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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6章
  第六章

  梅吉總得回家,這是沒法子的事。菲離開她就十不成事。這時,基裡的女修道院只剩下斯圖爾特一個人了;他絕了一次食,於是,他也回德羅海達去了。

  時當八月,寒氣逼人。他們來到澳大利亞剛好一年。不過,今年冬天要比去年冷。乾旱少雨,空氣乾冷,於肺不利。大分水嶺向東300英里,積雪之厚是多年未見的。但是,自前一個夏天下了一場瓢潑季雨以來,伯倫河口以西滴雨未落。基裡的人們都說,天又要早了。乾旱不過是推遲了一但它一定會來的,也許就是這場乾旱。

  當梅吉見到她母親的時候,她覺得心情很沉重;這也許是告別童年時代的一種神態,一種將要成為一個成熟的女子的徵兆吧。除了肚子大些以外,菲的外表沒有什麼變化,但是,她的心卻像是一隻慢下來的疲憊不堪的舊鐘,走得愈來愈慢,直到永遠地靜止下來。梅吉覺得永遠不會在她媽媽身上衰竭的那股活潑勁兒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剛抬起雙腳,便又放了下來,好像無法肯定怎樣舉步似的,步態上表現出來的現象說明她精神上亂了套。對即將出生的嬰兒,她沒有喜悅之情,甚至對哈爾的那種極其含蓄的滿足了情也不復再見了。

  那紅頭髮的小傢伙蹣蹣跚跚地滿屋子跑,一刻也不肯閒地摸東碰西,可菲卻壓根兒不打算懲戒他,甚至連他幹什麼事她都不管。他悶頭在爐子、案板、洗碗槽這些永遠屬於她的那攤東西之間苦幹著,好像除此之餐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於是,梅吉就別無選擇了,她只有去填補那孩子生活中的空白,成了她的母親。這是不必作出任何犧牲的,因為她非常愛他,覺得他孤弱無助,願意將她打算全部慷慨奉獻的愛都傾注給這個小傢伙。他哭著要她,最先學會叫她的名字。他伸著手臂要她抱:她心中充滿了快樂,心滿意足。儘管編織、補衣、縫紉、洗燙、喂雞以及其他所有必須乾的活兒都苦,但梅吉覺得她的日子過得非常愉快。

  誰也未曾提起過法蘭克,但是,每隔六個星期,當菲聽到郵政車來到的時候,都要翹首西望,流露出片刻的生氣。然後,史密斯太太便會把大夥兒的郵件帶來;當她看到裡面沒有法蘭克來的信時,那瞬間一現的、枉費苦心的關注便煙消雲散了。

  家裡又添了兩條新的生命。菲生了一對雙胞胎,又給克利里家添了兩個紅頭髮的男孩兒,洗禮時命名為詹姆斯和帕特裡克。這兩個可愛的小傢伙具備他們父親那種開郎的氣質和溫和的脾氣。他們剛一出生就成了毫不起眼的家庭成員,因為菲除了給他們喂奶之外,對他們毫無興趣。不久,他們的名字便被簡化成了詹斯和帕西。他們倆是大宅那邊婦女們——兩個老處女和孀居無子的女管家——的寵兒;她們對嬰兒寵愛得要命。這就使菲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忘卻了,因為他們有三個意切情深的母親——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他們醒著的時候大都是在大宅那邊消磨的,這已成了公認的事實了。梅吉在對付哈爾的同時,沒有時間把他們攬在身邊,哈爾太讓人費神了,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那笨手笨腳、毫無經驗的討好不對他的勁兒。梅吉是他的生活中充滿慈愛的中心,除了梅吉他誰都不想要,除了梅吉他誰也不要。

  布魯伊·威廉姆斯用他那一套可愛的馬和那輛大而重的馬車換了一輛卡車,於是郵件便成了四個星期來一趟,而不是六個星期來一趟了;可是,法蘭克連一個字兒也沒寄來過。漸漸地,有關他的回憶變得十分淡漠了;回憶就是這樣的:即使是那些充滿深情厚愛的回憶也概莫能外,好像腦子裡有一種無意識的愈合過程,儘管我們曾痛下決心永勿忘,但它依然能使創傷彌合。以梅吉來說,法蘭克的形象已經從影影綽綽的可敬的面容,變成了某種聖像;這模糊的聖像和真正的法蘭克毫無關係,而是一個想當然是法蘭克的聖像。梅吉的拳拳追思就是這麼淡漠下去的。而對菲來說,對法蘭克的思念已經被一種深不可及的緘默所代替;她的熱情全熄。猶如死水,再也泛不起漣漪了。

  這變化悄然而至,誰都沒有發覺。菲是在毫不動聲色的沉默中垮下來的;她內心的東西,除了那個她暗中注以鍾愛的新對象之外,誰都沒有機會得以窺見這內心的世界。這是深藏在他們之間的一種不可言傳的東西,是某種使他們的孤獨得以緩解的東西。

  也許這是勢不可免的,因為在她所有的孩子中只有斯圖爾特像她。他才14歲。便像法蘭克那樣成了他父親和兄弟們所完全不能理解的人。但他與法蘭克不一樣,他並沒有造成相互間的敵視。他毫無怨言地按吩咐行事。像別人一樣地苦幹,根本沒有在克利里家的生活中掀起任何波瀾。雖然他的頭髮是紅色的,但是他的膚色在男孩子中間最深,比他們都要顯得赤褐,他的眼睛就像背陰處那湖泊的水一樣清澈,仿佛這雙眼睛能看到事情最初始的階段,看透一切事物的真相。他是帕迪兒子中唯一的一個被認為成年之後會相貌出眾的人,儘管梅吉私下認為她的哈爾長大之後一定能超過他,誰都不知道斯圖爾特在想什麼,他像菲一樣,很少講話,從不發表自己的看法。他有一種完全一動不動的、令人納悶的訣竅,一動不動的就仿佛他縮進了自己的軀體。在年齡和他最接近的梅吉看來,他似乎能雲遊到某個誰也無法隨之而去的地方。而拉爾夫神父卻有另一番見解。

  「那小夥子簡直不屬於人類!」在梅吉走後只剩下他留在女修道院的一天,他把絕食的斯圖爾特送回了德羅海達,他說道:「他說過他想回家嗎?他說過他想梅吉嗎?沒有!他只是停止了吃飯,耐心地等待著我們這些笨腦殼想出其中的原委來、他沒有開口抱怨過一次,當我走到他面前,大喊大叫地問他是不是想回家的時候,他就那麼笑了一笑,點了點頭!」

  但是,隨著光陰的流逝,事情就不言自明地擺了出來:斯圖爾特不會與帕迪和其他孩子們出去到牧場幹活的,儘管從年齡上看,他應該去。斯圖爾特將留在家裡看門、劈木柴、照管菜園、擠奶——幹那些在家中要看三個孩子的女人沒時間去幹的活計。在這個地方留下個男人是明智的,儘管留下的是個半大小子,但這會證明其他的男人就在近處。因為這裡常常會有些不速之客——後廊的台階上會響起陌生人靴子的砰砰聲,一個陌生的嗓音會問:

  「喂、太太。能給過路人來點兒吃的嗎?」

  在內地,這種無業遊民多如牛毛,背著藍色的包袱,從一個牧場游到一個牧場;有從昆土蘭州南下的,有從維多利亞州[注]北上的。這些人或是背運倒時,或是四處尋找一份定期的工作,寧願步行流浪數千英里,尋找只有他們自己才曉得的東西。他們中間的大部分都是彬彬有利的人。他們露面了,大塊吃著肉,在包袱裡裹上一點兒人家贈送的茶、糖和麵粉,隨後便消失在通往巴庫拉和奈仁甘的小徑盡頭;斜挎的野餐鐵罐顛個不停,身後顛顛地跟著狗兒。澳大利亞的浪游者們極少騎馬,他們步行。偶然會有個把壞人來,專門注意那些家中男人外出的女人,其目的不是為了強姦,而是為了打劫。所以,菲在廚房的一個孩子夠不著的角落中放了一支頂著火的滑膛槍,並且保證一旦菲那雙富有經驗的眼睛確定了來人的品行,便能趕在來人之前拿到它。在家裡把斯圖爾特負責的地方派定之後,菲高興地把槍交給了他。

