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常嘉賜上次離開那破洞時給花見冬的侍女雙眉下了烈蛇之毒,雖未入肺腑,但已足夠人生不如死,雙眉在十幾日內受盡煎熬,寧願有人來給自己一刀徹底了結,卻始終無人應她,就在她絕望地以為自己之後的歲月也要這般困於水火之中難見天日時,那給她下毒的殘惡之人終於去而複返了。
看見緩緩走進洞內的常嘉賜,雙眉目光迷離,整個人已瘦得形銷骨立,努力張了半天嘴才發出一聲極細的低吟。
「救、救……我,求……求你……了……」
常嘉賜停步在她身邊,緩緩蹲下了身,背著光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只一雙眼睛在對上那慘不忍睹的女子時不見半絲波瀾,只餘空洞的冰冷。
「嘖嘖,的確可憐……我可以讓你好過些,不過你要回答我幾個問題,你願不願意?」常嘉賜問。
雙眉急喘,用力點頭。
常嘉賜滿意:「你什麼時候到的九凝宮?」
雙眉氣若遊絲:「宮……宮主……繼位的……時候……」
「也有七八百年了?」常嘉賜盤算,「你一開始便跟著花見冬的嗎?」
雙眉繼續點頭。
「你知不知道她改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常嘉賜這話問得雙眉不動了,目光就定在那裡,像是在思忖,又像是在害怕。
她這般的姿態逃不過常嘉賜的眼睛:「是不是因為九凝宮的庭蕙老祖能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她斷言過你們宮主的八字若被外人知曉便性命不保?所以她就用假的掩藏住了真的,以免被人所害?」
雙眉眼裡閃過一絲意外,像是沒想到自己宮內的秘事竟會為對方所知曉,但雙眉仍是不說話,只恐懼的看著常嘉賜慢慢湊近過來。
「你知道的對不對?花見冬在未改之前的生辰八字……」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雙眉雙唇顫抖,企圖向後退去,但無力的四肢根本支撐不起身體。
「是忘了?還是不告訴我?好,都沒干係,我可以幫你,」常嘉賜打量了雙眉一圈後,從懷裡摸出了一隻小盅,給對方看了看,就見裡頭裝滿了密密麻麻類似於螞蟻般的金紅色小蟲,常嘉賜幽幽地解釋道,「這是竹死島的『枯骨蟻』,你知道為何叫這名字嗎?因為它們性喜食肉,將其放在牲畜或人的身上,大概一天的時間就能將一頭牛啃食殆盡,不留一點筋肉臟腑,只餘乾乾淨淨的白骨,是不是很厲害?」
「不……不要……不要……」雙眉聲音都嘶啞了。
「你別害怕,我不會讓你死的,喏,我這兒還有一樣好東西,」常嘉賜的另一手捏著一隻黑瓶獻寶樣的說,「這個藤蔓汁專克『枯骨蟻』,有了它,你便能保住命了,只不過瓶裡的藥不多,我只能塗在你的要害處,這樣蟲就不敢吃你的心肝脾肺和腦袋了……就是手啊腳啊、眼睛啊鼻子啊的別處嘛……大概沒法子照顧到了,不過不要緊,被吃了變成白骨還能長出新肉來啊,這樣又能養蟲兒,你又能活著,多好?」
說著常嘉賜不顧雙眉的求饒,高興地直接打開黑瓷瓶將汁液淋在了地上人的幾處要害,接著又把枯骨蟻灑了上去,就見那色澤鮮豔的小蟲一沾上侍女的皮膚就滋滋的往皮膚孔裡頭鑽去,當下就痛得雙眉不停地打起滾來。
「救命……救命啊!!好疼……啊啊啊啊……」
常嘉賜在這樣的哀嚎之下不為所動地站在那裡,看著本就憔悴乾枯的人漸漸變得血肉模糊,淡然道:「你要怪就怪你們那了不得的花宮主,如果不是她動了不該動的人,你也不必受這些皮肉之苦……而你還在為害你至此的人庇護,你不該死,誰該死呢?」
「可、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雙眉猶道。
常嘉賜說:「你覺得你不說就還能回九凝宮嗎?你離開了那麼久……花見冬生性多疑,在她眼裡,你這麼個又殘又廢且摸不清忠不忠心的人,還不如死了的好。」
雙眉一呆,她的腳踝處已顯出了一點森白,她驚懼地哭喊:「宮主會殺了……我,會殺了我的……」
常嘉賜不想聽這些「你慢慢想,我晚上再過來。」
看著對方要站起身離開,雙眉終於道:「你別走!你……你別走……我說……我說……」
常嘉賜笑笑著回過了頭,在雙眉顫顫巍巍地吐露下,他只是撿起了地上的石子開始慢慢畫起了陣法。
