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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8章
<第六部 1954-1965 戴恩>

  第十八章

  「喂,」朱絲婷對母親說道,「我已經決定我要做什麼事了。」

  「我想,這是早已決定的了。到悉尼大學去學藝術,對嗎?」

  「哦,那不過是在我制定我的計劃時讓你對這個秘密產生錯覺的誘餌罷了。不過,現在事情都安排好了,所以,我可以告訴你啦。」

  梅吉從她的活計上抬起頭來——她正在用麵團做著樅樹形的甜餅;史密史太太病了,她們正在廚房裡幫忙。她認為她不過是感到疲勞、不耐煩、不知如何是好罷了。人們對朱絲婷這樣的人有什麼法子呢?要是她聲稱,她打算到悉尼學著當妓女,梅吉也懷疑是否能讓她改變主意,天哪,可怕的朱絲婷,這個摧毀一切的力量中的佼佼者。

  「往下說呀,我急著聽呢。」她說著,又低下頭做甜餅去了。

  「我要去當演員。」

  「當什麼?」

  「演員。」

  「老天爺呀!」樅樹餅又被撂到一邊去了。「喂,朱絲婷,我討厭當一個掃興的人,我實不想傷害你的感情,可是,你認為你——嗯,具備當演員的身體條件嗎?」

  「哦,媽!」朱絲婷厭惡的說道,「我不是當電影明星;是當演員;我可不願意去扭著屁股,挺著乳房,噘著討厭的嘴脣,我想搞藝術。」她把一塊塊脫了脂的牛肉推進醃肉桶裡。「不管我選擇什麼樣的訓練,我都有足夠的錢了,對嗎?」

  「是的,多虧了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

  「那就算說定啦。我要到卡洛頓劇場向艾爾伯特·瓊斯學表演去,我已經給皇家藝術專科學校寫過信了。這是倫敦的藝術學校。我要求把我列在候補名單上。」

  「你有把握嗎,朱茜?」

  「很有把握。他們已經認識我很久了。」最後一塊該死的牛肉被塞進了醃肉桶中;朱絲婷把蓋子砰地一聲蓋在了桶上。「唉!我希望只要我活著就決不要再見到一塊醃牛肉。」

  梅吉把滿滿一盤甜餅遞給了她。「把這個放到烤箱裡去,好嗎?燒到400度。我得說,它們會變成令人驚奇的東西的。我覺得那些想當演員的小姑娘們總是在沒完沒了地表演著各種角色,可是我見到你扮演的唯一的人就是你自己。」

  「哦,媽,你又來了,老是把電影明星和演員混為一談,老實講,你真是沒救啦。」

  「哦,影星就不是演員嗎?」

  「是一種非常劣等的演員。除非他們最初在舞台上表演過,才是好演員呢。我的意思是說,連勞倫斯·奧列弗偶爾也會拍一部片子的。」

  朱絲婷的梳妝檯上有一張勞倫斯·奧列弗親筆簽名的照片;梅吉只是簡單地把那年看成是少年人迷戀的玩藝兒,儘管這時她想起來,她曾經想到過朱絲婷對此至少是有興趣的。有時她帶到家中,並在這裡住上幾大的朋友常常珍藏著泰伯·亨特和羅麗·卡樂霍恩的照片。

  「我還是不明白,」梅吉搖著頭說道說道。「演員!」

  朱絲婷聳了聳肩。「哦,除了舞台我還能在什麼地方放聲大笑、喊叫和大哭呢?在這裡,在學校,或者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允許我這樣的!我喜歡大笑、大叫、大哭,媽的!」

  「可是你在美術上很有才能。朱茜!為什麼不當一個畫家呢?」梅吉堅持道。

  朱絲婷從大煤氣爐旁轉過身來,手指在氣罐表上輕輕敲著。「我得告訴廚房雜工換煤氣瓶了;壓力太低。但是,今天還湊合。」那雙淺色的眼睛帶著憐憫看著梅吉。「媽,你太不現實了,真的。我想,這會被看成那種不肯切實地考慮人生道路的孩子們的想法的。告訴你吧,我不想餓死在閣樓上,死後才名滿天下。我想活著的時候就享有點兒小名氣,經濟上也寬裕。因此,我將把繪畫當作業餘消遣,當作一種謀生手段。怎麼樣?」

  「你在德羅海達已經有一份收入了,朱茜,」梅吉絕望地說道,打破了自己那不管天塌地陷都保持沉默的誓言。「決不會有餓死在閣樓上那種事的。要是你願意繪畫的話,是沒有問題的。你可以畫。」

  朱絲婷警覺了起來,很感興趣。「媽,我有多少收入?」

  「要是你樂意,是夠你用的,根本不需要去做任何工作。」

  「那多煩人吶!我將要在電話上聊聊天,玩玩橋牌而了此一生,至少我在學校的朋友們的母親大多數都是這樣的。因為我想住在悉尼,而不是德羅海達。比起德羅海達。我更喜歡悉尼。」她的眼中閃出了一線希望的光芒。「我有足夠的錢去做新式電療,去掉我的雀斑嗎?」

  「我是想是的。可是為什麼?」

  「因為到時候有人會看我的臉,這就是為什麼。」

  「我以為容貌對於一個演員無關緊要呢。」

  「再緊要不過了。我的雀斑是一種痛苦。」

  「你肯定你不願意當畫家嗎?」

  「相當肯定,謝謝你。」她來了一個舞蹈動作。「我要去當演員啦,沃辛頓太太!」

  「你怎麼設法進卡洛頓劇院呢?」

  「我試演過了。」

  「他們錄取你了?」

  「媽,你對你女兒的信心太叫人傷心啦。他們當然把我錄取了!你知道,我演得棒極了。總有一天我會天下聞名的。」

  梅吉把綠色食品打成了一碗糊狀的糖霜,細細地撒在已經烤好的樅樹餅上。 「朱絲婷,這對你是很重要嗎?出名?」

  「我應該這樣說。」她將白糖撒在奶油的上面,奶油很軟,已經溶在碗壁上了;儘管已經用煤汽爐代替了些爐,可廚房裡還是很熱。「我已經橫下一條心要名揚天下了。」

  「你不想結婚嗎?」

  朱絲婷顯出了一副蔑視的樣子。「根本不可能!哭天抹淚,像叫花子似的度過我的一生嗎?向某個連我一半都不如,卻處以為不錯的男人低眉俯首嗎?哈,哈,哈,我才不幹呢!」

  「老實說,你真是糊塗到家了!你這一套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朱絲婷開始用一隻手迅速地打著雞蛋,靈巧地打進一個盆子裡。「當然是從我那獨一無二的女子學校學來的啦。」她用一個法國打蛋器毫不留情地打著雞蛋。「實際上我們是一群相當正派的姑娘。很有文化教養。並不是每一個少女都能欣賞拉丁文五行打油詩的:

  維尼來了一羅馬客,

  他的襯衫用銥做,

  問他為啥穿這個,

  回答說:「‘Id est

  Bonum sanguinem praesidium。’」

  梅吉撇了微嘴。「我會恨我自己開口問你的,可是那個羅馬人到底說的是什麼呀?」

  「‘這是一件狐狐的保護服。’」

  「就是這個?我以為這話要難聽得多呢。你真讓我吃驚。不過,親愛的姑娘,還是談咱們剛才說的那事吧,儘管你想方設法改變話題。結婚有什麼不好的呢?」

  朱絲婷模仿著外祖母那罕見的、從鼻子裡發出來的嘲弄的笑聲。「媽!真的!我得說,你問這個再合適不過了。」

  梅吉覺得血液在皮膚下湧流著,她低頭看著裝滿了綠油油的樅樹甜餅的盤子。 「儘管你是個17歲的大人了,可是不許這樣無禮。」

  「難道有什麼奇怪的嗎?」朱絲婷看著攪蛋碗問道。「一個人在冒險闖入以雙親嚴密防範、不讓人窺見的那塊領地的那一刻起就會變得無禮的。剛才我說過:你問這個問題再合適不過。沒錯兒。哼!我沒有必要暗示你是一個失敗者,或是一個罪人,或者更糟糕的人。事實上,我認為你已經表現出了一個了不起的觀念,不需要你的丈夫也行。你要丈夫幹什麼呢?這裡有許許多多的男人和舅舅們一起影響著你的孩子,你有足夠的錢生活下去。我贊同你的作法!那些女孩子們才需要結婚呢。」

  「你和你父親一模一樣!」

  「又是一個藉口。每當我惹你不高興的時候,我就成了和我父親一模一樣,好吧,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那位先生,我不得不承認你的話。」

  「你什麼時候走?」梅吉絕望地問道。

  朱絲婷露齒一笑、「等不及地要擺脫我啦?好吧,媽,我一點兒也不怨你。我可不是忍不住要這樣做,我就是愛叫大家大吃一驚,尤其是你。明天把我帶到飛機場去怎麼樣?」

  「後天走吧。明天我要帶你到銀行去。你最好知道你已經有多少錢了。而且,朱絲婷……」

  朱絲婷正地撒著面份,熟練地調著。聽到母親的聲音變了,她抬起頭來。「怎麼?」

  「要是你碰上了麻煩,就回家來。我們永遠在德羅海達為你留著房子,我希望你記住這個。沒有比無家可歸更糟糕的事了。」

  朱絲婷的眼光變得柔和了。「謝謝,媽,原來你不是一個不動聲色、糟糕的老榆木疙瘩,對嗎?」

  「老?」梅吉倒吸一口氣。「我不老,我才43歲。」

  「老天爺。才那麼大嗎?」

  梅吉猛地擲出一塊小甜餅。打中了朱絲婷的鼻子。「哦,你這個小壞蛋!」她大笑起來。「你是什麼樣的鬼喲!現在我都覺得自己是個百歲老人了。」

  女兒露齒一笑。

  正在此時,菲走進了廚房,看到了剛才廚房裡的那一幕。梅吉鬆了一口氣,向她打了個招呼。

  「媽,你知道朱絲婷剛才告訴我什麼來著?」

  菲除了以最大的努力管理帳目之外,再也不抬眼看任何事了,但是對那些自命不凡的學生們內心在想著什麼,還是像以往那樣敏感。

  「我怎麼能知道朱絲婷剛才告訴你什麼?」

  她溫和地間道,看著那些綠色的甜餅,微微地聳了聳肩膀。

  「因為有時候給我的印像是,你和朱絲婷對我保守一些小秘密,可是現在,我女兒已經把新聞都告訴我了,你走進來卻說些什麼都不知道。」

  「嗯——,至少這些甜餅的味道比看上去的要好,」菲啃了一點兒,評論道。 「我向你保證,梅吉,我可沒攛掇你女兒和我一起背著你搞陰謀。朱絲婷,你幹了些什麼事打破了別人的計劃?」她轉向正在把疏鬆的混合物倒進加了黃油和麵粉的罐裡的朱絲婷,問道。

  「我告訴媽媽,我要去當演員,姥姥,就是這麼回事。」

  「就是這麼回事嗎?這是真話,還是一個含糊不清的笑話?」

  「哦,是實話,我要從卡洛頓劇院開始工作。」

  「哦,哦,哦!」菲說道,她靠在桌子上,嘲諷地望著女兒。「梅吉,孩子們自己多有主意,這難道不叫人吃驚嗎?」

  梅吉沒有答話。

  「姥姥,你贊成嗎?」朱絲婷嚷著,做好了爭論的準備。

  「我?贊同?你怎樣生活和我不相干,朱絲婷。此外,我認為你會成為一個好演員的。」

  「你這樣認為嗎?」梅吉喘不過氣來了。

  「她當然會的,」菲說道。「朱絲婷不是那種做不明智選擇的人,對嗎,我的姑娘?」

  「是的。」朱絲婷露齒一笑,掠開了擋住眼睛的一綹捲髮。梅吉看著她,覺得她外祖母帶著一種從來沒有對她母親表現出來的種鍾愛之情。

  「你是個好姑娘,朱絲婷,」菲說道,她毫無情緒地擺著甜餅,把它們擺好。 「沒有什麼不好的,不過我希望臉在這上面弄上白酥皮。」

  「你沒法把樅樹餅弄成白酥皮。」梅吉反對道。

  「要是做樅樹餅的話,當然是可以的;上成的白糖就是雪。」她母親說。

  「現在太遲了,它們已經成了讓人噁心的綠色了。」朱絲婷笑了起來。

  「朱絲婷!」

  「噢!對不起,媽,我沒有惹你生氣的意思。我總是忘記你胃弱。」

  「我才不胃弱呢。」梅吉激怒地說道。

  「我是來瞧瞧,能不能弄杯茶喝喝的。」菲插了進來。她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對把開水壺放上。「朱絲婷,好好的。」

  梅吉也坐了下來。「媽,你當真認為這個計劃對朱絲婷來說行得通嗎?」他急切地問道。

  「為什麼行不通呢?」菲答道,她望著外孫女侍弄著茶水。

  「這也許是一時高興。」

  「朱絲婷,這是一進高興嗎?」菲問道。

  「不是。」朱絲婷簡潔地說道,把杯子和茶盤放在了那張陳舊的綠案桌上。

  「用盤子盛餅乾,朱絲婷,別放在餅乾筒外邊。」梅吉機模械地說道。「發發慈悲吧,別把一罐奶全都倒在桌子上,倒一些在午茶罐裡吧。」

  「是,媽,對不起,媽,」朱絲婷應道,也同樣機械。「我對廚房裡的女人乾的事弄不來。我能幹的不過就是把吃剩下的東西從哪兒拿來,再拿回哪兒去,把剩餘的兩三十盤子給洗出來。」

  「按著吩咐你的去做吧;那樣就會好多了。」

  「再說說那個話題兒吧,」菲繼續說道。「我覺得沒有什麼可商量的。我的看法是,應該讓朱絲婷去試試,興許會乾得很不錯呢。」

  「我真希望我心裡有底就好了。」梅吉悶悶不樂地說道。

  「朱絲婷,你想到過出名得意嗎?」外祖母問道。

  「想得真真切切的。」朱絲婷說著,挑戰似的反那個舊的棕色廚房茶壺放在桌上,匆匆忙忙地坐了下來。「別抱怨啦,媽;我不會再在廚房裡有銀壺烹茶了,這是最後一道。?