  儘管來人中大多數都是遊民,但也不盡然,譬如,其中就有一個駕著老式的T型福特汽車而來的沃特金斯人。他什麼都販運。從馬的塗抹劑到香皂;這種香皂和菲在洗衣的銅盆裡用脂肪和苛性鹼做成的那種硬如頑石的貨色不可同日而語:他帶來了薰衣草水和科隆香水,防止陽光灼傷臉部皮膚的香粉和雪花膏、有些你作夢也想不到能從任何人手中買到的東西,那沃特斯金人卻有;比如他的藥膏,比任何藥房裡的藥膏或傳統的藥膏要好得多,這藥對牧羊狗肋部的傷口到人皮膚上的潰瘍,都有愈合的功效。無論他來到哪個廚房,女人們都會蜂擁而集、急不可耐地等他將他那百貨箱「砰」地一聲打開。

  這裡還有其他的買賣人,但是,他們都不如沃特金斯人那樣定期地到這塊邊遠地區來,但他們同樣受歡迎,他們什麼都兜售,從機制的煙捲到整匹的布料。有時,還有俗艷而又誘人的內衣和緊身胸衣。內地的婦女們極渴望他們的到來,因為她們很少出門,一年中興許只到最近的幣鎮去一兩次;她們離悉尼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店太遠,離時髦貨和花哨的女用裝飾品太遠了。

  生活中似乎總是離不開蒼蠅和塵土。很長時間滴雨未下,哪怕來一場稀疏小雨都能使塵土落下,淹死蒼蠅。由於缺少雨水、所以蒼蠅愈多、塵土也就愈多。每個房間的天花板上都鬆鬆垮垮地低垂著長長的、帶粘性的、螺旋狀的毒蠅紙,黑乎乎地粘著蒼蠅的屍體;這是一天之中粘上去的。所有的東西都得時時遮蓋,否則不是成了蒼蠅狂歡之處便是成了蒼蠅的葬身墳場。蒼蠅留下的小黑點骯裡骯髒地附在傢具上,牆壁上和基蘭搏百貨店的日曆上。

  噢,還有塵土!簡直沒法把塵土弄乾淨,那顆粒細小的棕色粉塵甚至能滲進緊緊蓋著的容器裡,把剛剛洗過的頭髮弄得毫無光澤,使皮膚粗糙,落滿衣服和窗簾的褶縫,在剛剛撣過塵土的光滑的桌面上落上薄薄的一層。地板上滿是厚厚的塵土,這都是人們漫不經心地擦靴子的時候留下來的,以及從敞開的門窗中隨著又熱又乾的風飄進來的。菲不得不將起居室裡的波斯地毯捲了起來,讓斯圖爾特用她瞞著人眼從基裡的商店中買來的漆布將地毯包住。

  人來人往最多的廚房鋪上了柚木厚板,由於鐵絲刷蘸鹼皂液的沒完沒了的擦洗,柚木反被洗成了陳舊的骨頭色。菲和梅吉想在上面撒一層據末,於是斯圖爾特便仔細地從木堆裡收集來一些,將這些鋸末摻上少許珍貴的水,撒在地上。然後將近些濕漉漉的、發著刺鼻香味的東西從門裡掃出去,從後廊中撒到菜園裡,任其在那裡朽爛成為腐蝕質。

  小河乾涸成一連串的水窪之後,山凹裡除了塵土什麼也留不住,所以,從小河裡已無水可汲,來供廚房和浴室使用了。斯圖爾特開著水槽車到遠處,裝滿了水運回來,將水再灌入一隻備用的雨水箱裡。女人們不得個習慣用這種可怕的水洗碟子、洗衣服、給嬰兒洗澡;這種水還不如那渾濁的小河水呢。這種腥臭的、發著硫磺味兒的礦物性的水,得小心地從盤子上揩淨;這種水使頭髮變得像稻草一樣幹燥、粗糙。他們存下來的少量雨水被嚴格地用於飲用和做飯。

  拉爾夫神父溫和地望著梅吉。她正在梳著帕西那紅色的捲髮;詹斯乖乖地站在一邊,但是卻頗有些堅定不移地等著輪到他;他那對藍眼睛敬慕地望著梅吉。她真像個小媽媽。他在沉思著:這中間一定會產生一種使女人特別著迷於嬰兒的東西。在她這個年齡,這種事與其說是一種純粹的快樂,毋寧說是一種負擔,人們本來會盡快幹完以便去做更有意思的事的。而她卻不慌不忙地從頭做起,將帕西的頭髮在手指間捲著,把那些不聽話的頭髮捲成波浪型。有那麼一陣工夫,教士被她的動作陶醉了,隨後,他用鞭柄敲了敲滿是灰塵的靴子的側面,鬱鬱不樂地退到了走廊上,向著大宅方向張望著、大宅掩隱在魔鬼桉和藤蔓之中,擁擠的牧場房屋和花椒樹把牧場工頭的住處與這個牧場生活的中心分隔開來。那個老蜘蛛,她讓她那張巨網的中心又在搞什麼鬼名堂呢?

  「神父,你別張望啦。」梅吉責備著他。

  「對不起,梅吉。我正在想事情呢。」他轉過身來;她已給詹斯梳完了。在他把那地雙生子一邊一個地抱起來之前,他們三個人一直站在那裡期待地望著他。 「咱們去瞧瞧瑪麗姑媽吧,好嗎?」

  梅吉拿著他的馬鞭,牽著那匹慄色的掄馬,跟著他上了路;他隨便而親昵地抱著那兩個孩子,儘管從小河到大它幾乎有一英里的路,但他好像並不在乎。在廚房裡,他將這對雙生子交給了欣喜若狂的史密斯太太,然後將梅吉帶在身邊,順著走道向上房走去。

  瑪麗·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這些年來,她很難得離開它走動走動:由於帕迪督辦諸事得力,什麼都不再需要她費心了。當拉爾夫神父抱著梅吉走進來的時候,她那惡狠狠的瞪視把這孩子搞得心慌意亂,拉爾夫神父感覺到梅吉的脈搏在加快,便同情地緊摟著她的腰。小姑娘對她行了一個笨拙的屈膝禮,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句問候的話。

  「到廚房去吧,姑娘。和史密斯太太一起喝茶。」瑪麗·卡森簡短地說道。

  「你為什麼不喜歡她呢?」當拉爾夫神父坐在那把他逐漸認為是為他準備的椅子中時,問道。

  「因為你喜歡她,」她答道。

  「啊,得啦!」這是她頭一次使他感到不知所措。「她不過是個流浪兒罷了,瑪麗。」

  「你可不是這麼看待她的,這個你自己清楚。」

  那雙藍湛湛的眼睛諷刺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他從容得多了。「你認為我損害了一個孩子嗎?我畢竟是個教士啊!」

  「你首先是個男人,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當教士使你感到安全,就是這麼回事。」

  他吃了一驚,然後大笑起來。不管怎麼樣,今天他無法搪塞她了;就好像她在他的鎧甲上發現了裂隙,將她那蜘蛛毒慢慢地從那裡滲透進去了似的。在基蘭搏,也許他起了變化,變得老了,變得甘願心和為貴了。他的激情正在熄滅,或許,現在這激情是為其他的東西而燃燒吧?

