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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5章
  第五章

  剪羊工們走了以後,這個地區籠罩著一片冬日的沉悶的景象,就在這時,一年一度的基蘭博娛樂會和野餐賽馬開始了。這是社交日程表中的一件頭等重要的大事,要持續兩天的時間。菲覺得不舒服,因此沒有去、於是帕迪開著那輛羅斯-羅斯汽車載著瑪麗·卡森進城去了。他的妻子不在身邊,幫不了他的忙,這也無法使瑪麗的舌頭規規矩矩的不隨便亂講。他已經注意到了,由於某種神秘的原因,菲在場的時候,他姐姐就矮了一截,氣勢也不那麼囂張。

  別的人全都去了。男孩子們被告誡要規規矩矩,否則就要他們的命。他們和比爾巴雷爾·皮特、吉姆、湯姆、史密斯太太以及女僕們一起坐上了一輛卡車,而法蘭克卻獨自一個人駕著那輛T型福特卡車早早就去了。參加活動的成年人都要留在那裡過夜,等著第二大的賽馬會;瑪麗·卡森出於自己心裡非常明了的原因,謝絕了拉爾夫神父請她在神父宅邸住宿的邀請,但卻慫恿帕迪和法蘭克接受了邀請。兩個牧羊工。湯姆和花園雜工鑽到什麼地方去了,誰都不得而知。不過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在基裡有朋友,她們就住到朋友那裡去了。

  上午10點鐘的時候,帕迪把他姐姐安頓在帝國旅館最好的房間裡,自己則下樓到了酒吧間。他看見法蘭克站在櫃檯邊,手裡拿著一大杯啤酒。

  「下一杯我來買吧,夥計。」帕迪和藹地對兒子說道。「我得送瑪麗姑姑去參加賽馬會的午餐會,如果要我在你媽不在的時候去受這份洋罪,我得有點精神食糧才成。」

  習慣和畏懼心理的克服比人們實際想去一反多年形成的慣常行為要困難得多。法蘭克發現他幹不出他渴望乾的事,他不能當著酒吧的許多人的面把杯子裡的酒潑到他父親的臉上去。於是,他把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有點兒不痛快地笑了笑。說, 「對不起,爸,我已經答應到娛樂場去會幾個哥們兒了。」

  「哦,那就去吧。不過這個你拿去,你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吧。痛痛快快地玩一玩,要是你喝醉了,可別讓你媽發覺啊。」

  法蘭克瞪眼瞧著他手中那張藍色的、皺皺巴巴的五鎊鈔票,恨不得把它撕成碎片,摔在帕迪的臉上。然而,習慣又一次占了上風;他折起那張票子,放進他的表袋裡,謝了謝他父親。他無法盡快地走出酒吧了。

  帕迪穿著他那件最好的藍色西服,背心扣得整整齊齊,金表上拴著一條金鏈和一個勞倫斯金礦出產的天然金塊做成的墜子。他拉了位他的賽璐珞硬領,看了看酒吧間裡是否有他熟悉的面孔。在他到德羅海達以來的九個月裡,他不常到基裡來,但是他作為瑪麗·卡森的弟弟和顯而易見的繼承者的地位就意味著他無論在城裡什麼地方,都會受到殷勤備至的接待,人們也清楚地記得他的面孔。有幾個男人在衝他微笑著,大聲喊叫著要請他來一杯啤酒。不一會兒,他便混到那一小群興致勃勃的人中間去了,把法蘭克忘在了腦後。

  這些日子,梅吉的頭髮梳起了辮子,因為沒有一個修女會情願侍候那頭捲髮(儘管瑪麗·卡森有錢),捲髮被編成了兩條粗辮子垂在肩頭,上面紥著兩條海藍色的絲帶。她穿著「聖十字架」學校學生的那套素靜的海藍色制服,一位修女陪著她從修道院穿過草坪,把她交給了拉爾夫神父的女管家;她很喜歡這姑娘。

  「哎喲,這小姑娘的頭髮長得真好看,簡直和希蘭的一模一樣,」有一次神父問到她的時候,她高高興興地向他解釋道:安妮一向是不怎麼喜歡小姑娘的,並且還曾為神父宅邸與學校太近而感到遺憾。

  「得啦,安妮!頭髮是沒有生命;你不可能僅僅因為她頭髮的顏色就喜歡她呀。」 他故意逗著她說道。

  「啊,哦,你明白,她是個純潔的小姑娘——挺哏兒的。」

  他根本不明白,但他既沒問她「挺哏兒的」是什麼意思,也沒有對這個詞與梅吉的名字唸得一樣順溜發表什麼評論。有時候,最好不要把安妮的意思弄得水落石出,或者是對她的話過分注意而使她更來勁兒、用她自己的話來講,她是個能掐會算的人,倘若憐惜這孩子,他可不想聽她說她憐惜的是她的將來,而不是她的過去。

