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蝎子和蚱蜢
這時,積聚在我心中的恐懼才被真正地證實了。那個可憐、可怕的人真的沒有欺騙我。他當初說要毀滅整座城市並非信口開河,看到這些,我知道他是認真的!他失去了人性,終日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洞穴內過著如禽獸般的生活,所以他下決心,一旦有人闖入他用來隱藏自己醜陋的堡壘,他就會和這座城市同歸於盡。
這個驚奇的發現使我們立刻想到克里斯蒂娜,想到他對她說的那句話:答應嗎?如果不答應,所有的人都會死掉,葬身在這座城市的泥土裡!
的確!還是同曾風光一世的巴黎歌劇院一起埋葬!這比在極度的恐懼中等待死亡更加讓人無法容忍!這是他為自己細心設計安排的悲劇,以此作為自己人生的最終結局,同時還是報復愛情的手段。
「明晚十一點就是最後的期限!」
噢!上帝啊,他真是會選時間!明晚十一點時,無數的人都會到劇院來觀看演出。他這種死亡方式實在太獨特了!不僅帶著整個城市的人,而且還帶上了全世界最美麗的淑女!
假如最後克里斯蒂娜真的說了個不字,那麼明晚十一點,劇院就會在瞬間變成一片廢墟。但是,可憐的克里斯蒂娜又怎麼會答應他的要求呢?她怎麼願意同一個活死人結婚呢?或許她還不知道,她的答覆影響著無數人的性命。
我們繼續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希望可以離這些炸藥遠一點,而且能夠找到出去的路。當我們抬頭向上望的時候,頭頂上的酷刑室已經是一片漆黑的了。我們在心中不停地默唸著:明晚十一點!
終於,我又摸到了石梯。但是此時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閃過我的大腦,使我頹然地跪倒在石梯上。
「現在幾點了?」我緊張地問。
「啊!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明晚十一點,或許現在就是明天!抑或許就是此刻!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們準確的時間,我們就像被囚禁了幾天、幾年、幾個世紀一樣,或許,所有的一切都就在此刻化為烏有!……啊!什麼聲音?……咔嚓一聲!先生,您聽見了嗎?就在那兒!……那個角落……噢,上帝!這也許是引爆裝置發出的響動!……它能將這一切炸得粉碎!您真的沒有聽到剛才的咔嚓的聲嗎?您不會是聾子吧?」
我和子爵都像瘋子一樣大叫著,內心的恐懼不斷擴大,我們跌跌撞撞地爬上石梯。但頭頂上的那塊活動地板似乎是關著的,因為沒有一絲光線透下來。我們寧可回到酷刑室受罪,但我們更需要光亮。
我們終於在黑暗中爬完石梯,來到頂端,而那塊活板並沒有關上。但此刻的酷刑室同地窖一樣,變得漆黑一片。我們再一次踏上了酷刑室的地板,與那些可怕的炸藥暫時分開了。
我們大聲地喊著:現在幾點了?子爵只是歇斯底裡地喊著克里斯蒂娜的名字,我也喊了幾聲埃利克的名字。不管怎麼說,當初我救過他一命!但除了我們自己絕望的嘶吼,沒有一點兒回音……
我們很想知道現在幾點了?因為這樣我們就可以計算出在這個地方待了多長時間。可是,我們一點頭緒都沒有!如果現在有一絲光亮讓我們看一眼表該多好!很可惜,我的手錶早就停止工作了。但子爵的還在走。他說在他來歌劇院前就上過發條。這樣算來,應該還沒到最後的關頭。
然而,一旦從那扇無法再關上的暗門裡傳來一點動靜,我們就立刻會陷進無盡的恐懼之中……我們身上連半根火柴都沒有,沒有光亮,而我們又迫切需要知道時間!