  「我不是一個男人,」他說。「我是個教士……也許,天氣太熱,到處是塵土和蒼蠅……但我不是個男人,瑪麗,我是個教士。」

  「哦,拉爾夫,你的變化有多麼大呀!」她嘲弄地說道,「讓我聽聽,這樣能成為德·布裡克薩特主教嗎?」

  「這是不可能的,」他說道,眼中閃過一絲愁苦。「我想,我再也不想當主教了。」

  她站了起來,在她的椅子上笑得前仰後合;她望著他。「你不想了嗎,拉爾夫?不想了嗎?喂,我讓你再多煩惱一會吧,但是你估計的那個日子快來了,這是毋庸置疑的。也許兩三年還不行,不過這一天會來的。我會像撒旦一樣,並且給你提供機會!但是,千萬別忘了,我會讓你苦惱的。你是我所見過的最迷人的男子。你用你的英俊當面嘲弄我們,蔑視我們的愚蠢。但是,我會讓你嘗嘗自己弱點的苦果,我要讓你像任何一個描眉塗脣的妓女一樣出賣自己。你對此表示懷疑嗎?」

  他往後一靠,微笑著。「我不懷疑你會一試。不過,我並不認為你像你自己想像的那樣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嗎?時間會證明的,拉爾夫,只有時間才能證明。我老了,留給我的除了時間以外就一無所有了。」

  「那麼你認為我有什麼呢?」他問道。「時間,瑪麗,除了時間我一無所有。只有時間、塵土和蒼蠅。」

  天空中濃雲密布,帕迪開始覺得下雨在望了。

  「這是乾風暴。」瑪麗·卡森說。「這種天下不了雨,我們會很長時間見不到雨水的。」

  如果說,克利里家的人認為他們見到的是澳大利亞能夠出現的最糟糕的氣候的話,那是因為他們未曾經歷過乾旱的平原上的乾風暴。由於失去了令人感到快慰的潮濕,乾燥的大地和空氣互相摩擦,使土地裸露、龜裂;一種令人惱火的摩擦力愈來愈大。只有到這種巨大的累積能量耗盡,才算完事。雲層低壓,天昏地暗,菲只得打開了室內的燈;在外面的牲畜圍場裡,馬正在發抖,微微騷動地跳著;母雞在尋找棲息的地方,憂懼地將頭縮在胸前;狗在廝打著、吠叫著;牧場垃圾堆邊上的豬把鼻子拱進土裡,那閃閃發光的、膽顫心驚的眼睛住外看著。天空中黑雲低壓的力量使一切活著的東西都驚惶萬狀,厚密無垠的雲層完全遮住了太陽,好像在準備讓太陽的光焰突然噴射到大地上似的。

  愈來愈響的雷聲從遠方傳來,搖曳不定的閃光在地平線上閃動,雷聲如濤,清晰地映出了起伏不平的地平線;漆黑、深邃的夜空中,令人驚駭的白色閃光在發怒,在舒捲。這時,怒吼的狂風捲起了塵土,打在人的眼上、耳上、口上,生疼生疼的;天地大變了。人們不再把這想像成《聖經》中上帝的天譴神罰,他們頂住了這場災難。當驚雷炸裂的時候,沒有人能不嚇一跳——它轟然炸開,好像要狂怒地把世界炸成碎片——但過了一會兒,住在一起的這一大家子人就習慣了。他們提心吊膽地走到外面的走廊裡,眼光越過小河,凝望著遠處的牧場;閃電的巨大火舌像脈絡似地漫天交叉閃動、天空中一剎那出現十幾條閃電:倏忽即逝的鏈狀閃光在雲層裡馳掣游動,時而飛出雲底,時而鑽入雲中,明明滅滅,蔚為壯觀。草原中被雷電擊中的孤樹散髮著焦糊味,冒著煙;他們終於明白這些孤零零的牧場衛士為何死去了。

  空中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神秘的色彩,儘管空氣中沒有火,但卻不再是不可捉摸的了。它發出粉紅、淡紫和焰黃的幽光,彌漫著一股久留不去的甜味,和難以辨別的、不可言喻的香氣。樹林在發著微光,火舌在克利里家人的紅頭髮上加上了一層光暈,他們胳臂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奇光異彩整整持續了一個下午,直到太陽落山,才慢慢地消失在東方。他們從這可怕而又迷人景觀之中緩過氣來。感到心緒激動、緊張、煩躁、恨鬱不樂。天上一滴雨也沒有落下來,但是他們都覺得這簡直像大難不死,又重返陽間,從天地的雷霆暴怒中安然無恙地活了過來。這件事他們大家差不多在嘴邊掛了一個星期。

  「還有更糟糕的呢,」瑪麗·卡森厭煩地說。

  確實還有更糟糕的。第二個乾旱的冬季比他們想像的要冷,本來他們以為就是無雪而已。夜裡,大地冰凍數英寸,狗蜷縮在窩裡,凍得直篩糖,靠大吃袋鼠肉和莊園時殺牛剩下的脂肪來取暖。這種天氣至少意味著人們用牛肉和豬肉代替了那水不改受的羊肉。他們在房子裡生起了呼呼作響的火,男人們夜間在牧場裡寒冷難耐,不得不盡量回家來。可是,當剪毛工們來到的時候,他們卻欣喜若狂,因為他們可以快點完事,少流汗水了。在寬大的羊圈中,每個人的剪毛架都是一個圓形的地板,這些地板的顏色比其它羊圈的地板都淺得多。50年來,剪毛工們站在那裡,汗水灑在木板上,使木板都變白了。

  很久以前的那場洪水過去之後,這裡依然有草,但是草長得很細、這是不吉利的。日復一日,天氣總是陰沉沉的,江線昏暗,可就是不下雨。呼嘯的風刮過牧場,天好像剛剛要下雨。它就旋轉著把大片棕色的塵土刮到天上。讓人誤以為是漫天水氣,空受折磨。風吹起來的一團一團的塵土看上去活像是積雨雲。

  孩子們的指頭上部長了凍瘡,他們盡量不笑,因為嘴脣開裂了。腳跟和小腿在流血,他們不得不把襪子脫去。狂風塵厲,臉上簡直暖和不過來。尤其這房子的設計,使得它把每一股流動的空氣都兜了進來,而不是將其拒之門外。他們在寒可結冰的屋子裡上床睡覺,又在寒可結冰的屋子裡起床,等待著媽媽能從爐旁鐵鍋架上的那口大鍋裡剩下一點熱水,這樣洗臉就不會成為牙齒捉對兒打戰的苦事了。

  一天,小哈爾開始咳嗽,呼哧呼哧地直喘,接著,病情急轉直下。菲調起了粘乎乎的熱木炭敷糊劑,在他那吃力地喘著氣的小胸脯上攤開,可這好像並沒有使他好轉。開始,她並不感到特別憂慮,但是一天拖下來,他的病情迅速惡化,她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梅吉坐在他身邊,絞動著雙手,不斷地嘟囔著,祈禱聖父和聖母瑪麗亞。當帕迪6點鐘走進來時,從走廊裡就聽得見那孩子的喘息聲;他的雙脣發紫。

  帕迪馬上就動身到大它打電話去了。可是,醫生遠在410英里之外。出門看另一個病人去了。他們裝著了一盤硫磺,將它舉在鍋上,企圖讓孩子將那慢慢地窒息住他喉嚨的粘痰咳出來;但是,孩子已無法使自己的肋骨收縮,粘痰咳不出來。他的臉色變得更加發紫了,呼吸發生了痙攣。梅吉坐在那裡,抱著他,祈禱著;她的心痛苦欲裂,因為那可愛的小傢伙每呼吸一次都掙扎一下。哈爾在所有的孩子中是和她最親的一個,她就是他的母親。以前,她從來沒有這麼渴望成為一個成年的母親,認為那樣她就成了一個像菲一樣的女人了;不管怎麼樣,她有使他痊愈的能力。菲力法使他痊愈的,因為菲不是他的母親。她慌亂而又恐懼地緊緊抱著那呼吸吃力的小身體,想幫助哈爾呼吸。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他會死,甚至當菲和帕迪跪在床前祈禱著,不和如何是好的時候,她也沒想過。半夜,帕迪掰開了梅吉緊緊抱著那一動不動的孩子的手臂,輕輕地將他放在一堆枕頭旁。

