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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7章
  第七章

  瑪麗·卡森就要到72歲了,她正在策劃著舉辦一個50年來基蘭博最盛大的宴會。她的生日宴會定在11月初。那時候天還熱,不過還受得了——至少對基裡的本地人是可以忍受的。

  「記下來,史密斯太太!」明妮悄秘秘地說道,「你記下來了嗎?她是11月3號生的!」

  「你還要說什麼,明?[注]」女管家問道。」明妮那股凱爾特人[注]的神秘勁兒和女管家的那副沉著穩妥的英格蘭人的脾氣不相投。

  「喲,這就說明她是個蛇蝎心腸的女人,難道不是嗎?她就是個蛇蝎心腸的女人嘛!」

  「我還是一點兒也不明白你想說什麼,明!」

  「親愛的史密斯太太,女人最壞的德性在她身上都能找到。哦。她是魔鬼的子孫,就是這麼回事!」凱特說道,她睜圓了眼睛,在胸前劃著十字。

  「老實說吧,明妮,你和凱特愚蠢到家了,」史密斯太太說道。她一點兒也沒動心。

  可是,興奮的情緒還在高漲,而且會更加高漲。那個高背椅中的老蜘蛛坐在她的網的正中心,不停地發出一串命令:這個要完成呀,那個要做好呀,從倉庫裡拿出這個或放進那個呀。兩個愛爾蘭女僕忙著擦亮銀器,清洗上好的哈維蘭[注]瓷器,把小教堂改成會客廳,並且把隔壁的餐室收拾好。

  克利里家的男孩子們與其說是幫忙,倒不如說是路手礙腳。斯圖爾特和一群牧場雜工用長柄鐮在草坪上刈草,除去茶壇上的莠草,在走廊上撒上潮鋸末以便掃除西班牙花磚地面上的塵土,在會客廳裡撤上白聖粉使它適合於跳舞。克拉倫斯·奧圖爾的樂隊從悉尼遠道而來。同時帶來了牡蠣、蝦、蟹和龍蝦;他們在基裡雇了幾個女人作為臨時助手。從魯德納·胡尼施到因尼斯莫瑞,從布洛拉到奈仁甘,整個這一片地區都驚動了。

  由於門廳內一移動東西或有人喊叫就會產生一種非同一般的回聲,瑪麗·卡森便從高背椅上移到了書桌旁;她把一張羊皮紙拉到面前,用鋼笑在墨水池裡蘸了蘸,開始寫信。信是一氣呵成的,甚至用不著費工夫停下來考慮一個逗號的位置。最近五年來,她已經在腦子裡苦心盤算著每一個複雜的詞組,直到它完全精確。她沒用多長時間便寫好了信,一共寫了兩頁,第二頁恰好空出四分之一。但是,在寫完最後一個句子後,她在椅子裡坐了片刻。這張帶摺疊蓋的寫字檯靠著一扇大窗子,所以只要她一轉臉就能看到外面的草坪。外面的笑聲引得她轉過頭去。起初她還覺得沒什麼,隨後便勃然大怒起來。他和她那股著迷勁兒真是該死!

  拉爾夫神父教會了梅吉騎馬。在這位教士給她糾正騎姿之前,作為一個鄉下姑娘的梅吉,從來沒有跨上過馬背。貧窮的村野之家的女孩子們沒有騎過馬,這可真是怪事。騎馬對於農村的富家年輕女子來說,是一種消遣,城市裡也差不多。哦,像梅吉這樣家庭背景的姑娘們能夠趕輕便馬車和一匹遲鈍的馬,甚至能開拖拉機,有時能開小汽車,但是,她們都極少騎馬。讓一個女孩騎上馬背,開支是很大的。

  拉爾夫神父曾把兩雙富有彈性的短靴和斜紋騎馬襪從基裡帶到克利里家廚房的嘈雜的桌上。帕迪吃完飯後正在看閒書。他抬起眼來,略有些吃驚。

  「哦,你帶什麼東西來了,神父?」他問道。

  「梅吉的騎裝。」

  「什麼?」帕迪聲震屋宇地說道。

  「什麼?」梅吉囁嚅著說道。

  「梅吉的騎裝。老實說,帕迪,你是個天字第一號的白痴!你繼承了新南威爾士最大最富的牧場,可是你卻從來沒讓你的獨生女騎過馬!她要是能和卡邁克爾小姐、霍普頓小姐和安東妮·金太太這樣的女騎手平起平坐。你覺得怎麼樣?梅吉必須學會騎馬,學會跨在馬鞍上,你聽見了嗎?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打算親自教梅吉,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隨你的便。要是碰巧影響了她乾家務事,這實在是毫無辦法的事。菲要設法每個星期給梅吉減少幾個小時的工作,就是這樣。」

  帕迪有一件事是決不去做的,那就是與教士爭執。於是,梅吉立刻就開始學騎馬了。她渴望得到這個機會已經有好幾年了。有一次,她戰戰兢兢地冒險請求她父親允許她騎馬,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就忘了個一千二淨,她再也沒有請求過。她覺得,這就是她父親不同意的表示。在拉爾夫神父的保護下學騎馬,使她非常高興,但是她並沒有流露出來,因為現在她對拉爾夫神父的崇拜已經變成了一種少女的迷戀了。她心裡明白這種迷戀是行不通的,於是就讓自己在夢中盡情地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歡樂,神馳思騖地想像著和他擁抱和接吻的滋味。再進一步的事她就無法夢到了,因為她不知道接下去是怎麼回事,甚至想不到接下去還會有什麼。即使她明白做一個教士的溫柔夢是不對的,她似乎也沒有什麼辦法來約束自己不這麼想。她能設想出的最好辦法,就是確信他根本沒有想到她的思想已經起了逾規越矩的變化。

  當瑪麗·卡森從客廳的窗口向外張望的時候,拉爾夫神父正和梅吉從大宅盡頭的馬廄那邊走過來,再往遠處就是牧場工頭的住所。牧場工人騎的是一輩子也沒有進過馬棚的骨瘦如柴的牧羊馬。當這些馬圈起來準備使用時,就散放在院子裡,當班的時候,便在家內圈地的草場上蹦來蹦去。但是,德羅海達是有馬廄的,儘管眼下只有拉爾夫神父使用它們。為了讓拉爾夫神父有好馬騎,瑪麗·卡森保留了兩匹喂養精良的騎用馬;他從不騎那些骨瘦如柴的牧羊馬。當他向她詢問,梅吉是否可以使用他的坐騎時,她並沒有過分反對。這姑娘是她的侄女嘛。他是對的。她應當能夠體體面面地騎馬。

  驕橫張狂、滿腔尖酸的老瑪麗·卡森本來希望梅吉會拒絕這個要求,或者自己與他們一起馬上揚鞭。怎奈梅言既沒有拒絕,而自己也再不能翻身上馬了。眼下看到他們一起走過草坪,不由使她怒火中燒。男的身穿馬褲,白襯衫,蹬著高腰靴,就像舞蹈家一樣優雅。姑娘穿著短馬靴,身材頎長,稚雅俏麗。他們之間洋溢著和諧的友情。有無數次瑪麗·卡森心中感到納悶,為什麼除了她以外,竟然沒有一個人為他們這種密切的、幾乎是親昵的關係感到痛心疾首。帕迪認為這種關係好極了,菲——她簡直是根木頭!——什麼都沒講,像平常一樣,而那些男孩子們把他們當成兄弟姐妹。是因為她愛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才使她窺見別人所看不到的東西嗎?或者這是出於她的想像,而這裡除了一個30歲上下的中年男子與一個還完全未長大成人的姑娘的友情之外,別無其他?廢話!沒有一個30歲上下的中年男子——連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也算在內——能對妍艷盛開的玫瑰花視而下見。就連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也概莫能外嗎?哼!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尤其看得清,什麼都逃不過這個男人的眼睛。

  她的雙手發抖了,鋼筆中的墨水在信紙的下方灑下一串深藍色的點子。那嶙峋的手指從文件格中抽出了另外一張紙,鋼筆又在墨水池裡蘸了蘸,不假思索地像第一回那樣把那些詞句又寫了一遍。隨後,她吃力地舉步,移動著臃腫的身體向門口走去。

  「明妮!明妮!」她喊道。

  「老天爺吩咐,是她!」女僕的說話聲從對面的客廳裡清晰地傳了過來。她那張總是顯得年輕的、長滿了雀斑的臉從門後仰了出來。「親愛的卡森夫人,我給您拿些什麼呀?」她問道,心裡驚訝這老太太怎麼沒像往常那樣,打鈴叫史密斯太太。

  「去找修籬工和湯姆。讓他們馬上來見我。」

  「我是不是該先告訴史密斯太太一聲?」

  「用不著!就按吩咐去做吧,丫頭!」袱捲的流浪漢,17年前在這兒當臨時工;他後來愛上了德羅海達的花園,不妨離去了。修籬工完全是個天生的流浪漢,他被留在牧場裡沒完沒了地用鐵絲纏緊那些木樁,為了這次宴會正修理著莊園的白色柵欄。這次召喚使他們誠怕誠恐,沒用幾分鐘就趕來了。他倆穿著工作褲和法蘭絨汗衫站在那裡,兩手緊張地搓弄著帽子。

  「你們倆都會寫字嗎?」卡森問道。

  他倆點了點頭,咽了口唾沫。

  「好。我想讓你們看著我在這張紙上簽字,然後,緊接著我的簽名,簽上你們的名字和住址。明白了嗎?」

  他們點點頭。

  「像往常那樣把你們的簽名寫清楚,然後用印刷體清楚地寫上你們的永久住址。我不管郵局的差役是否能把信送到那裡,反正能通過那個地址找到你們就行。」

  這兩個人看著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是她僅有的一次正正規規的簽字。湯姆走上前去,他把鋼筆按得劈啪作響,吃力地在那張紙上簽了名;接著,修籬工用又大又流暢的字寫上了「蔡斯·霍金斯。」並且寫上了悉尼的一個地址。瑪麗·卡森毫不鬆勁地看著他們;他們簽完字之後,她給了他們每人一張暗紅色的10鎊票子,隨後,為了使他們不露出口風,便毫不客氣地將他們解雇了。

  梅吉和教士早就不見蹤影了。瑪麗·卡森沉重地坐在書桌旁,往面前抽出了另一張紙,又開始寫起來。這封信可不像上封信那樣輕而易舉地一揮而就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停筆想著,然後縮縮嘴脣,毫無幽默感地露齒笑笑,接著往下寫。她好像有許多話要寫,因為她寫得很潦草,字都快成了一堆,可是,她依然需要第二張紙。最後,她把她寫的東西看了一遍,把兩張紙疊在一起,塞進信封,用火漆在背面封了口。

  去赴宴會的只有帕迪、菲、鮑勃、傑克和梅吉;休吉和斯圖爾特被認為是小傢伙,比他們自認為的要小得多。瑪麗·卡森一生中只有這一次是慷慨解囊。每個人都穿得一團簇新,這些衣服是基裡邊地方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衣服。

