爾夫紅衣主教抗議說,這麼多好吃的,會使他發胖的,但呼吸了三天德羅海達的空氣,和德羅海達的人一起呆三天,吃了三大德羅海達的飯之後,他初來時那憔悴的面似乎已經不見了。

  第四天的時候、天氣變得十分熱。拉爾夫紅衣主教和戴恩出外去領回一群綿羊,朱絲婷在花椒樹下獨自生悶氣,梅吉懶洋洋地坐坐在廊下的一張加墊的藤靠椅中。她覺得渾身的骨頭髮軟、放鬆,她感到非常幸福。一個女人在多年的緊張生活中沒有這種東西也能過得不錯,但是這種東西是美好的,當這種東西是一個男人的時候。她和拉爾夫在一起時,除了屬於戴恩的那一部分以外,她身上的每一部分都變得充滿了活力;麻煩的是,當她和戴恩在一起的時候,除了屬於拉爾夫的那一部分以外,她身上的每一部分也是充滿活力的。只有他們倆同時存在於她的生活中時,就像現在這樣,她才感到十足的圓滿。哦,這是自有道理的。戴恩是她的兒子,而拉爾夫是她的男人。

  但有一件事使她的幸福美中不足,拉爾夫沒有看出來。於是,她對她的秘密緘口不言。他自己瞧不出來,她為什麼要告訴他呢?他憑什麼讓她說出個中底細?有那麼一陣兒,他居然會認為她是心甘情願地回到盧克的身邊,這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倘若他把她看成這種人的話,那就不應該告訴他。有時,她感覺得到菲那雙失色而嘲諷的眼光在她身上轉;她就轉過頭去,泰然自若。菲是理解的,非常理解。她理解這種半怨半恨,理解這種不滿,理解這種向孤獨凄涼的年月進行報復願望。徒勞地追逐絢麗繽紛的彩虹,那彩虹就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她為什麼要把他的兒子交給他這個中看而不可得的彩虹呢?剝奔他的這個權利吧。讓他受折磨,而又永遠不知道自己在受著折磨吧。

  代表德羅海達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梅吉漫不經心的聽著,隨後便想到她母親一定是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她不情願地站了起來,走過去接電話。

  「請找菲奧娜·克利里太太。」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梅吉喊了一聲菲,她轉過身來,接過話筒。

  「我是菲奧娜·克利里,」她說道。當她站在那裡聽電話的時候,臉上的顏色漸漸褪去,看上去就像帕迪和斯圖死後那幾天的樣子:顯得瘦小,脆弱。「謝謝你。」 她說著,掛上了電話。

  「怎麼了,媽?」

  「法蘭克已經被釋放了。乘今天下午的晚班郵車到達。」她看了看表。「我必須趕快去;已經過2點鐘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梅吉提議道。當她自己心中充滿幸福的時候,不忍看到母親灰心喪氣。她明白,對菲來說,這次會面不純然是快樂。

  「不,梅吉,我會很好的。你照顧一下這裡的事情,把飯留到我回來。」

  「這難道不是大好事嗎,媽?法蘭克正好趕上聖誕節回家!」

  「是的,」菲說道。「好極了。」

  人們若能乘飛機的話,誰都不會坐晚班郵車的,因此,當火七噴著氣從悉尼面來的時候,沿途小鎮下來的大部分都是二等鋪的旅客,有幾個人一到基裡就嘔吐了起來。

  站長和克利里太太有點頭之交,但是決不敢夢想和她攀談,因此,他只是看著她從過頂的天橋上沿著木台級走下來,任她獨自直直地站在那高高的站台上。她是個漂亮的老太太,他想道;穿著時髦的衣服,戴著時髦的帽子,還蹬著高跟鞋呢。身條真不賴,對一個老太太來說,她臉上的皺紋委實不算多;這足以說明牧場主那種舒心的日子對一個女人,會起什麼樣的作用。