  法蘭克來了,他還因為在酒吧間仍然碰到他父親而渾身哆嗦著,他不知道乾些什麼才好。

  「喂,梅吉,我帶你趕集去,」他說著,伸出了一隻手。

  「幹嘛不讓我帶你們倆一起去呢?」拉爾夫神父問道。他也伸出了一隻手。

  梅吉夾在兩個她所崇拜的人中間,緊緊地拉著他們的手,她真是快樂極了。

  基蘭博娛樂場設在巴溫河畔,挨著賽馬場。儘管洪水已經退去六個月了,但泥漿仍然沒有幹透,急不可耐的捷足先來者已經把它踏成了爛泥塘。在綿羊、牛、豬、山水和那些第一流的、無瑕可指的為奪標獲獎而競爭的牲畜圍欄之外,有許多擺滿了手工藝品和吃食的帳篷,他們看著那些牲畜、糕餅、鉤針編織的圍巾、針織的嬰兒裝、刺繡的桌布、阿貓、阿狗和金絲雀。

  在這一切的遠處的另一側是賽馬場,那裡,年輕的男女騎手仍正在裁判員的面前慢慢地跟著他們的截短了尾巴的坐騎,在咯咯笑著的梅吉的眼裡,那些裁判員本身看上去就很像馬。女騎手們穿著漂亮的嘩嘰女騎裝,高高地坐在高頭大馬的鞍子上;她們的大禮帽上纏著一束撩人幹著急的輕紗。在梅吉看到一個了不起的姑娘騎著一匹鮮龍活跳的馬做出一系列難度很大的騰躍動作,並且一如開始那樣無可挑剔地結束她的表演之前,梅吉是想像不出一個人怎麼能那麼玄地騎在馬背上,戴著那樣的帽子、以比遛花蹄快得多的速度奔馳而又穩坐馬鞍、安然無恙的。這時,那姑娘性急地用馬刺刺了一下她的坐騎,碎蹄穿過潮濕的地面,在梅吉、法蘭克和拉爾夫神父的面前勒住馬,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勾在鞍上的、穿著雪亮的黑色長統靴的一條腿脫開了,那姑娘坐到了鞍子的一側,傲然地伸出了戴著手套的雙手。

  「神父!勞駕幫我下來!」

  他向上伸出兩手摟住了她的腰,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輕巧地一轉身把她抱了下來。她的腳跟剛一沾地,他便撒開了手,把她那匹坐騎的韁繩拿在手中,往前走去。那姑娘和他比肩而行,毫不費力地大步跟著他。

  「卡邁克爾小姐,賽馬你會奪標嗎?」他用極其冷淡的聲調問道。

  她一撅嘴:她時當韶年,貌美容淪,他那叫人難以捉摸的、超凡脫俗的脾性使她惱火。我希望能贏,可是我沒把握。霍普頓小姐和安東妮·金太太也都參加比賽、不過,馴馬我能贏,所以,要是贏不了賽馬,我也不會發牢騷。」

  她說話時,那圓潤的元音非常悅耳,滿口是一個經過精心培養教育的年輕小姐的妙語雋言,她的嗓音中沒有絲毫興奮的土語的良跡。拉爾夫神父和她說話的時候,他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圓潤起來,連那令人悅娛的淡淡的愛爾蘭味兒也沒有了;仿佛她把引回了他也同樣有過的歲月之中去了。聽著他們輕鬆但卻謹慎的措詞,梅吉感到達惑不解;她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拉爾夫神父身上起了什麼變化,而只知道他有了變化,而且是她不喜歡的變化。她鬆開了法蘭克的手,確實,這情形使他們繼續並肩而行變得彆扭起來了。

  這時,他們來到了一個寬闊的水坑關,法蘭克已經落在了他們的後邊。拉爾夫神父望瞭望水面,他的目光在閃動著。這水坑幾乎是個淺塘,他轉向了一直緊緊地和他拉著手的孩子,帶著一種特別溫柔的表情向她彎下腰去,這是那位小姐決不會看錯的,因為在他和她的彬彬有禮的交談中,根本就沒有這種柔情。

  「我沒有穿披風來,親愛的梅吉,因此我不能當你的沃爾特·雷利爵士[注]。親愛的卡邁克爾小姐,我相信你會原諒我的,」——你把韁繩遞還給了那位小姐——「我不能讓我最喜愛的姑娘弄上滿鞋泥漿,對嗎?」

  他抱起了梅吉,毫不費力地把她夾在後腰上,聽任卡邁克爾小姐一手捉著她那笨重的、拖到地面的裙子,一手拉著紅繩,在沒人幫一幫的情況下,濺著泥水走過水坑。法蘭克在他們的後面大笑著,這笑聲真是火上澆油;到了水坑的對面,她馬上便離開了他們,揚長而去。