  「這壺茶正到家。」梅吉笑了笑。

  「哦,真好!什麼也比不上一杯好茶。」菲嘆息著,啜了一口茶。「朱絲婷,你為什麼非要把事情對你媽媽講得這麼糟呢?你知道,這不是一個成名和前途的問題,這是一個本性問題,對嗎?」

  「本性,姥姥?」

  「當然是啦。演戲是你認為你打算要去做的事,對嗎?」

  「對。」

  「那麼,為什麼不這樣對你母親解釋呢?為什麼要用一些輕率的胡說讓好心煩意亂呢?」

  朱絲婷聳了聳肩,把茶水一飲而盡,將空杯子推到媽媽面前,還要添茶。「我不知道。」她說道。

  「我-不-知-道。」菲糾正著她的發音。「我相信,你在舞台上會發音清晰的。你想當深員就是出於本性,對嗎?」

  「我想是的。」朱絲婷不情願地答道。

  「哦,一種固執而又愚蠢的克利里家的自尊!朱絲婷,這也會成為你垮台有原因的,除非你學會控制它。一種怕被人笑話,或是被人嘲弄的愚蠢的恐懼心理。儘管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覺得你母親是個冷心腸的人。」她拍了拍朱絲婷的後背。「讓讓步吧,朱絲婷,要合作。」

  可是,朱絲婷卻搖了搖頭,說:「我做不到。」

  菲嘆了口氣。「好吧,祝你一切如意吧,孩子,你會得到我為你的事業的祝福的。」

  「謝謝,姥姥,我感激你。」陰鬱地吸著鼻子,兩眼凸出,非常蔑視澳大利亞和澳大利亞人,儘管她仍然要敲他們竹槓。她一生中最關心的似乎就是煤氣和電的費用,而她最主要的弱點就是抵擋不住朱絲婷的隔壁鄰居,一個很樂意以自己的國籍而搭她的油的英國小夥子。

  「我可不在乎我們一起話舊的時候偶爾讓這個老寶貝兒高興一下。」他告訴朱絲婷。「你知道,她對我幹著急,摸不著。你們這些姑娘們即使在冬天也不準用電熱器,可是她卻給了我一個,只要我樂意,夏天我都可以用。」

  「蕩婦。」朱絲婷平心靜氣地說。

  他的名字叫彼得·威爾金斯,是個漂流四方的海員。「請賞光,有時我會給你來本好茶的。」他在她身後喊道,相當欣賞那雙淺淡、迷人眼睛。

  朱線婷到他那裡喝茶,但謹慎的選擇了一個迪萬太太不會暗中嫉妒的時間,並且對擋退彼得也盡以為常了。這此年在德羅海達騎馬、幹活,使她的力氣有了相當可觀的增長。就是讓她用拳頭打皮帶下的那個部位,她也不在乎。

  「你真該死,朱絲婷!」彼得喘著氣,擦去了眼睛上疼出的淚水。「投降吧,姑娘!你總有一天會失去它的,你知道!現在不是維多得亞時代的英國了,你別指望留著它等到結婚。」

  「我沒打算把它保留到結婚,」她整了整衣服,答道。「我只是還沒有肯定誰將得到這份榮幸,就是這樣。」

  「你也沒什麼可值得大吹特吹的!」他怒氣衝衝地說道;這話可真傷了她的感情。

  「是的,我是沒什麼了不昨的。你說什麼都行,彼蒂[注]。你休想用話來傷我。處女沒有幾個,可想亂搞的男人卻有的是。」

  「這樣的女人也有的是!看看前面好套公寓吧。」

  「那就請你去找法蘭克舅舅,告訴他廚房裡有茶,用具體行動來表示你的感激吧。」

  朱絲婷走了,梅吉單凝視著非。

  「媽,你真叫人感到吃驚,真的。」

  菲微微一笑。「哦,你得承認,我從來沒在試圖告訴我的任何一個孩子應該去做什麼。」

  「是的,從來沒有,」梅吉溫柔地說道。「我們對此也很感激。」

  朱絲婷回到悉尼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法把她的雀斑去掉。不幸的是,這不是一個很快的過程;這要占用她約12個月之久的時間,此後,她一生都得呆在避陽光的地方。事則雀斑還會想去而復來。她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給自己找一個房間、那時候,人們都在營造私房,認為在公寓大廈裡雜居而處是一件令人詛咒的事,因此,找房子在悉尼是一件大事。但是,她終於在紐特拉爾海灣找到了一套兩間的公寓,在一幢坐落在古老而巨大的海濱旁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樓房裡,這座樓房已經一蹶不振,被改造成了許多骯髒的、半開闊的房間,房租是一個星期5鎊10先令。叫人不能容忍的是,浴室和廚房是公用的,全體房客共而用之。但是。朱絲婷感到相當滿意。雖然她受過良好的家政訓練,但是她還是缺少做家庭主婦的本能。

  住在波茲維爾花園比她在卡洛頓劇院當藝徒更令人著迷。劇院的生活似乎就是躲在道具布景後面,看著其他人排戲,偶爾跑個龍套,熟記莎士比亞、肖伯納和謝立丹[注]的大量作品。

  連朱絲婷的公寓在內,波茲維爾花園有六套公寓,其中還得算上老闆娘迪萬太太的那一套。迪萬太太是一位65歲的倫敦人,總是

  哦,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朱絲婷說道。

  前面公寓裡的兩個姑娘是同性戀者,她們為朱絲婷的到來而歡欣鼓舞,後來才明白她不僅對此不感興趣,甚至連和人私通都沒搞過。起初,她對她們的暗示不甚有把握,但是,當她們赤裸裸地說明白之後,她便聳了聳肩膀,毫無所動,這樣,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之後,她就為了她們共鳴的,中立的知已女友,危難時的避風港;她曾把比麗從監獄中保釋出來過;當波比不願意和帕特、艾爾、喬治和羅妮那樣挨著人在在地上大嘔大吐的時候,她便把波比帶到瑪特醫院去洗胃。她覺得,這確乎是一種危險的感情生活。男人是夠壞的了,但是,他們的風味不至於有本質性的區別。

  於是,她在卡洛頓劇院,波茲維爾花園和姑娘們之間就像在金格波時一樣被人熟悉了,朱絲婷交了不少朋友,而且都是她的好朋友。當她們向她傾訴自己的苦惱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苦惱相告;她只向戴恩訴說過自己的苦惱,儘管承認有一點兒苦惱的事看來並不會使她受到什麼損害。她身上最讓她的朋友們著迷的東西就是她那種傑出的自製力;仿佛她從孩提時代志就鍛煉自己不讓環境影響她的身心健康。

  被稱之為朋友的每一個人的主要興趣就是想看看朱絲婷最終決意如何,在什麼時候,是何許人將使她成為一個完滿的女人,但是她則不緊不慢。

  阿瑟·萊斯特蘭奇是艾伯特·瓊斯太太那城資格最老的演青少年的主角演員,儘管在朱絲婷到卡洛頓劇院一年之前,他已經惆悵地告別了自己的40歲生日。他的體型很好,是個沉著,可靠的演員。他那輪廓分明,富於男子氣的臉龐和那一頭密密的黃色捲髮總是以博得觀眾的滿堂彩聲。頭一年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到沉默寡言、一絲不苟的按著吩咐幹事的朱絲婷。但是在年底,她的去雀斑療程結束的時候,她開始從布景道具中顯得突出醒目,而不是和布景混在一起,令人難以察覺了。

  去掉雀斑,描起黑眉毛和黑睫毛之後,她變成了一個俊姑娘,頗有小精靈般的、含而不露的風采。她既沒有盧克·奧尼爾的那種醒目的美,也沒有她母親的那種優雅雍容。她的身材雖然並不驚人,但還算說得過去,只是略顯單薄,但那頭鮮艷的紅發十分醒目。可是在舞台上,她就不大一樣了;好可以使人們認為好美如特洛伊的海倫,或醜如巫婆。

  阿瑟是在一次教學時間中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當時要求她用不同的音調朗誦康拉德[注]的《吉姆爺》中的一段台詞。她朗誦得實在是棒極了!他能感到艾爾伯特·瓊斯心中非常激動,並且終於理解戈爾為什麼專心致志地在她身上花了那麼多時間了。這是個天生的摹仿者,但還遠不止如此;她使自己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上了特色。還有那嗓音具有任何一個男演員的那種非凡的秦質,深沉、喑啞、具有穿透力。」

  因此,當他看見她捧著一杯茶,膝頭上攤著一本書坐在那裡的時候,也就走了過去,坐在了她的身邊。

  「你在讀什麼呢?」

  她抬起頭來,微笑著,「普魯斯特[注]的書。」

  「你不覺和他有點兒枯燥嗎?肯定不是,除非一個人對雜談不感興趣,你知道。他是個了不直的老雜談家。」

  他不舒服地確信,她在以她的聰敏注視他,但是他原諒了她。不過是個愛走極端的年輕人罷了。

  「我已經聽到你朗誦康拉德的劇本了。好極啦。」

  「謝謝。」

  「也許我們可以不時一起喝喝咖啡,討論一下你的計劃。」

  「如果你願意的話。」她說道,又低頭看普魯斯特了。

  他寧願想約去喝咖啡也不願請人吃飯;他的太太總是滿足不了他,不過,請朱絲婷吃飯是否能讓她產生感激之情,他心裡不甚有把握。但是,他還是堅持履行了他那非正式的邀請,把她帶到了伊麗莎白大街下邊的一個又暗又小的地方,自信他的太太不會找到個地方來。

  出於一種自衛,朱絲婷已經學會了吸煙,她對總是一本正經地拒絕別人遞過的煙已經感到厭煩了。坐定之後,她從提包裡拿出了自己的煙,這是一盒未開封的煙,她小心翼翼的剝去了頂部轉圈撕開的玻璃紙,使大一些的玻璃紙依然包著煙盒的下部。阿瑟看著她那謹而慎之的樣子,覺得好笑,很感興趣。

  「幹嘛要這麼麻煩?全扯掉算了,朱絲婷」

  「那多不整潔呀!」

  他拿起了那個煙盒,若有所思地敲著那完整的外套。「倘若我現在是赫赫有名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注]的一個門徒的話……」

  「倘若你是弗洛伊德的門徒又怎麼樣?」她瞟了一眼,看見女侍者正站在身邊。

  使他惱火的是,她只給她自己叫了一份,但是他把這件事放了過去,更願意抓住自己腦子中的那個想法。「請來一杯清咖啡。現在咱們還是回到剛才我說到的弗洛伊德吧。我不知道他對此會有什麼想法?他也許會說……」

  她從他手中拿過了煙盒,打開,取出一支香煙,沒容他翻出火柴,她就給自己點了煙。「說什麼?」

  「他會認為你願意何持膜狀物的完整,對嗎?」

  她那咯咯的笑聲穿過了煙氣靄靄的空氣,幾個男人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他會這樣講嗎?阿瑟,要是我依然是個處女,你就這樣兜著圈子問我嗎?」

  他的舌頭惱怒地響了一下。「朱絲婷!我看我得在其他一些事上教教你搪塞的高明技巧。」

  「在哪些事上呢,阿瑟?」她把雙肘支在桌上,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光。

  「嗯,你需要學什麼?」

  「事實上你受過相當良好的教育。」

  「在所有的事情上?」

  「老天爺,你很了解應該怎樣強調你的話,對嗎?很好,我一定記住你是怎樣說那話的。」

  「有些事情只能通過直接體驗才能學到。」他溫和地說道,伸出一手去把她的一綹捲髮塞在她的耳後。

  「真是嗎?我總是認為有觀察就足夠了。」

  「啊,便是涉及到愛情又怎麼樣呢?」他用一種柔和而深沉的聲音說出了那個詞。「如果你不懂和愛情,怎麼能演好朱麗葉[注]呢?」

  「說得好。我同意你的看法。」

  「你以前戀愛過嗎?」

  「沒有。」

  「對愛情你有什麼了解嗎?」這次「什麼」這個詞比「愛情」要說得重。

  「一點兒不了解。」

  「啊!那弗洛伊德是對的了,是嗎?」

  她拿起了煙盒,看著它的封套,笑了笑。「在某些事上,也許是對的。」

  他很快地抓住玻璃紙套的底部,將它拉了下來,放在自己的手中,誇張地把它揉成一團,扔到了煙缸裡,封套在煙缸裡吱吱地響著,扭曲著,伸展天來。「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教給你怎樣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

  有那麼一陣工夫,她什麼也沒說,目不轉晴地望著煙灰缸中那可笑地蠕動著的玻璃紙;隨後,她劃了一根火柴,小心地將它燃著。「可以,為什麼不行呢」

  「它將是一件充滿了月光、玫瑰和熱烈的追求的妙事呢,還是既短暫又急劇的事,就像箭一樣呢?」

  她笑了起來。「真的,阿瑟!我自己希望它又長又急劇,但是請不要來什麼月光和玫瑰。我的胃口不適合熱烈的追求。」

  他有些傲慢地凝眸望著她,搖了搖頭。「哦,朱絲婷!每一個人的胃口都是適合熱烈追求的——甚至你,你這個冷心腸的、年輕的處女也不例外。總有一天的,你等著瞧吧,你會渴望得到它的。」

  「呸!」她站了地來。「來吧,阿瑟,咱們就行動吧,在我沒改變主意之前把它完成。」

  「現在?今天晚上?」

  「那有什麼不行?要是你缺錢的活,我帶了不少錢,夠租一個旅館房間用的。」

  麥特羅波爾旅館離得不遠!他們穿過了沉寂的街道,她的胳臂小心翼翼的輓著他的胳臂,笑著。此時去下館子吃飯已經太遲,而離劇場散戲又尚早,所以,左近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只有一小群逗留此地的一支美國特遣部隊的水兵,和一些看著櫥窗並不時向這些水兵瞟上一眼的年輕姑娘,誰都沒有注意他們,這正中阿瑟的下懷。他匆匆地走進了一家藥店,朱絲婷在外面等著,臉上放出快樂的光芒。

  「現在一切都妥了,心愛的。」

  「你買什麼去了?是避孕套嗎?」

  他做了一個怪相。「我希望不是。用避孕套就像是裹著一張《讀者文摘》的書面——弄得粘乎乎的。不,我給你買了些藥凍。不管怎麼樣,你是怎麼知道避孕套的?」

  「我白在天主教寄宿學校上了七年學嗎?你以為我們在那裡乾些什麼?祈禱嗎?」 她露出齒一笑。「我承認我們做得不過分,可是我們什麼都談。」

  史米斯先生和史米斯太太嚴密地看守著他們的領地,這對那個時代的一家悉尼的旅館房間來說倒不是壞事。希爾頓飯店[注]的時代尚未到來。這間房子非常大,能遙望到悉尼港橋的壯麗景色。當然,浴室是沒有的,但是在大理石台的頂上有一個浴盆和一個大口水壺,和碩大的維多利亞時代遺留下來的傢具十分相配。

  「喂,現在我做什麼?」她把窗簾拉上,問道。「景色很美,是嗎?」

  「是的。至於你現在做什麼。當然,你得把心跳平靜下來。」

  「還做什麼?」

  他嘆了口氣。「全脫光,朱絲婷!要是你沒有感到皮挨著皮,肉貼著肉,那就不怎麼帶勁了。」

  她靈巧、輕快地脫去了衣服,也用不著扭扭捏捏地被人推推拉拉,便爬上了床……

  在許多年中,朱絲婷和戴恩的關係要比和她母親的關係密切得多,他們對母親的感情最對母親的感情,這對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妨礙,也不衝突。這種感情很早就建立起來了,並且是與日俱增,而不是與日俱減。到了媽媽從德羅海達的勞役中解脫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長大到能夠坐在史密斯太太的廚房桌旁,做著相應的功課了;這些時間來,他們已經形成了一種互相尋求安慰的習慣。

  儘管他們的性格迥然各異,但是他們也有許多共同的興趣和愛好;那些沒有共同興趣的愛好的東西由以一種出自本能的尊重而相互諒解,這是彌合差別的必要的調和。他們確實能相知甚深。她的天性傾向於為其他人的弱點而感痛惜,但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弱點;他的天性傾向於理解和寬恕其他人身上的弱點,並且無情地看到自己身上的弱點。她認為自己強大無比,她覺得自己軟弱之極。

  所有這些東西莫名其妙地結成了一種近乎完美的友誼,要確切地找出這種友情的名稱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自從她變得能言善談以來,戴恩不得不總是聽她大談自己和她的感覺,而不是相反。在某些方面,她辨別是非的能力有點兒低,因此對也來說沒有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而他則明白他的作用是向她指出她本身所缺乏的那些道德上的顧忌。因此,他安於自己那種帶著體貼和憐憫之感的順從的傾聽者的地位,這種憐憫感本來會使朱絲婷大為惱火並引起了她的猜疑的。但是她並沒有起疑。自從他長大到能夠關心世事的時候起,她就毫無保留地把一切事情都附耳相告。

  「猜猜我昨天晚上做了些什麼?」她小心地整了整草帽,完全遮住了她的臉和脖子,問道。

  「扮演一個引人注目的角色。」戴恩說道。

  「大傻瓜!好像我不告訴你,你就不明白似的。再猜。」

  「把吵得不可開支的波比和貝麗勸開了。」

  「真讓人掃興。」

  他聳了聳肩膀,煩了。「一點兒也摸不著邊。」

  他們正坐在高在的哥特式聖瑪利亞教堂下邊的多米恩草地上。戴恩事先打電話通知了朱絲婷,他要到這裡來參加教堂裡的一次特別儀式。問她能否先在多姆[注] 和他見見面。她當然可以;她正急於把最新情況告訴他呢,

  他在裡佛繆學校的最後一年已快結束了,戴恩是這個學校的學生頭,板球隊的隊長,以及橄欖球隊、手球隊和網球隊的隊長,此外,還是他那個班的班長。17歲時,他身高六英尺七英寸[注],他的聲音已經最後變成男中音,並令人不可思議地躲過了粉刺、笨拙和亞當蘋果誘惑的苦季。由於他膚色白淨,所以他實際上還沒有刮過臉,但是不論從哪方面看,與其說他像一個男學生,毋寧說他像個年輕男子。只有裡佛繆學校的校服才表明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個溫暖的、充滿陽光的日子。戴恩將學校的硬草帽摘了下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在草地上。朱絲婷倦坐在那裡,雙臂抱著膝蓋,把暴露的皮膚全部遮了起來。他懶洋洋的睜開一隻藍色的眼睛,看了看她那個方向。

  「昨天晚上你幹麼來著,朱絲[注]」

  「我失去了我處女的童貞。至少我認為我失去了。」

  他的兩隻眼睛都睜開了。「你是個真正的大傻瓜。」

  「呸!我說,失去的正是時候。要是我連男女之間的事都不知道,我怎麼能盼望成為一個好演員呢?」

  「你應該把童貞留給娶你的男人。?