  帕迪、鮑勃和傑克被漿過的襯衫、硬襯胸、高筒襪、白蝴蝶領結、黑燕尾服、黑褲子和雪白的背心裹得動彈不得。這是一次正規的宴會,所以男人得戴白領結,穿燕尾服,女人得穿拖地的長裙。

  菲穿著一身縐紗禮服,色澤富麗的深灰,別具一格,和她很相配;柔軟的褶層拖在地上,領口開得很低,禮服緊緊地裹在腰身上,綴滿了珠子,頗具瑪麗女王時代[注]的風格。她像傲慢的貴太太那樣,把頭髮高高輓起,掠到腦後一梳成蓬鬆的一團;她戴著基裡商店裡出售的一種仿造的珍珠短項鏈和耳環,它們幾乎可以亂真,只有近看才知道是贗品。她手中的駝鳥毛扇子染成了和她的長裙一樣的顏色,取得了完全和諧的效果,頭一眼看上去,不顯得那樣賣弄。天氣依然十分炎熱,晚上七點鐘,氣溫還有華氏100多度。

  當菲和帕迪從他們的房子裡一露面,那些男孩子們都目瞪口呆了。他們一生中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父母如此出眾的漂亮,如此陌生。帕迪看上去還是61歲的樣子;但是這種非同凡響的打扮使他儼然像個政治家;而菲則乍一看去,就像比她的48歲的年紀頓然年輕了10歲似的,楚楚動人,充滿生氣,一笑百媚。吉姆和帕西哭喊了起來,不肯望媽媽和爸爸,他們驚惶萬狀,大失體統。但媽媽和爸爸的舉止一同往昔,不一會兒,這對孿生子也就贊羡地微笑起來了。

  但是眾所矚目的地是梅吉。也許是因為基裡的女裁縫依然對自己的少女時代縈懷難忘,並且對其他受到邀請的年輕女郎全都在悉尼定制自己的長袍恨恨不已,她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投進梅吉的這套服裝之中去了。這是一套無袖、帶褶、低開領的服裝;菲曾經苦苦懇求大截縫不要做成這種樣子,可是女裁縫卻向她擔保,所有的姑娘都會穿這種衣服的——難道她想讓她的女兒穿著過時的服裝,土裡土氣,讓人笑掉大牙嗎?於是,菲便通情達理地讓步了。這件用細薄縐紗和層層疊疊的雪紡綢做成的服裝,僅僅在腰部稍微收緊了一些,但是在髖部卻有一條用同樣的料子做成的帶子。這身衣服的顏色略有些發暗,灰中呈淺粉,那時候,這種顏色被稱為玫瑰灰。女裁縫和梅吉兩人面對面地把這件長袍全部繡上了粉紅色的小玫瑰花苞。梅吉把她的頭髮盡可能地剪短,做成了短髮型,甚至連基裡的姑娘們都對這種髮型感到駭然。當然,捲髮更為時髦。不過,對梅吉來說,短發比長髮更相宜。

  帕迪張嘴喊出了聲,因為她不是他的小丫頭梅吉了。但是,他又無言地閉上了嘴;很久以前,他在神父宅邸中,在法蘭克那裡他已經領教過這種情形了。不,他不能永遠把她當作一個小姑娘,她已經是個年輕女郎,已經在鏡中含羞地凝望自己的花容月貌了。為何要讓這可憐的小傢伙過得苦上加苦呢?

  他向她伸出了一隻手,溫和地笑著。「哦,梅吉,你真可愛啊!來,我要親自陪你去,鮑勃和傑克會陪你媽媽去的。」

  她只差一個月便17歲了。帕迪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垂垂老矣。可是,她是他的心頭肉;什麼也不能破壞她成年後參加的頭一次宴會。

  他們緩緩地向莊園走去,比第一批來客到的要早得多。他們約好和瑪麗·止森一起進餐,並且站在她的旁邊和她一起接待客人的。誰都不願把鞋弄髒,可是在德羅海達的塵埃中行走一英里,就意味著必須在廚房裡站一站,把鞋擦亮,將褲腳和裙裾上的塵土刷去。

  拉爾夫神父穿著他日常的法衣,這件法衣式樣簡樸,只有幾道閃光的線條。法衣前身:數不清的小黑扣從袍邊直扣到領口,紥著紫紅邊的教長飾帶。這身衣服很適合他,任何男子的晚宴服裝都抵不上這身服裝的一半。

  瑪麗·卡森選擇了一套白緞子服裝,白花邊,白色駝鳥羽毛。菲呆呆地盯著她,儘管菲養成了冷漠的習慣,也不能不為之震驚——她幹嘛把自己打扮成這副樣子,就像一隻昏庸的老蜘蛛玩弄出嫁的把戲一樣呢?她老年發福,這對她是大為不利的。

  可是,帕迪好像沒發現有任何不當之處;他走上前去輓起他姐姐的手,滿面笑容。儘管拉爾夫神父半覺有趣,半覺超然地看著這不小的場面,但依然覺得帕迪真是不可愛的人。

  「哦,瑪麗!你顯得多好看哪!就像個年輕姑娘!」

  確實,她那副模樣簡直和維多利亞女王[注]死前不久攝下的那幅照片上的神態差不多。專橫的鼻子兩側各有一道深深的紋路,執拗的嘴顯得不屈不撓;那雙略有些凸出的、冷冰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梅吉。拉爾夫神父那雙縹亮的眼睛從侄女的身上轉到了姑媽的身上,又從姑媽的身上轉到侄女身上。

  瑪麗·卡森向帕迪微笑著,用手輓住了他的胳臂。「你陪我吃晚飯吧,帕德裡克,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將陪著菲奧娜,男孩子們必須讓梅格安坐在他們中間。」 她轉過頭來望著梅吉。「你今晚跳舞嗎,梅格安?」

  「她太小了,瑪麗,還不到17歲呢。帕達連忙說道。他記起了自己身為父母的又一條缺陷,他的孩子們全沒學過跳舞。

  「太可惜了,」瑪麗·卡森說道。

  這是一個壯觀、豪華、侈糜、顯赫一時、歡天喜地的宴會;至少,四處都是這樣紛紛傳說的。羅亞爾·奧馬拉偕妻子、兒子們和他的獨生女從200英里以外的因尼斯莫瑞傾家而來。儘管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基裡的人是很少想到跑100英里去看一場板球賽,更不用說是一次宴會了。還有從伊奇—烏伊斯奇來的鄧肯·戈登,誰也不能說服他解釋一下,他為什麼把他自己那個遠離海洋的牧場稱之為「獵海馬的蘇格蘭蓋爾人[注]農場、與他同來的有馬丁·金、他兒子安東尼和安東尼太太;他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牧場主,由於瑪麗·卡森是個女人,所以他無法常常登門造訪。還有從被人們唸成布雷基普爾的布雷恩·Y·普爾地區來的伊萬·帕;有從比班—比班來的多米尼克·奧羅克;從比爾—比爾來的霍裡·霍伯頓,以及其他幾十位來賓。

  他們之中大都是當地信奉天主教的新興家族,能夠以盎格魯—撒克遜姓氏炫耀一番的家族是很少的。來賓中的愛爾蘭人、蘇格蘭人和威爾士人差不多相等。不,倘若天主教徒在蘇格蘭或威爾士的話,他們既沒有指望在那個國家中取得統治地位,也得不到世居其他的新教徒的同情。但是,在這裡,在基蘭博周圍數千英里方圓的地區,他們這些貴族是可以公然蔑視英國貴族的,他們是他們所能看到的一切的主人。德羅海達這片最大的產業比些歐洲公園的面積還要大。小心呀,摩納哥[注]的王侯們,列支敦士登[注]的君主們!瑪麗·卡森是他們中間的佼佼者。他們在打扮入時的悉尼樂團的伴奏下,隨著華爾茲舞曲飛快地旋轉著,或站在一邊、隨孩子們去跳查爾斯頓舞,大嚼著龍蝦餡餅和凍生牡蠣,暢飲著保存了15年的法國香檳和保存了20年的蘇格蘭淡麥芽酒。如果讓他們說心裡話,他們倒寧願吃烤羊腿或醃牛肉,寧願喝廉價酒、烈性的邦達伯格產的蘭姆酒或成桶的格拉夫頓苦啤酒。但是,體味一下生活中更美好的東西也不錯,這正是他們所追求的。

  是的,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都遇上了歉收年。好年景的時候,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經過檢驗的羊毛收藏起來,以防惡劣氣候的襲擊,因為誰也無法預言是否要下雨。但是,氣候不錯已有一段時候了,而且在基裡花銷也很小。哦,一旦降生在大西北的黑壤平原上,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這地方了。他們並不戀舊,不想重返故國去朝聖。澳大利亞因為是個信奉天主教的國家而倍遭歧視,但是除了這種宗教信仰的歧視之外,他們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大西北就是他們的家鄉。

  再說,今天晚上的開銷也都是由瑪麗·卡森包下來的。花這筆錢對她來說算不上一回事。據說,她連英國的王位都能買下。她的錢以鋼鐵公司的形式存在著,以銀礦、鉛礦和鋅礦的形式存在著,以銅幣或金幣的形式存在著,以數百種不同的形式存在著,大部分這類Λ西都毫不誇張地意味著能變成錢。德羅海達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是她收入的主要來源了,它只不過是一個有利可圖的消遣之地罷了。

  吃飯的時候,拉爾夫神父沒有直接和梅吉搭話,吃完飯以後也沒和她講話;整個一個晚上他故意不理她。不管他在客廳的什麼地方,她都拿眼睛找他,她的感情受到了傷害。他發覺了這一點之後,在她的椅子旁邊站下來,向她解釋,如果他在她身上集中的注意力超過了對卡邁爾克小姐、戈登小姐或奧瑪拉小姐注意,那對她的聲譽(或他的聲譽)都是不利的。像梅吉一樣,他不跳舞,也像梅吉一樣,許多雙眼睛都在注意著他。毫無疑問,他們倆是這間屋子裡最漂亮的人。

  他不理她一半是由於不喜歡她今晚的外表,那短短的頭髮,可愛的裝束,和那雙精巧的玫瑰灰色便鞋和兩英寸高的後跟;她的個子長高了,身材發育得女性感十足;一半是由於她的丰采使其他所有的年輕女郎黯然失色,這使他倍感驕傲而又不知所措。卡邁爾克小姐外表顯得很有教養,但沒有那橙黃色頭髮的特殊光彩;金小姐梳著優美的亞麻色發辮,卻沒有那柔軟的身材;邁凱爾小姐身段極美,但那張臉卻活像鑽過鐵絲柵欄偷吃蘋果的馬。但他總的反應卻是失望的,有一種恨不能把日曆往回倒翻的深感痛苦的願望。他不希望梅吉長大,希望她是個小姑娘,能讓他把她當作自己所珍重的孩子。在帕迪的臉上,他看到了一種與自己頗有同感的表情,便不禁會心一笑。哪怕他一生中將自己的感情僅僅表達出一次,該多好啊!可是,他的習慣、所受的訓練和謹慎小心是根深蒂固的。