  梅吉的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她已經是半睡半醒,平靜下來了,因為哈爾不再掙扎了。「哦,爹,他好些啦!」她說道。

  帕迪搖了搖頭,他顯得萎靡而衰老,他的頭髮上結起了點點霜花,一個星期沒刮的鬍子上也結滿了點點霜花。「不,梅吉,哈爾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好些了,不過,他獲得了安寧。他到上帝那兒去了。脫離了苦海。」

  「爹的意思是說他已經死了。」菲冷冷地說道。

  「啊,爹,不!他不能死啊!」

  但是。那枕堆中的小東西已經死了。她一看到這情形心裡就明白了,雖然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人死去。他看起來像個玩偶,不像個孩子。她站了起來,到外面去找那些彎著腰圍坐在廚房的火旁心神不安地守夜的男孩子們。史密斯太太坐在旁邊的一把硬椅上,照顧著那對孿生子。為了取暖,他們的搖床已經移到廚房裡去了。

  「哈爾剛剛死了,」梅吉道。

  斯圖爾特從思馳神騖的冥想中抬起眼來。「這樣要好一些。」他說,「想一想那種寧靜吧。」當菲從過道走出來的時候,他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沒有碰她。 「媽,你一定累了,去躺躺吧,我會在你的房間裡生個火的。來,躺一躺吧。」

  菲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跟著他去了。他們兩人向外面的過道走去。剩下的男孩子們坐在那裡互相推諉了一會兒,隨後也跟他們去了。帕迪根本沒露面。一言不發的史密斯太太將走道角落裡的童車推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詹斯和帕西放了進去。她看了梅吉一眼,淚水掛在她的臉上。

  「梅吉,我要回大宅去了,我得把詹斯和帕西一起帶走。明天早上我回來,不過,要是這兩個孩子能與明妮、凱特和我一起呆一會兒的話,是再好不過的。告訴你媽一聲。」

  梅吉坐在一張空椅子上,兩手交叉著放在下擺上。哦,他是她的,可是他死了!小哈爾,她曾經照看過他,愛過他,像母親般地保護過他。他在她心目中間占據的空間還是實實在在的,她依然能感到他那熱乎乎、沉甸甸的身子靠在她胸前。當明白他永遠也不會再在這裡依偎著,真是太可怕了;她感受到他那沉甸甸的身體依偎在這裡已經有四年之久了。不,這不是一件痛哭一場就能罷手的事!她曾經為艾格尼斯流過淚,為脆弱的自尊心受到損傷而流過淚,為永遠一去不復返的童年時代流過淚。然而,這個重負她卻得擔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人雖死了,但他的音容將繼續留在梅吉的心中。有些人活下去的願望十分強烈,有些人並不那麼強烈。在梅吉身上,生的願望就像鋼纜一樣頑強而又富於韌性。

  當拉爾夫神父和醫生一起走進來的時候,看到她已經打起了精神。她默默地指了指走道,但是並不打算跟他們去。由於瑪麗·卡森給神父宅邸打了一個電話,教士久藏在心中的一樁心事才如願以償:那就是到梅吉身邊來,和她在一起,把他這個局外人的某些話告訴那個可憐的年幼的女性,就是告訴她本人。他懷疑,是否還有另外一個人能完全理解哈爾對她意味著什麼。

  但拉爾夫還是忙了半天才抽開身。在靈魂尚未離開屍體的時候,要進行最後的禮拜式,還要去看望菲,看望帕迪,給他們一些實際的建議。醫生已經走了,儘管他情緒十分沮喪,但是,由於醫生長期習慣於這種不幸,以及他那無所不包的業務,這種事對他來說已經是例行公事了。據人們說,無論如何,他是幫不上忙的,這裡離他的醫院和那些受過專門訓練的醫護人員太遠了。這裡的人們得碰運氣,得面對著惡魔,硬挺下去。他的死亡證明書將寫明是「哮吼」[注]。這是一個信手拈來的病名。

  拉爾夫神父終於沒有什麼人可看望了。帕迪到菲那兒去了,鮑勃和其他的男孩子到木工房去做一具小棺材。斯圖爾特呆在菲臥室的地板上,他那完美的側影和窗外夜空襯托出的菲的側影是如此相像。她正躺在枕頭上,抓著帕迪的手,菲壓根沒注視過投射在寒冷的地板上的雜亂的暗影。時間已經是早晨5點鐘,雄雞在昏沉沉地騷動著,但是天還要黑好一陣呢。

  拉爾夫的脖子上依然繞著紫紅色的聖帶,他已經忘記還在戴著它了。他俯身把廚房裡奄奄一息的火拔旺,燃起了熊熊的火苗,又把身後桌上的燈擰小,在梅吉對面的木凳上坐了下來,望著她。她已經長大了,穿上了一步能跨七里格[注]的靴子;這預示著他將要被甩在後面,被她超過去。他望著她,這時,他感到一種強烈的不滿足的感覺;在以前的生活中,他經常懷疑自己的勇氣,但今天這股不滿足感卻比那種令人痛苦、困惑的懷疑來得更強烈。他到底怕什麼?他不敢正視的到底是什麼?他能夠做到比別人都堅強,都無所畏懼;然而,恰恰在他最不希望那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出現的時候,內心深處卻偏偏期待著它的出現;它悄悄地溜進了他的意識,使他嘗到了恐懼的滋味。可是,比他晚生18年的梅吉卻不理會他的恐懼,徑自長大成人了。

  她並不是一個聖女,或是比最好的東西還要美好的什麼。她只不過是從不抱怨,她具有善於容納一切的天賦——或許這就是禍根?不管已經失去了什麼,或將要有何遭逢,她都能勇敢地承受下來,將其儲藏起來,投進她生存的熔爐中當作燃料。是什麼教會她這樣的?這本領能教嗎?或許這只是他在幻想中臆想出來的她?這實際上有關係嗎?有一點更為重要:她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者他認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梅吉。」他無能為力地說道。

  她轉過身來,凝視著他,儘管她很悲痛,還是向他投來了毫不摻假的、充滿了愛的一笑。這是恣意縱情的笑,在她的世界中,還沒有成年婦女那種清規戒律和壓抑收斂。這樣的愛使他神馳意蕩,魂奪魄消,使他渴望向自己時時懷疑其是否存在的上帝發誓,讓自己成為人類中的一名重要人物,但這人又不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這就是那未知的東西嗎?哦,上帝啊,為什麼他這樣愛她?但是,像往常一樣,誰也不能給他答案,而梅吉仍然坐在那裡向他微笑著。

  黎明時分,菲起來做早飯了,斯圖爾特在幫著她。這時,史密斯太太和明妮、凱特回來了。四個女人一起站在爐旁,壓低嗓音,用單調的聲音交談著;她們組成了一個充滿了悲傷的小團體,這種悲傷梅吉和教士都無法理解。吃過飯之後,梅吉去給男孩子們做就的小木箱子鋪襯裡,想方設法將它弄得光滑一些,做些修飾。菲默默無語地給了她一件白緞子睡衣,由於年深日久,這件衣服已呈牙白色了;她將睡衣上的條帶固定在那木箱內部的硬框上。在拉爾夫神父把一條毛巾布墊料放進去的時候,她用縫紉機將緞子塊縫製成了襯墊。然後,他們一起將村裡用圖釘固定在適當的位置。這些做完之後,菲給那孩子穿上了他最好的絲絨衣服,將他的頭髮梳好,放進了那柔軟的小窩裡;這小窩散髮著菲的氣味,而不是曾做過他母親的梅吉的氣味。帕迪將蓋子合嚴,他落淚了;這是他失去的第一個孩子。