  她的臉氣惱的抽搐了一下。「坦率地說,戴恩,有時你的陳腐不堪叫我為難!想想吧,要是我到40歲還沒碰上我可嫁的男人怎麼辦?你認為我應該怎麼做?我就乾等這麼多年?除了結婚以外,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不打算結婚。」

  「哦,我也不打算。在這種情況下,我為什麼要用藍色的綢帶把它紥住,牢牢地放進我那不存在的希望之箱中呢?我不想糊裡糊塗地死去。」

  他咧嘴一笑。「你現在不能這樣。」他一軲轆趴在地上,一隻手支著下巴,鎮定地望著她;他的臉上帶著溫和、關切的表情。「順利嗎?我的意思是,那可怕嗎?你厭惡這種事嗎?」

  她微了撇嘴,回憶著。「至少我不感到厭惡。也不可怕。另外,恐怕我還不明白為什麼人人都要語無倫次地叫喚。跟我原來想像的一樣令人快活。我並不是隨便找一個人就行;我選擇了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人,他的年齡足以使他對自己乾的事心裡有底。」

  他嘆了一口氣。「你是一個大傻瓜,朱絲婷。要是聽到你說,‘他並不很起眼,我們相遇了,我難以自禁’,我倒會高興一些的。我可以接受你不想待到結婚的想法。但是在人品方面你仍然應該有某些要求才是,而決不能只是由於嚮往這種行為,朱絲婷。你沒有欣喜若狂,我並不感到意外。」

  得意洋洋的光芒從她的臉上漸漸褪去。「哦,我真該死,現在你已經使我感到可怕啦!要不是我很了解你的話,我會認為你是在千方百計地貶低我——至少是貶低我的動機。」

  「可是,你確實很了解我,對嗎?我決不會瞧不起你的,可有的時候你的動機是直率、欠考慮、愚蠢的。」他的聲音奏緩慢,十分單調。「我就是你良心的聲音,朱絲婷·奧尼爾。」

  「你也是大傻瓜。」她已經忘記自己不能曬太陽,猛地挨著他躺在草地上,這樣就看到他的臉了。「瞧,你是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子的,對嗎?」

  「哦,朱茜。」他哀傷地說道,但是不管他原來打算接著說些什麼,也沒有機會了,因為她又開了口,有些怒氣衝衝。

  「我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愛任何人!倘若愛人們,他們就會使你痛苦之極。倘若你需要人們,他們也會使你痛苦之極。告訴你吧,人們就是這樣的!」

  當她認為可以不要愛的時候,他總是感到痛心,而他明白這種想法是他所引起的時候,就愈感痛心。如果有一條壓倒一切的理由能說明為什麼她在他的心目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就是因為她對他的愛足以化解怨恨;他從沒感到她對他的愛會因為妒嫉和急恨而減弱。他站在愛的中心,而她卻站在遠離中心的圈外;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嚴酷的事實。他曾經祈禱過,祈禱事情會有所轉變,可是,情況卻根本沒有任何變化。這並沒有減少他的忠實,只是突出醒目的向他表明,在某些地方,在某種時候,他將不得不為她在自己身上過分施與的感情付出代價。她對此持樂觀態度,設法使自己確信她在圈外也乾得很好;但是他能感到她的痛苦。他是知道的。她身上有那麼多值得愛的東西,而在他的身上值得愛的東西卻少得可憐。他不能理解不同的事物。由於他的俊美,他溫順的稟性,他那種與母親和德羅海達的其他人溝通感情的能力,他獲得了許許多多的愛。而且這也由於他是男人。除了他根本不知道的事外,他沒得到的東西是很少的,他以別人曾得到過的方式得到了朱絲婷的信任和友誼。媽媽對朱絲婷的重要性比她願意承認的要大。

  但是,我會償還的,他想。我已經得到了一切。我必須以某種方式償還,使她得到補償。

  突然,他碰巧看了一下手錶,兩腿無力地站了起來;儘管他承認他對姐姐所欠甚多,但是,對天上的那個人他所欠更多。

  「我得走了,朱絲婷。」

  「你和你那該死的教會!你什麼時候才能擺脫它呢?」

  「我希望永遠不擺脫。」

  「我什麼時候再見你?」

  「嗯,今大是星斯五,明天當然還可以見面。11點鐘吧,還在這裡。」

  「好吧,乖小子。」

  他已經走出幾碼遠了,裡佛繆的硬草帽扣在腦後;但是,他回過頭來,衝她一笑。「我還是什麼?」

  她露齒一笑。「保佑你,什麼也不是了。你實在太好了;我總是個麻煩纏身的人。明天見。」

  聖母瑪麗亞教堂前廳中巨大的門上都矇著紅色的革面;戴恩悄悄地推開一扇,溜了進去。嚴格說來,他離開朱絲婷稍微早了一點兒,但是,他總是願意在教堂裡還沒有擠滿人的時候進去,不願成為人們目光、咳嗽聲、衣服悉索聲和低語聲集中的中心。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覺得好得多。教堂裡有一個司事正在點著高高的祭壇上的一支支蠟燭;這是一位副主祭,正準確地判斷著。他低下頭,走到聖體盤時,曲了曲膝,劃著十字,隨後,很快地輕手輕腳走向了靠背長椅。

  他跪在那裡,頭放在交迭的手上,讓自己的頭腦隨意遐想起來。他並沒有有意識地祈禱什麼,反而願意成為周圍環境內在的一部分,儘管他感到周圍熙熙攘攘,然而他依然覺得這氣氛有一種縹緲的意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和沉靜。就好像他變成了小小的紅色祭壇玻璃燈中的一朵火焰,總是沉湎於熄滅的狀態下閃動著,雖然只靠著一點點必不可少的香油而延續著它的火光,放射出短暫的光暈,但是卻能永久照亮無邊的黑暗。寧靜、縹緲,恍然迷失了自身的存在;這就是戴恩置身於教堂時的感覺、在其他任何地方,他都感受不到如此的井然協凋,氣寧神息,痛苦皆消。他低垂著睫毛,閉著雙眼。

  風琴台上傳來了腳步的滑動聲,管風琴傳出試琴的呼呼聲和琴管排氣的聲音,聖母瑪麗亞大主教童子學校的唱詩班先行進來一步,插在眼下到即將舉行的宗教儀式之間這段時間中練習一下。這僅僅是星斯五的一次午間祝福式,但是,戴恩在裡佛繆學校中的一些朋友和教師要來參加讚美活動,他也就想來了。

  風琴試了幾聲和弦,便徐徐奏出了一曲絕妙的伴奏。幽暗的、石頭鑲邊的穹頂下泅響著神秘的童聲,尖細、高亢、甜美,充滿了天真無邪的純潔。空曠高大的教堂中的少數幾個人合起了眼睛,為那種失而不可復得的純真而感到哀傷。

  天使聖餐兮化吾餱糧,

  佑吾民人兮免罹咎殃,

  厥食丕聖兮克紹神祗

  贊吾顯主兮誠恐誠惶,

  嗟乎!大哉靈哉我天堂。

  貴也亦食矣,

  賤也亦食美,

  同沾彼天香……[注]

  天使的聖餐,天國的聖餐,哦,奇妙之物。讚美你非我之力所及,哦,上帝;主啊,傾聽我的聲音吧!請你的耳朵俯就一聞我的祈求。請不要轉過臉去,哦,上帝,不要轉過臉去。因為你是我至高無上的君主,我的主;我的上帝,我是你卑微的僕人。在你的眼睛中,只有一件東西是有價值的,那就是仁慈德行,你並不計較你僕人的美貌或醜陋。對於你,只有感情是至關重要的,你能治愈一切,你使我懂得了內心的平和。

  上帝啊,人生是孤寂的。我祈禱,但願人生的痛苦不久就會結束。他怕不理解,我資質得天獨厚,而卻在生活中發現如此之多的痛苦。可你是理解的,而你的撫慰就是一切,是它在支持著我。無論你需要我做什麼,哦,上帝,我都將俯首聽命,因為我熱愛你;倘若我斗膽對你有什麼要求的話,那就是在你的身上使我永遠將其他的一切忘卻……

  「你很沉默,媽,」戴恩說道。「想什麼呢,想德羅海達嗎?」

  「不是,」梅吉懶洋洋地說。「我在想我變老了。今天早晨我發現了六七根白髮,而且我的骨頭也在發疼。」

  「你永遠不會老的,媽。」他安慰道。

  「我倒希望這是真的,親愛的,可不幸的是,不是這麼回事。我開始需要礦泉水了,這肯定是老年的標誌。」

  他們正躺在幾塊鋪在德羅海達草地上的毛巾被上,靠近礦泉,淋浴著暖洋洋的冬日。這個大池子的盡頭,沸騰的水在轟響著,飛濺著,硫磺味的水霧汽緩緩漂動。漸次消逝。在礦泉裡游泳是冬季的一大樂事。梅吉覺得,由於年紀增大而產生的疼痛全都消失了。她轉回來,背朝下躺著,她的頭放在那根很久之前她和拉爾夫神父曾一起坐過的圓木的陰影裡,憑著幻想她絲毫也無法再體味到拉爾夫當年吻她時的感受了。

  這時,她聽見戴恩站了起來,她睜開眼睛。他永遠是她的寶貝,她可愛的小寶貝;儘管她懷著一種特殊的驕傲看著他身上起了變化,長大起來,但她還是在想像中在他那成熟的臉上添了嬰孩的笑容,他把當成孩子。她還從來沒有想到他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

  但是,在她望著在晴朗的天空襯托下,他那穿著三角游泳褲的身影時,一剎間,梅吉認識到這一點了。

  我的上帝,都結束了!嬰兒時代,嬰兒時代。他是一個男人了。

  驕傲,憤懣,一個女性對事物本質的傷感,某種危機迫在眉睫的可怕的感覺,憤怒,敬慕,凄傷;所有這些都是梅吉在抬眼望著兒子的時候感覺到的。創造了一個男子是件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創造了這樣一個男子。一個令人目眩的男性,令人目眩的美貌。

  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再加上幾分她自己的樣子。看到這個和她的愛互相聯繫的、極其年輕的男子的身體時,她怎能不感動呢?她閉上了眼睛,心煩意亂,厭惡把她的兒子想成一個男子。這些天來,他望著她,是把她看成一個女人呢,還是依然把她當作那個無足輕重的好媽媽?他真該死,真該死!他怎麼竟敢長大成人?

  「戴恩,關於女人你了解些什麼嗎?」她突然問道,又睜開了眼睛。

  他微微一笑。「你指的那些小丫頭片子嗎?」

  「你有個朱絲婷那樣的姐姐,這你是了解的。當她發現了生理學課本中的內容時,逢人便講。不,我的意思是,你把朱絲婷那套冷靜的理論付諸過實踐嗎?」

  他很快否定地搖著頭,挨著她慢慢地坐在草地上,望著她的臉。「媽,你問起這個,真有意思。很久以來我就想和你談談這個,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起頭。」

  「你只有18歲,親愛的。想把理論付諸實踐,不是有點兒太早了嗎?」只有18 歲。只是。他是個男子漢了,難道不對嗎?

  「我想和你談的正是這個。根本就沒有什麼理論會諸實踐的事。」

  從那分水嶺吹來的風真冷啊。真怪,在這之前她居然沒有發覺。她的浴衣在哪兒呢?「根本沒有把它付諸實踐。」她乾巴巴地說道,這算不上一個問題。

  「對啦。我決不想這樣。我不僅不想這樣做,而且也不想要妻子和孩子。我想過,但我不能這樣做、因為既愛她們,又愛上帝,沒有足夠的餘地;我所希望的熱愛上帝的方式不是這樣的。我這麼想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在我的記憶中,我似乎沒有過一次不理解這一點,而且年齡愈長,對上帝的愛就愈深。熱愛上帝是一件了不起的,難以思議的事情。」

  梅吉望著那以鎮定、漠然的藍眼睛。這是拉爾夫的眼睛,就像以前那樣。但是,這雙眼睛中卻閃動著和拉爾夫的眼睛不一樣的某種東西。他在18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是嗎?也許,這只是一個人在18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在她踏進拉爾夫的生活時,他已經超出這個年齡十個春秋了。然而,她一直就知道,她的兒子是一個神秘主義者。而她並不認為拉爾夫在他生活的任何一個階段有過神秘的傾向。她咽了口唾沫,把浴衣緊緊地裹在她那孤單的身子上。

  「因此,我問過我自己,」戴恩繼續說道。「我怎樣才能向上帝表達我對他深愛呢。為他這個答案我鬥爭了許久,我不願意使這個答案明確起來。因為我也想過男人的生活,非常想。然而,我知道這種獻祭是什麼,我知道……我只的把一樣東西獻給他,才能夠在他的面前顯示出除了他以久,一切在我心中都不存在的。我只能獻給他能與之相匹敵的東西,這就是他要求於我的犧牲。我是他的僕人,他是無與倫比的。我不得不進行抉擇。除了那一點之外,所有的東西都會讓我得到、享用的。」他嘆了一口氣。拔了一根德羅海達的草葉。「我必須向他表示。我理解他為什麼在我降生之日就賜予我這許多東西。我必須向他表示。我明白,我的生命作為一個男人是多麼微不足道。」

  「你不能這樣做,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梅吉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喊道。那手臂的感覺十分光滑,隱隱能感到那皮膚下面力量非凡,就像拉爾夫一樣。就像拉爾夫的一樣!難道就不能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正正當當地把手放在這胳臂嗎?