子爵摸索著將表的表面卸下來,然後用指尖輕輕地接觸長短針,但他的表環上沒有任何時間的標記,因此他不得不用長短針交叉角度來判斷時間。
或許,現在是十一點整……
或許,那個讓我們一直恐懼的十一點早就過去了……
或許,現在仍然是第一天晚上的十一點十分,這樣一來我們還有約二十四個小時可以利用。
突然,我向拉烏爾喊了一聲:「別出聲!」
因為我聽到隔壁房間好像有腳步聲。
沒錯!我能夠清楚地聽到這個腳步聲變得很急促。這時,我又聽到敲牆的聲音。有人在敲我們的牆!噢!感謝上帝,是克里斯蒂娜的聲音:
「拉烏爾!拉烏爾!你在嗎?」
啊!我和子爵幾乎同時喊出聲來。牆的另一邊的克里斯蒂娜聽到我們的回應已經泣不成聲了。她不知道這輩子是否能和子爵見上一面!此時的埃利克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就在他等克里斯蒂娜答覆的這段時間裡,他總在胡言亂語。
但是,就在克里斯蒂娜告訴我們,她同意嫁給他,但要求他打開酷刑室的門時,他卻憤怒地拒絕了,而且還用許多人的性命來威脅她。就這樣,在這個如同地獄般的地方,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了!
所以剛剛,埃利克決定給她最後一次單獨考慮的機會。
時間仍然靜靜地流逝……
「克里斯蒂娜,現在幾點了?」
「十一點!差五分十一點!這是他剛才離開時告訴我的!」
「十一點?哪天的十一點啊?」
「就是決定生死存亡的那天的那個十一點!」一種充滿痛苦和絕望的語氣。
「埃利克真是太可怕了!他就是一個瘋子!當他摘掉面具後,兩隻冒著金色火光的眼睛讓人看了全身顫慄。他像一個醉鬼,放聲大笑著對我說:‘我只能再給你五分鐘時間!我知道你這個姑娘很害羞!但我不希望你在答應嫁給我時,還像那些膽怯的未婚妻羞得滿臉通紅。那多沒意思!而她們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就沒人知道了!’
「他將手伸進那個生死袋,然後說:‘這把銅製的小鑰匙,就是用來開啟路易·菲利浦式房間裡那些小盒子的。打開其中一個盒子,你會看到一隻蝎子,還有一個盒子裡放的是一隻蚱蜢,它們都屬於日式銅雕動物,分別代表著同意和不同意。換句話說,你只需將裝有蝎子的盒子轉到另一邊,在我走進路易·菲利浦式房間時,那裡就將是我們的新房。而在我看來,它就代表你同意接受我的愛!但你如果轉動蚱蜢,那麼就表示你不同意!當我走過路易·菲利浦式房間時,它將立刻變成我們……所有人的墳墓!’
「說完他又開始像魔鬼一樣地大笑起來。而我,只能跪在他的腳下,苦苦地哀求他,只要他願意將‘酷刑室’的鑰匙給我,我就願意馬上和他結婚,成為他永遠的妻子。但他卻說,那把鑰匙早就沒有用了,而且還要把它扔到湖裡!然後,他便笑著離開了我,臨走時說他會在五分鐘之後回來,作為一位紳士,他知道怎樣尊重女士。
「啊!差點忘了!他還對我大喊道,‘蚱蜢!你要小心那隻蚱蜢!它不單會轉,還會跳呢!它的動作真是美極了!’」
我可以感受得到,她和我們一樣,正在痛苦和絕望中煎熬著。可以說她所忍受的要比我們更多!因為她每說一句話都要十分小心。她傷心地問拉烏爾:
「親愛的拉烏爾,你此刻很難過,是嗎?……」
她摸著已經冷卻下來的牆壁,問我們為什麼這牆是熱的。
五分鐘就這樣匆匆過去了。我的大腦裡爬滿了蝎子和蚱蜢。但幸運的是,我還保留了一絲清醒。我知道,如果轉動裝有蚱蜢的盒子,它在蹦跳起來的一瞬間,會同無數個生命一起化為灰燼!所以毫無疑問,它就是控制引爆的裝置。
子爵聽到克里斯蒂娜的聲音,很快就冷靜下來了。然後他向心上人解釋我們三人以及整座劇院此刻正處在多麼危險的情況下。
因此她別無選擇,她只能轉動蝎子……
對於埃利克來說,既然這隻蝎子代表著他期待已久的答案,那麼它裡面自然安裝了阻止炸藥爆炸的裝置。
「去吧!去吧!我心愛的妻子!克里斯蒂娜!」拉烏爾傷心地命令道。
然後他們倆都沒有繼續說什麼。
「啊!克里斯蒂娜!」我突然大叫道,「你在哪兒?」
「我就在蝎子旁邊!」她回答。
「千萬不要碰它!」
因為我的大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實在是太了解埃利克了,他這次或許還在欺騙這個可憐的姑娘。抑或者真正的引爆按紐就是這個蝎子。
五分鐘已經過去了,那個惡魔埃利克怎麼沒有出現?難道他躲到某個安全的角落,抑或者,他在暗處等待著那個壯烈時刻的到來。他所期待的不就是這個嗎?
