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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魅影》第12章
  第十二章 琴弦上的詛咒

  走過那迷宮般的屋檐,他們終於來到了劇院的圓屋頂。克里斯蒂娜首先躍了上去。在上屋頂的一剎那,兩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片位於圓形屋頂和三角媚之間的空地上。繁忙的巴黎就在腳下,傍晚的來臨使得它彷彿已沉落在谷底,站在屋頂的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兩人肩並肩地靠在了一起,在屋頂上漫步,她信任的目光不時地在拉烏爾身上流連;他們一邊走一邊俯瞰著下面街道上的咖啡館和通向遠方的水泥馬路。屋頂蓄水池平靜的水面上倒映著他們的身影,夏天在劇院學舞蹈的小男孩們,最喜歡到這個蓄水池玩水了。兩人終於放下了戒心,安心地坐在一座手裡拿著一把豎琴的阿波羅青銅雕像前,俯瞰著這座城市。危險並沒有離他們遠去,一路跟蹤他們的那個影子正無聲無息地向他們靠近,它幽靈般地穿過鐵欄桿繞過蓄水池,最終躲在了圓屋頂後面,默默地注視著他們。

  在這個春天的傍晚,風微微地吹著,天邊的余輝還在燃燒。天空中的彩霞在落日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就像天神長長的衣袖和裙裾,在兩人頭上的上空飄拂。看著天空中自由飄拂的雲彩,克里斯蒂娜想到了拉烏爾的承諾,她對拉烏爾說:「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和雲一樣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飄拂,比雲飄得更快、更遠,直到世界的盡頭。在世界的盡頭,你會離開我去北極是嗎?拉烏爾。當你要帶我離開這兒的時候,拉烏爾,你一定要排除一切干擾帶我走,即使我不同意,你使用強迫手段都要把我帶走。」

  她說這話時的神情,就彷彿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正在壓迫著她,只有緊緊地依靠在拉烏爾的懷裡才能使無助的她有一絲依靠。她的表現使拉烏爾極為震驚。

  「克里斯蒂娜,你難道會改變主意留下來嗎?」

  「我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會改變主意,但是,他是一個令人恐懼的魔鬼,他能做出許多我們難以預料的事。」說這話時,克里斯蒂娜的神情是迷茫的,並且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現在,我最害怕的就是回去和他一起住在地下。」

  「沒有什麼可以強迫你回去的,他也不能,克里斯蒂娜。」

  「假如我沒有回到他的身邊,那麼一定會發生無法輓回的悲劇!……但是,我的確不能繼續忍受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當然,我很清楚,應該同情那些不問世事、與世隔絕的人。天啊!約定的時間只剩下最後一天了;他實在太恐怖了!我死也不想回到地下去和他在一起。假如我不回去,他能用他的歌聲找到我,然後帶我回去,回到那個地下世界;他會淚流滿面地跪在我面前,晃著他那個死人頭說他愛我、他不想失去我。上帝啊!一個淚流滿面的死人頭!太恐怖了!拉烏爾,這已經超出了我忍耐的極限,我快要崩潰了!」

  這一切都使他們內心感覺到一種痛苦和絕望,拉烏爾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對她狂喊著:「不!不!我不會讓你再聽到他說愛你的話!也不會讓你再看見他流淚的樣子!我會帶你離開這兒!……現在就走,克里斯蒂娜,我們現在離開這兒,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說著,他就要帶她離開。但是,克里斯蒂娜阻止了他的進一步行動。

  「不!不!」她不忍地搖了搖頭,說道,「現就離開對他來說太殘忍了,他太孤獨、太寂寞了!讓他明晚最後一次聽我的演唱吧,演出完後我們就離開這兒。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我在我的化妝間等你,記著十二點整。那個時候,他肯定會在湖畔的餐廳裡等著我……他不會有閒暇來阻止我們的,你一定要把我帶走,離開這個令人討厭的地方!拉烏爾,即便我拒絕讓你帶我走,你還是要帶我離開……因為我知道,這可能是我離開這兒的唯一一次機會了,假如我回到了那兒,我恐怕是沒有機會再出來了。」

  隨後,她又補充了一句:「你是不會明白的!」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忽然,她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嘆息。

  「你聽到什麼了嗎,拉烏爾?」

  她的牙齒在咯咯地作響。

  「沒有,我沒有聽見任何聲音,我發誓。」拉烏爾非常確定地回答。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克里斯蒂娜一臉悲傷地說,「我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活在恐懼之中!……在這屋頂,我們是安全的。這是屬於你和我的地方,這裡充滿了陽光,我們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現在,太陽還在放射著火焰一樣的光芒,它哪裡知道,夜行的鳥兒是不喜歡陽光的!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在陽光下的樣子……那一定會更加恐怖!……」她緩緩地轉過頭來,看著拉烏爾,眼睛裡充滿了恐懼,語無倫次地說,「啊!在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以為他即將走向死亡了!」