  「我要作一名教士,」戴恩說道。「我要作為他的教士完全徹底地侍奉他,把我得到的一切和我自己奉獻給他。安貧守窮,貞潔高雅,恭順服從。他對他選擇的僕人所要求的就是這些。這不會輕而易舉的,但是我要這樣做。」

  她眼睛中的表情就好像他已經殺死了她,把她拋在了他腳下的塵埃中似的。他不知道,她會因為這種想法而受到如此的折磨,本來還以為她會為他感到驕傲,並且會由於把兒子獻給了上帝而感到快樂呢。人們眾口一辭地說過,她會感到激動,歡欣鼓舞的。然而正好相反,她呆呆地望著他,他那教士職業的前景就好像宣判了她的死刑。

  「我一直就想這樣做的,」他絕望地說道,望著她那垂死的眼神。「哦,好,你難道不理解嗎?除了當教士以外,我從來就沒想到要成為任何一種人!除了當教士,我什麼都當不了的!」

  她的手從他的胳臂上落了下來,他低頭瞟了一眼,看見她十指蒼白,她的指甲在他的皮膚上捏出了深深的小弧形痕跡。她一揚頭,大笑了起來,一陣緊似一陣,那凄厲、嘲弄的大笑中爆發也徹頭徹尾的歇斯底裡。

  「哦,說實話真是太好了!」當她又能講出話的時候,她喘息著,用發抖的手揩去了眼角上的淚水。「這是難以置信的嘲弄!玫瑰的灰燼,那天夜裡他騎馬來到礦泉邊上時曾這樣說過,而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你是灰燼,必復生於灰燼。你屬於教會,也將歸順教會。啊,真是絕妙,絕妙!我要說,上帝嘲弄了上帝!上帝是無情草木!女人最大的仇敵,就是上帝!我們追求的一切,他都千方百計地加以破壞!」

  「哦,別!哦,別!媽,別這樣!」他為她,為她的痛苦而涕淚橫流,但是對她的痛苦和她說的那一番話卻不理解。他的淚水落了下來,心在抽搐著;犧牲已經開始了,以他所未曾想到的方式開始了。但是,儘管他為她而哭泣,可即使為了她,他也不能捨棄這犧牲。這奉獻是一定要做到的,完成的愈是艱難,在上帝的眼中就愈有價值。

  她使他哭泣了,在此之前,她從沒使他流過淚水。她果斷地拋開了自己狂怒和傷心。不,把自己的痛苦加在他的身上是不公平的。他的遺傳基因,或者是他的上帝,或者是拉爾夫的上帝造就了他。他是她的生命之光,是她的兒子,決不能由於她而使他受折磨。

  「戴恩,不要哭,」她喃喃低語著,撫弄著他胳臂上由於她的憤怒而留下的痕跡。「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使我感到震驚,就是這樣。當然,我為你感到高興,真的!我為什麼不高興呢?我只是感到震驚,沒有想到,就是這樣。」她有些發抖地撫摸著他。「你就像對我扔了一塊石頭似的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我。」

  他的眼睛變得明亮了,毫不疑心地相信她的話。他為什麼要想像是自己使她痛苦之極呢?那是媽媽的眼睛,是他一向熟悉的媽媽的眼睛;充滿了愛,生氣盎然。年輕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摟住了他,緊緊地摟住了她。「你肯定不介意嗎?」

  「介意?一個天主教的好媽媽介意她的兒子成為一個教士?這是不可能的!」 她跳了起來。「喂!天多冷啊!咱們回去吧。」

  他們沒有騎馬來,而是開著一輛類似吉普的蘭德—羅沃牌汽車;戴恩爬到了方向盤的右面,他母親坐在了他的身邊。

  「你知道你將要到什麼地方去嗎?」梅吉抽噎地吸了一口氣,掠開了散落在眼前的頭髮,問道。

  「我想是聖帕特裡克學院吧。至少在我能獨立行動之前要在那裡。也許隨後我將信奉一個修會。我挺願意當耶穌會會士的,但是我不敢太肯定從那裡能直接進入耶穌會。」

  梅吉透過落著幾隻蟲子的擋風玻璃凝視著上下跳動的黃褐色的草地。「戴恩,我倒有個好得多的主意。」

  「噢?」他不得不集中精力開車;道路有些變窄了,總是有些新倒下來的樹幹橫在路上。

  「我把你送到羅馬找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去。你還記得他,對嗎?」

  「我還記得他?這叫什麼問題啊,媽!我想,過100萬年我也不會忘記他的。他是我的完美無缺的教士榜樣。要是我能成為他那樣的教士,我會非常幸福的。」

  「就算完美無缺吧!」梅吉尖該地說道。「不過,我將把你交給他管教,因為我知道,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會照顧你的。你可以進羅馬的一所神學院。」

  「你真是這個意思嗎,媽?真的嗎?」他的臉上露出了急不可耐的神色。「有足夠的錢嗎?要是我留在澳大利亞,會少花好多錢的。」

  「多虧了他,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親愛的,你永遠不會缺錢用的。」

  在廚房門口,她把他推了地去。「去告訴女僕人和史密斯太太吧。」她說。 「她們絕對會激動不已的。」

  她一次又一次地停下來,然而,她還是吃力地抬著腳,慢慢地走上了通往大宅的斜坡,向菲坐著的客廳走去。她令人驚訝地沒有在工作而是和安妮·穆勒談著天,啜著午茶。當梅吉走進去的時候,她們抬起頭來,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剛剛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

  穆勒夫婦18年來一直到德羅海達探望,並且希望這種探望永遠繼續下去。可是,路迪·穆勒去秋突然去世,梅吉馬上就寫信給安妮,問她是否願意永久地住在德羅海達。這裡房子很寬裕,有一套客房可供隱居獨處;如果她很好面子的話,可以付食宿費,儘管他們養得起上千位永久的房客。梅吉把這個看作是一個報答在昆士蘭那些孤獨日月的一次機會,而安妮則把這個看作是一種救助。失去了路迪,黑米爾霍克孤寂得可怕,儘管她已經雇了一個經理,沒有這把這個地方專賣掉,在她去世之後,它將歸於朱絲婷。

  「怎麼啦,梅吉?」安妮問道。

  梅吉坐了下來,「我想,我受到了報應的雷劈。」

  「什麼?」

  「你們是對的,你們倆都是對的。你說過,我會失去他。我不相信你們的話,實際上我認為我能戰勝上帝。但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挫敗上帝的。他是一個男人。」

  菲給梅吉倒了一杯茶,「喂,喝了這個。」她說道,就好像茶和白蘭地具有恢復精神的作用似的。「你怎麼失去他了?」

  「他要去當教士。」她開始大笑起來,與此同時又失聲痛苦起來。

  安妮拄起了雙拐,蹣跚地走到了梅吉的椅子前面,拙笨地坐在了扶手上,慈愛地扶摸著那可愛的金紅色的頭髮。「哦,親愛的!但是,事情不像那樣不可收拾。」

  「戴恩的事你了解嗎?」菲問安妮。

  「我一直就知道。」安妮說道。

  梅吉清醒了過來。「事情不像那樣不可收拾?你明白嗎?這就是完結的開始,這是報應。我從上帝那裡偷到了拉爾夫,我正在用我的兒子償還。媽,你告訴她我這是是偷竊,你還記得嗎?我不願相信你的話,可是,像往常那樣,你是對的。」

  「他要去聖帕特裡克學院嗎?」菲現實地問道。

  梅吉的笑聲正常多了。「媽,事情已經不可輓回了。當然,我打算送他去找拉爾夫;他的一半是拉爾夫的,讓拉爾夫最終享有他吧。」他聳了聳肩。「雖然對我來說,他比拉爾夫更重要,但我知道他是想去羅馬的。」

  「戴恩的事你告訴過拉爾夫嗎?安妮問道。這是一個從來沒商討過的話題。

  「沒有,我決不會告訴他的。決不!」

  「他們長得太像了,他興許會猜到的。」

  「誰?拉爾夫?他永遠也猜不著!這就是我要保守住的秘密。我送給他的是我的兒子。」

  「梅吉,當心諸神的嫉妒,」安妮溫和地說道。「他們也許還沒和你完事呢。」

  「他們還要拿我怎麼辦?」梅吉哀痛地說。

  當朱絲婷聽到這個消息時,她大為震怒,儘管最近三四年來她私下裡懷疑這事終會臨頭的。對梅吉來說,像是炸開了一個晴天霹靂,但是對朱絲婷來說,就像是降下了一陣意料之中的冰雨。

  首先,是因為朱絲婷和他一起悉尼上學,作為他的知已,她曾經聽到他說起過曾對媽媽講過的事情。朱絲婷知道戴恩的宗教信仰對他來說是如何至關重要,不僅僅是上帝,還有神秘而意味深長的天主教儀式。她認為,他生來就是並最終將成為一個耶穌教徒的,他是那種最終將轉向天主教以滿足靈魂中的某種需要的人。對戴恩來說,他信奉的不是嚴厲的、加爾文教派[注]的上帝。他的上帝是勾畫在彩色玻璃中的,香煙繚繞,包覆著彩色花邊和金色的刺繡,伴以配器複雜的聖歌,在抑揚頓挫的悅耳的拉丁語聲中頂禮膜拜。

  具有如此驚人天賦美貌的人認為這種美貌是痛苦的象徵和缺陷,並時時對此感到苦惱,這也是一種富於諷刺意味的反常現象。戴恩就是這樣的。他對任何涉及到相貌的事都退避三合;朱絲婷覺得他要是生來醜陋,根本不討人喜歡反倒好得多。在某種程度上,她理解他為什麼有這種感覺,也許是由於她自己從事的那種聲名狼藉的自我陶醉的職業,她倒頗為讚許他對自己的容貌採取的那種態度。她逐漸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麼那樣明確地厭惡自己的容貌,而不是乾乾脆脆地漠視之。

  他對性的要求強烈。這到底是由於什麼緣故,她同樣有把握:不如是由於他告誡自己要把自己的情慾升華到近乎完美無瑕的地步,還是由於他缺乏某些必要的腦髓,雖然他天生英質。也許是前者吧,因為他每天都要做那些強烈的體育運動,以保證他在上床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她非常了解,他的傾向是「正常」的,亦即是愛異性的,她也知道哪些姑娘對他的脾氣——個兒高,膚色深,妖嬈。但是他偏沒有肉慾的要求;當他掌握著女孩子的時候,當脂粉氣彌漫在他周圍的時候,或當他認識到體珙和紅顏是一種特殊的快事的時候,他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東西的觸摸感。在他實際體驗異性的吸引力之前,富於挑逗性的東西衝擊一定是不可抗御的,只有在那些難得的片刻中,他似乎才認識到了大部分男人只要一有機會就千方百計地踏入的世俗境地。

  這件事是在一次演出之後,在卡洛頓劇院的後台告訴她的。他去羅馬的事是在那天定下來的;他急於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然而他知道她不會喜歡這個消息。他的宗教抱負是一件他決不願和她討論又同樣熱切的希望和她討論的事。她會惱火的。但是,那天夜晚他到後台去的時候,再也壓抑不住他的內心的喜悅了。

  「你是個大傻瓜。」她厭惡地說道。

  「這正是我的願望。」

  「白痴。」

  「不管你稱呼我什麼也不會使事情改變,朱絲婷。」

  「你認為我不懂這個嗎?罵你兩句是我稍微發洩一下感情的需要,就是這樣。」 之間坐了下去、這裡可以看到她;他身子不占地方地蜷了起來,完全不擋別人的路。卡洛頓劇院只有兩個主角化妝室。朱絲婷還沒有資格使用它們。她是在公共化妝室裡凋圍的人熙來攘往。

  「該死的老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她尖刻地說道。「自打我一看見他的那工夫,我就討厭他!」

  戴恩抿著嘴輕聲笑著。「你並不討厭他,你要知道。」

  「我討厭!我討厭!」

  「不,你並不是這樣的。安妮嬸嬸在聖誕節時告訴過我一件事,我敢打賭,你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什麼?」她警惕地問道。

  「在你還是小娃娃的時候,他曾經拿奶餅喂過你,拍你的後背,讓你打奶嗝,搖你睡覺。安妮嬸嬸說,你是個特別古怪的孩子,不願意讓別人抱,可是當他抱你的時候,你卻很喜歡。」

  「荒誕不可信的謊言!」

  「不,不是這樣的,」他露齒笑了笑。「不管怎麼說,你現在為什麼這樣討厭他呢?」

  「我就是討厭。他是個劣等的老貪婪鬼,他使我幹嘔。」

  「我喜歡他、一直都喜歡他。一個完美無缺的教士,這就是沃蒂神父對他的稱呼。我也這樣想。」

  「唔,我說,滾他的蛋吧!」

  「朱絲婷!」

  「這回讓你震驚了,是嗎?我敢打賭,你決不會想到說這個詞的。」

  他的眼光閃動著。「你明白它是什麼意思嗎?告訴我,朱茜,說下去,我量你不敢!」

  當他取笑她的時候,她一向是抵擋不住的;她的眼睛也閃動起來。「你會成為一個盧巴波[注]神父的,你這個大傻瓜;不過,要是你還不知道那個詞是什麼意思,你最好還是別打破砂鍋問到底。」

  他倒認真起來了。「別擔心,我不會這樣的。」

  一雙非常勻稱的女性大腿停在戴恩身邊,轉了過來。他抬起頭來,臉唰地紅了,他扭開臉,漫不經心地說道:「哦,你好,瑪撒。」

  「你自己好。」

  她是一個絕頂漂亮的姑娘,表演能力稍差一此,但是在任何一次演出中她都是一個撐門面的演員;她也偶爾和戴恩喝上一杯茶,朱絲婷不止一次聽到他對她的誇獎。個兒高,電影雜誌總是這樣稱呼性感強烈的人的,頭髮和眼睛都十分黑,膚如凝脂,乳房極其動人。

  她往朱絲婷的桌角上一坐,一條腿挑逗的鼻子前蕩來蕩去,以毫不掩飾的欣賞的眼光打量著他;這顯然使李十分窘迫。老天爺,他還真是一表人才哩!朱絲婷這個平淡無奇的老轅馬怎麼會有這麼一副相貌的弟弟?他也許才剛剛18歲,這也許是勾引年輕者,可是誰還管得了那許多?