  「我打心眼裡相信,要是她能做到的話,她會宰了你的。」在拉爾夫神父把梅吉放下時,法蘭克說道。這次邂逅相逢,以及拉爾夫神父處心積慮的狠心的做法真是使他開心極了。在法蘭克的眼中,她長得如花似玉,一身傲氣,似乎沒有一個男人會簡慢她的,哪怕是一位神父;可是,拉爾夫神父卻肆無忌憚地粉碎了她的自信心,粉碎了她當作武器來使用的娘們兒迷人的法寶。法蘭克覺得,神父似乎討厭她;能討厭她所代表的所有的女人,這是一個他還沒有機會領略過的微妙而又神秘的天地。由於他母親的話刺痛了他,他希望卡邁克爾小姐能注意到他這個瑪麗·卡森的繼承者的長子,但是她卻連存在著他這麼個人都不屑於承認,縱使他身體粗壯,皮膚黝黑,眉清目秀,可她的注意力還是集中到了那個清心寡慾、似男若女的神父身上去了。

  「別擔心,就是再來這麼幾回,她也還是會湊上來的,」拉爾夫神父冷嘲熱諷地說道。「她很有錢,因此下個星期天她會風頭十足地把一張十鎊的票子放進教學的奉獻盤裡。」他針對法蘭克的表情笑著。「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小夥子。儘管我從事這個職業,可我是個很世俗的人。別為這個見我的怪。就把它看作是我的閱歷所致吧。」

  他們已經遠離了賽馬場,走進了娛樂場裡、梅吉和法蘭克對這個地方都很著迷。拉爾夫神父給了梅吉整整五個先令,而法蘭克自己有五鎊;有足夠錢去付所有吸引人的棚場的入場費,真叫人開心。這地方人群擁來擠去。孩子們四處亂鑽,睜大眼睛望著把在破破爛爛的帳蓬前那些不甚高明的、俚俗不堪的傳奇畫:「天下最胖的太太」,「跳蛇舞的伊斯蘭公主」(「請看她怎樣惹眼鏡蛇發火!」),「印度的橡膠人」’,「世界最強壯的男人格裡厄斯」,「美人魚賽蒂絲」。每個棚場前他們都付錢,然後全神貫注地看著;沒在意美人魚賽蒂絲的鱗片已經黯然無光,微笑的眼鏡蛇連一個牙齒都不剩了。

  娛樂場的另一頭有一個巨大的帳篷,它是如此之大,獨霸一方。它的前面有一條高高的木板走道,背後掛著一幅與走道一樣長的、像幕布似的粗絨粗呢,上面畫著幾個居高臨下、氣勢洶洶的人像。一個手拿麥克風的漢子正在對聚攏來的人們高聲叫喊著。

  「先生們,敝班是吉米·沙曼著名的拳擊班!敝班有八名世界最棒的拳手,哪位好漢願意上來比劃比劃,打贏了取得獎金一筆!」

  女人和姑娘們從聽眾中退了出去,男人和小夥子們從四面八方迅速地擁來;他們密不透風地圍擠在走道的下面,使聽眾的人數越來越多。八個拳手像古羅馬大競技場上列隊行進著的角鬥士一樣,威風凜凜地排成一行站在那裡。他們兩腿分開,雙手叉腰,對著嘖嘖讚嘆的人群擺開了架式。他們穿著又黑又長的緊身衣褲和背心,灰色的緊身衣從腰部到大腿中部。緊貼在身上,梅吉還以為他們穿的是內衣內褲呢。他們的胸前用白色的大寫羅馬字體寫著:吉米·沙曼拳擊班。他們的個頭兒全不一樣,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適中,但體魄都極其精壯。他們隨隨便便地相互閒談著,大笑著,好像這場面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似的;只見他們活動著肌腱,作出不屑於賣弄的樣子。

  「嗨,朋友們,誰來較量較量?」那個招徠顧客的人粗聲粗氣地喊道。「哪一位想來比劃比劃?來鬥一場吧,贏一張五鎊的票子呀!」他敲著大鼓,一個勁兒地喊個不停。

  「我來!」法蘭克喊道。「我來,我來!」

  他甩開了拉爾夫神父想阻擋他的手,周圍人群中凡是能看見法蘭克那小小個頭的人全都笑了起來,好心地把他推到了前面。

  可是那個招徠顧客的人卻十分認真。這時拳擊班裡的一個人友好地伸出了手,把法蘭克拉上了梯子,站到了已經站著八條漢子的走道的一側。「請不要笑,先生們,他個頭兒雖然不太高,但他是頭一個自告奮勇站出來的!大家知道,鬥拳不看個頭兒,要看鬥得怎樣!嗨,這位小老弟要試試身手——你們這些大高個的朋友怎麼樣,呃?來露一手,贏一張五鎊的票子呀,和吉米·沙曼拳擊班的哪位拳手較量較量吧!」

  慢慢地,自告奮勇的人增加了。這些年輕小夥子們有些不好意思地捏著自己的帽子,望著站在他們邊上的那幫經過精心挑選的職業拳手。拉爾夫神父很想留下來看個究竟,但終於不情願地斷定,現在再也不能讓梅吉留在附近了。於是,他把她抱了起來,隨即轉身離去。梅吉尖聲叫了起來,他走得越遠,她就越叫得響。人們都在看他們了。認識他的人太多了,這是很傷腦筋的事,更甭提這是多麼有損尊嚴了。