  法蘭克也是從母親的臉上認出她來的,而他母親認他則沒這麼快,儘管她的心馬上就認出了他。他已經51歲了,他不在的這幾年正是使他從青年過渡到中年的幾年。站在基裡的夕照中的這個男人非常瘦,幾乎是形容柏槁,蒼白之極;他的頭髮剃掉了一半,那透出力量的矮小的身體上穿著一件走了樣的衣服,形狀很好看的捏著一頂灰毯的帽檐。他背不彎腰不駝,也不顯病態,但卻不知如何好地站在那裡,兩手扭著帽了,似乎既不盼望著有人來接他,也不知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菲控制著自己,快步走下了月台。

  「哈囉,法蘭克。」她說道。

  他抬起了那雙曾經灼灼有光的眼睛,落在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臉上。那完全不是法蘭克的眼睛了,枯澀、有耐性、極其疲備。但是,當那雙眼睛看到菲的時候,一種非同尋常的表情在其中閃動著,這是一種受傷的、毫無自衛能力的眼光,一種即將死去的人哀訴似的眼光。

  「哦,法蘭克,」她說著,便把他摟在了懷裡,搖動著那放在她肩膀上的頭。 「好啦,好啦。」她低低地、依然十分柔和地說道,「一切都好啦!」

  起初,他萎靡不振,默默無言地坐在汽車裡,但是,當羅爾斯加快速度開出市鎮的時候,他開始對周圍的環境產生興趣了,看著車窗的外面。

  「看上去還是老樣子。」他喃喃地說道。

  「我想是這樣的吧。時間在這裡過得很慢。」

  他們轟轟地開著車,從狹窄面又混濁的河面上的木板橋上開了過去;兩岸垂柳依依。滿是盤結的樹根和礫石的河床大部分都露了出來,形成了平靜的、棕色的水在亂石嶙峋的乾河灘上到處都長著桉樹。

  「巴溫河,」他說道。「沒想到今生還能見到它。」

  他們的後面揚起一大團土霧,他們的前面筆直的道路就像伸進了一幅透視圖一樣,跨過了缺少樹木、綠草茵茵的大平原。

  「媽,這條路是新修的吧?」他似乎竭力在找活說,使局面顯得正常起來。

  「是的,戰爭結束,他們就從基裡到米爾帕林卡鋪起了這條路。」

  「他們也許就鋪上了一點兒柏油,卻還是留下了舊有的塵土。」

  「有什麼用呢?我們已經習慣吃塵土了,認為把路弄得能夠抗住泥漿,這樣做花費太太。新路是筆直的,他們把路面築平了,這條路省去了我們27個大門中的13 個。在基裡和莊園之間只有14道門了,你等著看我們怎樣對付這些門吧,法蘭克。用不著把這些門開開關關了。」

  羅爾斯爬上了一道斜坡,向著一道懶洋洋的升起來的鐵門開去,汽車剛剛從門下鑽過,它便沿著滑軌下降了幾碼,大門自己關上了。

  「真是讓人驚訝!」法蘭克說道。

  「咱們是附近第一家安裝了自動斜坡門的牧場——當然,只裝在米爾帕林的莊園之間。其他轉場的門還得手工開關。」

  「唔,我估計發明這種大門的那個傢伙一輩子一定開關了許多門,是嗎?」法蘭克露齒一笑;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可是,他隨後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於是他母親便集中精力開車,不願意過快地逼他說話,當他們鑽過最後一道門,進入家內圈地的時候,他喘了起來。

  「我已經忘記它有多可愛了。」他說。

  「這就是家,」菲說道。「我們一直照料著它。」

  她把羅爾斯開進了車庫,隨後和他一起走回了大宅,只是在這時,他的箱子仍由他自己提著。

  「法蘭克,你是願意在大宅裡占一個房間,還是願意單獨住在客房?」他母親問道。

  「我住客房,謝謝。」那枯澀的眼睛停在了她的臉上。「還是和人們分開好。」 他解釋道。這是他唯一的一次涉及監獄的環境。

  「我想,這樣對你要好些。」她說道,帶著他向自己的客廳走去。「眼下大宅住得挺滿,因為紅衣主教在這裡。戴恩和朱絲婷在家,路迪和安妮·穆勒後天到這裡來過聖誕節。」她拉了拉鈴要茶,很快地在房間裡走著,點上了煤油燈。