  「到我那兒去喝點兒咖啡什麼的,好嗎?」她低頭望著戴恩,問道。「你倆一起去吧?」不情願地補充了一句。

  朱絲婷否定地搖了搖頭,但是表情頗為遺憾,好像真的受到了誘惑似的。「不管怎麼樣,謝謝你了,瑪撒,可是我不能去。」他求救似地看了一眼手錶。「天哪、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還要多久,朱絲婷?」

  「大約十分鐘。」

  「我在外面等你,你嗎?」

  「膽小鬼。」她嘲弄地說道。

  瑪撒的眼光跟著他。「他真是漂亮極了。他為什麼對我不屑一顧?」

  朱絲婷失望地露齒一笑,終於把她的臉擦淨了、雀斑去而復來。也許在倫敦會好些,那裡沒有陽光。「哦,別發愁,他留意到了。他也喜歡。不過他會幹嗎?戴恩不會的。」

  「為什麼?他怎麼了?你決不會跟我說他是個搞同性戀的人吧!呸,為什麼我遇上的每一個漂亮男子都是同性戀者呢?不過,我決不認為戴恩是;他根本沒給我這種印象。」

  「說話留神點兒,你這個蠢貨!他當然不是同性戀者。事實上,我們的小鳥兒,在他看上三色堇[注]的那天,也就是我把他和那三色堇的喉嚨割斷的那一天。」

  「哦,如果他不是這三色堇,又喜歡我、不什麼他不湊趣呢?他不看直出我的眼風嗎?他是嫌我對他來說太老了嗎?」

  「親愛的,對於一般的男人來說,你決算不上老,別為這個擔心。不是的,戴恩已經立誓戒絕生活中的性行為,這個傻瓜。他要當教士了。」

  瑪撒的芳脣張開了,把漆黑濃密的頭髮往後一掠。「看你再瞎說!」

  「真的,真的。」

  「你的意思是說,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廢棄?」

  「那麼,上帝是是個比三色堇更大的同性戀者。」

  「也許你是對的,」朱絲婷說道。「不管怎麼說,他當然不會太喜歡女人的。咱們是平庸之輩,就像在樓上廳座的後面。而那些嚴於律已的男人卻是在正廳前座和樓廳前座。」

  「哦」

  朱絲婷扭著身了脫去了厄勒克特拉的長袍,匆忙從頭上套下一件薄的棉布衣服;她想起外面有些冷、又加上了一件羊毛衫,和氣地拍了拍瑪撒的頭。「別為這個發愁啦,寶貝兒。上帝對你格外照顧,沒有給你任何腦子。請相信我,這樣要好得多。你是決不會和萬物之發進行任何競爭的。」

  「我不知道。和上帝爭奪你弟弟我是不會反對的。」

  「忘掉吧。你是和國教爭鬥,不會成功的。你還是勾引三色堇要快得多,記住我的話吧。」

  一輛梵蒂岡的小汽車在飛機場接到了戴恩,載著他飛馳過陽光漸逝的街道,街道上的川流不息。一個個都是相貌俊美、滿面笑容;他的鼻子貼在窗口上,飽覽著一切,親眼看到以前只在畫片上看到過的東西使他難抑心頭的激動——羅馬圓柱,洛可可式[注]的宮殿和聖彼得教堂那文藝復興時代的壯觀的建築。

  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從頭到腳都穿著鮮紅服裝的是拉爾夫·拉烏爾·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他伸出手來,指環在閃閃發光;戴恩雙膝跪下,吻著指壞。

  「來吧,戴恩,讓我瞧瞧你。」

  他站了起來,滿面微笑地望著那幾乎和他一般高的、身材魁偉的人;他們面對面地互相望著。對戴恩來說,紅衣主教具有一種靈氣無限的精神力量,這種力量與其說是使他想到一位聖徒,毋寧說是教他想到了一位教皇,然而那雙充滿了極端憂傷的眼睛卻不像教皇的眼睛。顯露出這樣的表情說明他一定是飽經憂患,而他一定是豁達地把這些憂患升華為這最高尚完美的教士生涯。

  拉爾夫紅衣主教凝眸望著這個孩子,他不知道就是他的兒子;他覺得,他之所以愛他,因為他是親愛的梅吉的孩子。正因為如此,他想要看到一個屬於他自己骨血的兒子;也是這樣高,這樣相貌出眾,這樣優雅大方。他一生中從來沒看見過一個男人舉手投足如此高雅。但是,比他那形體優美更令人滿意的,是他靈魂的質樸美好。他具有天使般的力量和某種天使的超凡入聖的氣質。他自己在18歲的時候也是這樣嗎?他竭力回想著。回想著30年生活中的煙雲往事,不,他從來不是這樣的。是因為這個職業確確實實是這孩子自己選擇的,所以才有這樣的氣質?他自己卻不是這樣的,儘管已經從事這個使命,並且肯定還要繼續下去。

  「坐下吧,戴恩。你是按照我告訴你的那樣開始學意大利語了嗎?」

  「眼下,我可以流利地講了,但是說不了土語,我的閱讀能力很好。也許是由於我會四種語言才使我比較容易地做到這一步的。我似乎在語言方面有天分。在這兒呆上兩三個星期,我大概就可以講方言了。」

  「是的。會這樣的。我在語言方面也有天分。」

  「唔,用意大利語比較方便。」戴恩拙口笨舌地說道。那令人敬畏的鮮紅的身影使人有些怯生生的;突然之間,要把德羅海達的那騎著慄閹馬的人與紅衣主教聯繫在一起變得困難了。

  拉爾夫紅衣主教俯身向前,望著他。

  「我把管教他的責任交給你了,拉爾夫。」梅吉的信中寫道。「我把他的安寧和幸福交給你了。我偷來什麼,就歸還什麼。這是我的要求。只需要答應我兩件事,當我得知你已經在他最感興趣的事方面克盡職責時。我就會安心了。首先,請你答應我,在你接受他之前肯定這種真正、絕對想得到的,其次,倘若是他所想得到的,你要照料他,並且保證他得到他實現自己的願望。要是他對此失去了信心,我希望他回來。因為他首先是屬於我的。把他交給你的是我。」

  「戴恩,你有把握嗎?」紅衣主教問道。

  「絕對有。」

  「為什麼?」

  他的眼睛有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冷漠,又是那令人不安地熟悉,但卻是一種熟悉的、屬於過去的神態。

  「因為我對我主的愛。我想終生作為他的教士侍奉他。」

  「你明白他的僕人永遠不可動搖的信條是什麼嗎。戴恩?」

  「明白。」

  「你明白在他和你之間決不能產生其他的愛,你是他獨有的,為了他將摒絕其他一切嗎?」

  「明白。」

  「你明白他的意志存在於萬物之中,侍奉上帝你就必須將你的個性和個人的存在以及你對自己的概念這些無比重要的東西都徹底埋葬嗎?」

  「明白。」

  「你明白,一旦需要,你必須以他的名義面對死亡、監禁和饑餓嗎?你明白你必須一無所有,不看重任何可能使你對他的愛減弱的東西嗎?」

  「明白。」

  「你堅強嗎,戴恩?」

  「我是個人,閣下。我首先是個人。我知道,這將是艱苦的。但是我祈禱,在上帝的幫助下我會找到力量的。」

  「戴恩,肯定會這樣嗎?除了這個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使你感到滿意的東西了嗎?」

  「再也沒有了。」

  「要是今後你改變了主意,你將會怎麼辦呢?」

  「呃,我會要求離開的。」戴恩感到意外地說道。「倘若我改變了主意,那一定是因為我確實錯選了我的職業,不會有其他原因、因此,我會要求離去。我不會把我對上帝的愛減少一分,但我會明白,這不是他希望我侍奉他的方式。」

  「但是,你明白,一旦立下最後的誓約,被授予聖職,就沒有回頭路可走,沒有豁免,絕對沒有豁免嗎?」

  「我明白,」戴恩耐心地說道,「但是,倘若我下定了決心,在這之前我就會做到這些的。」

  拉爾夫紅衣主教靠回椅中,嘆了口氣、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把握嗎?他曾經有過這樣堅定的決心嗎?「戴恩,你為什麼要找我?為什麼你想到羅馬來?為什麼不留在澳大利亞呢?」

  「是媽媽建議來羅馬的,但長久以來這就是我心中的一個夢想。我從來沒想到會有足夠的錢。」

  「你母親是非常明智的。她沒有告訴過你嗎?」

  「告訴我什麼,閣下?」

  「沒有告訴你,你每年有5000鎊的進項,銀行中在你的名下已經有數萬鎊嗎?」

  戴恩一怔。「沒有。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非常明智。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的,只要你想的話,你就能來羅馬了。你想到羅馬來嗎?」

  「是的。」

  「你為什麼想到我身邊來,戴恩?」

  「因為你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教士,閣下。」

  拉爾夫紅衣主教扭動了一下。「不,戴恩,別這樣高抬我。我也不是個完美無缺的教士。我曾經打破過我的所有誓言,你明白嗎?由於我打破了我的誓言,我不得不以一個教士能經歷的最痛苦的道路去學習你似乎已經懂得的東西。因為我曾經拒絕承認我首先是一個凡人,除此之外才是個教士。」

  「閣下,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戴恩柔和地說道。「你所說的話,絲毫沒有影響你是我心目中完美無缺的教士的形象。我覺得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如此而已。我指的不是一種非人性的下意識行為,不是肉體的弱點。我指的是你飽歷憂患,並且成熟得爐火純青了。我的話聽起來太放肆了吧?我並沒有這個意思,真的。假如我冒犯了你,請你原諒。這只是因為要表達我的意思是如此困難!我的意思是,成為一個完美無缺的教士必須經歷許多年月,經歷可怕的痛苦,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把信念和我主擺在自己的面前。」

  電話響了起來,拉爾夫紅衣主教用微微顫抖的手抓起話筒,講著意大利語。

  「是的,謝謝你。我們馬上就去。」他站了起來。「到喝午茶的時候了,我們要和我的一位非常老的老朋友一起喝茶。他也許是教廷中僅次於教皇的最重要的教士。我告訴他你來了,他表示了要見一見你的願望。」

  「謝謝你,閣下。」

  他們步行走過樓道。隨後穿過了一個令人神爽的花園;它和德羅海達的花園風格迥異,載著高高的柏樹和白楊,整潔的、長方形的草地周圍是帶柱子的走道和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他們經過了哥特式的拱門,穿過文藝復興時代的橋梯。戴恩飽覽著這一切,很喜歡它。和澳大利亞如此不同的世界,如此古老、永恆。

  穿過這樣一片令人耳一新的空地到宮殿,他們走了15分鐘;他們走了進去,踏上一座旁邊掛著價值連載的掛毯的寬大的大理石樓梯。

  維圖裡奧·斯卡班扎·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如今已經是66歲,他的身體由於風濕病而部分喪失了活動能力,但是,他頭腦的聰睿敏捷還是一如往昔。現在他養的一隻俄國貓,名叫娜塔莎,正咪嗚咪嗚地叫著,趴在他的膝頭。因為他無法站起來迎接他的來訪者,只好滿足於動容一笑,就算向他們打過招呼了。他的眼睛從拉爾夫那可敬的臉上轉到了戴恩·奧尼爾的臉上,一睜一咪的盯著他看。他只覺得胸膛裡的心在顫動著,那隻伸出去迎接他們的手以本能的何護姿態按在了心口上,全在那裡呆呆地看著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那個年輕的翻版。

  「維圖裡奧,沒關係嗎?」拉爾夫紅衣主教焦爭地問道,手指捏著他虛弱的手腕,按著他的脈膊。

  「當然沒關係。一陣暫時的微疼,沒什麼。坐下,坐下!」

  「首先,我希望你見一見戴恩·奧尼爾,正像我告訴過你的,他是我的一個非常密切的朋友的兒子。戴恩,這位是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閣下。」

  戴恩跪了下去,嘴脣壓住了那隻戒指上;維圖裡奧紅衣主教的眼光越過了那彎下去的、黃褐色的頭,在拉爾夫的臉上探看著,這幾年他還沒這麼仔細打量過拉爾夫呢。他稍感放心,這麼說,她從來沒有對他講過。當然,對每一個看到他們在一起就會即刻產生猜度的表情他是不會產生什麼疑竇的。當然,他們不是父與子,只不過是血統相近罷了。可憐的拉爾夫!他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走路,從來沒有觀察過自己臉上的表情,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左眼皮往上一揚時的樣子。確實,上帝是仁慈的,他使男人如此眼瞎。

  「請坐。茶就來。喂,年輕人!你想當教士,並且找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來求助的吧?」

  「是的,閣下。」

  「你的選擇是明智的。在他的照顧下,你不會受到傷害。可是你顯得有點緊張,我的孩子。是因為陌生嗎?」

  戴恩現出了拉爾夫式的笑容,也許還多一些有意識的魅力;但是,那和拉爾夫如此相似的微笑卻像帶倒刺的鐵絲在他那衰老、疲憊的心臟上猛地刺了一下。「我不知怎麼辦才好,閣下。我未曾想到紅衣主教們有多重要,從來沒有夢想過會有汽車在機場接我,或是和您在一起喝茶。」

  「是呀,這很平常嘛……不過,這也許是引起麻煩的根源,我明白這個。啊,咱們的茶來啦!」他愉快地看著茶水擺好,警告地舉起一個手指。「啊,不!我來當‘母親’。你的茶怎么喝,戴恩?」

  「和拉爾夫一樣,」他答道,臉羞得像塊大紅布。「對不起,閣下,我不是有意那樣的!」

  「沒關係,戴恩,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是理解的。咱們頭一次見面就是直呼戴恩和拉爾夫的,這樣咱們就能更好地互相了解了,對嗎?不拘形式對我們的關係是新鮮的。我倒寧願在私下保持稱呼戴恩和拉爾夫。紅衣主教教閣下不會介意的,對嗎,維圖裡奧?」

  「是的。我喜歡稱教名。但是,還是轉回去談我剛才說到的在高等學府找朋友的事吧,我的孩子。不管決定讓你去上哪個神學院,由於你和我們的拉爾夫有這種源遠流長的友誼關係,你進去後都會碰上一點兒不快的事的。每次都得解釋一番你們之間為人們所議論的關係是非常令人厭煩的事。有時,上帝允許來點兒無害的小謊言,」他笑了笑,牙齒上的鑲金閃了一下——「為了大家都愉快,我主張編一個無傷大雅的小謊言。因為令人滿意地解釋一種聯繫微妙的友誼十分困難,而解釋血統關係卻很容易。因此,咱們就對所有的人說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是你的舅舅吧,我的戴恩,就讓事情這樣好了。」維圖裡奧紅衣主教和藹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戴恩顯得十會震驚,拉爾夫紅衣主教服從了。

  「我的孩子,不要對大人物感到失望。」維圖裡奧紅衣主教溫和他說道。叫他們也有自己的滿足,並且要編個無害的小謊言藉以自慰。這是你剛剛學到的十分有用的一課。不過,觀察一下你,我懷疑你能從中得到什麼教益。但是,你必須明白,我們這些紅衣紳士是精於世事的外交家。我確實是在為你著想,我的孩子。在神學院裡,嫉妒和怨恨並不比世俗大學裡少。你會受點兒罪的,因為他們認為拉爾夫是你的舅舅,是你母親的哥哥。但是,假如他們認為你們之間沒有血統聯繫,你要大受其罪了。我們是最上層的人,而你將在這個領域中打交道的人和你在其他領域中打交道的人是一樣的。」

  戴恩低下了頭,隨後,一傾身子撫摸著那隻貓。手就那樣伸著。「可以嗎?我喜歡貓,閣下。」

  他發現,和那顆衰老然而堅定的心相通沒有比這更快的辦法了,「可以。我承認,對我來說她長得太肥了。是嗎,娜塔莎?到戴恩那兒去;他是新一代人。」

  要把朱絲婷本人和她的所有物像戴恩那麼快地眾南半球送到北半球去是不可能的。到她幹完了卜洛頓劇院的演出季節,毫無遺憾地告別了波茲維爾花園的房客的時候,她弟弟到羅馬已經兩個月了。

  「我是私自攢起這麼多破爛貨的?」她問道,四下裡擺滿了衣服、報紙、箱子。

  彎著腰的梅吉抬起頭來,手裡拿著一鐵盒羊毛肥皂片。

  「這些放在你的床下是幹什麼用的?」

  女兒那漲紅的臉上掠過了莫名其妙的表情。「哦,老天爺!它們是在那兒嗎?我以為迪萬太太的捲毛狗把它們吃掉了呢;它已經有一個星期沒精打采的了,我沒敢冒險提到我丟了肥皂片。可是,我認為是那可憐的畜生把它給吃了,不管是什麼,只要沒先把它吃了的,它都吃。不,」朱絲婷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我不願意看到它完蛋的。」

  梅吉一仰身子,大笑起來。「哦,朱絲!你知道你多有意思嗎?」她把那隻盒子扔到了東西已經堆積如山的床上。「你對德羅海達不信任,對嗎?我們竭盡全力使你想起那裡是整齊、井井有條的,也不能博得你的信任。」

  「我已經跟你說過,那是一個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事業。你想把肥皂片帶回德羅海達去嗎?我知道我要坐船去,行李是不受限制的,可是我敢說,倫敦有成噸的肥皂片。」

  梅吉把那隻盒子送進了標著「迪萬太太」的紙箱子裡。「我想,我們最好把它們贈給邊萬太太吧,她得為了一個房客把這裡修得能住人才行。」桌手盡頭放著一摞搖搖晃晃的未洗刷的盤子,盤子上長出了令人嚼心的毛毛。你洗過盤子沒有?」