其實,他心裡很明白,克里斯蒂娜並不愛他,他也不會得到她的心。
但是他為什麼還沒有回來呢?
千萬不要碰那隻蝎子!
「噢!上帝啊!是他!」克里斯蒂娜突然叫道,「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了!他回來了!」
的確,埃利克回來了。雖然我們也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但他在進入克里斯蒂娜的房間後,沒說一句話。
這時,我放聲大喊道:
「喂!埃利克!是我!你不記得我了嗎?」
聽到我的喊聲,他卻給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
「看來,你還沒死呢!……那就盡量安靜些吧!」
我本想打斷他的話說些什麼,但他這種冰冷的語氣讓隔著牆壁的我充分地證實了他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所以我欲言又止。
「達洛加,你如果再廢話,我就引爆炸彈!但是,這份榮幸的事情應該留給我們這位可愛的小姐!……她既沒有動蝎子,也沒有碰炸猛,所以你們還有機會!看啊!這些木盒子根本不用鑰匙就可以打開,我說過這把鑰匙沒有用。不要忘了我可是機關專家,我能夠隨心所欲地想打開哪個盒子,就打開哪個。小姐,在這兩個盒子裡分別裝著兩隻漂亮、可愛的小動物,看上去它們是那麼的逼真、無辜……但是,並非穿著僧服的人就都是和尚!假如你要轉動蚱蜢,那麼小姐,我們集體都會被炸飛。因為我們腳下藏有足以炸掉四分之一巴黎的炸藥。然而,假如你轉動的是裝有蝎子的盒子,那麼這些炸藥則會被水全部淹沒!這樣一來,你就可以在婚禮上,收到一份來自成千上萬在劇場觀賞梅耶比爾名作的巴黎人獻上的厚禮……那就是他們的生命!好了小姐,現在你只需要用你那纖細的小手輕輕轉動,他們就可以繼續活著!……而我們也就可以成為夫妻!」
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看來你在猶豫,那好,兩分鐘之後,如果你還沒有轉動蝎子——告訴你,我的手錶一向都不準。那麼我可就要引爆炸彈了!」
我知道,埃利克此刻的沉默比任何時候都可怕。每當他用這種平靜、冷漠而且還帶著一種倦怠的口吻說話時,就暗示著他已經將一切都拋諸腦後,或者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或者會付出極其瘋狂的代價。
此時的他,只要聽見一句不中聽的話,就會雷霆大發。子爵也覺察到了這一點,他認為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禱告。因此,他跪倒在地上,祈禱起來。而處於極度緊張狀態的我,則用手緊緊地按著自己的心臟,唯恐它會突然爆破……我們能夠感受到,這種狀態下的克里斯蒂娜是多麼的驚惶失措。埃利克讓她轉動蝎子,這是多麼的強人所難,同時,如果蝎子是真正引爆炸彈的按扭……如果埃利克就是決心要與我們同歸於盡……
很快,兩分鐘過去了。
但埃利克此時卻用一種格外溫柔親切的語氣說:
「小姐,兩分鐘過去了……我只能說永別了!蚱蜢,開炸吧!」
這時,克里斯蒂娜驚叫了一聲,急忙抓住了他的手,說:「向我發誓,以你對我的愛發誓,我應該轉動蝎子……」
「是的,我親愛的姑娘,為了我們的婚禮……」
「但是我要是轉動蝎子,我們就都會被炸死的!」
「不會那樣的,你真是個傻孩子!……夠了!我知道你不願意轉動蝎子,是嗎?就讓我來轉動蚱蜢吧!」
「埃利克……」克里斯蒂娜驚恐地大叫起來。
「我已經等了很久了!……」
我不由地隨著克里斯蒂娜叫了起來,但子爵只是跪在地上,默默地祈禱……
「埃利克!我已經轉動了蝎子!……」
啊!上帝啊,這真是一段可怕的等待!