  「路迪和安妮·穆勒?」他問道。

  她停下了剔燈心的動作,望著他。「法蘭克,說來話長啦。穆勒夫婦是梅吉的朋友。」燈調整到了她滿意的程度,她坐在高背椅中。「我們在一個小時之內開飯,不過咱們先喝杯茶吧。我要把路上的塵土從嘴裡洗掉。」

  法蘭克笨拙地坐在了一個乳白綢面的矮登的邊上,敬畏地望著這間屋了。「這屋子和瑪麗姑媽那時候不大一樣了。」

  菲微微一笑。「哦,我想是的。」他說道。

  這時。梅吉走了進來,看到梅吉已經長成一個成年婦女比看到母親受老更令人難以接受。當妹妹緊緊的擁抱著他,吻他的時候,他轉開了臉,鬆垂如袋的衣服和身體畏縮著,眼睛越過她找尋著他的母親。母親坐在那裡望著他,好像在說:沒啥關係,不久一切都會正常的,只要過一段時間就行了。過了一會兒,正當他還在那搜腸刮肚地想對這個陌生人說些什麼的時候,梅吉的女兒進來了。她是一個身材修長、清瘦的年輕姑娘;她拘謹地坐在那裡,一雙手捏著衣服上的衣褶,那雙淺色的眼睛從一個人的臉上轉到另一個人的臉上。梅吉的兒子和紅衣主教一起進來了,他走過去坐在姐姐身旁的地板上,這是一個漂亮、平靜而冷淡的少年。

  「法蘭克,這太好了。」拉爾夫紅衣主教說著,和他握了握手,隨後轉向菲,一場左眉。「喝杯茶好嗎?好主意。」

  克利里家的男人一起走了進來,空氣是很緊張的,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寬恕他,法蘭克知道這是為什麼;這是因為他當年使他們的母親傷心的那種行徑。可是,他不知道說些什麼才能使他們有所理解。他既無法向他們傾訴他的痛苦和孤寂,也不會懇求寬恕。唯一真正關鍵的人是他的母親,而他從未想到有什麼可讓她寬恕的。

  今天晚上一直在竭力打圓場的是紅衣主教,在晚餐桌上他引著話題;飯罷回到客廳裡以後,他帶著一種自如的外交風度聊著天,有意把法蘭克扯在一起。

  「鮑勃,我一到這兒就想問你——兔子都到什麼地方去了?」紅衣主教問道。 「我看到了無數的兔子洞,可是一隻兔子也沒有。」

  「兔子都死啦。」鮑勃答道。

  「死了?」

  「是啊,是因為得了一種叫什麼粘液腫瘤的病。到1947年的時候,因為兔子和連年大旱,作為初級產品生產國的澳大利亞幾乎完蛋了。我們都絕望了。」鮑勃說道。他熱烈地談著他的話題。很高興能討論一些把法蘭克排除在外的事。

  在一點上,法蘭克很不明智地發揮了和他大弟弟不一致的看法。「我知道情況很糟,但還不至於糟到那種地步。」他坐了回去,希望他對這次討論盡自己的一份力量能使紅衣主教感到高興。

  「哦,我並沒有言過其實,相信我的話!」鮑勃刻薄地說道;法蘭克怎麼會知道呢?

  「發生了些什麼事?」紅衣主教很快問道。

  「前年,聯邦科學和工業研究組織在維多利亞州進行了一項實驗,用他們培育出來的這種病毒使兔了得了傳染病。我不能肯定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病毒,只知道是一種微生物。反正他們管這種東西叫一種會麼樣的病毒。起初,這種病毒的傳播似乎不太理想,儘管兔子染了它就喪命,可是大約一年之後,這場試驗性的傳染就像野火一樣傳播開了,他們認為蚊子是載體,但是和藏紅色薊草也有關係,從那時候起,兔子上百萬上百萬地死去了。它們被一掃而空。有的,你會看到幾隻病歪歪的免子,臉上都是腫塊,難看透頂。但這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作,拉爾夫,真的。其他的動物都沒有得粘液腫瘤病,甚至連種屬相近的動物都沒得。多虧了聯邦科學與工業研究組織的那些人,兔子再也不能成災了。」