  朱絲婷毫無改悔之意地笑著。「戴恩說,我要末不用洗,得給它們刮臉了。」

  「你首先得給它們理理髮了。你用盤子,為什麼不洗呢?」

  「因為那就意味著又要在廚房裡吃力地幹活了,而且,由於我一般是在半夜之後吃東西,誰也不會欣賞我那點殘渣剩湯長出的花紋了。」

  「把那盤子給我一個。我會把它們帶走的,現在我把它們整理整理。」媽媽無可標何地說道。在自願來履行義務為女兒打行李之前,她就知道會這樣的,她渴望來幹這些。任何人都很難得找到機會幫朱絲婷乾些什麼,梅吉不論什麼時候想幫朱絲婷做些事,都因為覺得自己完全像個白痴而罷手。但是,在家庭事務上局面正好倒了過來她可以心中有底地幫助她,而不會感到像個傻瓜。

  不管怎麼樣,事情總算是幹完了,朱絲婷和梅吉便把行李搬上了梅吉從基裡開來的牧場貨車,動身去澳磊利亞旅館,梅吉在那裡租了一套房間。

  「我希望你們德羅海達的人在棕櫚海灘和阿威倫買一幢房子。」朱絲婷把她的箱子放在房間的裡間臥室裡。「正好住在馬丁廣場的上面,真是太可怕了。你就想想在拍岸的浪花中蹦蹦跳跳的滋味吧!難道這不比你們坐飛機匆匆忙忙地從基裡來更有吸引力嗎?」

  「我幹嘛要到悉尼來?過去的七年中我已經來過兩次了——給戴恩送行,這次是給你送行。要是我們在這裡有一幢房子的話、也是根本用不上的。」

  「真笨。」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世界上還有比德羅海達更豐富的東西。哼!那個地方快叫我發瘋了!」

  梅吉嘆息著。「請相信我,朱絲婷,總會有你渴望回到德羅海達老家的時候。」

  「戴恩也會這樣嗎?」

  沉默。梅吉不再看女兒,從桌子上拿起了提包。「咱們晚了。羅徹太太說是2點鐘。要是你想在啟程前買些衣服的話,咱們最好快點兒。」

  「我可是安分守己的呀。」朱絲婷咧嘴一笑,說道。

  「朱絲婷,你為什麼不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呢?在波茲維爾花園除了迪萬太太之外,我連個人影也沒看到,」當她們坐在傑曼·羅徹的大廳裡,望著那些設精打采的時裝模特兒衣著華麗,痴笑著的時候,梅吉說道。

  「哦,它們有點兒害臊了……我喜歡那位桔黃色的。你呢?」

  「和你的頭髮不搭色。灰色的好。」

  「呸!我覺得桔黃色和我的頭髮很相配。穿上灰衣服,我那樣子就有點兒讓人想起貓來,色澤渾濁,陳腐不堪。要隨潮流,媽。紅頭髮不一定非配白色、黑色、艷綠或你所欣賞的那些可怕顏色——那是什麼顏色,玫瑰灰?維多利亞時代的式樣!」

  「這種顏色的名稱你說對了,」梅吉說道。她轉身望著女兒。「你是個怪物。」 她嘲諷地說道,但卻充滿了慈愛。

  朱絲婷根本沒在意,她不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話了。「我要買桔黃色的、鮮紅印花的、苔蘚綠、勃良第紅的衣服……」

  梅吉哭笑不得地坐在那裡、拿朱絲婷這樣的女兒有什麼辦法呢?」

  三天之後,「喜馬拉雅」號從達令港啟航了。這是一艘可愛而又陳舊的輪船,平底,非常適於航海。它是在沒有任何人匆匆忙忙的時代,和任何人都承認經好望角到英國有四個星期的路程或經蘇伊士到英國需五個星期這一事實的那個時代建造的。而今,甚至連流線型的、船身像驅逐艦的洋定期客輪到英國也要快得多了。但是,它們使敏感的胃口所嘗到的滋味,連久經鍛煉的海員也望而卻步。」

  「多有意思啊!」朱絲婷笑著。「頭等艙的那夥人全都單純得可愛,所以這不是像我原來想的那樣枯燥無味。其中有些人帥極了。」

  「現在你對我堅持要訂一等艙不會感到不高興了吧?」

  「我想是的。」

  「朱絲婷,你對我刻薄之極,一直是這樣。」梅吉氣衝衝地說著,為她的忘恩負義而大發其火。這不壞蛋這次至少對即將離去不會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了吧? 「固執,愚蠢、任性!你真叫我惱火。」

  有那麼一陣工夫,朱絲婷沒有回答,反而扭過頭去,好像對那些正在喊叫的、擠滿了岸邊的人比對媽媽的話更感興趣。她咬住了在顫抖的嘴脣,朝著那些人開朗地笑著。「我知道我使你惱火。」當她面對著她母親的時候,她愉快地說道。「別在意,我就是我。正像你一直說的那樣,我隨我爸爸。」

  在梅吉匆忙走進擠在跳板上的人群之中,並消失在那裡之前,她們不自然地擁抱了一下。朱絲婷走上了日光甲板,站在舷欄旁,手裡拿著一捲彩色飄帶。在下面碼頭的遠處,那穿著淺粉色衣服。戴著淺粉色帽子的身影站在指定的地點上,手遮在眼睛上。真有意思,從這麼遠的地方都能看清媽媽已經近50歲了。從別的方面還看不出來,但好站立的資勢最能說明她的年齡,她們同時揮起手來,朱絲婷把第一捲彩帶扔了出去,梅吉靈巧地接住了彩帶的一端。一條紅的、一條藍的,一條黃的,一條粉紅的,一條綠的,一條橙黃色的;盤繞著,被微風拉直。

  一個管弦樂隊在給足球隊送行,他們站在飛揚的三角旗和翻滾的方格呢裙之中。風笛吹出了一支古怪的、經過改編的樂曲《時候到了》。船舷邊站滿了身上掛著、手裡拼命攥著那細細的紙彩帶的人們;碼頭上,數百人引領翹首,戀戀不捨地望著那些行將遠去的人們的面龐,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輕人的面孔,他們是要去看看世界另一面的文明中心實際上是個什麼樣子的。他們會在那裡生活、工作,也許三五年中就會回來,也許根本不回來了。人人都明白這個,感到惶惑不解。

  瓦藍的天空布滿了銀白色的雲絮,刮著悉尼的疾風。溫暖的太陽照在那些仰起的頭上和俯下的肩胛上;一條巨大的、五彩繽紛的彩帶搖搖晃晃地把輪船和海岸連接在一起。隨後,在陳舊的輪船的一側和碼頭的木樁之間突然出現了一道空隙,空中充滿了喊聲和鳴咽聲;成千上萬的彩帶一條接一條地斷開了,偏斜地飄動著,款款地下垂,像一片散亂交織的織物雜然漂浮在水面上,和桔子皮、水母一起漂走了。

  朱絲婷固執地留在舷欄邊上,直到港口變成了遠年的幾道刺眼的線條和粉紅色的小點點;「喜馬拉雅號」的拖纜攪得她心神不安,眼巴巴地望著它牽引著她從悉尼港橋熙熙攘攘的橋面下穿過,駛進了這次優美的航程中那灑滿了陽光的主流之中。

  這次出地和擺渡完全是兩碼事,雖說他們要走過同樣的道路,經過紐翠爾灣、玫瑰灣、克裡蒙和范克路斯;但事情還不是不一樣。這次要穿過海岬,駛出森搏人的峭壁,拖著泡沫翻騰的扇形劃水線,駛入大洋之中。跨過1萬2千英里,到達世界的另一面。而且,不管他們是否會重返故里,他們將既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那邊,因為他們將生活在兩個大陸上,初次體驗那種不同的生活方式。

  朱絲婷發現,金錢使倫敦成為一個最誘惑人的地方。她是不會分文不名地附於 「伯爵宮」的———他們稱它為「袋鼠村」,因為許多澳大利亞人都在這裡設方自己的總部。她也不會遭罹澳大利亞人在英國那種典型的命運:開小本經營的青年招待會所,為了一份菲博的新俸在某個辦公處、學校或醫院工作,貧困地住在一間冰冷、嘲濕的房間中,在半溫不涼的暖氣邊上瑟瑟發抖。相反,朱絲婷在緊挨著爵士橋的肯性頓有一套公寓,暖氣是中心供暖;她在克萊德·達爾蒂漢。羅伯特公司的一個位置。這家公司屬於伊麗莎白·塞恩財團。

  夏天到來的時候,她乘火車到羅馬去了。此後的幾年中,她會含著微笑回憶起這次跨越法國赴意大利的長途旅行中幾乎不有看到什麼景致,她的腦子裡完全塞滿了那些她非要告訴戴恩不可的事,回憶著那些簡直無法忘記的事情。事情太多了,她肯定會漏掉一些的。

  那是戴恩嗎?那個站在月台上的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男人是戴恩嗎?他的外表沒有任何變化,然而又是如此陌生。他再也下屬於她的世界了。她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但卻喊不出口來;她在座位上往後退了退,望著他,因為火車停在離他站立的地方只有幾碼,他那雙焦急的眼睛在車窗上掃動著。待她把自己從他離去之後的生活告訴他的時候,恐怕只會是一次一頭忙的談話,因為現在她已經明白,他心中沒有和她共享他自己的經歷的熱切願望。真該死!他再不是她的小弟弟了;他現在的生活已不像德羅海達的生活那樣,和她沒什麼關係了。哦,戴恩!一天24小時的生活,你是怎樣過來的?

  「哈!想想吧,我白叫你到這兒來接我了,對嗎?」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了他的背後。

  他轉過身來,緊緊地抓住她的雙手,微笑著低頭望著她。「大傻瓜。」他快活地說著,接過了她那隻大箱子,讓她那隻空著的胳臂輓著他的胳臂。「見到你太高興了。」他一把她扶上下他那輛走到哪兒開到哪兒的紅色「拉根達」汽車,一邊補充道;戴恩總是喜歡開賽車,自從他長大到能領行車執照的時候,便有一輛賽車。 「見到你也很高興。我希望你給我找了一家好飯店,因為我給你寫的信是算數的。讓我呆在一個梵蒂岡的修道密室裡,置身一大堆獨身生活的人中,我可不幹。」她大笑起來。

  「他們還不要你呢,他們不願意和小魔鬼呆在一起。我已經給你在離我不遠的一家小公寓訂了房間,他們講英語,因此你用不著為我不在的時候發愁。在羅馬,四處逛逛,講英語是沒問題的;總會有某個人能講英語的。」

  「在這種時代,我真希望我能有你那種語言天才。不過我會想辦法的:我在演啞劇和猜字謎方面很有能耐。」

  「我有兩個月的假,朱絲婷,這不是太棒了嗎?所以,咱們可以到法國和西班牙去看看,仍然可以有一個月呆在德羅海達。我真懷念故土啊。」

  「是嗎?」她轉過臉來望著他,望著那雙熟練地駕駛著汽車在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羅馬大街上穿行的那雙漂亮的手。「我根本不想;倫敦太有意思了。」

  「你別反我當傻瓜。」他說。「我可知道德羅海達和媽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她在衣服下擺上緊攥著拳頭,但是沒有回答他。

  「今天下午和他的幾個朋友一起喝茶,你介意嗎?」當他們到了地方之後,他問道。「我已經事先把接待你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他們都急於見見你,因為在明天之前我還不是個自由人,所以我不願意回絕。」

  「大傻瓜!我幹嘛要介意呢?如果這裡是倫敦,我也會讓我的朋友弄得你招架不住的,你為什麼不能這樣呢?你給我一個觀察神學院裡的這些傢伙的機會,我很高興,儘管這對我來說有點不公平,對嗎?好,管不了這許多啦。」

  她走到窗前,望著下面的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廣場,那鋪著路面的上方形小廣場上有兩棵無精打采的梧桐樹,樹下點綴著三張桌子;廣場的一邊,是一座談不上什麼特殊建築美的教堂,項上覆蓋著斑駁的灰墁。

  「戴恩……」

  「怎麼?」

  「我理解了,我確實理解了。」

  「是的,我知道。」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希望媽也能理解,朱絲婷。」

  「媽可不一樣。她認為你拋棄了她;她不明白你並沒有拋棄她。別為她擔心啦。她會及時回心轉意的。」

  「我希望如此。」他笑了。「順便提一下,今天下午我要見的人不是神學院的。我不願意讓他們或你受到誘惑,和我們一起喝茶的是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是你要答應態度好些。」

  她的眼睛閃著極有魅力的光芒。「我答應!我甚至會吻伸給我的每一個戒指的。」

  「哦,你想起來啦!那天我被你的話差點兒氣瘋了,使我在他的面前感到羞愧。」

  「唔,從那以後,我吻過許多比戒指還要不衛生的東西,在演劇班裡有一個長滿了可怕的粉刺的小夥子,他還有口臭和扁桃腐爛,我不得不吻之整整29次,都快反胃了。我可以向你保證,夥計,在吻過他之後就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了。」她拍了拍頭髮,從鏡子前轉過身來。「我有換衣服的時間嗎?」

  「哦,別為這個發愁。你看上去很好。」

  「還有誰一起喝茶?」

  太陽偏得太低,無法溫暖這古老的廣場了,梧桐樹幹上那像麻瘋病似的痕跡顯得陳腐、令人作嘔。朱絲婷哆嗦了一下。

  「還有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

  她曾經聽說過這個名字,睜大了眼睛。「唷!你是在一個相當高貴的圈子裡活動,是嗎?」

  「是的。我試圖拋棄它。」

  「戴恩,這意味著你在這裡的其他領域活動的時候,有些人因此此和你過不去嗎?」她機敏地問道。

  「不,不真正是因為這個。認識某某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其他人也沒這樣想。」

  這房間!這些披著紅色的人!當朱絲婷走進那個除了地位低下的修女之外簡直沒有女人的世界的一剎那,她一生中還從來沒感到到過某些男人的生活中女人是這樣多餘的呢。她依然穿著那件在都靈城外就換上的橄欖綠的亞麻衣服,在火車上時弄得有些皺了。她一邊在深紅色的地毯上向前走著,一邊罵著戴恩那樣急如星火地到這裡來;她真希望她當時堅持穿上一件沒有旅行痕跡的衣服。

  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站了起來,面帶微笑;他是個多麼美貌的老人吶。

  「親愛的朱絲婷,」他說著,伸出了他的戒指,臉上帶著頑皮的表情,這說明他還記得上回的那件事。他在她的臉上細細察看著什麼,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 「你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你母親。」

  她單膝跪下,吻了吻那戒指,謙卑地笑著,站起身來,那笑容更謙卑了。「是的,我不像。在我選擇的職業中,我要是有她的那種美貌就好了,但是在舞台上我想方設法弄得漂亮些。你知道,因為在舞台上的臉模樣和實際生活中的臉模樣沒有任何關係,你和你的藝術能使人們砍信那容貌就是那樣的。」

  從一把椅子上傳來了一聲乾笑:她又一次吻了戴在另一隻上了年紀的、嶙峋的手上的戒指以表示敬意。但是,這次她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雙黑眼睛,而且奇怪地在那雙眼睛中看到了愛。這是對她的有,對一個從未謀面的人,一個難得聞其名的人的愛。她現在對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的喜愛絲毫不多於她在10歲時對他的喜愛,但是她卻喜歡這人老人。

  「坐下吧,親愛的。」維圖裡奧紅衣主教指著自己旁邊的一把椅子,說道。

  「哈囉,小貓,」朱絲婷說著,撫弄著他那雙紅色衣襟上的藍色的貓,「他很好看,是嗎?」

  「確實很好看。」

  「她叫什麼名字?」

  「娜塔莎。」

  門打開了,但時來的不是茶車,而是一個男人,穿著寬大的衣服,像一個俗人;如果又是一件紅法衣,朱絲婷想,我會像公牛那樣吼起來的。

  但是,他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儘管他是紅塵之中的人。他們也許在梵蒂岡有一幢專門把俗人擋在外面的小房子,朱絲婷不由自主地繼續想道。他的個頭不矮,體魄強壯有力,這使他似乎顯得比他實際的樣子更矮粗,他兩肩寬厚,胸膛寬闊,碩大的獅子頭,兩臂很長,像剪毛工。他渾身洋溢著聰穎。他的步態使人覺得這是一個想得到就乾得出的人。除此之外,他就像一頭類人猿了。他能夠抓住一樣東西,把它撕成碎片,但決不會毫無目的,決不會掉以輕心,而是老謀深算的。他長得很黑,但那頭濃密的頭髮卻和鋼絲絨的顏色一模一樣,而且也差不多是那樣韌,鋼絲絨也能夠捲成那樣細小、整齊的波浪紋的。