  多年來,德羅海達的那間接待室一直當作小禮拜堂使用。它的一端經過了改建,懸掛著瑪麗·卡森為聖瑪麗·杜梭修女們置辦的金光閃閃的服裝,花了數千鎊在上面綴滿了花紋。這間屋子是史密斯太太裝飾的,祭壇上放著從德羅海達的花圃裡采來的冬季的花朵,有香羅蘭,早發的根株,遲發的玫瑰和石竹之類的一團一簇的花以及幾幅褪了色的畫。屋子裡充滿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香味。拉爾夫神父就是在這裡穿著不帶花邊的白長袍和沒有任何裝飾的十字褡做追思彌撒的。

  與內地人多數大牧場一樣,德羅海達死去的人都葬在自己的土地上。墓地在園地的外面,靠近小河那柳樹成蔭的岸邊,周圍是一圈上了白漆的熟鐵柵欄。即使在這種乾旱的時候,墓地依然一片蔥翠,因為這裡是由莊園的水箱灌溉的。邁克爾·卡森和他那個早夭於襁褓中的兒子就葬在這裡的一座堂皇的大理石墓穴裡;頂部的人字牆上有一個握著出鞘利劍的、真人大小的守護神,護衛著他們的安息。但是,在這座陵墓的周圍,大約有十來個不那麼誇飾的墳,僅僅立著素白的木十字架,白色的槌球狀鐵環整整齊齊地攔出了它們的墓界。有些墳上只孤零零地寫著名字:一個在工棚的打架中死去的不知其親戚是何人的剪毛工;兩三個在有生之年最後一個落腳之處是德羅海達的遊民;幾個在牧場中發現的性別不明的無名氏的遺骨;邁克爾·卡森的中國廚師,他留下的墳墓上是一座古雅的紅色飛檐式墓碑,憂傷的小鈴似乎在不停地敲出他的名字:「郗新,郗新,郗新」;還有一個買賣牲口的商人的墳墓,他的十字架上僅僅寫著:「塔克斯坦德·查理。他是個好夥計。」此外還有一些女人的墳墓。但是產業主人的內侄哈爾的墓可不能這麼寒傖。他們將那自製的箱子寄放在陵墓內的一個架子上,把上面那扇鍛制的青銅門合上。

  過了一會兒,除了偶爾提上幾句之外,他們都不再談起哈爾了。梅吉將她的哀傷獨自留在心頭,她的痛苦有一種孩子們所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凄楚,既誇張又神秘;然而小小年紀的她卻把這種感情掩藏在日常的活動之下,使它的重要性降低了。除了鮑勃之外,這件事對其他男孩的影響甚小,鮑勃已到了鍾愛他的小弟弟的年齡了。帕迪深感悲傷,但是,誰也不知道菲是否傷心。她似乎離丈夫和孩子們愈來愈遠,離一切感情愈來愈遠了。正因為這樣,帕迪對斯圖關注他母親的作法感激不盡;斯圖對母親充滿了一種深沉的柔情。只有帕迪才清楚菲是怎樣看待他沒和法蘭克一起從基裡回來的那一天的。那時,她那雙柔的和灰眼睛中沒有情緒激動的光芒,沒有冷酷之色,也沒有責備之意,沒有恨也沒有悲傷。仿佛她就是束手等待著這一打擊的到來,就像一條被判死刑的狗在等待著那致命的一槍,明知是命中註定,但又無計規避。

  「我早就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她說道。

  「他也許會回來的,菲,只要你盡快給他寫封信。」帕迪說。

  她搖了搖頭,但是菲這個人是不會做出什麼解釋的。法蘭克遠離德羅海達和她,去過一種新生活,這樣倒好一些。她深知自己的兒子,確信她說一句話就會把他召回來,所以她決不能說那句話。假如因感到生活失敗而覺得時日悠悠、痛苦辛酸的話,她一定要默默地忍受下去。帕迪不是她所要選擇的男人,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帕迪更好的人了。她不是那種感情強烈得無法自恃而還俗偷生的人,她曾經有過嚴酷的教訓。差不多有25年了,她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激動,她深信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這片土地上無窮循環的生活在有節奏地進行著。第二年夏天,雨來了;這不是季雨,而是季雨的副產品。雨水注滿了小河和水箱,救活了乾渴的草根,揩盡了悄然四落的塵土。男人高興得幾乎流出了淚水,他們做著這一季節中固定要做的營生。人們心裡有了底,牲口再也用不著手工喂養了。草地綿綿延延,一直伸向長勢茂盛的樹林,在那裡被矮樹叢截斷;草地要應付使用已經是綽綽有餘了。但並不是基裡的所有牧場都是這樣的,一個牧場到底要養多少畜口,全要看放牧人如何進行管理;對於德羅海達這樣廣袤的牧場來說,它的牲畜飼養數量是不足的。這就意味著青草可以支持得更久。

  接著,就是給母羊接羔,要亂哄哄地忙上好幾個星期,這是牧羊日程上最繁忙的季節。每一頭生下來的羊羔都得抓住,在尾巴上套上標誌環,在耳朵上打上記號;如果是一隻公羊,沒有喂養的必要,就得將它閹了。洗去羊羔身上的血是一件醃(月贊)而又令人生厭的活兒,但它是在短時間內從成千上萬隻羊羔中吃力地閹割雄羔的唯一方法。羊的兩隻睪丸被手猛地捏住,用嘴咬掉,吐在地上。羊羔的尾巴用無法伸縮的薄箍帶套上,這樣無論是雄羔還是雌羔,它們的尾部都逐漸失去維持活力所必需的血液循環,於是便開始發腫、萎縮、脫落。

  這裡的羊是世界上毛最細的綿羊,其規模之大,用人工之省,在別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是聞所未聞的。所有的一切都適合完滿地生產出質地上好的羊毛。先是羊臀去毛工序:綿羊臀部的周圍。惡臭的糞便和蠅卵與塗傷口的焦油黑呼呼地粘成一團,這一部位必須不斷地仔細剪去。或加上T字型撐架。這是一種比較輕鬆然而卻讓人很不愉快的活兒,臭氣熏人,蒼蠅亂飛。因此,付的工資要多一些。然後是浸洗工序:成千上百隻咩咩叫著的、活蹦亂跳的小羊被連趕帶拉,弄得暈頭轉向;它們進進出出地經過苯溶液洗浴,消滅掉它們身上的扁蝨、害蟲和寄生蟲。還有灌腸工序:所施用的藥物,通過一個大注射器從羊的喉嚨強行注入,以驅除其肚內的寄生蟲。

  羊身上的活兒永遠是沒完沒了的,一件工作剛剛結束,也就是另一件工作的開端。它們被聚攏成群,分成等級,從一個牧場趕到另一個牧場;有的進行交配,有的不進行交配;有剪毛的。有加支撐的,浸洗,灌腸;有的屠宰,有的運出去賣掉。德羅海達養了大約一千頭與綿羊一樣上好的第一流的菜牛;但是,綿羊要賺錢得多。所以在好年景,德羅海達差不多以每兩英畝的土地養一隻羊。大約共有12萬5千隻羊。由於這些羊都是美奴利細毛綿羊,所以從不當作菜羊出售。每年美奴利綿羊剪完毛之後,便將它們變為皮張、羊毛脂、羊油和膠出售,這些東西只對制革者和無用家畜收買者有用處。

  逐漸地,那些叢林文學作品[注]變得有意義了。對克利里一家來說,讀書比以往變得更重要了。由於德羅海達與世隔絕,因而他們與大千世界的唯一接觸就是通過那些妙不可言的文學。但是,和韋漢一樣,附近既沒有借閱書籍的圖書館,也不可能每個星期到鎮上去取一趟郵件和報紙,或借閱圖書館書架已新到的書籍,這也和在韋漢時一樣。拉爾夫神父彌補了這一欠缺;他把基蘭博圖書館、女修道院和他自己的書架搜羅一空。他驚訝地發現,他還沒有把這些藏書全部搜羅完,就已經通過布魯伊·威廉姆斯的郵政卡車搞起了一個流動圖書館。這輛卡車總是不斷地裝著書籍——這些破舊的、翻爛的書在德羅海達、布格拉、底班—底班、布魯恩·Y·普爾、坎南穆塔和伊奇·烏伊斯奇之間的道路上旅行著,吸引了那些渴望精神食糧和渴望逃避現實的人。珍貴的故事書總是只有其去而無其還:不過,拉爾夫神父和修女們仔細地記下了哪種書在外面保持的時間最長,然後,拉爾夫神父就通過基裡新聞社訂購幾套,並且若無其事地在瑪麗·卡森那裡報帳,作為她對「聖十字叢林文學藏書協會」的捐贈品。