  隨著晚宴的進程,舞蹈越來越不受拘束,香檳酒和威士忌換成了蘭姆酒和啤酒,晚宴的活動變得更像一次剪毛棚的舞會了。凌晨兩點的時候,就連牧場工人和女工也完全看不出它和基裡地區那種完全平等相待的一般娛樂會有什麼區別了。

  帕迪和菲仍然在場,可是,半夜的時候,鮑勃、傑克和梅吉迅速離去了。菲和帕迪都沒有發覺,他們正在自得其樂。如果說他們的孩子不會跳舞的話,他們自己卻會跳,而且跳了;基本上是他們倆在一起跳的。在拉爾夫神父看來,他們似乎突然顯得互相協調了,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相互在一起鬆弛一下,快樂一下的機會太少吧。在他的記憶中,無論什麼時候看到他們,身邊總是至少有一個孩子。他曾想過,大家庭的父母一定是很苦的,除了在臥室裡以外,他們簡直沒有片刻機會能單獨呆在一起。在他們的頭腦中,覺得在臥室裡談一談倒不如乾些別的事;這也許是可以諒解的。帕迪還是那副和藹可親、興致勃勃的老樣子,可是菲今晚上確實是丰采照人。當帕迪應付差使地去邀請一位牧場主的太太跳舞的時候,她是不乏早就渴望與之一舞的舞伴了。這間屋子裡有許多比她年輕得多的女人,因為沒有什麼人邀舞而無精打彩地坐在椅子上。

  但是,拉爾夫神父觀察克利里夫婦的機會是有限的。他一看到梅吉離開了這間屋子,頓感年輕了10歲,變得生龍活虎了。他和霍普頓小姐、邁凱爾小姐、戈登小姐和奧瑪拉小姐翩翩起舞,跳得好極了。他還和卡邁克爾小姐跳了布萊克·鮑頓舞 [注],這使她們大為吃驚。可是在這之後,他又輪流和這個屋子裡的每一個未婚姑娘跳了一圈,甚至連可憐巴巴的、相貌醜陋的帕夫小姐也和他跳了一回。此時此刻,由於每個人都徹底放開了,洋溢著友善的氣氛,誰都沒有對教士有絲毫的責備之意。事實上,他的熱情和友善反倒受到了交口稱讚。誰也不能說他們的女兒沒和德·布裡克薩特神父跳過舞。當然,如果不是私人宴會,他是不能下舞池的,但是,看到這樣一個漂亮的男人真正自得其樂了一次,是令人高興的。

  3點鐘,瑪麗·卡森站了起來,打著哈欠。「不,別讓這場慶祝活動停下來!要是我累了的話——我確實累了——我可以去睡覺。我真想睡了。不過,這兒有的是吃的、喝的,已經和樂隊打好招呼了,只要有人跳舞,就伴奏。有一點和吵鬧聲反倒能使我更快地進入夢鄉。神父,你能幫我上樓去嗎?」

  一出客廳,她沒有向那威嚴的樓梯走去,卻領著教士向她的休息室走去。她沉重地依在他的胳臂上。這扇門是鎖著的,在他用她遞過來的那把鑰匙開門的時候,她在一旁等著,隨後,在他的前面走了進去。

  「這是一次很不錯的宴會,瑪麗,」他說道。

  「我的最後一次宴會。

  「不要這樣講,親愛的。」

  「為什麼不?我活夠了,拉爾夫,我要停止生活了。」她那冷酷的眼睛放著嘲弄的光芒。「你懷疑我的話嗎?70多年來,當我想做什麼事的時候,我都毫無問題地辦到了,所以,倘若死神以為他想讓我什麼時候死,我就什麼時候死,那他就大錯特錯了。當我選擇好時機的時候,我就會死去的,而且用不著自殺。活著保持我們的反擊力,是我們的意志,拉爾夫,假如我們真的想停止生活的話,這並非難事。我厭倦了,我想要停止下來了。這非常簡單。」

  他也感到厭倦了,但卻不是厭倦生活,而是厭倦無休無止地保持著表面的東西,厭倦這裡的氣候,缺乏具有共同旨趣的朋友。這間屋子僅僅點著一隻高高的、價值連城的紅寶石玻璃油燈,光線昏暗。瑪麗·卡森的臉上被投上了一層排紅色的半透明的陰影,恍恍惚惚地使人覺得她那種倔強的樣子帶上了些鬼氣。他的腳和後背感到疼痛,有很長時間他沒有這樣大跳其舞了,儘管他為自己能夠趕得上所有最新的時尚而感到驕傲。年已三十五,作為一個農村教士,他在教會中有影響嗎?他還沒有起步就已經收場了。啊,年輕時代的夢想啊!還有年輕人那種說話時的漫不經心,和年輕人暴烈的脾氣。他還沒有堅強到足以經受考驗。但是,他決不會再犯那個錯誤了。決不會了,決不會了……

  他煩躁地走動著,嘆息著;這有什麼用呢?時不再來了啊。到了堅定地面對這個事實的時候了,到了拋棄希望和幻想的時候了。

  「拉爾夫,你還記得我說過,我要讓你吃驚,要讓你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那乾澀、衰老的聲音使他從由於碌碌無為而引起的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向瑪麗·卡森望去,微笑著。

  「親愛的瑪麗,我決不會忘記你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過去的七年中,什麼事情少了你都辦不成。你的精明、你的怨恨、你的洞察力

  「要是我再年輕一些的話,就會用另一種不同的方法得到你了。你決不會明白,我是多麼想把我的年紀從窗戶裡扔出去30年阿。假如魔鬼走到我面前,以重返青春的代價買去我的靈魂的話,我會立即就賣出去,決不會像老白痴浮士德那樣愚蠢之極地對這樁交易感到懊悔。可是,魔鬼是不存在的、你知道,我實在不能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或魔鬼。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實際存在的絲毫證據。你呢?」

  「沒見到過。但是,信仰並不建立在存在的證據之上,瑪麗,它存在於信念之中,信念是教會的試金石。沒有信念,就一無所有。」

  「一個非常短命的信條。」

  「也許吧。我認為,信念產生於一個男人或女人的內心。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斷鬥爭的過程,這一點我承認,但是我決不會屈服的。」

  「我倒願意讓你失敗。」

  他那雙湛藍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在燈光下變成了灰色。「哦,親愛的瑪麗!這個我知道。」

  「可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一種可怕的敏感使他感到顫慄,要不是他拼命地抗拒的話,這種感覺幾乎充溢了整個身心。「我知道是為什麼,瑪麗,請相信我,我甚感抱歉。」

  「除了你母親以外,有多少女人曾愛過你?」

  「我母親愛我嗎?我懷疑。不管怎麼樣。她臨終的時候是討厭我的。大部分女人都是這樣的。我的名字本來應該叫希波呂托斯[注]。」

  「哦——!這就向我說明了許多東西!」

  「至於說到其他女人,我想只有梅吉愛我……可她是個小姑娘。要說有幾百個女人想得到我,也許並不過份;但是,她們愛我嗎?我對此甚表懷疑。」

  「我愛過你,」她憂鬱地說道。

  「不,你沒有愛過我。我是你暮年時期的刺激物,如此而已。當你看著我的時候,我使你想起了你由於年紀而不能幹的事。」

  「你錯了。我愛過你。上帝,我是多麼愛你呀!認為我的年齡能自然而然地排除這種愛嗎?哦。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我告訴你一些情況吧。在這個蠢笨的身體之內,我依然是年輕的——我依然有感情,依然有願望,依然有夢想,依然生氣盎然;這些東西由於受到了我軀體的束縛而焦操難忍。衰老是我們那富於報復性的上帝加給我們的最厲害的報復。為什麼他不讓我們的思想也衰老呢?」她靠在椅子上,合起了雙眼,憤怒地露出了牙齒。「當然,我將要下地獄的。但是,在我下地獄之前,我期望我能夠有機會告訴上帝,他是個自私的、滿腹惡意的、可憐地為信仰進行辯護的人!」

  「你孀居太久了。上帝給了你選擇的自由,瑪麗。你本來可以再婚的。倘若你沒有選擇再婚。結果使你處於無法容忍的孤獨之中,這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不是上帝造成的。」

  有那麼一陣工夫,她一言不發,兩手緊緊地抓住椅子的扶手;隨後,她漸漸放鬆下來,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在紅色的燈光下熠熠閃光,但是沒有淚水;只是由於某種難以忍受的情緒而顯得更亮罷了,他屏住呼吸,心中感到恐懼。她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蜘蛛。

  「拉爾夫,我的寫字檯上有一個信封。你能把它給我拿過來嗎?」

  他覺得身上發痛,心裡害怕。他站起來,向她的寫字檯走去,拿起了那封信,好奇地看了它一眼。信皮上空空如也,可是,信的背面卻用火漆緊緊地封著,並且蓋上了寫著一個大「D」字的公羊圖章。他把信給她拿了過去,放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沒有接那封信,而是向他揮揮手,讓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這是你的,」她說著,咯咯地笑了起來。「拉爾夫,這是有關你命運的文件,就是這麼回事。這是我對咱們之間長期爭論的最後的、最有力的一擊。我不能在這裡看到即將發生的事情了,真是可惜。但是,我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因為我了解你,我對你的了解比你認為我對你的了解要沉刻得多。你身上有一種令人難以容忍的自負!在那個信封裡放著你的命運和靈魂。我肯定把你輸給梅吉了,但是我堅信她也得不到你。」

  「你為什麼這樣恨梅吉呢?」

  「以前我告訴過你一次。因為你愛她。」

  「但不是那種愛!她是個我永遠也不會得到的孩子,是我生活中的一枝玫瑰花。梅吉只是一個理想,瑪麗,是一個理想!」

  但是,那老太太輕蔑地一笑。「我不想談你那寶貝的梅吉!我不會再見到你了,所以,我不想跟你談論她而浪費時間。關於這封信,我希望你以一個教士的身份立誓,在你親眼見到我的死屍之前不打開它,但是在我下葬之前,你馬上就打開它。起誓吧!」

  「這沒有起誓的必要,瑪麗。我會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

  「對我起誓,不然我就把它收回!」

  他聳了聳肩。「那麼,好吧。我以教士的名義起誓:在我沒有見到你逝世之前,不打開這封信,然後,在你下葬之前打開它。」

  「好,好!」

  「瑪麗,請不用擔心。這隻不過是你的想像罷了。一到早晨。你會笑話它的。」

  「我不會看到早晨了。我今天晚上就要死,我已經虛弱到無法等待著再見到你時的喜悅了。這是怎樣的一個急轉直下啊!現在,我要上床去了,你能送我到樓梯上去嗎?」

  他並不相信她的話,但他明白,爭論是沒有用的,再說,她也沒有股開這個念頭而高興起來的情緒。只有上帝才能決定一個人什麼時候死,除非他將一個人停止自己生命的生由意志交給這個人。但是她已經說過,她不會這樣做的。於是,他便幫她氣喘吁吁地爬上了樓梯,在樓梯頂上,他將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中,低頭吻了吻她的手。

  她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不,今天晚上不能只吻我的手。吻我的嘴,拉爾夫!吻我的嘴,就像我們是情人一樣!」