小小的一個陣,十分簡潔,他又撕下一塊衣角,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將聽到的八字寫在了上頭,然後將布條向著陣中輕輕一扔。
再去看那陣眼處……
紅光閃爍。
常嘉賜面目平靜,只微微緊握的雙拳顯出了一絲情緒。
而一邊的雙眉仍然在淒厲嘶吼,她的雙足已快被枯骨蟻啃到底了。
常嘉賜轉眼看了眼她,微微抬了抬手:「行,我便替你了了痛苦吧,你這樣活著也是遭罪……」
雙眉迷糊中就見一條黑紅滑膩的東西從常嘉賜的袖口中脫出向自己而來,她囁嚅著想分辨些什麼,想說自己還不想死……想說你明明答應要繞了我的,可是沒辦法了,那蛇已極速向她滑來,齜出細細的尖牙,一口扎在了她的喉嚨上!
常嘉賜看也沒看,只道:「焦焦,賞你了,快些吃完快些回去吧,天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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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青鶴從九凝宮回到青鶴門卻仍然不見常嘉賜的蹤影,他甚至連辰部魚邈和星部沈苑休那兒都晃了一圈,依然未果。
相較於魚邈和慕容驕陽的驚訝,沈苑休在看到東青鶴的時候倒是出奇的平靜,得知常嘉賜不在門中,沈苑休說:「嘉賜只是離開了下,他應該會回來的。」
東青鶴看著他:「你為何如此肯定?」
沈苑休淺笑:「因為他……還捨不得你。」
明明是完全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仿佛說到了東青鶴的心坎兒上,莫名的撫慰了東門主的忐忑。
東青鶴點點頭,轉而要走,卻又被沈苑休叫住了。
「師……門主……」
東青鶴回頭。
沈苑休欲言,視線卻轉到了剛進門的秋暮望臉上,一頓,又搖了搖頭。
「沒、沒什麼……」
東青鶴看了眼秋暮望,就見對方也在看他,眼中的神色竟比以往更沉了幾分。
東青鶴回到片石居,獨坐在書案之後,青儀青越像是還未來得及進來收拾,桌上有些散亂,幾乎都是常嘉賜的東西,有他未看完的畫本,有他的畫和他的字,多半都是不好好寫的,若是細查總能尋出些埋汰東青鶴的細處,故意落那兒似乎就是為了氣他。
東青鶴伸手翻了翻,以為這回又有些什麼新鮮的內容,結果卻翻到了一副畫,不似以往的尖刻犀利,只寥寥幾筆,那場景便躍然紙上。
一座清雅的小院,院內有棵梨花樹,一個少年站在樹下仰頭,一個少年則坐於樹上低頭,兩兩相望……
兩個人的模樣都沒有畫,但看那身姿東青鶴卻似有所覺,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
「連棠……連棠……」
悠遠的呼喚響徹在他的耳邊,他卻恍若未覺,仍然捧著一叢叢的土向那樹根處掩埋。
「連棠……」
來人已到身後,見他動作便止了腳步。
「你入輪回道的時辰已到,閻君讓你速速離去。」
連棠聽著,終於抬起頭來,向那穿著黑袍看不清臉面,雙目卻閃著幽光的鬼差懇切道:「請再容我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鬼差聲音冷冽:「陰陽轉生之事豈可兒戲!若誤了分毫,你的命途便要改了,要不是閻君看在你一生為善哪容得你在此地放肆!」
連棠卻並不受其威嚇,他仍是不慌不慌地繼續著,半晌道:「改就改了吧,若所謂的命途真能被這區區半時所扭轉,倒也好了……」
鬼差似乎有些生氣:「那你以為種這一時半會兒的樹便能真改了運嗎?」
連棠頓了手:「也許一時半會兒改不了,但我總會回來的,一世不成,便下一世,總能成的……」
鬼差盯著他的背影,下一瞬眼內閃過一絲戲謔之色。
「也罷,凡人一世下來總有些情深眷戀搞得死後都捨棄不得,然而常常眼下惦記,待到下輩子回來,又有了新的惦記,自然就會忘了前頭的,你這樣的人我看多了……」
鬼差說著,料定了自己的猜測,索性找了棵樹靠在那兒涼涼的看著那笨蛋,也不催了。
而連棠倒是從頭到尾都沒多理會,只一徑的刨土埋土,直到耳邊悠悠蕩蕩的響起一陣琴音。
婉轉清越,綿柔入心……一絲一絲震顫撩勾著他沉寂的神思,讓他忘了手下的動作……
東青鶴猛然睜開了眼睛!