  那時候,要是在書中發現一個純潔的親吻,就算是運氣不錯了;那是個性愛的情節決不會引起興奮感的年代,因此,哪些書是給成年人的,哪些書是給大一些的孩子看的,其界線很難嚴格劃分。帕迪這種年紀的人最愛讀的書,孩子們也愛看;這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例如《小不點兒和袋鼠》,描寫吉姆和諾拉的叢書《死水潭》,伊尼絲·風恩大大的不朽之作《我們在荒僻的北昆士蘭》。晚上,他們在廚房裡輪流高聲朗讀班卓·帕特森和C·J·丹尼斯的詩。節奏輕鬆自由的《從斯諾依河來的人》使他們激動顫慄;《多愁善感的傢伙》使他們縱聲大笑;約翰·奧哈拉的《歡笑的瑪麗》使他們潸然淚下。

  我給他寫了一封信,

  打探他的消息。

  信兒寄到萊徹蘭——幾年前我認識他的地方;

  認識他時;他在剪全毛;噢,信兒快快飛去!

  地址試寫上「奧沃弗羅·克蘭西」

  誰料竟打聽到了他的消息,

  (我想,回信定是指甲蘸著柏油寫成)

  寫信的是他的患難兄弟。

  我把它抄寫下來,逐字愛句:

  「克蘭西到昆士蘭趕牲口,

  天知道他住在何地!」

  在我飄忽的遐想中,克蘭西悄悄向我走來。

  他趕著牲口到了西行的必經之地:他到了庫珀。

  一隊隊牲口緩緩前行,

  克蘭西跟在後面。小曲兒唱了起來,

  快活喲,趕牲口的生活。

  城裡人永遠不會明白。

  叢林是他的好朋友,

  「沙沙」唱歌,迎接他的到來。

  風兒颯颯吹,流水潺潺多歡快,

  他眺望平川上的燦爛陽光,

  夜晚,仰望一天星斗,閃爍著奇光異彩。

  人們都喜歡這篇《住在奧沃弗羅的克蘭西》;班卓是他們最喜歡的詩人。也許,這些詩不過是些蹩腳的打油詩,但這些詩本來就不是打算寫給上等人看的;它們是為人民而寫,屬於人民。在那個時候,大多數澳大利亞人都能背誦這類詩歌。比起正規學堂裡教授的丁尼生[注]和華茲華斯[注]的詩來,他們對這些詩要熟悉得多。這些詩之所以被戴上了打油詩的帽子,不過是因為它們把英國寫成了一個遠不可及的極樂世界罷了。叢生的水仙花和日光蘭對克利里家人來說毫無意義,他們住的地方不長那些花。

  克利里一家人對澳大利亞叢林澤影的理解勝於一切,因為奧沃弗羅就是他們的後院,詩裡寫的是游牧路線上放羊的生活實際。在巴溫河畔,有一條曲曲彎彎的正式游牧路線,這是為了從東半部大陸的一端將生活用品運送到另一端的自由往來的官家土地。舊時,那些牲口商和他們好成群結隊的、饑餓的、糟蹋草地的牲口群是不受歡迎的。當那些20頭到80頭一群的龐大閹牛隊伍從牧場主們最好的牧草中間緩緩通過的時候,真是招人憎恨。現在,由於游牧官道已經從地圖上消失,浪游者和本地居民的關係就和睦多了。

  偶爾騎馬而來,求一口啤酒,聊聊天,吃一頓家常便飯的牲口商是受歡迎的。有時,他們帶著婦女,趕著由擦破了皮毛的、過了時的種馬駕轅的輕便馬車,車邊掛著一圈壺啊、罐啊、瓶啊,叮叮噹當地作響。這些在內地從基努瓦到帕魯,從貢德溫迪到甘達該,從凱瑟林到庫裡漂泊遊蕩的女人是最令人愉快的女人,也是最難相處的女人。這些奇怪的女人從來不知道頭頂上該有屋頂,或覺得她們那鐵硬的脊骨下該有木棉褥墊。沒有男人能勝過她們;她們吃苦耐勞、忍饑熬寒,永不停息地用雙腳走遍了全國。她們的孩子就像沐浴著陽光的樹林中野生的小鳥一樣。他們的父母有時端著茶杯聊天,一邊山南海北地扯著,一邊交換著書籍。有時,他們答應把含含糊糊的口信捎給某某人,或沒完沒了地扯著格納化加的牧場主手「波末」[注] 的種種稀奇古怪的傳聞;這時候,那些孩子們羞澀地躲在馬車輪子後邊,或一溜煙跑到木堆後面藏起來。不管怎樣,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這些浪跡萍蹤的漂泊者們將會為他們的孩子、妻子、丈夫或夥伴掘一個墳墓,把他們掩埋在運送牲口的道路上的桉樹下。這些樹看起來樣樣都差不多,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認出墳墓在哪一棵樹下。

  梅吉連「生活的實際」這種陳腐的詞彙都不懂,因為環境把她的每一條學習之路都堵住了。她父親在家庭男女成員之間劃了一條嚴格的界線:決不在女人面前談論牲口繁殖育種和交配的事,男人們不穿好衣服也決不出現在女人面前。那種有可能透露出此類蛛絲馬跡的書是決不會在德羅海達出現的。也沒有與她同齡的朋友幫助她。她的生活就是為了這個家的各咱需要而苦幹。在這個家的周圍,根本沒有男女之事。家內圈地裡的牲口幾乎都不生育。瑪麗·卡森不搞馬匹的繁育,她的小馬都是從布格拉的馬丁·金那兒買來的;他幹這一行。除非一個人是專門乾繁殖馬匹的,否則種馬就是多餘的東西,因此,德羅海達沒有種馬。不過這裡有一頭公牛,這是一頭又野又凶的牲口,它的圈棚被嚴格地建在圈地之外。梅吉對它怕得要命,從不到它附近的地方去。狗都關在窩裡,拴著鏈子。在帕迪或鮑勃的監視下,狗的交配是以科學方法進行的,但也得在圈地之外。這裡也沒有機會見到豬,梅吉對喂豬既厭又恨。事實上,梅吉除了照看自己的兩個小弟弟之外,沒有機會看到任何人。無知乃愚昧之本,一個未被喚醒的軀體和頭腦,對於那些本來能自動地使人明白事現的偶然事件是麻木不仁的。

  就在梅吉15歲生日之前,暑熱將要達到讓人無法忍受的頂峰時,她在自己的內褲上發現了棕色的、不均勻的斑斑血跡。一兩天之後,血跡沒有了;但是,六個星期以後,血跡又重新出現,這使她的羞澀變成了恐懼。第一次的時候,她認為這是下體不幹淨而留下的痕跡、這使她感到恥辱。但是,當它們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則明明白白是血了。她想不通血是從哪兒來的,但她猜想是來自她的下體。這緩慢的出血三天之後便停止了,而且有兩個月沒再出現。她偷偷地把內褲洗了,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因為畢竟大部分衣物都是由她洗的。接踵而來的打擊給她帶來了痛苦,使她第一次冷靜而嚴峻地考慮她的生命了。這次血流得很多,流得太多了。她偷偷拿了一些那對雙生子的廢尿布,墊在內褲,生怕血會透出來。

  死神像幽靈一樣突然降臨,帶走了哈爾,但是這種慢慢消耗生命的出血更讓人膽戰心驚。她怎麼可能去找菲和帕迪,將她下體得了這種極骯髒的、說不出口的病而將要死去的新情況向他們說破呢?只有去找法蘭克,才可能把她的苦水倒一倒,可是法蘭克已經遠走高飛,不知到哪兒去了。她曾經聽那些女人們在喝茶閒談時,說起過他們的朋友、母親或妹妹,因為得了瘤子和癌而可怕地慢慢死去。梅吉似乎相信她一定是長了什麼東西,在逐漸吞吃她的內臟,並悄然地向她那顆悸動的心臟一路吞吃下去。哦,她不想死啊!