現在,我們只能等待屬於我們的爆炸、灰燼。很快,我們就感到腳下的地窖裡有一些響動。這種死神來臨的聲音……或許可以說是悲劇前奏曲。因為,這種聲音聽上去彷彿就是引火繩燃燒時發出的滋滋聲。但奇怪的是,隨即而來的並不是爆炸聲,而是咕嚕嚕的流水聲。
通過暗門走下去!我要看個究竟!
原來真的是咕嚕嚕的流水聲!
這是多麼清涼的水啊!它正快速地上升著!……
很快,水就淹到地窖,淹過裝滿炸藥的酒桶。我們伸著脖子去夠水,這種清涼的感覺漫過我們的下頜,來到我們的唇邊……我們痛快地暢飲著……
然後,我們便重新在黑暗中爬上石梯,此時的水在和我們一起越升越高。
果然,埃利克沒有撒謊,地窖裡的炸藥已經全部被水淹沒了!但是如果繼續這樣,到時候,恐怕埃利克自己的房子都保不住了!
我們也不知道這水要漲到什麼程度才會停止。我們只有爬出地窖,但水還在上漲,現在已經淹過了地窖,溢到地面上了……這樣下去,我們又會面臨被淹死的危險。此時的「酷刑室」已經變成了一片小湖。而我們就像在水中划船的遊客。不行,這水會越來越多,必須盡快讓埃利克關掉水龍頭!「埃利克!埃利克!炸藥已經都被水淹沒了!可以關掉水龍頭啦!快把蝎子轉回來吧!」
埃利克並沒有理會我的話。除了不斷上升的流水聲,我們現在已經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而此時的水也已經沒過了我們的小腿。
「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水一直在上漲,已經淹過我們的膝蓋了!」子爵驚恐地大叫道。
但克里斯蒂娜也沒有回應我們。隔壁房間似乎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難道他們都走開了?就沒有人記得關掉水龍頭,將蝎子再轉回去嗎?噢!上帝啊!黑暗中,不斷上升的水也好似墨汁般靜靜地向我們蔓延。
「埃利克!埃利克!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我們大喊著。這時,我們已經被水浮了起來,腳下懸空著,水流無情地將我們衝來衝去,一會兒將我們推到黑色的牆上,然後又反彈回來……
在翻滾的水流裡,我們拼命地向水面伸脖子,苟延殘喘……
難道我們就這樣淹死在「酷刑室」裡嗎?即使在波斯王宮時期,我都從未見過埃利克用這種方式致人於死地!
「埃利克!埃利克!我曾經救過你的命啊!難道你忘了嗎?……當時你被判了死刑,就快被處死了……是我……是我把你救了!埃利克!」我努力地喊出聲來。
此時,我和子爵就像大海中渺小的漂泊物,僅僅是隨波逐流!
突然,我碰到了鐵樹的枝幹,一把抓住了它,然後叫子爵也游過來。就這樣,我們懸掛在了鐵樹上。
然而,水仍然在上升……
「還記得鐵樹的枝幹與酷刑室的圓拱形天花板之間的距離是多少嗎?」我突然問道,記起來了沒有?或許水很快就會停下來……無論如何,湖水都是有一定的水平線的!