  「喂,梅吉,我不能帶你進去!你爸爸會剝我的皮的,沒錯兒!」

  「我要和法蘭克在一塊兒,我要和法蘭克在一塊兒!」她扯足了嗓門哭喊著,又蹬又踢,還想咬人。

  「唉,真纏人!」他說道。

  他不得不屈服了,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了所需的硬幣,他向大帳篷掀開的進口走去,用眼睛溜著,看是否有克利里家的男孩子。可是哪兒也看不到他們,於是,他推測他們準是在賽馬場上碰馬蹄鐵的運氣,或者是在大吃羊肉餡餅和冰淇淋。

  「神父,你不能帶她進去!」拳擊班的領班十分驚訝地說道。

  拉爾夫抬眼望著天空。「只要你告訴我,咱們怎麼能把她從這裡帶開,而又不至於因為有意作難孩子惹得基裡所有的警察出來制止咱們,我倒樂得走呢!但是,她哥哥自願來打擂台,不看到她哥把你的那些弟兄們打個落花流水,她是不會走的。」

  領班的聳了聳肩:「好吧,神父,我不跟你爭了,好嗎?你請進吧,可是別讓她闖進去,你——你做做好事吧。不行,不行,神父,把錢收回兜裡去吧,吉米會不高興的。」

  帳篷裡似乎滿滿騰騰的都是男人和小夥子,他們圍著中間的一個圓圈打轉轉,拉爾夫神父在人群的後排靠著帆布帳篷找了個地方;他拼命地抓著梅吉。空氣中彌漫著煙味兒和撒在地上的吸泥漿的鋸末的香味。法蘭克的手上已經戴上了拳套,他是這一天的第一個挑戰者。

  從人群中出來的人擊敗某個職業拳手儘管不是常有的事,但卻也不是從未有過的事。大夥兒都承認,他們並不是世界上最好的拳手,但他們中間確實有幾個是澳大初亞最好的拳手。由於法蘭克身材的緣故,他被指定與一個體重120磅以下的最輕量級拳手比賽。他第三拳就把對手打倒在地,並且提出願和另一個拳手再戰。在他和第三個職業拳手較量的時候,消息傳開了,帳篷裡擠得水洩不通,要想再放進一個心急火燎的觀眾來都不可能了。

  他幾乎沒挨上一拳,而他已經打出的可數的幾拳反倒激起了他久已鬱結在心頭的怒氣。他怒目圓睜;他的每一個對手都仿佛長著帕迪的面孔。人群發出的喊叫和喝彩聲衝進他的腦子,好像有一個宏大的聲音在叫著:上!上!上!哦,他是多麼渴望能有打架的機會啊;自從到了德羅海達,他還沒有過這樣的機會呢!因為打架鬥毆是他所知道的唯一能發洩自己的憤怒和痛苦的方法,當他的打出使對方倒地的一拳時,他覺得耳朵裡聽到的沉悶的喊聲變成了:殺!殺!殺!

  隨後,他們讓他和一個真正第一流的拳手對壘;這是一個次輕量級的拳手,他奉命和法蘭克保持一定的距離,看看他是否除了猛打狠揍以外還會拳術。吉米·沙曼的兩眼閃著光。他總是在注意發現第一流的拳手,在窮鄉僻壤裡進行的對壘中他已經發現了幾個。那輕量級拳手在照著吩咐行事,儘管他在力量上勝過一等,但卻仍被步步緊逼著。法蘭克緊隨不捨,一心要打死那個跳跳蹦蹦、躲來閃去的人;除了那人以外,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從每一次扭打和拳來拳去中摸熟了這個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仍能思考的陌生的對手。儘管他飽嘗了對手打出的拳頭,他到底還是占了上風,他一隻眼睛腫了,眉毛和嘴脣也破了。但是,他贏到了20鎊,也博得了在場的每一個男人和尊敬……

  梅吉從拉爾夫神父已經放鬆的懷抱中掙了出來,他還沒來得及抓住她,她就衝出了帳篷。當他在外面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吐了一陣,正打算用小手絹擦她那雙濺髒了的鞋子。他一言不發地把自己的手絹遞給了她,輕輕地撫摸著她那光亮的頭髮,她正在啜泣著。剛才帳篷裡的氣氛也不合他的胃口,使他感到難受,他希望,他職業的尊嚴能夠當眾流露出這一點,從而減輕這種痛苦。

  「你是要等法蘭克呢,還是願意我們現在就走?」

  「我要等法蘭克,」她依在他的身邊喃喃地說道,對他的鎮定和同情充滿了感激。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如此牽動我那像一潭龍水般的感情?」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儘管他相信她吐得很厲害,傷心得無心去聽他說話,但他卻需要像許多生活孤獨的人那樣,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思想。「你別讓我想起我的母親。我從來沒有過妹妹,但願我能了解你和你那不幸的家……你的日子難過嗎,我的小梅吉?」