  在她的頭腦中,對於死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不知道在進入另一個世界時將會是什麼樣子。宗教信仰對梅吉來講,與其說是一種靈性感受,毋寧說是一堆條文戒律;宗教信仰對她毫無助益。塞滿了她那莫名其妙的頭腦中的片言只語,全都是由她的雙親、朋友、修女、教士們喋喋不休地灌進去的;在書裡,壞人總要遭報應的。她無法想像大限來臨時是什麼樣子,她夜復一夜地惶恐地躺在那裡,試圖想像死亡就是永恆的黑夜;或者是通往遠方金色樂土而要跳越過去的一條冒著火焰的深淵;或者是置身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之中,裡面站滿了歌聲直於雲霄的唱詩班和從其大無比的彩色玻璃窗內透進來的淡淡的光線。

  她變得非常沉默了,不過,她的樣子和斯圖那種寧靜的、如夢如痴般的孤獨完全不一樣。她的神態就像是一隻在巨蛇怪[注]的凝視下嚇得一動不動的小動物。要是有人猛地和她講話,她會跳起來;要是那一對嬰兒哭著要她,她也會因為忽略了他們而深感痛苦,趕緊大驚小怪地亂忙一通,以補其過。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她有片刻空閒,便要跑到墓地去看哈爾,他是她唯一認識的死者。

  每個人都發覺了她的變化,但是他們僅僅認為這是因為她長大了;他們從未親自問過她那不斷加重的思想負擔是為了什麼。她把自己的抑鬱之情掩藏得太好了。往日的教訓已經被徹底接受,她具有非凡的自我控制能力和強烈的自尊心。誰都不會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表面的不動聲色會保持到底的,菲、法蘭克和斯圖爾特已經是有例在先,而她身上也流動著同樣的血液,這是她本性的一部分,是她繼承下來的遺產。

  但是,由於拉爾夫神父常常以德羅海達來,他發現梅吉的身上起了深刻的變化,從一個俏麗的姑娘變成了一個毫無生氣的人。因此他的關懷便迅速地變成了擔擾,隨後又變成了恐懼。這種衣帶漸寬、精神不振都是在他那銳利的雙眼下發生的;她悄悄地從他的身邊疏遠,他無法容忍她變成另一個菲。那尖削的小臉瘦得只剩下一對呆望著可怕前景的眼睛,那從未被曬黑過或長過雀斑的柔弱暗澀的皮膚變得更加半透明了。他想,倘若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的話,她就會像吞下了自己尾巴的蛇那樣,在自我折磨中把自己搞垮。

  唔,他要想想他是否必須採取強制手段扭轉她的這種狀態、這些日子,瑪麗·卡森盤問得極嚴,對他在牧工頭家度過的每一刻都充滿了嫉爐,而這位不動聲色、城府甚深的男人只好用無比的耐心來對抗她那隱藏的占有欲。即使他在梅吉的身上格外傾注心力,也不能完全壓住他在政治上的才智。當他看到自己的魅力在像瑪麗·卡森這種火氣大、脾氣拗的人的身上發生了作用時,他感到了一種滿足。長期以來,他對孤獨的梅吉的幸福關懷備至,這使他焦躁不安,輾轉反側。同時,他承認還有另一個孤獨的人與梅吉同時存在著:那就是這個被他擊敗的冷酷殘忍的母老虎,這個被他愚弄的傲慢專橫的女人。哦,他一直就打算這樣幹的!這個老蜘蛛決不會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好處。

  終於,他設法擺脫了瑪麗·卡森,和梅吉一起來到了小小的墓地中,站在那蒼白的、表情平和、毫無復仇之心的守護神的陰影下。梅吉的臉上透出畏縮恐懼的表情,抬頭凝望著他那沒有生氣的平和的臉。他感到,在這有感情的人和無感情的神之間有一種強烈的對比。可是,這件事和他實在沒有什麼關係;而應當由她的母親或父親去查明她到底出了什麼事;然而,他卻像個咯咯叫的老母雞一樣迫在她後面,他在這兒到底算是幹什麼呢?這僅僅是因為,她的父母什麼都沒看出來的事,或在她父母看來是不起眼的事,在他看來卻是慶當認真對付的。況且,他是一個教士,必須安慰精神上感到孤獨或絕望的人。看到她的不幸,他無法忍受;然而,種種事情使他和她連在一起,也使他為之卻步。他生活中的許多事情和回憶都是和她聯繫在一起的,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那個人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那個人;但是,他對她的愛和他的教士的本能使他獲得了一種必不可少的精神力量。這種精神力量使他抵擋住了那股難以擺脫的恐懼。

  當她聽見他從草地上走來的時候,她轉過身來,而對著他,兩手疊放在下擺前,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他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抱著膝頭,那件皺皺巴巴的法衣只有穿在這位大方從容的人身上,才能顯得如此優雅。他斷定,他用不著旁敲側擊兜圈子,如果那樣的話,她可能會迴避問題的。

  「怎麼回事,梅吉?」

  「什麼事也沒有,神父。」

  「我不信。」

  「求求你,神父,求求你!我不能告訴你!」

  「哦,梅吉,你不老實!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天底下的任何事都可以告訴我。這就是我為什麼坐地這裡的緣故。這就是我為什麼當教士的緣故。我是上帝選派在這個地方的代表,我代表他去傾聽申述,我代表他去給予寬恕。小梅吉,在上帝的天地裡,他和我還沒有發現我們心中有任何事情不可寬恕呢。我的寶貝兒,你必須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因為假使有什麼人能夠幫助你的話,那麼就是我。只要我活著,我就會竭盡全力幫助你,守衛著你。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把我當作守護神,我可比你頭上的那個大理石塊要強得多啊。」他吸了一口氣,往後一靠。「梅吉,如果你愛我的話,就告訴我!」

  她一隻手緊握著另一隻手:「神父,我要死了,我得癌症了!」

  他起先憋不住想縱聲大笑,這簡直是虎頭蛇尾,一場可笑的虛驚;後來,他看到她那發青的細嫩的皮膚,看到她那消瘦的小胳臂,又覺得很想痛哭一場,為事情的不公平而痛哭一場。不,梅吉不會毫無理由胡思亂想的,其中必有道理。

  「你怎麼知道的,寶貝兒?」

  為了說明這件事,她費了半天時間。在她講的時候,他不得不低下頭湊到她的脣邊,不知不覺地做出了一種拙劣的聽取懺海的姿勢:一隻手擋著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的臉,伸出他的耳朵去聽不光彩的事。

  「從開始到現在已經有六個月了,神父。我的肚子疼極了,可是和動肝火的疼不一樣,而且——哦,神父!——從我的下邊還流出了好多好多的血呢!」

  他的頭一揚,這懺悔裡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他低頭望著她那含羞低下的頭,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腦子裡亂糟糟的。他感到一種既荒謬又寬慰,一種恨不得把菲殺死才解恨的憤怒。這樣一個孩子居然能不動聲色地把這樣的大事壓在心裡,使他既感到欽佩,又感到全身的不自在。