「啊!是的,水好像真的停下來了!……噢不!不!這簡直太可怕了!……」拉烏爾緊張地說。
「快游泳!快!」我急切地說。我們分開的雙手再一次糾纏在一起,而我們幾乎要窒息了!在濃黑的水中我們掙扎著。我們基本上呼吸不到一點兒空氣了!空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水。這時,我們聽到頭頂上好像有抽風機轟隆隆地響聲……任水帶著我們肆意轉動吧!我們只剩最後一口氣了!……我已經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自己被水推到了牆上。啊!這牆怎麼突然變得那麼滑?我向下掉……不停地旋轉……就在我們快要沉下去時,我們作出了最後的努力!最後叫了一聲:
「埃利克!克里斯蒂娜!」
然後我們便咕嚕咕嚕地沉了下去!但是,就在我的意志沒有徹底喪失的一瞬間,我彷彿又聽到了那熟悉的低吟:
「酒桶!酒桶!……賣酒桶嗎?」
第二十五章 面具下的靈魂
雖然當時他與夏尼子爵的處境十分危險,但是在克里斯蒂娜的幫助下,他們最終還是死裡逃生。對此,我仍然希望由波斯人將這個故事講完。
當我去見波斯人時,他依舊住在圖勒裡花園對面,裡沃利街上的一套小公寓。那時他已經是一位身患重病的老人了。或許他是被我的真誠所動,才決定舊事重提的。
當時,他的僕人達爾普斯引我去見這位老人。在窗前一張寬大的沙發裡,波斯人正靜靜地坐著,看著窗外的花園。看到我時,他才盡力挺起胸膛,雖然歷經滄桑的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倦怠意味,但他的雙眼卻還是那麼炯炯有神。他的頭髮理得很短,平日裡常戴一頂羔皮小帽,喜歡穿一件式樣極其簡單的長袍;寬大的衣袖下面露出他在不經意間轉動的大拇指。他的精神狀態比較好,而且頭腦也非常清醒。
在他回憶當初所經歷過的種種煎熬時,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激動的神情。我在提出一些問題後,他有時會沉思許久才給予回答;有時,他思緒如潮,滔滔不絕、無法克制地講述他與夏尼子爵的種種遭遇,以及埃利克是如何處心積慮地對他們進行報復。
就在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們得出了整件故事的結尾。
當他們再次睜開眼睛時,波斯人發現自己正躺在路易·菲利浦式房間裡的一張床上,而子爵則睡在鑲鏡衣櫥邊的長沙發裡。守護他們的就是天使和魔鬼……
經過「酷刑室」的幻覺與假象之後,他們已經不在乎眼前這間舒適而安靜的小房間是否是真實的,或者這也是一場騙局,希望他們再次被迷惑。吊床、柚木椅、五斗櫥、銅器,還有釘在沙發椅背上的小飾釘、掛鐘、壁爐旁邊的小木盒、放著一台鑲滿貝殼的擱板架、擱板架上面擺放著紅色的針線包、木雕模型船、一顆大大的鴕鳥蛋、小茶几上套著燈罩的小檯燈……在柔和的燈光下,房間裡的擺設顯得非常朦朧,而且還散發著一種溫馨的情調,這更使他們相信這一切都是假象。
在這個老式、簡陋而一塵不染的房間裡,戴著面具的埃利克顯得十分陰森恐怖。他彎下腰,湊到波斯人耳邊,輕聲說:
「達洛加,感覺好點了嗎?你現在正在看房間裡的傢具,對嗎?這些都是我那可憐的母親留給我的……」
當時他還說了一句話,可惜波斯人已經不記得是什麼了。但是,有一件事讓他非常不理解。當時,只有埃利克一個人在說話,克里斯蒂娜始終都沒有開口。她只是無聲無息地來回走動,就像個默不作聲的修女。她先是端來一杯藥茶,或許是熱茶。然後由戴著面具的埃利克迎上去接過茶杯,遞到波斯人的手上。
而那時的拉烏爾卻一直沉睡不醒……
埃利克向波斯人的杯子裡倒了幾滴朗姆酒,然後指著沙發裡的子爵說:
「其實他早就醒過來了。當時,我們只是擔心你是否還能活過來!達洛加,不用擔心,他現在只是睡著了。我們不要吵醒他!」
一會兒,埃利克便走出了房間。波斯人盡量撐著手肘,抬起半個身子,環顧著屋子的四周,他看到克里斯蒂娜正在壁爐旁邊。他叫她的名字,想和她說話。但由於他的身體很虛弱,一下子又倒在了床上。
克里斯蒂娜緩緩地走向他,然後輕輕摸著他的額頭後,也轉身離開了。至今,波斯人還清楚地記得,當她轉身離開時,幾乎沒有看一眼睡在沙發裡的子爵。她只是像修女一樣靜靜地回到壁爐旁的椅子上,和修女一模一樣。
埃利克從外面帶回幾個瓶子放在了壁爐上面。然後,他坐在波斯人的床沿上,摸著他的脈搏。低聲說:
「總算把你們救活了。那麼我現在要將你們重新送回到地面上,好讓我可愛的妻子開心。」
說完,他又站了起來,走出了房間。
這時,波斯人看著坐在壁爐旁的克里斯蒂娜,她正在檯燈下認真地讀著一本薄薄的燙著金邊的書,看上去好像是一本宗教類書籍。她的神情很安詳。波斯人一直回想著埃利克剛才說過的話:
「好讓我可愛的妻子開心……」