  枝形燈上有四百支蠟燭,照亮了整個宴會廳。藉著這輝煌的燈光,她看到他臉上露出的厭惡的表情,一種本能的畏縮;這時,她盼望著能死去。她渴望一死了之,急切難耐了。

  「瑪麗,我是個教士,我不能!」

  她刺耳地、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起來。「哦,拉爾夫,你多虛偽啊!虛偽的男人,虛偽的教士!想一想吧,有一回你實際上魯莽地要向我求愛呢!你是這樣自主我會拒絕嗎?我多希望我當時沒拒絕啊!要是我們能讓那天夜晚再回來的話,我情願出賣我的靈魂,來看看你是如何千方百計地擺脫那天晚上的困境的。虛偽,虛偽,虛偽!你就是這麼回事,拉爾夫!一種軟弱的、無用的虛偽!軟弱的男人,軟弱的教士!我想,你在聖母瑪麗亞的面前還能裝模作樣,並巨裝到底嗎?德·布裡克薩特神父,你一直就是這樣裝模作樣的吧?虛偽!」

  莊園的外面還沒有透出曙色,沒有一點亮光。夜色柔和,黑暗沉沉,炎炎暑熱籠罩著德羅海達。這場狂歡達到了極其喧鬧的地步,如果這座莊園有領居的話,那警察就會因此而登門了。有人在廊檐下兜心翻腹地嘔吐著;一片灌木叢膝朦朧影下,兩個模模糊糊的身影緊緊地擁在一起。拉爾夫神父避開了嘔吐者和那對情人,踏著鬆軟的、剛剛修剪過的草坪悄然無聲地走著。他的心頭十分煩亂,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在向什麼地方走去。他只是想離開她,那個可怕的老蜘蛛堅信她在這美好的夜晚正在織著自己的死亡之繭。已經是凌晨時分了,熱氣依然未消敞,微風沉悶地拂過,蕓香和玫瑰花叢悄然地散髮出一股令人倦怠的香氣;這種天地間的寂靜只有在熱帶或亞熱帶地區才能領略得到。哦,上帝啊,顯顯靈吧,快顯顯靈吧!擁抱這黑夜,擁抱生活,無拘無束地擁抱吧!

  他在草坪的遠處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裡仰望著天空,在一種本能的冥想中尋找著上帝。是的,就在天上的某個地方,在那星光閃爍的地方,是多麼純潔,多麼神秘啊。漫漫夜空中到底有什麼呢?白晝的藍色天穹正在升起,一個人能看到永恆的閃光嗎?除了目睹那遠遠地綴在天幕之上的繁星,沒有什麼東西能使人確信時間的無窮和上帝的存在。

  當然,她是對的。這是一種虛偽,完全是一種虛偽。既不做一個男人,也不做一個教士。他只想做一個兼有二者的人。不!不會二者兼得的!教士和男人不能同時並存——要做男人就不能做教士。我為什麼一度被她的網纏住了呢?她有強大的地位,也許比我猜想的還要強大。那封信裡寫的是什麼?瑪麗是多麼願意引誘我啊!她了解多少情況?她能直截了當地猜到多少情況?而又有什麼東西值得去了解,或去拈測呢?她完全是枉費心機。是孤獨寂寞使她變得疑心重重,痛苦難當,使她心中始終充滿痛苦。可是你錯了,瑪麗。我可以產生那種感情。但是,我偏偏不願意選擇這種做法;多年來,我已向自己證明這是能夠加以控制、壓抑和克服的。因為喚起那種感情是一個男人的行為,而我是個教士。

  有人正在墓地裡哭泣。當然,這是梅吉。其他任何人都不會願到這種地方的。他提起法衣的下擺,邁過了鍛鐵橫欄,覺得今天晚上不把梅吉對付過去是不行的。假如他在生活中曾勇敢地面對著一個女人的話,那麼他也必須同樣對待另一個女人。他那可笑的超然公正又回到他身上了;那個老蜘蛛,她的毒汁的作用是不會長久的。上帝懲罰她吧,上帝懲罰她吧!

  「親愛的梅吉,別哭了。」他說著,在她身邊被露水打濕的草地上坐了下來。 「喂,我敢打賭,你連一塊像樣的手絹都沒有。女人總是這樣的。把我的拿去吧,把眼淚擦乾,要像個姑娘。」

  她把手絹接了過去,按照他的話擦著眼睛。

  「你這身漂亮的衣服還沒有換吶。你從半夜就坐在這兒了嗎?」

  「是的。」

  「鮑勃和傑克他們知道你在這兒嗎?」

  「我告訴他們,我去睡覺了。」

  「怎麼回事,梅吉?」

  「今天晚上你沒有跟我講話!」

  「啊!我想也許是這麼回事吧。喂,梅吉,望著我!」

  東方透出了魚肚白,揭開了沉沉的夜幕,德羅海達的雄雞高啼著,迎來了熹微的徐明。於是,他看清了,即使是漣漣的淚水也無法掩住她那眼睛的秀美。

  「梅吉,你是宴會中最漂亮動人的姑娘,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到德羅海達來得太勤了。我是個教士,因此我應該避嫌。不過,我怕人們的想法並不那麼純潔。從教士的情況來看,我算年輕的,長得也不難看。」他頓了一下,想著瑪麗·卡森會怎樣歡迎這種略有些克制的說法,他無聲地笑了。「要是我對你獻一點兒殷勤。剎那間便會傳遍整個基裡。這個地區的每一條電話線裡都會傳播著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搖了搖頭;那頭剪短的捲髮在漸漸變亮的光線中顯得列鮮明了。

  「唔,要了解紛壇之事你還太年輕啊。可是你必須學會去了解,教導你好像總是我的本份,對嗎?我的意思是,人們將會說我不是作為一個教士,而是作為一個男人對你發生興趣的。」

  「神父!」

  「很可怕,是嗎?」他微微一笑。「可是,我可以向你擔保,這就是人們會講的話。你知道,梅吉,你再也不是一個小姑娘,而是個年輕女郎了。但是,你還沒有學會掩飾你對我的注意力,所以,我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和你說話。你是用一種也許會被人曲解的眼神盯著我的。」

  她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他,她的凝視中驀然升起一種令人費解的表情。隨後,她猛地轉過頭去,側著臉對他說:「是的,我明白了。我沒有明白這一點真是太笨了。」

  「你不認為現在到回家的時候了嗎?毫無疑問,每個人都會睡過頭的,可是,假如有人像往常那樣醒來,你可就說不清、道不白了。你不能說你是和我在一起的,梅吉,就連你的家裡人也不能說。」

  她站了起來,低頭看著他。「我走了,神父。我希望他們能更了解你,這樣就決不會認為你有那種事了。你沒有那種事,對嗎?」

  由於某種原因,這話是傷人感情的,比瑪麗·卡森那冷酷的奚落話還刺傷他的靈魂。「沒有,梅吉,你說得對。我沒有那種事。」他跳了起來,苦笑著。「要是我說,我希望有那種事,你會覺得奇怪嗎!」他將一隻手放在自己的頭頂上。「不,我根本就不想有這種事!回家吧,梅吉,回家!」

  她面色凄楚。「晚安,神父。」

  他拉住了她的雙手,彎下腰,吻了吻。「晚安,最親愛的梅吉。」

  他目送著她穿過墓地,邁過橫欄;她那穿著繡滿了玫瑰花苞衣服的遠去的身影十分優美,富於女子氣,顯得略有些縹緲。玫瑰灰色的。「多麼恰到好處啊,」他對那尊守護神說道。

  當他漫步穿過草坪往回走的時候,許多汽車轟響著離開了德羅海達,宴會終於散場了。屋子裡,樂隊隊員正在把樂器裝進盒子;他們已經被蘭姆酒和疲勞弄得搖搖晃晃了。筋疲力竭的女僕和臨時工打算把屋子清理出來。拉爾夫神父向史密斯太大搖搖頭。

  「讓大夥兒都睡覺去吧,親愛的。你們精力充沛的時候對付這種事要容易得多。我保證不讓瑪麗·卡森發火。」

  「您還想吃點什麼嗎;神父?」

  「老天爺呀,不吃啦!我要去睡覺。」

  將近傍晚的時候,一隻手碰了碰他的肩頭。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去抓那隻手,想把那隻手貼在他的面頰上。

  「梅吉。」他含混不清地說道。

  「神父,神父!哦,請你起來好嗎?」

  一聽見史密斯太太的聲音,他的眼光突然變得異常清醒了。「怎麼回事,史密斯太太?」

  「是瑪麗·卡森的事。神父,她死啦。」

  他看了看表,已經是傍晚六點多鐘了。由於極度的遲鈍使他頭昏眼花,搖搖晃晃,這是白晝可怕的暑熱造成的、他掙扎著脫去了睡衣,穿上教士的衣服,匆匆忙忙地將一條很窄的、紫紅色聖帶往脖子上一套,拿上了臨終塗油、聖水、那隻大銀十字架和烏木唸珠。他連想都沒有想過史密斯太太的話是否對頭;他知道那老蜘蛛已經死了。她到底吃下過什麼東西沒有?祈禱上帝,要是她吃過的話,那麼,在這個房間中沒有明顯的跡象,醫生也沒有看出什麼明顯的可疑之處。他不知道,舉行塗油禮能有什麼用處。可是又非舉行不可。他要是拒絕舉行塗油禮,要求進行驗屍,一切錯綜複雜的情況都會出現的。然而,這完全無助於他心中突然升起的有關自戕的疑雲;讓他把聖經放到瑪麗·卡森的屍體上。簡直讓人厭惡透頂。

  她已經徹底死去了,一定是在她就寢後幾分鐘之內去世的,足足有15個小時了。窗戶都關得緊緊的,房間裡由於有一些裝著水的大平底盤而顯得溽潮;這此平底盤是她執意要放在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以便使她的皮膚保持鮮嫩。空氣中有一種奇特的聲音,他愚蠢地納了一會兒悶,才明白他聽到的是蒼蠅發出的嗡嗡嚶嚶的聲音。它們大轟大嗡地在她身上作樂,緊附著她,在她身上落腳。

  「看在上帝的份上,史密斯太太,把窗子打開!」他喘了口氣,向外面走去,臉色蒼白。

  她的僵硬已經過去,屍體又變軟了,所以令人作嘔。呆滯的眼球呈現出一種說不出的顏色,薄薄的雙脣已經發黑;她的身上到處都落滿了蒼蠅。在他對她履行職務,輕聲唸著古拉丁文勸戒經的時候,不得不讓史密斯太太在一旁轟著蒼蠅,這是一場多麼滑稽的戲啊,她太可憎了。這是也散髮出來的氣味!啊,上帝!比清新的牧場上的任何一匹死馬都要難聞。他不願意像她活著時那樣碰她的身體,尤其是那蒼蠅下了蛆的嘴脣。幾個小時以後她身上恐怕就會生滿密密的蛆了。