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然趴伏在桌案上睡著了,身下便壓著那張潦草的圖紙,而外頭的天早已黑了。
……嘉賜?
嘉賜!
東青鶴一驚,想起常嘉賜還未回來,正坐不住的打算去尋,一動身又發現不對勁,屋內並未點燈,但是不遠處的榻上卻半倚了一個人。
察覺到熟悉的氣息,東青鶴提起的心放了下來,然而一轉眼望去,那稍稍安分了的胸口卻跟被人捶了一下般,重重一個震盪!
就見榻上的人青絲披散,穿著一件豔紅的長袍,斜倚的姿態讓他的襟口半敞,瀲灩的月色輕灑,映照出纖秀的頸項和圓潤的肩頭……
東青鶴一怔。
那頭的常嘉賜卻毫無所覺的半低著頭,伸手撥弄著什麼,指尖撩動處,悅耳的琴音淅瀝而起。
東門主後知後覺地看到原來那榻上還擺了一張琴,而方才的金聲玉振並不是他夢裡的幻覺,而是常嘉賜彈奏的?
「你醒了?」對面的人忽然開口,卻未抬頭,長長的眼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陰影。
東青鶴盯著他,像是不忍打破這朦朧一刻般,低低地歎了句:「你回來了……」
「怎麼?你覺得我能去哪兒呢?」常嘉賜問,不知是不是東青鶴的錯覺,那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軟膩,就像常嘉賜滑下肩頭的長髮一樣搔過東青鶴的胸口,「上回我去給我姐姐收拾東西,發現她還藏了把琴,我卻忘了拿回來,所以……今日我又去了一趟。」
東青鶴想說,我也去了九凝宮,為何我沒有看見你,而拿琴又為何要一日那麼久?但話到嘴邊,他卻什麼都未言。
他不說話,常嘉賜倒是笑了起來,他說:「我給你彈個曲子聽好麼?」
東青鶴不動,任那悠揚的琴音再度在屋內回蕩,若說起先他的心思全在眼前常嘉賜那動人心魄的模樣上,但漸漸地東青鶴的神智就被那曲調給分去了一半。
初時聽得,兩人是在那人界喜宴之上,還曾是花少宮主模樣的妖修扮作了一個尋常小農上臺彈奏,但自他手下奏出的琴聲卻彷如仙音美樂,讓人聽之便如上九闕久久難忘。而第二回,這曲子卻是出自真正的花宮主之手,只是一般的曲調,一般的指法,卻完全沒了那醉人的滋味。
他曾想過常嘉賜為何會有這樣高超的琴技,然而心頭掠起的卻是當日自己在行客山的魔陣中看到過的種種幻境,那個與嘉賜有著相同面容的少年有一世曾當過琴師,只不過命途淒慘,最後因自己而慘死……這讓東青鶴連忙打住了遐想,再不願細究。
而此刻,他也無暇多思,東青鶴完全沉浸在了這美妙的樂聲裡,只覺尋獲了失而復得的至寶,讓他驚豔之餘多了滿滿的激蕩和欣悅。
這個人還在自己的身邊,他沒有離開,以後也不會離開……
常嘉賜幾個輕揉慢挑後停了下來,抬頭看向一步一步走至榻邊的東青鶴,嫣然一笑。
笑得東青鶴的喉嚨口一緊。
「好聽嗎?」常嘉賜軟軟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