虛弱的波斯人用盡所有力氣,呼喊著克里斯蒂娜的名字。但或許是離得太遠了,她並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很快,埃利克再次回到了屋子裡。端著一碗湯餵給波斯人喝,而且叮囑他要同克里斯蒂娜說話,不然,所有人都會被牽連。
之後,波斯人就只恍惚地記得埃利克和克里斯蒂娜一黑一白的身影穿梭於整個房間,他們只是低頭看著子爵,沒有說一句話。而波斯人還是很虛弱,哪怕是很細微的聲音,比如鑲鏡衣櫥的門吱嘎的響聲都能讓他頭痛難忍。不久,他就像子爵一樣沉沉地昏睡過去。
當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自家的床上了,而且達爾普斯正在床邊侍候著。僕人告訴他,前天夜裡,他是被一位好心人送回來的,但是那個好心人將他送到門口,按了門鈴後就離開了。
波斯人急切地想知道子爵的情況,於是當他的體力和精神稍有些恢復時,便前往菲利浦伯爵家去探問子爵的情況。但出乎意料的是:夏尼子爵至今還是下落不明,而菲利浦伯爵也已經去世了,他的屍體還是在靠近斯克裡布街的湖畔發現的。
這時,波斯人不斷地回想起他和子爵在酷刑室時聽到的那聲電鈴,還有埃利克的安魂曲。至於伯爵是被誰殺害的?凶手又是誰?所有這些疑問都不言而喻。
難道又是埃利克!他又殺人了!
當時,伯爵一定認為克里斯蒂娜是被他的弟弟劫走的,所以才匆忙地趕往布魯塞爾大道上,他知道這條路是拉烏爾逃出巴黎的必經之路。但他並沒有追趕上這對情人,只就返回歌劇院了。這時他突然想起,前一夜,拉烏爾和他提到的那個住在劇院地下的神秘情敵,於是,他急忙向克里斯蒂娜的化妝室跑去。結果,在那裡他發現了拉烏爾的帽子和一隻裝有手槍的木盒。
到此,一切都真相大白了。現在他知道拉烏爾當初並非胡言亂語,他說的話都是有憑有據。所以,他決定親自到地下迷宮去探個究竟。但他並不知道,想渡過那片湖的人向來都是有去無回的!
伯爵的死令波斯人感到十分恐懼。他不能再猶豫了,也不能看著子爵和克里斯蒂娜就這樣生死未卜而袖手旁觀。最終他想到了法律,他決定將這一切都告訴法院,由法院來審理這件事。
伯爵的案子已經交由福爾法官處理了,因此波斯人親自登門拜訪,向法官陳述自己所懷疑的事情,但這位法官卻認為他只是一個胡言亂語的瘋子。
在這種情況下,波斯人絕望了,他知道身邊根本就沒有人願意聽、願意相信他說的話,無奈,他只是將這些都寫了出來。
既然司法部門不願聽取他的證詞,那麼新聞界或許對他的事情感興趣。
就在他寫完這些事的當天晚上,僕人進來通報說,門外有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陌生人要見他。那人說,如果見不到達洛加,他就不離開。
波斯人瞬間就猜到這個神秘的來客是誰了,於是讓僕人立刻將這位客人請進來。
的確,波斯人沒有猜錯。此人就是劇院幽靈——埃利克!
埃利克虛弱地靠著牆站著,就像擔心自己會跌倒一樣。把帽子摘掉的他露出了慘白如紙的額頭,但其他部位還是完全被面具遮擋著。
站在他面前的波斯人憤憤地說:「屠殺菲利浦伯爵的劊子手,你究竟將子爵和克里斯蒂娜怎麼樣了?」
被波斯人這樣一問,埃利克不禁踉蹌地向後退了幾步。沉默一段時候後,拖著沉重的身子,他向一張躺椅走去,長嘆一聲倒在椅子裡。
埃利克喘著粗氣,逐字逐句地說:
「達洛加,不要提伯爵的事情……在我出去時,他就已經死了……那真的只是一場意外……一場令人痛心疾首的意外……就是那麼巧……他不小心……掉進了湖裡……」
「你撒謊!」波斯人反駁道。
此時的埃利克只是低下頭,沉重地說:
「我並不想在這和你談伯爵的事情,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快死了……」
「那麼你告訴我,拉烏爾·夏尼和克里斯蒂娜現在究竟在哪裡?」
「我真的快要死了。」
「拉烏爾和克里斯蒂娜在哪?」
「愛情……達洛加……我是為情而死……我愛她愛得無法自拔!即使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我也依然深深地愛著她!我快死了,告訴你也無所謂了,知道嗎?當她允許我親吻她時,我看到她是如此的美麗!但沒想到那竟是永別的吻!當然也是我的初吻。達洛加,你知道嗎?那是我第一次吻一個女人……一個活生生的、我愛著的女人……她太美麗了,但卻是冰冷的。」
波斯人激動地站起身,抓住埃利克的雙肩使勁搖晃著,急切地問:
「快告訴我,她還活著嗎?」
「非要這樣使勁地搖我嗎?」埃利克費力地說,「我已經強調了,我是個快死的人了……」
「她呢?那麼她死了嗎?」我大喊道。
「告訴你,我就是這樣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當時她並沒有拒絕。至於會不會死,我想不會,雖然這種事和我沒有關係……是的,不會的!她不會死!任何人都別想動她一根汗毛!