  終於,職責履行完畢。他直起腰來。「史密斯太太,馬上去找克利里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他,讓他的孩子們馬上做一具棺材,沒有時間派人去基裡了,不然,我們會眼睜睜地看著她腐爛的。天哪!我覺得噁心。我要去洗個澡,把衣服擁在我的門外,燒掉。我再也不想從這些衣服上聞到她的氣味。」

  他穿著馬褲和襯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時——因為他行李中沒有帶備用的法衣——他想起了那封信和他的諾言。已經打過7點了;當女僕和臨時工們飛快地清理宴會的殘羹剩汁,把客廳又改成小教堂,為明天的葬禮做準備的時候,他能聽到一片壓抑的嘈雜聲。沒辦法,他只得今晚到基裡去一趟,另取一件法衣和作追思彌撒的家服。他到邊遠的牧場時,有幾樣東西是從不離身的,總是仔細地打在小黑箱子的格子中,那就是為生育、死亡、祝福、禮奔而用的聖餐,適合於一年中任何時候用的法衣。可是,他是個愛爾蘭人,攜帶著黑色的、作追思彌撒用的法器是冒險。帕迪的聲音在遠處回響著,不過現在他不能和帕迪打照面。他知道,史密斯太太會把要做的事做好。

  他坐在窗邊,眺望著夕陽中德羅海達的景色。魔鬼桉鍍上了金黃,花園中,一叢一簇的紅色、粉色和白色玫瑰都被染成了紅色。他從自己的箱子裡拿出了瑪麗·卡森的信,捧在手中。她堅持要他在她的葬禮之前看這封信,但是,他頭腦中有一個聲音在喃喃地說,他必須現在看。不是在今晚見到帕迪和梅吉之後看,而是現在就看。除瑪麗·卡森之外,他現在還沒見到任何人。

  信中裝著四張紙。他將它們捻開,馬上就看到下面的兩張是她的遺囑。上面兩張是以一封信的形式寫給他的。

  我最親愛的拉爾夫:

  在這個信封中你看到的第二個文件是我的遺囑。我早先寫過一份十分完備的、經過簽字、加封的遺囑,存在基裡的哈裡·高夫的辦事處。這裡面封入的遺囑所立的時間要遲得多。自然,哈裡處的那一份就失效了。

  事實上,我是前幾天才立下它的,並且由湯姆和修籬工作證,因為我知道,任何受益人都不許給遺囑作證。這份遺囑是合法的,儘管它不是哈裡為我草擬的。我向你擔保,世界上沒有一家法院能否認它的合法性。

  但是,如果我想要對我的財產處置加以改變的話,為什麼我不讓哈裡起草這份遺囑呢?非常簡單,我親愛的拉爾夫。

  因為我想除了你和我以外,不讓任何人知道尚有這份遺囑的存在。這是唯一的一份,你保管著它。沒有一個人知道你持有這份遺囑。這是我的計劃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你還記得福音書中魔鬼將我主耶酥基督帶到了一座山項上,用整個世界誘惑他的那段事情嗎?[注]當知道我擁有一點兒撒旦的力量,並用整個世界來誘惑我所愛的人(你懷疑撒旦愛基督嗎?我不懷疑),該是多麼愉快呀。過去幾年中,我對你進退維谷的處境的觀察使我心中十分快活,我越接近死亡,我的夢幻就變得越使人快活。

  你讀過遺囑之後,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我現在就知道,當我在陽界之外的地獄中被焚燒的時候,你依然留在陽間,但是,卻在另一個地獄中忍受著比上帝可能製造出來的更為猛烈的火焰的焚燒。哦,我的拉爾夫,我能對你進行毫釐不差的評價啊!如果說,我根本不懂得其他的事情該怎麼去做的話,你卻始終知道怎樣讓我所愛的人受苦受難。而你是一個比我那已故的、親愛的邁克爾好得多的目標。

  當我第一次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想得到德羅海達和我的錢財,對嗎,拉爾夫?你想用它作為你的進身之階。可是後來梅吉來了,你就把最初和我交往的目的排除出了你的頭腦,對嗎?我成了你拜訪德羅海達的一個藉口,這樣你就可以和梅吉在一起了。我不清楚,你能這樣快就改變你的忠誠嗎?你對我的實際價值到底了解多少?你知道嗎,拉爾夫,我認為你是根本不了解的。我想,在一個人的遺囑中提到其確切的財產數字不符合貴婦人的身份,所以,此處我最好僅向你保證,當你需要作出決定的時候,你手邊會有一切必要的資料供你使用的。隨你送人或取用區區幾十萬鎊吧,我的財產數量大約有一千三百萬鎊吧。

  第二頁馬上就要寫滿了,我不耐煩把這封信寫成一篇論文。讀一讀我的遺囑吧,拉爾夫。讀完之後,你就會決定怎麼處置它了。你是把它正式提交給哈裡·高夫以接受法律檢驗呢,還是把它燒掉,永遠也不告訴任何人,曾經有過這麼一份遺囑?這是你不得不做出的決定。我應當補充一下,哈裡辦事處的那份遺囑,是我在帕迪來這裡一年之後立下的,我把我擁有的一切都留給他了。只有這樣,你才能知道應當如何進行權衡。

  拉爾夫,我愛你,因為你不想得到我,我多麼想殺掉你啊;但除那樣做以外,用這種辦法進行報復要好得多。我不是那種高尚的人。我愛你,但是卻希望你在痛苦中尖聲呼喊。

  你知道,因為我清楚你將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了解這一點,就像我身臨其境,親眼所見一樣地有把握。你會痛苦叫喊的,拉爾夫,你會明白極度痛苦是怎麼一回事的。那麼,就接著讀下去吧,我的英俊的、野心勃勃的教士!讀一讀我的遺囑,決定你的命運吧!

  這封信既沒有簽名,也沒有縮寫的簽署。他覺得腦門上冒出了一片汗水,一直順著頭髮流到脖子後面。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站起來把這兩份文件一燒了事,決不看那第二份文件的內容。但是,她對她追求對象的估計是準確的,這個臃腫的老蜘蛛。當然,他會接著看下去的,他好奇之極,難以抵禦這種誘惑。上帝呀!他做過什麼事使她這樣對待他?為什麼他不生得矮小、怪僻、醜陋不堪呢?倘若他是那副模樣的話,他也許會很幸福的。

  後兩頁紙也同樣是用那種精確的、幾乎是縝密的文筆寫成的,就像她的靈魂一樣刻薄、充滿惡意。

  我,瑪麗·伊麗莎白·卡森,以我健全之頭腦與身體在此宣布,此件是我最後的遺囑與遺言。因此,先前由我所立之任何遺囑均屬無效,並作廢。

  除下述特別之遺囑外,我在世間的一切動產、錢財及房地產均遺留給聖羅馬天主教會,特此將遺贈條件闡述如下:

  一、上述之聖羅馬天主教會下文簡稱教會。請教會了解我對其教士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所持有的尊重與鍾愛之感。僅僅由於他的慈善、宗教上的指導與永不辜負期望的支持,我才將我的財產做出如此之處置。

  二、只要教會賞識上述之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之價值與才幹,此項遺產則將繼續支持教會的事業。

  三、上述之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為掌管我財產的主要負責人,負責管理、指導使用我在世的動產、錢財及房地產。

  四、上述之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去世之後,對於我的遺產的下一步之管理處置將合法地受他最後的遺囑及遺言之約束、即,教會將繼續擁有全部的所有權,但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將全權負責對他的管理繼承人進行提名;不得迫使他選擇一位教士或教會的世俗成員作為他的繼承人。

  五、德羅海達牧場永遠不得出售,不得再行劃分。

  六、我的弟弟帕德裡克·克利里受雇為德羅海達牧場之管理人,並有權居住在我的房子中。他的薪水由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自由決定付與,而不得由其他人決定。

  七、在我弟弟,上述之帕德裡克·克利里死亡的情況下,其未亡人及子女將允許留在德羅海達牧場;管理人之職位將按順序由其子羅伯特、約翰、休、斯圖爾特、詹姆斯及帕特裡克中之一人接任,但弗郎西斯除外。

  八、在帕特裡克或任何一子死亡,而弗郎西斯為留世之最後一子的情況下,同樣權利得由上述帕德裡克·克利里之孫享受。

  特殊處理之遺產:

  帕特裡克·克利里,得繼承我在德羅海達機場之房屋內所有物品。

  我的女管家尤妮斯·史密斯,得保留其所希望之優厚薪水,此外,即刻付與她5000鎊;在她退休時,給予公平合理之退休金。

  明納妮·奧礬維恩和凱瑟琳·唐納利,得保留其所希望之薪水,此外,即刻付與每人1000鎊;在他們退休時,給予公平合理之退休金。

  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只要他在世,則每年付與其一萬鎊作為其私人不受調查之費用。

  這份文件是經過正式簽名,簽署日期及證人確證的。

  他的房間面西。夕陽即將西沉。每年夏天,塵幕都在靜靜的空氣中到處漂浮著,陽光穿過微細塵粉,世間萬籟仿佛變成了金黃和紫紅色。變幻多端的雲朵鑲上了耀眼的亮邊,雲蒸霞蔚,掠過壓在樹尖和遠方牧場之上的如血火球。

  「妙啊!」他說道。「我承認,瑪麗,你已經把我戰勝了。精彩的一擊。傻瓜是我,不是你。」

  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看不清紙上的字了,他沒等淚水打在紙上便把它們拿開了。一千三百萬鎊。一千三百萬鎊啊!這正是在梅吉來到之前的那些日子中他打算追逐的東西。而隨著她的到來,他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因為他不能冷酷地進行這種競爭,使她的繼承付諸東流。但是,假使他曾經知道這老蜘蛛所擁有的財產的價值,他會如何呢?那樣又會發生什麼情況呢?他連這筆財產的十分之一都沒想到。一千三百萬鎊啊!