  拉爾夫紅衣主教望著法蘭克。「法蘭克,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知道嗎?」

  可憐的法蘭克搖了搖頭。希望大家能讓他不起眼地退在一邊。

  「這是大規模生物戰。我不知道世界上其他的人是否知道,就在這裡,在澳大利亞,從1949年到1952年對數不清的兔子進行了一場病毒戰,並且成功地消滅了它們。哦!這是對頭的,是嗎?這完全不是聳人聽聞的新聞報道,而是科學的事實,他們還是把他們的原子彈和氫彈埋掉的好,我知道不得不進行這場生物戰,這是絕對必要的,也許這項重要的科學成就還沒有得到全世界的讚揚。但這也是非常可怕的。」

  戴恩一直豎著耳朵聽著這場談話。「‘生物戰’,我從來沒聽說過。到底是怎麼回事,拉爾夫?」

  「這是一個新詞,戴恩。但我是一個教皇的外交家,可悲的是我不得不與‘生物戰」這樣的詞彙打交道。一句話,這個詞就意味著粘液性腫瘤病。培養出一種可殺死重創一種生物的病毒。」

  戴恩有些下意識地劃了一個十字,又靠在了拉爾夫·德·布裡薩特的膝頭上。 「我們最好祈禱,對嗎?」

  紅衣主教低頭看著他那漂亮的頭,微笑著,

  多虧了菲,法蘭克才終於完全適應了德羅海達的生活,儘管克利里家的男人態度生硬,可她如若無其事,好像她的長子只是短短地離開了一段時間,從來沒有使這個家庭蒙羞受辱,或深深地傷過他母親的心似的。她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把他送到他似乎想占用的小房子裡,離開了她其他的兒子;她並沒有鼓勵他把往日的那種活力重新振作起來。因為那一切已經都是昨日黃花了;當她在基裡車站的月台上看到他的那一剎那,她就明白,那一切已經被一種他拒絕的她詳述的生活所吞噬了。她能為他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使他盡可能幸福,毫無疑問,做到這一步的途徑就是像接受往日的法蘭克那樣接受現在的法蘭克。

  不存在著讓他到圍場去幹活的問題,因為他的弟弟既不需要他,他也不想去過那種他一直厭惡的生活。看到那些蓬勃生長的東西,使他感到高興。因此,菲就讓他在大宅的花園裡乾些閒事,使他得到寧靜。對法蘭克回到家庭中間,克利里家的男人逐漸習慣起來了,開始明白,以前曾在法蘭克身上存在的那種對他們利益的威脅已不復存在。一切都不能改變他們的母親對他的感情,不管他是在監獄抑或是在德羅海達,都沒有關係;她對他的感情都是不變的。重要的事情是,讓他留在德羅海達會使他感到快活。他沒有幹擾他們的生活,和往日一樣。

  然而對菲來說,法蘭克重返家中並不是一種快樂;這又能怎麼樣呢?每天看到他和根本見不到他只不過是一種不同的哀傷罷了。不得不眼巴巴地看著一種被毀滅的生活和一個被毀滅的人是令人悲痛欲絕,這人是她最鍾愛的兒子。而他一定是在忍受著她所無法想像的痛苦。

  法蘭克回家六個月之後的一天,梅吉走進了客廳,發現她母親坐在那裡,透過高大的窗戶望著正在修剪著沿車道的一大排玫瑰花的法蘭克,她轉過身來,那故作鎮定的臉上帶著某種表情,使梅吉雙手捂在心口上。

  「唔,媽!」她不知如何是好地說道。

  菲望著她,搖了搖頭,微笑著。「沒什麼,梅吉。」她說道。

  「要是我能盡點力就好了!」

  「能。只要保持你往日的樣子就行了。我很高興,你已經成為我的助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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