「達洛加,你一定不知道,你的命就是這位勇敢而堅貞的姑娘救的!如果沒有她,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同情!自然不會同情你和拉烏爾,也就不在乎你的死活了!但你為什麼要和那個可惡的小夥子一起送命呢?
「剛開始,她一味地苦苦哀求我放過你們,但都被我拒絕了。我告訴她,只要轉動蝎子,我和她就會成為夫妻。而對我來說,你們倆早就不存在了。但是,當你們在水中瘋狂地大喊救命時,克里斯蒂娜跪倒在我面前,那一雙美麗迷人的藍眼睛閃動著點點淚花,她向我發誓,她十分願意做我的妻子。那時她的眼神如此誠懇,所以我相信了她,於是我們之間的交易也就達成了。半分鐘之後,酒窖裡的水就全部退回了湖裡。當我將你的舌頭拉出來時,我就知道你不會死!……最終,按照約定,我將你送回了家。」
「那麼拉烏爾子爵呢?」波斯人迫切地打斷了他的話。
「噢!你應該知道……達洛加,我不會輕易將這個人放走的……因為他是人質。但由於克里斯蒂娜的緣故,我又不能將他繼續留在我的家裡。於是,我將他關了起來,當然,我絲毫沒有虧待他。他被我關在了公社時期的地窖裡,那可是劇院最偏遠、僻靜的角落。那裡比地下五層還低,而且從來沒有人去過那兒,即使他大喊救命,也不會有人聽到的。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安心地待在克里斯蒂娜身邊,因為她正等著我呢……」
說完,這個劇院幽靈的神情突然變得很嚴肅。他站起身,波斯人見狀也跟著站了起來,好像在遵循某種儀式一樣——或許波斯人認為在這麼莊嚴的時刻不該獨自坐著,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稀少的頭頂,而將羔皮小帽摘了下來,以表敬意。
「沒錯!她在等我!」埃利克恍惚地繼續說道,身體像一片枯黃的落葉隨風抖動,但卻是為真情所動。
「她就站在那兒,十分真實地站在那兒,就像一個未婚妻等待著自己的未婚夫。當我像小孩一樣來到她面前時,她也沒有躲閃,甚至她的額頭有那麼一點……哦!不……是的確有一點抬起……然後……我就親吻了她!而她始終沒有逃避,靜靜地站在我身邊。
「啊!達洛加,你能了解嗎?吻一個人是多麼的美妙!我那可憐的母親,卻從不讓我親吻她……她總是將面具扔到我的手上,然後轉身跑開!當然,我從未吻過其他女人!從來沒有!因為這種美妙的感覺,我流眼淚了,甘願跪在她的腳邊,親吻她每一隻腳趾頭,但當時她哭了……」
說到這裡,埃利克突然痛哭起來,而且泣不成聲。波斯人看著眼前的這個戴著面具,全身因抽泣而不停顫動,雙手緊緊按在胸口,時而痛哭涕零,時而黯然神傷的男人,心頭的淚水再也積壓不住而發洩出來了。
「哦!達洛加,你不知道,當時我能夠感覺到她滴落在我額頭上的淚水,那麼溫暖、輕柔,它靜靜地滑進我的面具,與我的淚水融合在一起,最後流到我的嘴裡,鹹鹹的……
「我想擁有她全部的淚水,於是我摘掉面具,但她並沒有被我的醜陋嚇住,仍然留在我身旁,淚眼模糊地撲在我懷裡……上帝啊!感謝你將世上一切幸福都賜予了我!……」
說完,埃利克倒在了沙發上,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
「我現在還不能死……讓我痛快地大哭一場吧!」他請求道。
沉默了一段時間,他繼續對波斯人說:
「在我跪倒在克里斯蒂娜面前時,她對我說:‘可憐、不幸的埃利克!’然後她將我的手牽起……你明白嗎?我僅僅是一條甘心為她獻出生命的狗,僅此而已!