  「雷納,你來的正是時候。」維圖裡奧紅衣主教說著,指了指他另一邊的椅子,他仍然在說英語。「親愛的,」當那人吻了他的戒指,站起身來的時候,他轉向朱絲婷,說道。「我願意讓你見一位非常好的朋友,赫爾·雷納·莫爾林·哈森。雷納,這位是戴恩的姐姐,朱絲婷。」

  他彎了彎腰,拘謹地碰了一下鞋跟,向她毫無熱情地微微一笑,便坐了下來,正好坐在那一側很遠的地方,看不到他了。朱絲婷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尤其是當她看到戴恩隨隨便便地按照習慣坐在拉爾夫紅衣主教椅子旁邊的地板上,正在她的視線中;在她能看到她認識的人和她喜歡的人時,她感到心安理得。但是,這房間、披紅袍的人和那個皮膚黧黑的人比安靜地呆在那裡的戴恩更讓她逐漸感到枯燥;她對他們把甩在一邊的方式感到不滿。於是,她歪向一邊,又逗起那隻貓來,心裡明白維圖裡奧紅衣主教會覺察到,而且會被它的反應逗樂的。

  「她被閹過了嗎?」朱絲婷問道。

  「當然嘍。」

  「當然嘍!儘管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操心,但是,僅僅長期住在這地方就足以閹割掉任何東西的卵巢了。」

  「正相反,親愛的。」維圖裡奧紅衣主教說道,對她的話感到很開心。「在心理上閹割自己的是我們這些男人。」

  「恕我難以苟同,閣下。」

  「這麼說,我們這小小的天地使你感到煩惱了?」

  「哦,還是說我感到自己有一點兒多餘的好,閣下。我拜訪了一個美好的地方,但是我可不想住在這兒。」

  「我不能怪你。我也懷疑你願意拜訪這地方。不過,你會對我們習慣起來的,因為你得常常來看我們了。」

  朱絲婷露齒一笑。「我討厭舉止斯斯文文的,」她說出了心裡話。「這把我的壞脾氣暴露出來了——我用不著看戴恩就知道他對我的壞脾氣擔心呢。」

  「我不知道這壞脾氣不要持續多久。」戴恩毫不惱火地說道。「只要稍微研究一下朱絲婷,你就會發現她是個叛逆者。這就是為什麼她是我的一個好姐姐。我不是叛逆者,可是我確實欣賞他們。」

  赫爾·哈森把他的椅子挪了挪,這樣,在她直起身子,不玩貓的時候,也能使她保持在視線之中。就在這工夫,那漂亮的小動物對這隻帶著一種古怪的女人香味的手感到厭煩了,毫不客氣地從紅衣主教上爬到了灰衣服上去,在赫爾·哈森那有力的大手的撫摩下倦起身子,大聲地呼嚕著,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請原諒我的存在。」朱絲婷說道,甚至她作了它的犧牲品的時候,也攔不住她開個玩笑。

  「它的運動神經還是像以住那樣好。」赫爾·哈森說道,這個逗人的場面使他的臉上換上了一副迷人的表情。他的英語說得極好,幾乎沒有什麼怪味,不過是一種美音的變音,在發的時候是捲舌音。

  大家還沒有平靜下來,茶就送上來了,奇怪的是,倒茶的人是赫爾·哈森;他把朱絲婷的杯子遞給了她,臉上的表情比剛才介紹見面時要友好得多了。

  「在英國社會中,」他對她說道,「午茶是一天茶點中最重要的一次。事情都是在喝茶的時候進行的,對嗎?我想,由於它的特性,在2點到5點半之間幾乎隨時隨地都可以要茶,喝上一杯,說話是一件令人口乾舌燥的事。」

  隨後的半個小時似乎證實了他的觀點,儘管朱絲婷並沒有加入他們的聚會。談話從教皇危險的健康狀態扯到了冷戰,隨後又扯到經濟衰退。四個人輪流說著、聽著,朱絲婷被深深吸引住了,暗中捉摸著他們共同的素質,甚至連戴恩都包括在內,他是如此陌生,具有這樣多未知的東西。他積極地談著自己的看法,這一點也沒逃地朱絲婷的眼睛。那三個年長的男人帶著一種令人難解的謙卑的神情傾聽著幼稚,似乎他對他們感到敬畏。他的評論既不是得顯得無知也不顯得幼稚,而是別具慧眼,見解獨到,至善至聖。是由於這種聖潔他們才如此一本正經地注意他嗎?他具備這種聖潔,而他們不具備嗎?這實際上是他們的讚賞的一種美德,他們渴望自己也有這種美德嗎?它是如此珍貴嗎?這三個男人相互之間區別甚大,然而,他們任何人之間的聯繫都比和戴恩的聯繫遠為密切得多。能像他們這樣認真地看待戴恩真非易事!在許許多多方面,他的行為舉止與其說是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兄弟,倒不如說是像個小弟弟;這倒不是她不有意識到他的才能、智力或他的聖潔。但是,在此之前,他曾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她不得不習慣於這樣一個事實。即他不再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了。

  「如果你希望直接去做祈禱的話,我會照顧你姐姐向她的旅館的。」赫爾·雷納·莫爾森沒有徵求任何人的意見,便要求道。

  於是,她發現自己開口不得地在這位矮胖有力的男人的陪伴下走下了大理石樓梯。在一派羅馬夕陽絢爛的金光中,他輓著她的肘部,領著她上了一輛「莫斯迪斯」 牌大型高級轎車;司機侍立在一旁。

  「喂,你不希望單獨一個人度過你在羅馬的頭一個夜晚,而戴恩又抽不出身來。」 他跟著他坐進了汽車。「你又十分疲乏,不熟悉情況,反以為你最好有個伴了。」

  「看來你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選擇的餘地,赫爾·哈森。」

  「我倒情願叫雷納。」

  「你有這樣一輛豪華的汽車和自己的司機,一定是個重要人物吧。」

  「要是我當上了西德總理,還要更顯得貴哩。」

  朱絲婷哼了哼鼻子。「你居然還不當上,真使我吃驚。」

  「放肆!我太年輕了。」

  「是嗎?」她半轉過身來,更切近地望著他,發現他那黧黑的皮膚膚上還沒有皺紋,顯得很年輕,那雙深陷的眼睛的周圍沒有老年人的那種肉眼泡。

  「我長得胖,頭髮也白了,可是我從16歲時頭髮就白了,從我能吃到足夠東西時我就發胖了。眼下我只有31歲。」

  「我會相信你的話的,」她說著,踢掉了自己的鞋。「可對我來說還是太老了——我風華正茂,21歲。」

  「你是個魔鬼。」他微笑著說道。

  「我想我一定是的。我母親也說過同樣的話,只是我不敢肯定,你們倆說的魔鬼是什麼意思,所以,請你把你的高見告訴我好嗎?」

  「你已經知道你媽媽的意見了嗎?」

  「要是我問她的話,我會被她的痛罵弄得發窘的。」

  「你不認為你在使我進退兩難嗎?」

  「我非常懷疑,赫爾·哈森,你也是個魔鬼,所以,我疑心是否會有使你發窘的東西。」

  「一個魔鬼,」他又摒著呼吸說道。「那好吧,奧尼爾小姐,我試著為你給這這個詞下個定義吧。這就是某個使他人恐懼的人;能壓倒人們;感情如此堅定,只有上帝才能挫敗他;沒有道義上的顧慮,道德觀念很少。」

  她咯咯笑了起來。「聽起來這就像是你。我的道德觀念和顧慮太多了。我可是戴恩的姐姐呀。」

  「你看起不一點兒也不像他。」

  「這尤屬憾事。」

  「他的面孔和你的個性對不上號。」

  「毫無疑問,你是對的,但是,即使我長著他那樣的面孔,我也可能有不同的個性。」

  「那要看先有什麼了,呃,是先有雞呢,還是先有蛋?穿上鞋吧;我們要走路了。」

  天氣暖洋洋的,天氣漸黑;但是燈火通明,不管他們走到什麼地方,似乎都有擁來擠去的人群,街道上塞滿了響聲刺耳的低座摩托車,橫衝直接的小菲亞特汽車,而高戈莫比爾汽車看起來就像是驚惶失措的青蛙。終於,他在一個小廣場中停了下來。數百年來,無數只腳把廣場的鵝卵石踩得十分光滑;他領著朱絲婷走進了一家飯店。

  「你願意在戶外嗎?」他問道。

  「你帶到哪兒就算哪兒,我不太在乎是室內、室外或者是半室內半室外。」

  「我可以為你點菜嗎?」

  也許,那雙淺色的眼睛閃動著幾分厭倦,但是,朱絲婷心裡還是有鬥爭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歡那些專橫傲慢的男人們的事情,」她說道。「此外,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什麼呢?」

  「別胡鬧,」他嘟囔著。「那麼,你就告訴我你喜歡什麼吧。我保證使你高興、要魚?不是小牛肉?」

  「和解了嗎?好吧,我就遷就你吧,為什麼不這樣呢?我要餡餅,來一點大是,一大盤蔬茶,在這之後,我要一份果仁冰淇淋和一份加奶咖啡。如果你行的話,咱們就在這兒窮泡時間吧。」

  「我應該給你一巴掌。」他說道,他的幽默設引起什麼反應。他一絲不差地把她點的菜吩咐給了侍者,但說的是很快的意大利語。

  「你說過,我長得一點兒也像戴恩。我就絲毫沒有像他的地方嗎?」她喝咖啡,略帶幾分憂鬱地問道,當桌上擺滿了食物的時候,她餓壞了,不想在談話上浪費時間。

  他給她點上了煙,然後自己也點上了煙,靠在陰影之中,靜靜地望著她,回想著幾個月之前他頭一次看到見戴恩的情形。活脫是德·布裡在薩特紅衣主教減去40 歲的模樣,這一點他馬上就看出來了;後來,又聽說他們是郎舅,那孩子和這姑娘的母親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妹妹。

  「有的,有相似之處,」他說道。「有時,面部也像,表情比相貌要像得多。至於睛睛和鼻子周圍,你睜眼閉嘴的時候神態有些像他。真是夠怪的,你和你那紅衣主教的舅舅沒有共同之處。」

  「紅衣主教的舅舅?」她茫然不解地生復道。

  「就是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他不是你舅舅嗎?我肯定人們是這樣告訴我的。」

  「那個老禿鷲嗎?謝天謝地,他和我們可沒有親戚關係。許多年之前,他是我們那個教區的教士,在我郵生之很久的時候。」

  她非常聰敏;但她也太疲勞了。可憐的小姑娘——因為她就是這樣的,是個小姑娘。他們之間10歲之差就像差100歲似的。懷疑全使她的世界遭到毀滅的,而她卻哪此勇敢地保衛著懷疑一切的觀念。也許好拒絕明白這一點,儘管已經直截了當地向她講明了。怎樣才能使這種懷疑一切的觀點顯得無足輕重呢?她是不會為這種觀點地分耗精力的,肯定不會的,但是也不會馬上拋棄這種觀點。

  「那麼,這就說明這個問題了。」他輕輕地說道。

  「說明了什麼?」

  「說明了戴恩和紅衣主教基本相像的事實——身高、膚色、身材。」

  「噢!我外祖母跟我說過,我們的父親外貌和紅衣主教很相像。」朱絲婷寬慰地說道。

  「你見過你父親嗎?」

  「連照片都沒見過。在戴恩出生之前,他就和媽分開了。」她召喚著侍者。 「請再給我來一份加奶咖啡。」

  「朱絲婷,你真是個蠻子!讓我給你點吧!」

  「不,該死,我不願意!我完全有能力為我自己思考,我不需要某個該死的男人告訴我,我想要什麼,我什麼時候得到它。你聽見了嗎?」

  「只可稍微了解一下,就會發現一個叛逆者;這是戴恩講的。」

  「他說得對。哦,要是你知道我是怎樣討厭讓人家寵愛、嬌慣和為我瞎忙就好了!我願意自己行動,我不願意讓人家吩咐我!不我不會請求寬恕,但也決不讓步。」

  「我能看出這一點,」他幹巴巴地說道。「是什麼使你這樣的,我心愛的姑娘?在家裡也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想,家裡沒有什么女人好說的。一代只有一個。姥姥,媽媽和我,雖然有一大堆男人。」

  「你們這一代可沒有一大堆男人,只有戴恩。」

  「我想,這是因為媽媽離開了父親。她似乎從來沒對另外的男人發生興趣。我覺得這真可惜。其實,媽是個以家庭生活為中心的人;她本來是願意有個丈夫讓她瞎忙乎的。」

  「她像你嗎?」

  「我不這麼想。」

  「這一點更重要,你們互相喜歡嗎?」

  「媽和我嗎?」她毫無任何怨意地笑了笑,正如任何人問她母親是否愛她女兒時,她母親也會這樣做一樣。「我不敢肯定我們是否相互喜歡,但是還是有某種東西的存在。也許是一種簡單的生物聯繫,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充滿了善意。「我一直希望她能用和戴恩說話的那種方式和我說話,希望能以戴恩的那種方式和她相處,但是,二者在她身上都有某種不足,或在我身上有所不足。我想,是我身上有所不足吧。她是個比我好得多的人。」

  「我沒有見過她,所以我無法贊同或是反對你的判斷。如果這對你是一句可以理解的安慰的話,好姑娘,我倒寧願你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不,我不願意改變你身上的任何東西,甚至連你那種可笑的好鬥。」

  「這使你很不高興嗎?因為我冒犯了你?實際上我並不像戴恩,是嗎?」

  「戴恩和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像。」

  「你的意思是,因為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我想是這樣的。」他向前一俯身,從陰影中出來了,奇安蒂瓶中那小蠟燭的微光照亮了他。「我是一個天主教徒,我的宗教信仰是我一生中從來沒有使我失望的一樣東西,儘管我多次使它失望。我不願意談戴恩,因為我的心靈告訴我,有些事情最好是置吃不論。當然,你對生活或上帝的態度和他不一樣。咱們不談它,好嗎?」

  她好奇地望著他。「好吧,雷納,如果你願意這樣的話。我和你定個契約吧——不管咱們討論什麼,都不要討論戴恩或宗教的本質。」

  自從1943年7月雷納·莫爾林·哈森和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見過面以來,他經歷了許多事情。一個星期之後,他的團開到了東部前線,這場戰爭剩下的時間他都是在那裡度過的。在戰前和平的日子裡,他由於年齡太小沒有被吸收進希特勒青年團,因而感到煩惱,心裡沒著沒落的。他們已經彈盡糧絕,困在冰天雪地之中,面臨著希特勒的窮途末路,戰線拉得如此單薄,以至上百碼的陣地上只有一個士兵。這場戰爭給他留下了兩個記憶:凄寒苦雪中艱苦的戰鬥和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面龐,恐怖和美好,魔鬼和上帝。一半狂熱,一半冰冷,毫無防禦地眼巴巴看著赫魯曉夫的游擊隊從低飛的飛機上不用降落傘落在雪堆上。他曾捶胸頓足,咕咕噥噥地祈禱。但是,他不知道他在為什麼祈禱。為他的槍能有子彈?為能從俄國人那裡逃生?為他那邪惡的靈魂?為長方形教堂裡的那個人?為德國人?為減輕哀痛?