  七年來,帕迪和他的家人住在牧場工頭的房子裡,狂熱地為瑪麗·卡森幹活兒。他們為了什麼?就為了她付給的那點可憐的工資嗎?拉爾夫神父從來沒有聽到過帕迪曾抱怨過這種菲薄的待遇。他毫不懷疑,在他姐姐去世之後,看在他拿著普通牧工工資管理著這片產業,同時他的兒子們拿著打雜工的工錢幹著牧羊工的活兒的份上,他們一定會得到豐厚的報答的。他湊湊合合地過著日子,對德羅海達的熱愛愈來愈深,好像它是他的一樣,理所當然地設想它將會歸於他。

  「妙啊,瑪麗!」拉爾夫神父又說道,自從他少年時代以來,淚水頭一次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不過沒有落到紙上。

  一千三百萬鎊,這也是成為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的機會。這不利於帕迪、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們——還有梅吉。她像魔鬼似地把他看透了!她把帕迪的一切都剝奪了。他要怎樣做,本來是一清二楚的:他可以把這份遺囑投進廚房的火爐,毫不遲疑地捅到爐膛裡去。但是,她已經斷定了帕迪是不會生妄念的,她死後他在德羅海達的生活將比她在世的時候要舒適得多,德羅海達簡直不可能被人從他手中奪走。是的,這是件有利益,有權利的事,但並沒有得到土地的本身。不,他不會成為那筆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千三百萬鎊的擁有者。但是,他將備受尊敬,會有一筆相當不錯的贍養費。梅吉不會挨餓,或光著腳流落世上的。她不會成為梅吉小姐,也無法與卡邁克爾小姐及其同等地位的那些人平起平坐。他們會受到相當的尊重,社會的承認,但是不會進入社會的最上層。永遠也進入不了社會的最上層。

  一千三百萬鎊。這是從基蘭博脫身和脫離終生湮沒無聞的機會;是博取教會行政統治集團中的一席之地,保證他得酬壯志、忝列上層的機會。如今他年紀尚輕,足以補償他失去的地盤。瑪麗·卡森懷著報復心理使基蘭博變成了主教使節任命版圖的中心;這震動會一直傳到羅馬教廷的。儘管教會十分富有,但一千三百萬鎊畢竟是一千三百萬鎊啊。即使是教會,也不能對它等閒視之。而且,完全是由於他個人的力量才使這筆錢得以來歸,瑪麗·卡森已經白紙黑字地承認了他的力量。他知道,帕迪是永遠無法對這份遺囑進行爭議的,瑪麗·卡森已經永遠無法來爭議了,上帝懲罰她。哦,當然啦,帕迪會勃然震怒,會永遠不想再見到他或再和他講話的,但是,他的惱恨不會發展成一場官司。

  他有決斷了嗎?在他讀著她的遺囑的那一刻,他已經知道他該怎麼去做了嗎?淚水已經乾了、拉爾夫帶著往日的風度站了起來,確信他整個衣裾上沒有折皺之後,便向門口走去。他必須到基裡去取一件法衣和祭服。但首先,他想再看一眼瑪麗·卡森。

  儘管窗戶洞開著,屋裡依然彌漫著混濁沉悶的惡臭;一絲風也沒有,無精打彩的窗簾一動不動。他穩重地邁著步子走到了床邊,站在那裡低頭看著。她面部每一處潮濕的地方,蠅卵已經開始孵化出了蛆,腫脹的手臂變成了綠乎乎的一團,皮膚已經破了。噢,上帝呀。你這個令人作哎的老蜘蛛。你已經贏了,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勝利啊。這是一個行將化為糞土的漫畫式的人對另外一個人的勝利。你無法戰勝我的梅吉,也無法從她那裡奪走你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我也許將在地獄中與你並排被烈火焚燒,但是我了解為你所準備的地獄:當你堅持要我們在無窮的永恆中一起腐爛的時候,你會看到我是不在乎的……

  帕迪正在大廳的樓下等候著他,臉色蒼白,手足無措。

  「啊,神父!」他趨前說道。「這難道不可怕嗎?多讓人震驚呀!我從來沒想到她地這樣就去了;昨兒晚上她還那麼好啊!親愛的上帝啊,我怎麼辦才好呢?」

  「你見過她了嗎?」

  「蒼天保佑,見過了!」

  「那麼你就知道必須做些什麼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具屍體腐爛得這麼快呢。假如你不在幾小時之內把她體面地放到某種容器中,你就不得不把她倒進汽油罐了。明天上午的頭一件事,就是必須把她下葬。用不著浪費時間給她做漂亮的棺材,用花園裡的玫瑰花或其它什麼東西把棺材蓋住。可是要趕快啦,夥計!我要到基裡去取法衣。」

  「請盡快回來,神父!」帕迪懇求道。

  但是,拉爾夫神父此一去比單單到神父宅邸去一趟所需的時間要長得多。在他將汽車向神父宅邸方向拐過去之前。先把車開到了基蘭博比較繁華的側街上,來到了一個坐落在花園之中的相當俗氣的寓所。

  哈裡·高夫剛坐下來要吃飯,可是,當女僕告訴他來訪者是什麼人後,他便走進了會客室。

  「神父,和我們一塊兒吃點吧?醃牛肉、白菜、水煮土豆和歐芹醬,這次的牛肉不算太鹹。」

  「不啦,哈裡,我呆不住。我只是到這兒來告訴你,瑪麗·卡森今天早晨去世了。」

  「聖耶穌啊!我昨天夜裡還在那兒呢!她顯得多好呀,神父!」

  「我知道。3點鐘左右我扶她上樓的時候,她還一點兒事都沒有呢。可是,她一定是在剛就寢的那工夫死去的。今天傍晚6點鐘,史密斯太太發現她去世了。到那時為止,她已經死了好長時間,人都變得不像樣了。那房間關閉得就像是一個細菌培養室,一整天的熱氣都悶在裡面。上帝啊,要是我能忘記見到她那副模樣時的情景就好了!簡直沒法說,哈裡,太可怕了。」

  「她明天就下葬嗎?」

  「必須下葬。」

  「什麼時候?10點鐘?在這種熱天,我們得像西班牙人那樣晚用餐了。不過,不用擔心,反正現在動手打電話通知人們已經晚了。你願意讓我替你效勞去辦這件事吧,神父?」

  「謝謝,這太承你的情了。我到基裡來只是為了取法衣的。在我啟程之前,根本就沒想到做追思彌撒。我必須盡快趕回德羅海達,他們需要我。明天早晨9點鐘開始做彌撒。」

  「告訴帕迪,我將帶著她的遺囑前往。這樣,葬禮之後我就可以直接處理這件事了。神父,你也是一位受益者,因此,你留下讀一讀這份遺囑,我將不勝感激。」

  「哈裡,恐怕咱們還有一點小問題。你知道,瑪麗另立了一份遺囑。昨天夜裡她離開宴會之後,給了我一個加了封的信封,讓我答應在我親眼看到她的屍體的時候打開它。當我照辦的時候,我發現裡面裝著一份新的遺囑。」

  「瑪麗立了一個新遺囑?沒有通過我?」

  「顯然是這樣的。我想,這是一件經過她長期仔細考慮過的東西。但是,至於她為什麼需要選擇對它保密,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現在把它帶來了嗎,神父?」

  「帶來了。」教士把手伸進了衣裾,拿出了幾頁折得很小的紙。律師當即無動於衷地將它讀了一遍。他看完之後,抬起了頭;拉爾夫神父沒想到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錯綜複雜的表情:羡慕、憤怒、某種蔑視的神態。

  「唔,神父,恭喜恭喜!你終究得到這筆財產了。」他不是天主教徒,可以講這樣的話。

  「請相信我,哈裡,我看到它的時候,比你還要吃驚。」

  「這就是唯一的一份嗎?」

  「據我所知,是的。」

  「而她遲至昨天夜裡才交給你嗎?」

  「是的」

  「那麼,你為什麼不把它毀掉,以保證可憐的老帕迪能得到他有充分權利應該得到的東西?教會根本沒有權利得到瑪麗·卡森的財產。」

  教士那雙漂亮的眼睛毫不為之所動。「啊,但是這事現在已成定局了,哈裡,對嗎?這是瑪麗的財產,她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我要建議帕迪起訴。」

  「我想,你會這樣做的。」

  話說到這裡他們就分手了。等到大家在早晨趕去觀看瑪麗·卡森的葬禮時,整個基蘭博及所有附近的地區都會知道這筆錢屬於誰了。死者長已矣。一切皆無可輓回。

  當拉爾夫神父穿過最後一道門進入家內圈地的時候,已經是凌晨4時了;因為他並不急於開車返回來。一路上,他希望自己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他不願意讓自己思考。既不想帕迪、菲或梅吉,也不想那具他們已經放進棺材裡(他虔誠地希望如此)的惡臭、臃腫的東西。相反,他讓自己的雙眼和腦子去看、去想這夜色。那孤零零地挺立在閃著微光的草地上的死樹,幽靈般地閃著銀白色。他要去看、去想那一堆堆的木材投下的黑色的陰影。和那在天空中浮動著的、縹緲的一輪滿月。有一次,他把汽車停下一走了下來,走到了一段鐵絲柵欄旁,靠在繃緊的鐵絲上,在桉樹和野花的醉人芳香中呼吸著。這片土地如此美麗,如此純潔,對擅自控制它的人們的命運是如此的冷漠。他們也許能攫取它,但是在漫漫的歲月中卻是它控制了他們。除非他們能夠呼風喚雨,否則,總是這片大地統治他們。

  他把汽車停在房後稍遠的地方,慢慢地向房子走去。第一扇窗子都是燈火通明,在女管家的房間裡,他隱隱約約聽到史密斯太太正在指揮著玫瑰園裡的兩個女僕。紫藤架的黑影裡有個人影在走動著;他驀地站住了,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這個老蜘蛛變著法纏著他。然而,那不過是梅吉,正在耐心地等待著他回來。她穿著馬褲和靴子,顯得生氣勃勃。

  「你嚇了我一跳。」他猛地說道。

  「對不起,神父,我沒有那個意思。不過,我不想和爹、還有那些小子們呆在裡面。媽還帶著嬰兒呆在家裡呢。我想,我應該和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一起祈禱,可是我不情願為她祈禱。這是一種罪孽,對嗎?」

  他沒有情緒勾起對瑪麗·卡森的回憶。「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罪孽,梅吉,這反倒是一種虛偽,我也不願意為她祈禱。她不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臉上閃過一絲笑意。「所以,假如你覺得這樣講是有罪的話,那我也有罪,而且罪孽更深重。我被想像成是愛一切人的,你卻沒有這種負擔。」

  「你沒事吧,神父?」

  「對,我很好。」他抬頭望著這幢房子,嘆了口氣。「我不想呆在這裡面,就是這麼回事。在她呆過的地方沒有光明,黑暗之魔沒被驅走之前,我不想呆在她呆過的地方。如果我躍上馬背,你願意陪我騎到黎明嗎?」

  她的手碰了一下他的黑袖子,又放了下去。「我也不願進裡面去。」

  「等一下,我把法衣放到汽車裡去。」

  「我到馬廄去。」

  她第一次試圖從他的立場,他那成年人的立場出發去和他相會;他清晰地感覺到了她身上的這種這化,就像清晰地嗅到了瑪麗·卡森那美麗的花園中的玫瑰花香一樣。玫瑰花啊。蒼白的玫瑰花。玫瑰花,玫瑰花,處處開遍了玫瑰花。草原上的片片花瓣喲,夏日的玫瑰,紅的、白的、黃的。玫瑰的芬芳波鬱,甜美地飄蕩在夜空中。粉紅色的玫瑰,深深的月光將它衝淡成了蒼白的顏色。蒼白的玫瑰喲,蒼白的玫瑰。我的梅吉,我已經把你拋棄了。可是,難道你不明白,你已經變成一種威脅了嗎?因此,我已經把你的在我抱負的鞋跟下碾碎了,你對我不過是草原上的一朵被跟碎的玫瑰罷了。玫瑰的芳香。瑪麗。卡森散髮出的氣味、玫瑰和蒼白色,蒼白的玫瑰。