「當時,我手裡握著一枚戒指,是要送給她的,後來她把它弄丟了,但我又將那枚戒指找了回來。它可是一枚結婚戒指啊!所以我將戒指塞到她的手裡,說:‘這是送給你的,而且也是送給他的……算作你們的結婚禮物吧。可憐而不幸的埃利克送給你們的一份結婚禮物!我知道,你愛的人是他。不要哭了,親愛的克里斯蒂娜!’
「她溫柔地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則向她傾訴了自己的全部心思。對她來說,我只是她隨意擺布的狗。但只要她願意,她是隨時隨地都可以與自己所愛的人結婚。然而,她曾經真的為我哭過,這倒是一種安慰……
「你不知道我在說這些話時,我的心猶如刀割。她不僅為我哭過!而且她還說:可憐而不幸的埃利克!這就足夠了……」
此時,埃利克的情緒變得異常激動,他讓波斯人不要再看著他的臉,因為他就要窒息了。
波斯人說,當他一聽到埃利克的這種請求,他便立刻走到窗前。雖然他為埃利克難過,並且很同情他,可他還是將視線轉移到了圖勒裡花園的樹叢,盡量不看埃利克的臉。
「現在,我已經將地窖裡的小夥子放了,」埃利克繼續說道,「並帶他去見克里斯蒂娜。在路易·菲利浦式的房間裡,他們當著我的面,深情相擁,當時克里斯蒂娜手上還戴著我送給她的戒指。我讓她發誓,等我死了,她一定要從斯克裡布街的入口處回來,將那枚戒指和我一起埋葬。而且我已經告訴她如何能找到我的屍體,以及怎樣處理剩下的事情……
「於是,克里斯蒂娜第一次主動地親吻了我的額頭,就在這兒……但是你最好不要看。後來,他們便手輓著手離開了。克里斯蒂娜停止了流淚。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孤獨中悲泣。如果克里斯蒂娜能夠遵守我們之間的諾言,那麼很快,她就會回來……」
說完,埃利克就緊閉嘴巴不再講話了。波斯人也沒有再問其他問題,因為聽到他這麼說,波斯人也對克里斯蒂娜和拉烏爾放心了。任何人都會相信埃利克那段如泣如訴的話語。
他重新戴上面具,困難地與波斯人告別。最後,他說,為了感謝波斯人的救命之恩,他一定要在死前,將他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寄給達洛加,包括克里斯蒂娜在被劫持後寫給拉烏爾,後來卻在埃利克手上的所有信件,以及克里斯蒂娜的幾件貼身物品:三條手帕、一雙手套和鞋上繫的蝴蝶結。埃利克為了讓自己的救命恩人徹底放心,他還解釋道,那對年輕的情侶在獲得自由的一瞬間就決定要到一個最偏遠的地方,然後在一位鄉村神甫的主持下,將他們的幸福永遠珍藏起來。他想,依照那兩個人的計劃,此刻他們已經踏上了北去的征途。
最後,埃利克將自己的臨終的請求託付給了波斯人,他希望波斯人在收到自己寄來的信件和物品時,能夠第一時間將自己的死訊告訴那兩位年輕人,同時還要勞煩他在《時代新聞》上刊登一則訃告。
就此,談話結束了。
波斯人將埃利克送到公寓門口,他的僕人達爾普斯一路攙扶著他,一輛輕便的馬車早在路口等著他們了。波斯人回到屋裡,站在窗邊,他聽到埃利克對車夫說:
「到歌劇院去!」
隨後,埃利克所乘坐的馬車漸漸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
這也是波斯人最後一次見到埃利克。
三個星期後,《時代新聞》上果真刊登出一則訃告:
「埃利克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