  1945年春,他趕在俄國人之前撤過了波蘭,和他的戰友們一樣,只有一個目標——趕回英國人或美國人占領下的德國。因為,倘若俄國人抓住了他,他會被槍斃的。他把自己的個人文件撕成了碎片,付之一炬,埋掉了他的兩個鐵十字勛章,偷了幾件衣服,向丹麥邊境上的英國當局報了到。他們把他送到了比利時的一個因為戰爭而背井離鄉的人設置的一個營地。在那裡,他吃了一年左右的麵包和薄粥;這就是筋疲力盡的英國對他們統治下的成千上萬的人能提供的一切。他在那裡等待著,直到英國認識到對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釋放他們。

  營地的官員召見了他兩次,給他作了最後的結論。在奧斯頓港,有一條船正等待著裝運去澳大利亞的移民,他將被發給新的證件,並被免費運到新的土地上去。作為報答,他不論選擇什麼職業都將為澳大利亞政府工作兩年,此後,他的生活便完全由自己作主了。這不是奴隸勞動;當然,將付給他標準工資。但是,在這兩次折見的機會中,他都沒法談到他自己不願意當移民。他恨希特勒,但不恨德國人,並且不以做一個德國人為恥。故土就意味著德國。三年以來,他對它魂牽夢索。那種滯留在一個既沒有人講他的語言,也沒有一個人和他同種同宗的國家的想法也是大逆不道的。於是,在1947年初,他發現他已經分文不名地置身在亞琛[注]的街道上了。他知道,他極渴望修補起被粉碎的生活。

  他和他的靈魂倖存下來了,但不能再回到那種饑寒交迫、地位卑微的生活中去。因為雷納不僅僅是個有抱負的人,而且還是個有某種天才的人。他去為格倫迪格工作,並且研究他頭一次接觸雷達就使他入迷的那個領域:電子學。他裝滿了一腦子的計劃,但是他連這些計劃的百萬分之一的價值都不願賣給格倫迪格。相反,他卻謹慎地窺測著幣場,隨後,他娶了一個寡婦。這寡婦有兩家小小的收音機工廠,他以此為基點開始了自己的事業。那時,他剛剛20歲,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然而,他的頭腦卻成熟得多。德國戰後的混亂為年輕人創造了機會。

  由於他是世俗婚,教會允許了他和他妻子的離婚;1951年,他按著當時流行的價格付給了安妮萊斯·哈林恰好相當於她前夫那兩家工廠的兩倍的錢,而也從此和她離了婚。但是,他沒有續娶。

  這小夥子在俄國那冰天雪地的恐怖環境中所遇到的事情沒有造就一個毫無靈魂的、丑角式的人;相反,這種生活倒抑制了他那溫和、可愛的性格的發展,使他具備的其他素質長足發展起來——聰敏、無情、意志堅定。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會得到一切,一個毫無感情的人無法使其受到傷害。但在實際行事上,他卻令人不解地與他1943年在羅馬遇上的那個人相似;他就像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那樣,明知乾得不對也還是去幹了。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罪惡片刻也阻擋不住他行事,只是物質財富的增長是以痛苦和自我折磨作為代價的,對於許多人來說,也許付出這樣的代價不值得,但對他來說,付出兩倍的痛苦折磨也是值得的。總有一天,他將要統治德國,把它變成他所夢寐以求的那種國家。他準備粉碎雅利安人路德[注]的倫理道德,發展一種更為不受限制的倫理道德,他不能答應停止犯罪孽,這一點他在幾次懺悔中完全予以拒絕了。但不知怎的,他和他的宗教糊塗地在一起瞎對付著,直到萬貫資財和重權高位使他超越罪孽之上時,他才會去作懺悔,並且會得到牧師赦免。

  1955年,作為西德最富有、最強有力的人之一和波恩國會的一位新人,他重返羅馬了。他是去尋找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並向他顯示他的祈禱的結果的。在他的想像中,這次會面他事後也許不會有什麼可銘記在心的,因為在這次會面中,從頭到尾他只有一種感覺: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對他感到失望。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沒有必要去問。但是,紅衣主教臨別時的那番話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曾經祈禱,你將比我幹得好,因為你是這樣年輕。沒有任何東西是值得千方百計去追求的。但是我想,我們毀滅的種子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已經播下了。」

  回到自己的旅館房間之後,他哭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就鎮定了下來,想:已經過去的事是不能輓回的,將來他要按照他的希望去做。有的時候,他成功了。有的時候,他失敗了。但是,他是盡力而為的。他和梵蒂岡的那些人的友誼成了他現實生活中最彌足珍貴的東西。羅馬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去處:在他需要他們的安慰,否則便會絕望的時候,他便飛到那裡去安慰。他們的安慰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安慰。他們的安慰不是握著雙手,說些綿言軟語,倒像是一種出自靈魂的鎮痛劑,好像他們理解他的痛苦似的。

  把朱絲婷安頓在她的公寓中之後,他在溫暖的羅馬夜色中走著;他想,他決不會停止向她獻殷勤。在今天下午的會見中,當他克服著心中的折磨望著她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種繚亂心房的柔情蜜意。一個該死的但不可屈服的人,這個小魔鬼。不論在哪方面,她都可以和他們相匹敵而毫無遜色;他們發覺這一點了嗎?他感到了,他斷定他的感覺是一種為女兒感到自豪的感情,只是他沒有女兒罷了。於是,他便把她從戴恩那裡占據了過來,將她帶走,去觀察她那種對壓倒一切的教會主義的反應,以及對這個她以前從未見過的戴恩的反應;這個戴恩不會,也不可能全部占據她的生活。

  他繼續想到,他個人的上帝的最美好的東西,就是這個上帝能寬恕一切,能寬恕朱絲婷那天生的不信神和他自己那種一直關閉著感情閘門,直到他確信應該重新打開的時候才打開的做法。他只感到了片刻的驚慌,想到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打開閘門的鑰匙……他笑了笑,扔掉了他的香煙。鑰匙……哦,有時,鑰匙的形狀是千奇百怪的。也許,為了摔倒不倒翁,需要用每一種妙法制服那紅頭髮上的每一個髮捲;也許在一間深紅的房間裡,他的上帝已經遞給他了一把深紅色的鑰匙。

  這一天轉眼就過去了。但是,當他看了看表的時候,發現天還早。他知道,那位在如此強大的教皇陛下的教會裡擁有僅次於教皇的最高權力的人物已經起來了,玩弄著那隻和他一樣保持著夜間活動習慣的貓。甘多爾福堡中的那個小房間裡詞彙了可怕的打嗝聲,那清瘦、蒼白、苦行者的面龐在扭動著,人們曾看到這張臉如此之久地戴著那白色的皇冠。倘使他熱愛他的德國人,倘若他依然聽到他周圍的人講德語,這又能改變什麼呢?雷納認為什麼也改變不

  但是眼下,雷納需要了解的是,甘多爾福堡已不再是力量的源泉了。登上那大理石的台階,走進那鮮紅的房間,和維圖裡奧·斯卡班扎·迪·康提尼—弗契斯談一談去吧。談一談誰會成為或不會成為下一個教皇。因為幾乎有三年時間了,他曾經注視著那雙聰慧、可愛的黑眼睛停留在它們最願意停留的地方;是的,與其從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那裡尋找答案,倒不如從他那裡尋找答案。

  「我決不會認為我說過這話,不過,謝天謝地,我們將要去德羅海達,」朱絲婷說著,拒絕往特萊維泉中投硬幣。「本來認為我們要到法國和西班牙去看看:可是我們卻仍然呆在羅馬,我像肚臍那樣成了擺設了。」

  「(口母)——,這麼說你認為肚臍是不必要的了。我記得,蘇格拉底也是這樣認為的。」雷納說道。

  「蘇格拉底也這樣看嗎?我可想不起來了!有意思,我認為我也讀過柏拉圖的大部分著作。」她扭過身子望著他,覺得他在羅馬穿著這身隨隨便便的度假者的服裝比他為梵蒂岡的那些聽眾而穿的那身嚴肅的衣服要和他相配得多。

  「事實上,他絕對確信肚臍是多餘的。為了完全證實他的論點,他取下了他的肚臍,扔掉了。」

  她撇了撇嘴。「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長袍脫下來了。」

  「瞧!瞧!」她咯咯地笑著。「不管怎麼樣,那時候他們在雅典是不穿長袍的。但是,我有一種可怕的感覺,你的故事中有一種寓意。」她的臉嚴肅起來了。「雷恩,你為什麼要為我操心呢?」

  「真難辦!我以前告訴過你,我的名字的發音是雷納,不是雷恩。」

  「啊,可是你不理解,」她說著,若有所思地望著那閃光的汩汩流水,骯髒的水池裡滿是骯髒的硬幣。「你到澳大利亞去過嗎?」

  他晃了晃肩膀,但是沒有弄出聲音來。「我差點兒去了兩次,好姑娘,不過我想方設法躲過去了。」

  「哦,要是你去過的話,你就會理解了。像我那樣讀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便會對澳大利亞人有一種魔力。雷納,雷恩[注],荒漠之地的生命。」

  他吃了一驚,煙捲掉在了地上。「朱絲婷,你莫不是在愛我吧。」

  「男人是什麼樣的利己主義者啊!我不願意叫你失望,可是我並沒有愛上你。」 隨後,似乎是為了使她話中的無情變得柔和一些,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緊緊地握著。「是一種更美好的東西。」

  「還有什麼能比戀愛更美好呢?」

  「我認為,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能。我從來不想要任何那一類的東西。」

  「也許你是對的。暴露得過早,自然是一種極不利的事情。那麼,更美好的東西是什麼呢?」

  「找到了一位朋友。」她的手在他的手上輕摩著。「你是我的朋友,對嗎。」

  「是的。」他微笑著往泉水裡投了一個硬幣。「喂!僅僅為了保證使我不斷地感到南方的溫暖,過去幾年中我一定花掉了1000塊德國馬克。可有時在我的惡夢中,我又感到了寒冷。」

  「你應當感受到真正的南方的溫暖,」朱絲婷說道。「就是在蔭涼裡溫度也有華氏115度。」

  「怪不得你不覺得熱哩。」他還是像往常那樣無聲地笑著;當高聲笑出來的時候就是一種對命運的蔑視,這是一個古老的遺風。「那種暑熱就說明了你為什麼是個錘不扁、砸不爛的銅豌豆。」

  「你的英語很地道,不過帶美國味兒。我本來以為你在某個第一流的英國大學學過英語呢。」

  「不。我是在比利時的一個集中營裡從倫敦佬、蘇格蘭人和英國中部的那些英國大兵那裡開始學英語的。有一個詞兒,一個人說一個樣,真讓人糊塗。有人說? ‘abaht’,有人說‘aboot’,有人說‘aboat’,可它們都是‘about’[注]的意思。因此,當我回到德國的時候,我就看我能看到的每一部電影,一個勁買英語唱片,這些唱片是美國喜劇演員灌的。我在家裡一遍又一遍地放著它們,直到我能講足夠的英語詞彙,以便進一步學習。」

  她又像往常那樣把鞋脫掉了;他敬畏地望著她光腳在其熱足以燙熟雞蛋的路面上走著,走過堅硬如石的地方。

  「小淘氣!把鞋穿上。」

  「我是個澳洲佬;我們的腳太賤了,穿著鞋不舒服。我們是生長在實際上並沒有寒冷天氣的地方的,不管到什麼地方都是光腳赤足。我能光著腳走過長著慄刺的牧場,然後,滿不在乎地把它們從我的腳上拂去,」她自豪地說道。「我也許能在熱煤上走呢。」隨後,她突如其來地改變了話題。「雷恩,你愛你的妻子嗎?」

  「不

  「她愛你嗎?」

  「是的。她嫁給我是沒有其他原因的。」

  「可憐的人!你利用了她,又把她甩了。」

  「這使你感到失望嗎」

  「不,我不這麼想,實際上,我倒為此而讚賞你。不過我確實為她難過。這使我比以往更加堅定了此生此世不蹈她的覆轍的決心。」

  「讚賞我?」他的聲音既茫然又吃驚。

  「為什麼不呢?現在,我在你身上尋求的並不是她尋求的那種東西,對嗎?我喜歡你,你是我的朋友。她愛你,你是她的丈夫。」

  「我想是的,好姑娘,」他有點兒凄然地說道。「我想,那些有雄心的男人對他們的女人都是不好的。」

  「那是因為他們迷戀女人那種完全的低眉俯首,那種‘是,親愛的,不,親愛的,三個包都滿了,親愛的,你願意把它們放在哪兒?’之類的人。我要說,這完全是倒了邪霉。要是我作你的妻子,我就會跟你說,滾到一邊去吧。我打賭,她從來沒這麼說過,對吧?」

  他的嘴脣微微顫抖著。「沒有,可憐的安妮萊斯。她是那種能夠獻身的人,所以,她幾乎沒有這樣直截了當的武器,也不能表達得這樣妙。我真希望他們能拍一些澳大利亞的影片,那樣我就能懂得你們的土語了。‘是,親愛的’之類的話我還能說上幾句,可是,‘倒邪霉’我卻一點兒不知道。」

  「雖然你有幾分幸運,但是這個詞是很無情的。」她那寬寬的腳趾就像有力的手指似的緊貼在水池壁的縫裡,令人擔憂地往後搖著,輕而易舉地保持著身體的平穩。「哦,你最後對她是發了慈悲的。你把她擺脫了。沒有你她會過得好得多,儘管她也許不這樣想然而我卻能把你保住,因為我決不會讓你俘虜我的感情。」

  「無情。你確實是這樣的,朱絲婷。我的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問過戴恩。自然,作為戴恩,他只會給我這些赤裸裸的事實,但剩下的是我推斷出來的。」

  「由於你過去的那些豐富的經驗,這是毋庸置疑的。你是個什麼樣的騙子啊!他們說,你是個極優秀的演員,但是我發現那令人難以置信。你怎麼能模仿出你從未體驗過的感情呢?作為一個人,你的感情反而和大多數15歲的人一樣。」

  她跳了下來,坐在圍欄牆上,俯身穿上了鞋,沮喪地扭動著腳趾。「我的腳變大了,該死的。」聽了他最後的那幾句話,她並沒有流露出惱怒和憤慨。好像當誹謗和批評對準她的時候,她只是簡單地把內心的助聽器一關了事。令人驚奇的是,她根本不恨戴恩。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她說道。「我一定得體驗角色所要求的感情,不然就演不好,對嗎?但是。這就像是……是在等待。我指的是我舞台之外的生活。我要保存我自己,我不能在舞台之外浪費它。我們只有這麼多東西可以獻出,對嗎?而在舞台上,我就不是我了,或更正確地說,我是許多自我的延續。我們必須完全是許多自我的,深刻的混合體。你不這樣認為嗎?對我來說,演戲是第一位的,是最首要的智力活動,其後才是感情。一個人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並且使之更臻於完善。這比起簡簡單單的哭喊、尖叫,或發出一陣令人信服的大笑要豐富得多。你知道,這真是妙極了。想想吧,我成了另外一個自我,我可以變成其他人,周圍的氣氛環境也都十分協調。這是神秘的事情。其實我並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但是卻把角色溶合在我的身上,好像她就是我自己一樣。於是,她就變成我了。」她心情十分激動,按捺不住地跳了起來。「想想吧,雷恩!有20年的時間,我就可以對我自己說,我曾經搞過謀殺,我曾經自殺過,我曾經發過瘋,我曾經輓救過男人或毀掉過男人。啊!這些可能發生的事是無窮無盡的。」

  「而她們又全部是你。」他站起來,又抓住了她的手。「是的,你說得對,朱絲婷。你不能在舞台下浪費它。要是對另一個人,我會說,你何必那麼多事。但是對你,我就不那麼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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