  法蘭克從帳篷裡走出來,一隻眼睛上貼著膏藥,破了的嘴脣上塗著藥。自從拉爾夫神父認識他以來,他頭一次顯得喜氣洋洋,教士覺得,這神態就和大家知道的多數男人與一個女人在床上度過了一個良宵以後的樣子是一樣的。

  「梅吉在這兒幹嘛呢?」他粗聲大氣在說道,拳擊場上的興奮勁兒還沒有完全過去呢。

  「就差綁住她的手臂腿兒啦,更甭提想哄住她;我可沒法讓她呆在外邊。」拉爾夫神父尖刻地說道,雖然不得不為自己辯解使他感到不快,但他對法蘭克會不會衝著他來也毫無把握。他一點也不怕法蘭克,但他卻怕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得不可開交。「她是因為你才受了驚嚇的,法蘭克,她想盡量離你近一些,好親眼看見你沒事兒。別生她的氣,她已經夠難受的了。」

  「難道你不怕讓爸知道你到這種地方來過嗎?」法蘭克衝著梅吉說道。

  「把咱們的觀光縮短一下怎麼樣?」神父問道。「我想,咱們大家可以到我的宅邸去休息一下,喝杯茶。」他擰了一下梅吉的鼻尖。「至於你,小姐,可以好好地洗一洗。」

  帕迪跟他姐姐遭了一天罪,對她唯命是從,菲還從來沒這麼支使過他呢。她的腳上穿著進口的吉皮爾花邊鞋,穿過基裡的泥沼地。她挑挑剔剔,動不動就發脾氣,她儀態莊重地和誰打招呼,他就得對誰陪笑,談上幾句,當她給「基蘭博杯」的獲獎者頒發祖母綠手鐲時,他就得侍立在一旁。他想不通他們為什麼把所有的獎金都花在買這麼一個女人的小飾物上,而不是發一隻金獎盃和一大紥票子。這是因為他不明白這個賽馬會完全是業餘性的,不明白那些參賽的人並不需要欲不可耐的金錢,相反,卻可以漫不經心地把所得的錢扔給這個矮小的女人,騎著慄色馬勝了金·愛德華的霍裡·霍普頓把那隻祖母綠手鐲贏到了手。前幾年,他已經贏得了一隻紅寶石手鐲、一隻鑽石手鐲和一隻藍寶石手鐲。他有一位太太和五個女兒,並且說,在贏到六個手鐲之前他是不會罷手的。

  帕迪那件漿過的襯衫和加了賽璐珞硬襯的領子真磨人,藍色的外套穿在身上太熱,午餐招待會上的悉尼海鮮加香檳酒也不對他那慣於消化羊肉的胃口,他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或是說看上去像個傻瓜。他的衣服料子很好,但縫製費很便宜,式樣也土氣。他們和他不是一類人;他們是粗魯的、穿著蘇格蘭呢衣的牧場主,有身份的主婦,露齒而笑的、愛騎馬的年輕女郎,是那些被新聞報紙稱為「牧場霸主」中的精英。他們盡量忘記他們曾在上個世紀中霸占了這裡的大片土地,將它們據為己有。他們對這片土地的所有權得到了聯邦政會法令的默認。他們成了大陸上最受人羡慕的人,管理著自己的政黨,將子女送進悉尼的高等學府,和來訪的威爾士親王飲酒暢敘。他,普普通通的克利里不過是個工人,他與這些殖民地的貴族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只能使他想起他妻子的家庭,使他感到不自在。

  所以,當他來到神父宅邸,發現法蘭克、梅吉和拉爾夫神父正懶洋洋地圍在爐子旁,似乎度過了美好的、無憂無慮的一天時,他便感到一股無名怒火從心頭升起、他失去了菲那種有教養的支持是不堪忍受的;他依然不喜歡他姐姐,就像他在愛爾蘭的童年時代那樣,他從來就不喜欠她。這時,他發現了法蘭克眼旁的膏藥和腫起來的臉。這真是天賜的好藉口。

  「看你弄成什麼樣兒了!你怎麼回去見你媽?」他吼道,「我一天不見人你就犯老毛病,和路邊多看你一眼的人打架!」

  拉爾夫吃了一驚,跳起來,剛想說幾句安慰話,可法蘭克比他還快。

  「我靠這個掙到了錢!」他指著膏藥,非常溫和地說,「幾分鐘就賺了20鎊,比瑪麗姑姑一個月給咱們倆的工資還多。今天下午在吉米的帳篷裡我打倒了三名出色的拳手,和輕量級冠軍對陣時也挺了下來。我自己掙了20鎊。我幹的事可能不符合你的想法,但我今天下午贏得了每一個在場觀眾的尊敬。」

  「打倒鄉村集市上的幾個無精打采、頭腦發昏的老傢伙,你就在這些人中間充好漢嗎?法蘭克,長大些吧!我知道你的個頭兒長不大了,但為了你媽,你的頭腦應該成熟起來。」

  法蘭克臉色慘白!就像是漂過的骨頭。這是他受到過的最可怕的侮辱,而侮辱他的是他的父親。他不能回擊,他吃力地控制著自己的雙手,從肺腑深處吐著氣。 「不是不中用的老傢伙,爸。你像我一樣了解吉米是什麼樣的人,吉米親口說過我要是當拳擊手會大有前途的;他想讓我進他的拳擊班進行訓練。他想付我工資!我可能不會再長個兒,但我這個身材足以痛打世界上的任何人,也包括你這個可惡的老色鬼!」