  「為什麼呢?」拉烏爾感到有些疑惑,顯然,他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坦誠震住了,「你為什麼認為他就要死亡了呢?」

  「因為我看見了他的樣子!」

  這時,克里斯蒂娜和拉烏爾不約而同地迅速把頭轉了過去。

  「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呻吟……你聽見了嗎?」拉烏爾說,「好像是有人受了傷。」

  「我,我實在沒有辦法告訴你什麼,」克里斯蒂娜坦誠地說,「儘管他不在我的身邊,離我很遠,他的嘆息聲還是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耳邊徘徊……但是,如果你也聽見了他的嘆息聲,那麼……」

  他們倆惶恐地站起身來,緊張地向四處張望,在確信那屋頂上除了他們倆再也沒有第三個人以後,他們才又安心地坐了下來。拉烏爾問道:

  「你們第一次是怎麼見面的?」

  「那是在三個月之前,我只能聽見他的聲音,他的樣子卻從來沒見過。我第一次聽見他聲音的反應和你一樣,都認為是有人在隔壁唱歌。我走出自己的房間,四處去尋找這歌聲的來源。拉烏爾,你應該知道,我的房間在劇院裡是很偏僻的,周圍的一切都很安靜,我很容易就發現那個聲音來源於我自己的房間。它不僅會唱歌,還能像正常人一樣和我說話回答我的問題,它唯一與眾不同的是它的聲音像天使的一樣美妙無比。

  「在那段時間裡,我為該如何解釋這件離奇的事而煩惱,我想到了我的父親,他在臨終之前曾經對我許諾:‘他會派個音樂天使來教我的。’拉烏爾,你對我的父親是很熟悉的,他也非常喜歡你。在童年的時候,我們都對音樂天使深信不疑,所以,我才有勇氣坦白地告訴你這些,你不會恥笑我的幼稚吧?我以為他就是那個音樂天使——我父親派來的,靈魂溫順單純,我天真把自己的靈魂獻給了那個聲音。當然,我的養母對這件事也應該負點責任,我把這件怪事完完全全地告訴給了她,徵詢她的意見,她不假思索就告訴我:‘他應該是天使,不管怎樣,你都可以親自向他求證。’於是,我照她說的做了。果然,那個聲音回答說自己是天使,是我父親從天上派下來的。從此,我們之間的關係益發親密,我對他是毫無保留的、絕對信任的。他告訴我,他是為了讓我更進一步地領略藝術的永恆魅力才降臨人間的,他還提出每天給我上音樂課,我感激地答應了。於是,在劇院清靜的時候,他總是到我的化妝間給我上課,我一天都沒缺席過。他是一個天才,即使你親耳聽見了他的聲音,你也無法想象他的課是多麼的奇妙。」

  「的確!我根本無法想象出你們上課時的情形,」拉烏爾表示贊同,「在化妝間裡你們能用什麼樂器伴奏呢?」

  「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音樂,音質非常地準確,那音樂就彷彿來自牆後。而且,那個聲音似乎對我父親對我的音樂訓練和教學方法十分熟悉。就這樣,我就像回到了那過去的日子,我的發音器官撿回了過去所學,通過這段時間的學習,我創造了奇蹟,我的進步令我自己都難以相信,平常人沒有幾年的努力是不可能取得這樣的成就的。我各方面的條件不是太好,因為身材過於單薄、聲音沒有特色,我的低音很難發展、高音有點僵硬而中音又過於低啞。父親的幫助曾經使我克服過這些缺陷,但是那個聲音卻使我從根本上戰勝了這些缺陷。慢慢地,我的音域達到了以前做夢也不敢想象的寬度:我對各種發音收放自如。那個聲音還特別把女高音擴展胸腔發音的竅門教給了我。那個聲音就是我靈感的聖火,使深藏我心中的激情和虔誠熊熊燃燒。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能通過他自己的歌聲提高我的演唱功力,我的演唱功力被他迅速提升到了與他一樣的高度。每當我唱歌時,他的靈魂就好像在我的唇齒之間徘徊,我的歌聲是那樣的和諧完美!