  「蒼白的玫瑰。」他說著,翻身下馬。「讓我們像月亮那樣遠離這玫瑰的芳香吧。明天,這幢房子裡將飄滿玫瑰花香。」

  他踢了一下那匹慄色牝馬,趕到了梅吉的前面,順著通往小河的道路慢慢跑去。他想哭一哭才好,在他嗅到瑪麗·卡森那進一步裝飾起來的棺材的氣味之前,這種氣味作為一個即將面臨的事實未使他思緒如麻的頭腦受到實際的衝擊。他會很快就離去的。思如潮,情如潮一樣澎湃難遏。在得知了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遺囑的條款之後,他在基裡是無法擺脫這種狀態的,這如潮思緒使他想馬上到悉尼去。馬上!他要逃脫這種折磨,好像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可是。這種痛苦卻緊追不捨;他無能為力。並不是一件說不清什麼時候才會發生的事,而是馬上就要臨頭的事,他幾乎都能扯到帕迪的面幾了:充滿了嫌惡,掉頭而去。此後,在德羅海達他不會受到歡迎了,再也不會見到梅吉了。

  隨後,懲罰就開始了。蹄聲得得,令人覺得像飛一樣。這樣好些,這樣好些,這樣好些。疾馳,疾馳了是的,安安穩穩地躲進大主教邸宅的一間小屋中,這樣感情上的打擊肯定會越來越小,直到這種精神上的痛苦終於消逝。這樣要好一些。這樣總比留在基裡,眼巴巴地看著她長成一個大姑娘,然後有朝一日嫁給一個未知的男人要好一些。眼不見為淨,心不想不煩。

  那兒,眼睛他和她做些什麼好呢?馳過小河遠處的那片黃楊樹和橡膠樹林嗎?他似乎無法去想為什麼了;只是感到痛苦。這並不是背叛的痛苦,已經沒有感到這種痛苦的餘地了。他只是為了將要離開她而痛苦萬分。

  「神父!神父!我跟不上你了!慢點兒,神父,求求你!」

  這叫聲喚起了他的責任感,使他回到了現實中。就像個姿勢遲鈍的人一樣,他猛地勒住了馬頭。那牝馬原地打轉,直到它興奮地跳了個夠,他才鬆開韁繩。等待著梅吉趕上他,這正是令人苦惱的事。梅吉正在追趕著他。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台鑽孔機在隆隆作響。這裡有一個很大的、冒著蒸汽的池塘,散髮著硫磺味,一根像輪船上的送風管一樣的管子從它的深處鑽出了沸騰的水。這熱氣騰騰的池塘的四圍,就像是從輪載中伸出的輪輻。那鑽孔機噴出的水,涓涓流過平埋的、毛茸茸的、宛若綠寶石般的草地。池塘的岸邊幾乎全是灰色的爛泥,爛泥中有一種叫做「亞比斯」的淡水鰲蝦。

  拉爾夫神父笑了起來。「梅吉,這味道像地獄的味,是嗎?就在她的產業中,在她的後院中,有硫磺和硫磺石。當她裝飾著玫瑰花到地獄裡去的時候,她應該聞到達種味兒的,對吧?哦,梅吉……」

  這些馬受過馴練,不拉著韁繩它們也會站著不動。附近沒有柵欄,半英里之內也沒有樹木。便是,池塘邊上,離鑽孔機不遠的地方有一根圓木,那裡的水要涼一些,這是供冬浴的人擦腳擦腿時的座位。

  拉爾夫神父坐了下來,梅吉和他拉開一點兒距離坐了下來,轉過身來望著他。

  「怎麼了,神父?」

  這是她常向他提問的一句話,但這次聽起來有些特別。他微微一笑。「我把你出賣了,我的梅吉,以一千三百銀幣把你賣掉了。」

  「把我賣掉了?」

  「這是誇張的說法。別怕,來,坐得離我近些。也許我們再也沒有機會一起交談了。」

  「你是說,在為姑媽服喪期間嗎?」她在圓木上扭了扭身子,坐近了他的身邊。 「服喪的時候有什麼不一樣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梅吉。」

  「你的意思是。我長大了,人們會背後說我們的閒話嗎?」

  「不完全是這樣。我是說,我要走了。」

  見面徒增煩惱,又要吞下一個苦果。她既沒有大哭,沒有啜泣,更沒有激烈的反對。只是身體微微地抽動了一下,好像被一副擔子壓偏了,負重不均使她無法恰當地承受它。她吐了口氣,但又不像是嘆息。

  「什麼時候走?」

  「就是幾天的事。」

  「哦,神父!這比法蘭克走更難讓人忍受!」

  「對我來說,這比一切都難以忍受。我沒有任何安慰,而你至少還有你的家庭。」

  「你有你的上帝!」

  「說得好。梅吉!你長大了!」

  但是,作為一個固執的女子,她的腦子又轉到了那個她深埋在心頭、沒有機會詢問的問題上了。他要走了,失去了他日子將會很難熬的,但是,這個問題本身是很重要的。

  「神父,在馬廄裡你說過‘蒼白的玫瑰花。’你指的是我衣服的顏色嗎?」

  「從某種意義上講,也許是。不過我想,我實際上是另有所指。」

  「什麼?」

  「你根本不會理解的,我的梅吉。這個想法是沒有生命力的。它沒有權利誕生,更別說培育它成長了。」

  「世上任何東西都有權利誕生,就連一個想法也不例外。」

  他轉過身去望著她。「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對嗎?」

  「我想是這樣的。」

  「不是任何誕生的東西都是好的,梅吉。」’

  「是的。不過,如果它已經誕生,那它實際上就存在了。」

  你爭辯起來就像個耶穌會會士。你多大了?」

  「再過一個月就是17歲了,神父。」

  「你整整辛勞了17年。哦,艱苦的工作使我們早熟。梅吉,當你有時間思過的時候,你都在想些什麼?」

  「哦,想詹斯、帕西和其他的男孩子們,想爹和媽,想哈爾和瑪麗姑媽。有時候想那對正在長大的嬰兒。我特別愛想這個。還想騎馬和羊群,男人們談的所有的事情,天氣、雨水、菜園子、母雞和我第二天要做的事情。

  「你想像過有一個丈夫嗎?」

  「沒有,除非我想生孩子,我猜我會有一個丈夫的。嬰兒沒有父親可不好。」

  儘管他心中很痛苦,但他還是笑了,她真是個無知和美德的離奇的混合體啊。隨後,他側轉過身來,一隻手托著她的下巴,低頭盯著她。怎麼辦才好呢?以前是怎麼做的呢?

  「梅吉,不久前,我明白了一些我本來早該明白的東西。當你告訴我,你曾經想過些什麼的時候,你並沒有完全說實話,對嗎?」

  「我……」她剛要說,又啞口無言了。

  「你沒有說你起過我,是嗎?如果不是心虛的話,那麼在你提到你父親的名字時應該提到我的名字。我想,我要離去也許是一個好事,你不這樣想嗎?比起那些女學生們的熱戀,我稍稍老成一點兒,但是你還不像個快17歲的人那樣老成,對嗎?我喜歡你沒有那種精於世故的聰明。可是,我知道女學生的熱戀有多麼痛苦,你嘗夠她們那種迷戀的苦頭。」

  她好像要說什麼,可終於合上了那雙淚光瑩瑩的眼睛,一個勁兒地搖著頭。

  「喂,梅吉,這隻不過是你將要成為成年女子的一個階段,一個標誌罷了。當你長成一個女人之後,你就會遇上一個註定要成為你丈夫的男人,你的生活會變得很繁忙,除了把我想成一個幫助你度過可怕的成長期的老朋友外,你就不會再想我了。你千萬不能以一種浪漫的遐想來想我。我決不能考慮你希望我成為你的丈夫的願望。我根本沒有用那種眼光來想過你,梅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當我說我愛你的時候,我並不是說我是像男人那樣愛你。我是個教士,不是個男人。所以,別讓有關我的夢幻來充滿你的頭腦。我要離開了,而且,我非常懷疑我還會有回來的機會,哪怕是一次拜訪的機會。」

  她的肩膀垂了下來,好像擔子太重了。但她的頭卻抬了起來,直盯盯地望著他的眼睛。

  「我不會用有關你的夢幻來充滿自己的頭腦的,別擔心。我知道你是個教士。」

  「我並不認為我錯誤地選擇了自己的職業。這職業使我心中充滿了一種需要,這是人類,甚至連你都不可能有的。」

  「我知道。發你做彌撒的時候我就感到了。你有一種力量。我想,你一定有一種像我們的上帝一樣的感覺。」

  「在教堂裡的時候,我總能感覺到來自天上的氣息,梅吉!當每一天過去的時候,我便死去了,但在每天早晨做彌撒的時候,我又復活了。這是不是因為我是上帝所選中的教士,或者是因為我能覺察到那個人敬民的氣息,並且知道我的力量超過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這有關係嗎?事情就該是這樣嘛。」

  「這也許對你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但對我卻至關重要。」

  她把話題轉到了與她有關的事上。「神父,我不知道,失去了你我將會怎樣生活下去。先是失去了法蘭克,現在是你。哈爾畢竟是另外一回事。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可你和法蘭克卻活在人間啊!我會永遠記掛著我們在幹著什麼,你們是不是一切平安,我是不是能做些什麼事幫助你們。甚至我會惦念著你們是不是還活著,對嗎?」

  「我也會有同樣感覺的,梅吉,而且我相信法蘭克也會這樣的。」

  「不。法蘭克已經把我們忘在腦後了……你也會這樣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梅吉,只要我活著,就不會忘記。我要是活得長久,這就是對我的懲罰。」他站起身來,把她拉了起來,輕輕地、充滿深情地用雙臂摟著她。「我想,這就是道別了,梅吉。我們不能再單獨地呆在一起了。」

  「神父,假如你不是個教士的話,你會娶我嗎?」

  「這個稱呼讓人感到不愉快、不要老這樣叫我。我的名字叫拉爾夫,」所答非所問。

  雖然他摟著她,但他沒有助她的打算。她張向他仰起的臉龐幾乎看不清楚,因為月亮已經下山,周圍一片漆黑。他能感到她那小而隆起的乳房貼著他的胸口,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使人心亂。更撩亂人心的是,她的雙臂摟著他的脖子,緊緊地摟著,就好像在她的生活中天天撲在男人懷抱中那樣自然。

  他從來沒有作為一個情人而吻過任何人,現在也不想這樣,就連梅吉他也不想吻。面對著她那即將離去的神父,她想得到的是一次臉頰上的熱吻,一次熱烈的擁抱。她是個敏感而驕傲的人。他一旦打破了她那珍貴的夢幻,並使這種夢幻變成冷靜的客觀態度,她的感情肯定深深地受到了傷害。毋庸置疑,她和他一樣急於以告別來結束這一切。要是她知道他心中的痛苦比她還厲害,她會感到寬慰嗎?當他向她的面頰低下頭去的時候,她踮起了腳尖,與其說她是想方設法倒不如說她的嘴脣碰巧挨上了他的嘴脣。他就像嘗到了蜘蛛的毒汁似的,猛地把頭向後退開了。接著,他又把頭向前俯去,舍不得推開她。他竭力想對那張柔情的、緊閉的嘴說些什麼,而她在等待著,張開了自己的嘴脣。她的身子像酥了一樣,軟癱了,像是一團溫暖而又柔軟的黑暗。他的一隻胳臂夾著她的腰,另一隻胳臂抱著她的後背,托著她的後腦勺,手指插進了她的頭髮,把她的臉舉向他的臉,仿佛深怕他還沒來得及抱緊她,沒來得及仔細看看眼前這個叫梅吉的人時,她就從他的身邊消失了似的。她既是梅吉,又非梅吉,和他所熟悉的那個人是如此的不相容;因為他的梅吉不是一個女人,他沒有感到她像個女人,對他來說,她永遠不會是個女人,就好像他對她不是個男人一樣。