  帕迪明白這個形容詞後面的含義,他的臉色登時變得和他兒子一樣慘白了。 「你膽敢這樣侮辱我!」

  「你算什麼東西?你真叫人噁心,比發情的公羊還壞!你就不能讓她踏踏實實地呆著?你就不能對她放開你的魔爪?」

  「別說啦!不!別說啦!」梅吉尖叫著。拉爾夫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痛苦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涕淚交流,激烈而又徒勞地想掙扎開來,「別吵啦,爸,別吵了!噢,法蘭克,請別吵啦!請別吵,別吵呀!」她尖叫著。

  可是,只有拉爾夫神父聽見了她的聲音。法蘭克和帕迪面對著面,他們最終認識到,彼此之間既相互厭惡,又相互畏懼。共同愛菲的堤壩潰決了,對菲的令人心酸的競爭顯現出來了。

  「我是她丈夫。我們有孩子,是上帝的賜福。」帕迪努力控制著自己,鎮定地說道。

  「你比到處追著母狗跑的公狗強不了多少!」

  「你也不比那個生你的老狗好多少,不管你是誰!謝天謝地,反正跟我沒關係!」 帕迪叫道,隨即停了下來。「啊!親愛的基督啊!」狂刀像旋風一樣離開了他,他彎下身子,渾身顫抖,用手拼命地摳自己的嘴,好像要把說了不該說的話的舌頭扯出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

  帕迪的話剛一出口,拉爾夫就放開了梅吉,緊緊地抓住了法蘭克。他把法蘭克的右臂扭到背後,用左臂繞住法蘭克的脖子,勒住他。拉爾夫身強力壯。緊緊地夾住法蘭克——使他無力反抗。法蘭克想掙開身子,但他的反抗失敗了;他搖搖頭,表示屈服。梅吉撲在地上,跪在那裡哭泣著;她的眼光無可奈何地從哥哥身上移到父親身上。她苦苦的哀求著,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她明白,這件事意味著她再也不能同時保住他們兩人了。」

  「你就是這個意思,」法蘭克嘶啞地說道,「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他吃力地把頭轉向了拉爾夫神父,「神父,放開我吧,我不會碰他的,上帝保佑,我不會碰他的。」

  「上帝保佑你?上帝會讓你的靈魂爛掉的!讓你們倆的靈魂都爛掉!要是你們毀了這孩子,我就把你們宰了!」神父怒吼著,現在他是唯一發怒的人了,「你們知道嗎?我是怕我不在你們倆會互相殘殺,才把她留在這兒的,結果卻讓她聽到了這番話!我真該讓你們互相殘殺,你們這兩個卑鄙、自私的白痴!」

  「好吧,我要走了,」法蘭克用奇怪的、無力的聲音說道,「我要去參加吉米的拳擊班,我不會再回來了。」

  「你一定得回來,」帕迪喃喃說道。「我怎麼對你媽說呢?對她來說,你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重要,她決不會寬恕我的。」

  「告訴她,我去參加吉米的拳擊班了,因為我想出人頭地。這是實話。」

  法蘭克異樣的黑眼睛閃著嘲諷的光芒。這眼睛還在神父初次見到時就使他感到驚奇,灰眼睛的菲和藍眼睛的帕迪怎麼能生出黑眼睛的兒子?拉爾夫懂得孟德爾[注] 定律;即使菲的灰眼睛也不可能造成這種現象。

  法蘭克拾起帽子和外套。「噢,這是實話!我早就該明白的,你沒有媽媽在一間房子裡彈鋼琴的回憶!這表明你是在我後邊得到她的,她先屬於我。」他啞然而笑,「沒想吧,這些年來我總是抱怨你拖她的後腿,我就是這麼想的,我就是這麼想的!」

  「沒有拖她的後腿,法蘭克,誰也沒有!」神父喊道,想把他拉回來。「這只是上帝那難以捉摸的偉大計劃的一部分;你應該這樣想!」

  「上帝那難以捉摸的偉大計劃!」從門口傳來了那年輕人嘲諷的聲音,「德·布裡克薩特神父,你當神父時,比應聲蟲高明不了多少!我說上帝保佑你,因為你是這裡唯一不了解上帝的人!」