  他和她一樣,都是時代的俘虜。從達布林到基蘭博,在他所知道的每個城鎮,那些輕賤的姑娘們要是真碰上哪怕是一件能引起他對她們興趣的小事,都會故意跑來哭著懺悔一邊的。她們謫謫咕咕地抱怨男人不放過任何玷污女人的空子,抱怨其他姑娘所搞的一些不正當的把戲。有一兩個想像力豐富的姑娘居然對這位教士講起了性關係的細節。除了感到厭惡和輕蔑之外,他能不動聲色地聽著。因為他受過神學院的嚴格教育,這套特殊把戲,他根本不放在眼裡。但是,那些姑娘們決不會講述那些會使她們降低身份的秘事。

  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竭力想阻止一股熱潮在自己的皮膚下彌散開去,但是他辦不到;他坐在那裡,用手擋著的臉扭到一邊去了,心裡為他頭一次臉紅而感到羞愧。

  但是,這樣幫不了他的梅吉。當他確信他臉上的紅潮已經褪下去之後,便站起身,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那個大理石座上,使他們面對著面。

  「梅吉,看著我。不,看著我!」

  她抬起眼睛,看到他正在微笑著。她心裡馬上就有底了:要是她快要死了的話,他是不會這樣笑的。她知道自己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他是從來不隱瞞這一點的。

  「梅吉,你不會死。你沒有得癌症。我沒有責任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不過,我想我最好還是告訴你。你媽媽幾年前就應該告訴你,讓你有所準備的。可是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沒告訴你。」

  他抬頭望著那謎一般的大理石天使,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壓抑的笑聲:「親愛的耶穌啊!胡為乎今我做這等事!」隨後,便對等在那裡的梅吉說道:「隨著光陰的流逝,當你再長大一些,並且懂得更多世事的時候,也許你會禁不住以窘迫、甚至羞郝的心情來回憶今天的。可是你千萬不要那樣去回憶今天啊,梅吉。這件事完全談不上有什麼可羞愧、可發窘的。就像我做過的一切事情一樣,在這件事上,我就是上帝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工具。這是我在這塊土地上的唯一作用,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接受。你感到十分恐懼,需要幫助,而上帝讓你來接受我的幫助。僅僅記住這一點就行了,梅吉。我是上帝的教士,我是以他的名義講話的。

  「梅吉,你只不過遇上了每一個女人都會遇上的事罷了。每個月中你有幾天要流些血,這種情況一般從十二、三歲左右開始發生——你多大了,有這麼大嗎?’」

  「我15歲了,神父。」

  「15歲?你?」他搖搖頭,對她的話半信半疑。「唔,要是你說已經15歲了的話,我就只好相信你的話了。不過,你比大多數的姑娘要來得晚。這種情況每個月都要出現,直到你50歲左右為止。有些女人的這種事,就像月相盈虧一樣有規律,有些女人就不這麼有規律。有些女人遇上這種事沒有什麼痛苦,而另外一些則疼痛難忍。誰也不知道這種事為什麼每個女人和每個女人相差這麼大。不過,每個月下血就是你已經成年的標誌。你知道‘成年’是什麼意思嗎?」

  「當然知道,神父!我在書上看見過!就是長大成人的意思。」

  「對,這就行了。在流血不斷持續下去的同時,你就具備生育能力了。流血是生育力循環的一部分。在亞當犯原罪以前的時代裡,據說夏娃是不行經的[注]。它的正確名稱叫‘月經’,就是行月相之經。但是,在亞當和夏娃墮落之後,上帝對女人的懲罰遠勝於男人,因為他們的墮落實在是她的錯。她引誘了男人。你還記得《聖經》上的話嗎?‘爾等之憂傷將來自兒童’。上帝的意思就是‘一個女人所做的一切與孩子有關的事,都要含有痛苦在其中。這是一大樂事,同時也是一大痛苦。這是你的命運,梅吉,你必須承受它。」

  他自己不明白這些話,但是,在他處理不能過多地把個人牽扯進去的事情時,他正是這樣對他的教民們進行安慰和幫助的:非常和藹可親,但是決不把自己捲進麻煩之中去。這也許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正因為他是這樣做的,他才能給別人帶為更大的安慰和幫助。他好像已經超脫了這些小事,因此這些小事便不足掛齒了。凡是向他求助的人既沒有覺得他小瞧他們,也沒有覺得他責怪他們的弱點,但他並不是有意這麼做的。有許多教。讓他們的教民感到自己有罪,卑微渺少;或野蠻殘忍,但是他從來不這樣。因為他使他們覺得他自己也自有不幸和思想鬥爭;也許,他的不幸讓人覺得奇怪,他的思想鬥爭讓人覺得無法理解,然而,這卻是事實。他既不知道也不會理解,他的大部分感染力的吸引力並不是由於他的外表風度,而是由於他精神上的這種冷淡的、幾乎是神一般的、極富人情味的東西。

  由於他時刻記掛著梅吉,因此他對她講話的方式就像法蘭克一樣:好像她和他是地位相等的人似的。然而,他比法蘭克年長得多,聰明得多,受過的教育高得多,是一個更合人意的密友。而且,他的聲音多美啊,他講的是略帶著一點兒愛爾蘭味的、圓潤的英國本土英語。這聲音能驅散一切恐懼和極度的痛苦。然而,她年齡太小了,充滿了好奇心,渴望立刻就能了解一切能了解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自問他們是什麼樣的人,而是不斷地問著他們為什麼是這樣的人。這種人生哲學使他們感到困惑。但她可同有這種苦惱。他是她的朋友,是她心中所愛戴和崇拜的偶像,是她的天空中初升的太陽。

  「為什麼不該由你告訴我呢,神父?你為什麼說這事應該由媽告訴我?」

  「這是一件女人自己相當保密的事。可千萬不能在男人或小夥子面前提到自己的月經或經期啊,梅吉。這是嚴格地限於女人之間的事。」

  「為什麼?」

  他搖搖頭,笑了起來。「老實講,我也不真正明白是為什麼。我甚至希望事情不是這樣才好呢。不過,你得記住我說的這番話。除了你母親以外,決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也別告訴她,你和我商討過這件事。」

  「好吧,神父,我不會說的。」

  「當一位母親真是太難了,在生活實際中有多少需要考慮的事情得記住啊!梅吉,你必須回家,告訴你媽媽,你已經下血了,並且讓她告訴你怎樣照應自己。」

  「媽媽也這樣嗎?」

  「所有健康的婦女都這樣。不過,當她們期望要個娃娃的時候,月經便停止了,直到她們生完孩子之後再開始。女人就是這樣來表明她們想要孩子的。」

  「為什麼她們想要孩子的時候,月經就停止了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對不起,梅吉。」

  「為什麼血從我屁股裡邊流出來呢,神父?」

  他抬起眼睛來瞪著那守護神,它正回頭安詳地望著他,他還從來沒有為女人的麻煩事而費過神呢。對拉爾夫神父來說,事情來得太尷尬了。她平日沉默寡言,想不到竟是這樣的固執,真是讓人吃驚!不過,他認識到,他成了她在書本上無法找到的一切知識的來源。他很了解她,知道不能向她透露出絲毫的窘迫和不安。那樣,她就會退縮回去,不再問他任何事情了。

  於是,他耐著性子答道:「那不是從你屁股裡流出來的,梅吉。在你下體的前部有一條隱藏著的通道,是管生孩子的。」

  「噢!你是說,那是孩子出來的地方。」她說,「我一直納悶他們是怎樣出來的呢。」

  他咧嘴笑了笑,將她從石座上抱了下來。「現在你明白了吧。你知道孩子是怎樣形成吧,梅吉?」

  「哦,知道,」她煞有介事地說道,很高興她至少還知道點兒事情。「是你把他們養大的,神父。」

  「是什麼使他們開始形成的呢?」

  「是你的祝願。」

  「誰告訴你的??

  「沒人。我自己想出來的。」她說道。

  拉爾夫神父合上了眼睛,告訴自己,讓事情就這樣算了吧,不會有人稱他為懦夫的。他可以憐憫她,但他不能再進一步幫助她了。夠了就是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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