  這種想法使他戰勝了那使他沉迷的感覺。他猛地扳開了她那摟著他脖子的雙臂,將她推開,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臉龐。可是,她的頭是低著的,沒有望著他。

  「該走了,梅吉。」他說道。

  她一言未發,轉向了她的馬匹,翻身上馬,等著他;通常是他等著她的。

  拉爾夫神父是對的。每年的這個時候,德羅海達遍地都是玫瑰,因此,房子裡充滿了花香。可是那天早晨8點鐘的時候,花園里幾乎沒有一朵開放的玫瑰了。最後一朵玫瑰從花叢上采來後不久,第一位送葬者就來了。早餐很隨便,小小的餐室裡擺著咖啡和新鮮的烤奶油捲。在瑪麗·卡森置屍墓穴之後,將在大餐廳裡舉行一次更加豐盛的宴會,供趕遠路回家的送葬者果腹。消息已經傳遍了附近的地區,根本沒有必要懷疑基裡地區小道消息傳播的效率,其快如電。在上下嘴脣一碰,說著些套話的同時,那些眼睛以及眼睛後面的頭腦卻在推測著、判斷著、狡詐地微笑著。

  「我聽說,我們要失去您啦,神父,」卡邁克爾小姐不懷好意地說道。

  那天早晨,他穿上那件沒有花邊的白長袍和帶銀十字的、暗淡的黑十字褡的時候,從來沒顯得如此冷淡,如此缺少人情味,仿佛在這裡的只是他的軀體,而他的靈魂已經遠去了。他溫不經心地低頭看著卡邁克爾小姐,勉強使自己打起精神,扮出笑臉。

  「卡邁克爾小姐,上帝的天機不可測啊。」他說著,又走去和別人講話了。

  他的腦子裡正在想些什麼。也許誰都能猜到。他正在想著由於遺囑而即將面臨的與帕迪的對抗,他既害怕看到帕迪怒火萬丈,又需要帕迪的震怒與蔑視。

  在做追思彌撒之前,他轉過身來面對著他的教民們。屋子裡擠得不洩不通,玫瑰花散髮出濃重的香味,即使窗戶全都開著,也無法使這香氣消散。

  「我不打算致一篇冗長的頌詞,」他用清晰的、略帶著一點兒愛爾蘭味的、相當地道的牛津音說道。「你們都認識瑪麗·卡森。她是社會的棟梁,教會的支柱,她對教會的熱愛超過了任何活著的人。」

  話說到這兒,有些人敢起誓,他的眼睛裡含著嘲弄,而其他的人則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由衷而持久的悲傷使他們變得遲飩了。

  「她是教會的支柱,她對教會的熱愛超過了任何活著的人,」他更加清晰地重複了一遍,他不是那種不敢面對挑戰的人。「在她彌留的時刻,她是孤獨的,然而她又是不孤獨的。因為在我們彌留的時刻,我主耶穌基督和我們在一起。他和我們在一起,替我們承擔著極度的痛苦。最偉大的人和最卑微的人的死亡都不是孤獨的;死是樂事。我們聚集在這裡為她不朽的靈魂而祈禱,在活著的時候得到我們愛戴的她將享有公平和的永恆的報答。讓我們祈禱吧。」

  那臨時湊合的棺材被玫瑰花嚴嚴實實地蓋著,無法看到。它放在一輛帶輪的輕便車上,這是男孩子們拆卸了農場一些設備拼裝起來的。即使如此,窗戶洞開著,玫瑰散髮濃厚的香氣,他們骯髒然能聞到她屍體的氣味;連醫生都這麼說。

  「我到德國海達的時候,她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了,我簡直忍不住要倒胃。」 他在電話上對馬丁·金說道。「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我同情帕迪·克利里那樣同情過任何一個人。這不僅是因為他被人騙去了德羅活達,而且因為他不得不把那一堆可怕的、亂糟糟的東西硬塞進了棺材裡。」

  「那我可不願意當抬棺人了。」馬丁說道,由於所有的話筒都不夠靈敏,聲音很微弱,醫生不得不讓他把話重複了三次才聽明白。

  多虧有了那輛輕便車,因為誰也不願意扛著瑪麗·卡森的遺體,穿過草坪抬到墓穴去,當墓穴蓋在她的身上蓋上,人們終於能正常呼吸的時候,誰也沒感到有什麼遺憾。

  在送葬者們群集在大餐廳裡吃飯,或盡力做出吃飯的樣子的同時,哈裡·高夫把帕迪、他的家人、拉爾夫神父、史密斯太太和兩個女僕帶到了會客室。送葬者中誰也沒有回家的意思,因此,都裝出吃東西的樣子。他們都想就近看看在宣讀完遺囑後,帕迪走出來時的神態。為了對他和他的家人進行公道的評判,在葬禮期間人們都沒有做出任何舉動,仿佛意識到了自己非同一般的地位似的。帕迪還是像往日那樣好心,為他的姐姐哭了一場,而菲也顯得和往日一樣,好像對她身邊發生的事情總是漠然處之。

  「帕迪,我希望你起訴,」哈裡·高夫用生硬的、憤怒的聲音唸完了那份令人驚愕的文件之後,說道。

  「這個可惡的老太婆!」史密斯太太說道。儘管她喜歡這位教士,便是她更喜歡克利里家的人。他們在她的生活中帶來了一對嬰兒和其他的孩子。

  可是,帕迪卻搖了搖頭。「不,哈裡!我不能那樣做。這筆財產是她的,對吧?她願意怎樣處理,完全有權利。要是她希望讓教會得到它的話、那就按她希望讓教會得到它吧、我不否認,這有點兒叫人失望;可是,我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所以,這也許是最好的做法。我並不認為我喜歡擁有德羅海達這樣規模的產業的責任。」

  「你不明白,帕迪!」律師用緩慢而清楚的聲音說道,就好像他是在向一個孩子進行解釋。「我所談的不僅僅是德羅海達。請相信我,德羅海達不過是令姐遺產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她在上百個第一流的公司中都是主要的股東。她擁有鋼鐵廠和金礦,擁有米查爾有限公司,在悉尼有一幢十層的辦公樓。這些全都是屬於她的。她比澳大利亞的任何一個人都有錢!真可笑,不到四個星期之前,她才剛剛讓我與米查爾有限公司的經理們聯繫,查一查她財產的確切的規模。在她死的時候,她擁有的財產大概在一千三百萬鎊以上。」

  「一千三百萬鎊!」帕迪就像在談論地球到太陽之間的距離似地說道;他感到十分茫然。「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哈裡。我並不想為這種錢財承擔責任。」

  「這沒有什麼責任,帕迪!你還不明白嗎?錢財是會自己關照自己的!從根本用不著去下種或收割,只不過在上幾百個人為你照管它就行了。對這份遺囑起訴吧,帕迪,求求你!我會為你聘請國內最好的律師,必要的話,我會為你在樞密院奮鬥到底的。」

  帕迪突然想到,他的家人一定和他一樣關心此事,他便轉向了迷惑不角地坐在一條佛羅倫薩大理石凳子上的鮑勃和傑克。「孩子們,你們怎麼看?你們想要追回瑪麗姑媽的一千三百萬鎊嗎?如果你們想的話,我就打官司,沒啥可說的。」

  「可是,不管怎麼樣,咱們都可以住在德羅海達,遺囑上不是這麼說的嗎?」 鮑勃問道。

  哈裡答道:「只要你父親的孫子中有一個人抬著,誰也不能把你們從德羅海達趕走。」

  「咱們將住在這兒的大宅裡,有史密斯太太和姑娘們照顧咱們,還能掙上一筆優厚的工錢,」帕迪說道,好像他寧願相信壞運氣,也很難相信好運氣似的。

  「哪咱們還求什麼呢,傑克?」鮑勃問他的弟弟。「你不中意嗎?」

  「我覺得挺中意。」傑克說道。

  拉爾夫神父不停地走動著。他既沒有站下來脫掉追思彌撒的法衣,也沒有找把椅子坐一坐。他就像一個黑色而又英俊的術士,孤零零地站在屋子後部的陰影中。兩手放在黑十字褡下面,臉上十分平靜,他那雙冷漠的藍眼睛的深處,有一種恐懼的、令人震驚的怨恨。他所期待的那種暴怒與蔑視的懲罰根本就沒發生,帕迪用友善的金盤子把一切都撒手相送了,並已感謝他為克利里家解除了一個負擔。

  「那菲和梅吉的意見呢?」教士嚴厲地追問著帕迪。「你還沒有想到和你家裡的女人們商量一下吧?」

  「菲?」帕迪焦急地問道。

  「隨你怎麼決定吧,帕迪。我無所謂,」菲答道。

  「梅吉呢?」

  「我才不想要她的一千三百萬鎊銀幣呢。」梅吉說道。她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拉爾夫神父。

  帕迪向律師轉過身去。「那就這樣吧,哈裡。我們不想對這份遺囑起訴。讓教會把瑪麗的錢財拿去吧,歡迎拿去。」

  哈裡兩手一擊。「該死的,我討厭看到我們被欺騙!」

  「我為我的命運而感謝瑪麗,」帕迪漫和地說。「要不是她,我還在新西蘭勉強混日子呢。」

  當他們走出了會客室時,帕迪在那些群集在會客室門口的、著了迷的送葬者的睽睽眾目下,叫住了拉爾夫神父,向他伸出手去。

  「神父,別以為我們這方面有任何能以忍受的感情。瑪麗一輩子也沒讓任何人支配過,不管是教士、兄弟、還是丈夫。你把財產從我這裡拿走了,她做了她想做的事。你對她太好了,對我們也是,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的。」

  這是問心有愧的。這是一種負擔。拉爾夫神父幾乎舉不動步去握那隻骨節嶙峋、鏽色斑斑的手,但是,紅衣主教的頭腦占了上風:他熱烈地抓住了那隻手,臉上含笑,心裡極為痛苦。

  「謝謝你,帕迪。我會照顧你們,決不會讓你們短吃缺用,這一點你盡可放心。」

  就在那個星期裡,他走了,沒有再在德羅海達露面。這幾天中,他都在收拾他那簡單的行李,並且到這個地區每一個有天主教徒家庭的牧場走了一趟,除了德羅海達。

  在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成為克盧尼·達克大主教私人秘書的同時,前任威爾士的教士沫特金·托馬斯到任,擔任基蘭博區的教區教士。但是,拉爾夫神父的工作很輕鬆,他有兩個副秘書。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於查看瑪麗·卡森擁有些什麼,數量有多大,並使之集中於教會利益的支配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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