  帕迪坐在椅子上,臉色灰白;他吃驚地看著跪在爐子旁,哭得東倒西歪的梅吉。他站起身來,走到她在前,但拉爾夫神父粗暴地把他推開了。

  「別碰她。你幹得已經夠了!櫃櫥裡有威士忌,去喝點兒吧。我先送她去睡覺,然後回來和你談談,你別走。夥計,聽見我的話了嗎?」

  「我會呆在這兒的。神父。讓她去睡吧,」

  在樓上那間迷人的、蘋果綠色的臥室裡,神父替小姑娘脫掉了外衣和襯衫,讓她坐在床邊,然後再給她脫去鞋襪。安妮送來的睡衣放在枕頭上。在脫她的內褲之前、他把睡衣拉過來,從她的頭上輕輕套下。他一直跟她扯著不相干的閒話,比如扣子拒絕解開啦,鞋帶頑固地緊縛著啦,緞帶解不開啦,等等。她是不是在聽,那就很難說了。煩惱、痛苦和難以方喻的童年悲劇,遠遠超過了她這種年紀可以接受的範圍。她的眼睛越過他的肩頭,憂鬱地凝望著。

  「現在躺下,親愛的姑娘。安心睡吧,我一會兒就來看你。別擔心,聽見了嗎?咱們以後再談這件事。」

  「她好嗎?」當他回到客廳時,帕迪問。

  拉爾夫神父伸手去拿櫃櫥上的威士忌,給自己倒了大半杯。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在上,帕迪,我想知道什麼對愛爾蘭人禍害更大。是酒呢?還是脾氣?是什麼使你說出那番話?不,別忙著回答!當然是脾氣嘍。當然,沒錯兒!我頭一眼看見他時,就知道他不是你們的孩子。」

  「沒有什麼能逃掉你的眼光,是嗎?」

  「大概是吧,反正我的教民遇上麻煩或有痛苦時,我不用費多大勁就看得出來、既然看出來了,盡力幫忙就是我的責任。」

  「神父,你在基裡是深受愛戴的。」

  「毫無疑問,這靠的是我的臉和我的身材,」神父尖刻地說道;他本來想輕描淡寫地講這話的。

  「你這樣想嗎?我不贊成。神父,我們喜歡你,是因為你的精神上是個很好的引路人。」

  「(口害),不管怎麼說,我好像完全捲進你們的麻煩中去了,」拉爾夫神父不安地說道。「夥計,你最好把心裡話都倒出來吧。」

  帕迪凝視著火光,在神父送梅吉睡覺去時,他盡量把爐火添旺,並以極度的懊悔和狂暴做這件事。他手中的空杯不斷地顫動著;拉爾夫神父站起身,把酒瓶拿來,把那杯子倒滿。帕迪考慮了好一陣子,嘆了口氣,擦掉了臉上掛著的淚水。

  「我不知這法蘭克的父親是誰。這件事發生在我見到菲之前。她家人的社會地位在新西蘭首屈一指、她父親在艾希伯頓以外的南島上有一大筆小麥和羊群的財產;錢算不上什麼東西;菲是他的獨生女。據我所知,他為她安排生活——到故國去旅行,在社交界露面,找一個好丈夫。當然,她在家裡從來不幹活。他們有女傭人、男管家、馬車和馬,生活得就像貴族。

  「我是個擠奶工,我常常從遠處看見菲帶著一個大約一歲半的男孩子散步。後來,老詹姆斯·阿姆斯特郎來找我。他說,他女兒玷污了他的門風,沒結婚就有了孩子。當然,這件事被壓了下來;他們想把她趕走,可她祖母嘮嘮叨叨,不肯答應,他們別無選擇,只好把她留下。儘管這是件尷尬的事。現在,她祖母快死了,誰也攔不住他們把菲和那孩子趕走。詹姆斯說我是單身漢,要是我肯娶她,並保證把她帶離南島,他願意付給我路費,外加500鎊。

  「是的,神父,這是我的運氣。我厭惡單身生活了。但我一直是個靦腆的人,從沒和姑娘好過。這對我來說似乎是個好主意,老實說,我才不在乎那個孩子呢。她祖母聽到了風聲,便派人來找我,儘管她病得很厲害。我敢說,她平時一定是個很難對付的人,但卻是一位真正的貴婦人。她把菲的事給我透露了一些,但沒說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也懶得問。而且她要我答應對菲好——她知道,她一死,他們就會把菲從那地方趕走,於是,她建議詹姆斯為她孫女找個丈夫。我很可憐那老傢伙;她太喜歡菲啦。

  「神父,你相信嗎?我第一次接近菲並向她打招呼,就是我娶她的那天。」

  「哦,我相信。」教士摒著呼吸說道。他望著杯中的酒,然後一飲而盡,又伸手去拿酒瓶,給他們兩人各斟一杯。「因此、你娶了一個地位比你高得多的貴婦,帕迪。」

  「是的。起首,我怕她怕得要死。那時候她太漂亮了,神父,所以……我都傻眼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好像那不是她,好像這事是發生在別人的身上。」

  「她現在仍然很美,帕迪。」拉爾夫神父溫和地說道。「從梅吉的身上我能看出她上世紀以前的樣子。」

  「對她來說日子可不輕鬆,神父,可我不知道我還做些什麼別的。至少,她和我在一起是安全的,沒受過虐待。一直過了兩年我才有勇氣——呃,成為她真正的丈夫。我不得不教她做飯、拖地板、洗熨衣服。她不知道該怎麼做。」

  「神父,我們結婚這許多年來,她既不抱怨,也不笑不哭。只有在我們同床共枕時,她才顯得有點兒情緒,但她從來不張口。我希望她說話,但又不想讓她說,因為我一直在想,要是她說的話,一定是叫那人的名字。哦,我並不是說她不喜歡我或我們的孩子。但我太愛她了,不過我似乎覺得她一直沒有這種那種感情,除了對法蘭克。我一直都明白,我們加在一起也趕不上她對法蘭克的愛,她一定愛他的父親。可我一點兒也不了解那男人:他是誰?為什麼她不能嫁他?」

  拉爾夫神父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眨動著眼睛。「哦,帕迪,真是活受罪啊!謝天謝地,幸虧我沒勇氣去沾這種生活的邊。」

  帕迪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唉,現在我沾上了,神父,對嗎?我把法蘭克趕走了,菲永遠不會寬恕我的。」

  「你不能跟她說,帕迪。不,你千萬別告訴她。就跟她說法蘭克跟拳擊手們跑了,就這樣說。她清楚法蘭克一直不安分;她會相信你的。」

  「我不能那樣做,神父!」帕迪驚呆了。

  「你必須這樣做,帕迪。她經歷的辛酸苦難還少嗎?別再給她加碼了。」他心裡卻在想:誰知道呢?也許她終將學會把對法蘭克的愛給予你,給予你和樓上的那個小東西。

  「你真這麼想嗎,神父?」

  「是的。已經發生的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可梅吉怎麼辦?她全聽見了。」

  「別擔心梅吉,我會照料她的。我想,她除了明白你和法蘭克吵了架,別的什麼都不會明白的。我會讓她明白,既然法蘭克跑了,再把吵架的事告訴她母親,只能往增悲傷。此外,我有個感覺:梅吉不會先對她母親多說什麼的。」他站起身來。 「去睡吧,帕迪。你明天參加瑪麗的舞會時。得顯得若無其事,記住了嗎?」

  梅吉沒有睡著;床邊的小燈閃著昏暗的光,她睜著眼睛躺在那裡。教士坐在她的身邊。注視著她發辮上一動不動的毛髮。他仔細地解開藍緞帶,輕輕地拉著,直到頭髮散落地枕頭和床單上。

  「法蘭克走了,梅吉。」他說。

  「我知道,神父。」

  「你知道為什麼嗎,親愛的?」

  「他和爸乾了一架。」

  「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和法蘭克一起走。他需要我。」

  「你不能走,我的梅吉。」

  「不,我能走。我本打算今晚就去找他的,可我的腿發軟,我也不喜歡黑夜。但一大早我會去找他的。」

  「不,你千萬別這樣做。你知道,法蘭克得有自己的生活,他到了該走的時候了。我知道你不希望他走,但他很久以來就想走了。你千萬別自私;你得讓他過自己的生活。」千篇一律的重複,他想,要繼續把這種觀點灌輸給她。「我們一旦長大成人,自然就有權利希望離開自己生長的家,到外面謀生活;法蘭克是個成年人了。現在他應該有他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和家庭。你明白嗎,梅吉?你爸和法蘭克吵架只是表明法蘭克想走了。這不是因為他們互相厭惡。許多年輕人都是這樣做的、這是一種藉口。這次吵架給法蘭克找到了一個去做他長期以來就想做的事情的藉口,一個法蘭克離開的藉口,你明白嗎,我的梅吉?」

  她的眼光轉到了他的臉上,停在了那裡。那雙眼睛是如此疲憊,如此充滿了痛苦,如此老氣橫秋。「我明白。」她說。「我明白,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法蘭克就想走,可他沒走成。爸把他帶了回來,強迫他和我們呆在一起。」

  「但這次爸爸不會把他帶回來了,因為爸爸現在不能強迫他留下來了。法蘭克永遠走了,梅吉。他不會回來了。」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嗎?」

  「我不知道,」他老老實實地答道。「當然,我願意說你能再見到他,但沒人能預言未來,梅吉,甚至連教士都不能。」他吸了口氣。「你千萬別告訴媽媽他們吵了架,梅吉。你聽見我的話了嗎?這會使她非常煩惱的,她身體不好。」

  「是因為她又要生孩子了嗎?」

  「你怎麼知道的?」

  「媽喜歡養孩子;她生了好多。神父,她生了那麼多好孩子,就是她身體不好的時候也生。我自己就想生個像哈爾那樣的孩子,那樣,我就不會太思念法蘭克了,對嗎?」

  「單性生殖,」他說。「好運氣呀,梅吉。那你幹嘛不想法生一個?

  「我還有哈爾呢,」她迷迷糊糊地說著,偎起了身子。隨後,她又說:「神父,你也會走嗎?會嗎?」

  「總有一天會的,梅吉。但沒那麼快,我想,所以用不著擔心。我覺得我會在基裡呆很久很久的。」教士答道,他的眼睛裡充滿了酸楚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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