  「過了幾個星期,我感到了恐懼,我再也聽不出自己的聲音。我曾經以為自己中了邪,但是瓦雷裡夫人安慰我說,像你這樣單純的女孩,魔鬼也會不忍心捉弄的。

  「經過那個聲音的指導,我的進步是驚人的,但這一切除了瓦雷裡夫人、那個聲音和我之外誰也不知道。奇怪的是,只要我一走出化妝室,我的聲音便會恢復成以前的樣子,所以在別人眼裡我還是那個我,沒有變化。我對那個聲音是言聽計從,他總是讓我耐心地等待,他說:‘總有一天,巴黎會因我們而震驚!’於是,我就在他控制的幻境裡這麼等待著、生活著,如痴如醉。

  「有天晚上,我在劇院的大廳裡看見了你,那一刻,我簡直興奮到了極至,即使回到化妝間後我的心情還是久久難以平復,滿臉洋溢著興奮。很不幸的是,他早已在那裡等我了,我的表情被他一眼看穿,於是,他問我出什麼事了。我毫無戒備地把我們之間的故事對他合盤托出,我當時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聽完我和你的故事,他一身不吭,我叫他,他也不理。我害怕得快要發瘋,我怕他離開就不再回來了,於是,我向他苦苦地哀求,他仍然一言不發。那天晚上,我就像丟了魂似的,一回到家就痛苦地抱著瓦雷裡媽媽,對她說:‘你知道嗎,那個聲音走了!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教我了!’她和我一樣驚慌失措,連忙讓我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把事情的經過完完全全地告訴了她,她說:‘見鬼!他吃醋了!’這件事倒是讓我發現,在我的心裡你一直都是我的最愛,從來沒有改變過。」

  說到這裡,克里斯蒂娜稍微停頓了一下,把頭緊緊地靠在拉烏爾那堅實的胸口。兩人靜靜地相依相偎,全身心地投入到這美妙的情感之中,誰也沒有覺察到那個影子正匍匐著從屋頂後面向他們爬過來,離他們越來越近,伸手可及。

  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說:「第二天,當心事重重的我回到化妝間時,那個聲音已經在那兒等我了。他的聲音顯得他極度痛苦。他說:‘假如你把自己的心留在人世間,那麼我沒有任何選擇,我會離你而去,回到天上去。’他的口吻像凡人一樣痛苦與悲哀。或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應該對他有所警覺,就應該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犧牲品,一個他製造的幻覺的犧牲品。但是,我幾乎把他當做了我的父親,對他的信任代表了我對父親的思念。我害怕極了,害怕再次失去他的聲音。另外,我也曾仔細估量過我們之間的感情,它很可能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冒險,因為,我們分開得太久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不管怎樣,你的身份和地位是如此的高不可攀,與你結合只能是一個令我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所以,我向他發誓:我們之間只存在兄妹情誼,並沒有其他什麼,我對人世間的愛情是不再抱任何希望的了。因此,每次無論是在劇院後台還是走廊遇上你,我都會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就在這段時間裡,我們的歌唱已經幾近完美境界,我的音色是如此的優美動聽。一天,那聲音對我說:‘現在就去歌唱吧,克里斯蒂娜,去讓他們領略什麼是來自天堂的歌聲吧!’

  「就在告別晚會那天,首席女演員卡爾洛塔不知出了什麼狀況沒有來,而我也就幸運地被指名為她的替代者……當我站在舞台上演唱時,似乎有一種陌生的激情在感染著我;我彷彿擁有了一雙翅膀,飄飄欲仙,一時間感覺自己燃燒的靈魂已經與軀體脫離了。」

  「克里斯蒂娜,」拉烏爾滿臉淚水地說,「那天晚上,我的心一直在隨著你的歌聲顫慄。看著你那蒼白的、掛滿淚水的臉,我禁不住留下了眼淚。你和著淚水歌唱著,全場觀眾為你傾倒。」

  「演出完的我已經筋疲力盡,」克里斯蒂娜說,「我疲倦得閉上眼睛,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你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可是,那個聲音當時也我的身邊,拉烏爾!……我害怕極了,你說你小時候曾經為我跳入海裡撿回披肩,雖然我也知道那是真的,但是我不想也不敢和你相認,我只能裝作不認識你!」

  「然而,我的把戲是騙不了他的!你早被他認出來了,他嫉妒你。在接下來的兩天中,他的情緒壞透了,他常常對我嘮叨:‘你愛他是嗎?你如果不愛他,你是不會故意裝著不認識他的!你們從小青梅竹馬,你至少應該像遇上其他人一樣跟他打個招呼吧,如果你不愛他,你就不會對同時面對我們兩個人而感到恐懼。如果你不愛他,你就不會趕他走!’」

  「‘夠了!’我歇斯底裡地對他大吼,‘明天,我會邀請夏尼子爵和我一塊兒去佩羅鎮祭奠我的父親。’」

  「‘你想去就去吧!’他回答,‘但是,我也會去佩羅的,克里斯蒂娜,你不要想擺脫我,我會一直跟著你的,無論你走到哪兒。如果你聽我的話,不辜負我、欺騙我,午夜時分,我會用你父親埋葬的那把提琴演奏《拉扎爾的復活》,就在你父親的墳前。’」

  「就這樣,我寫了一封短信叫你趕到佩羅。我太愚蠢了,對他的安排言聽計從,根本沒察覺到這是一個陰謀。天啊!我失去了自我、我再也不屬於自己:我成了他手裡的玩物……」

  拉烏爾心疼地看著她痛哭流涕的樣子,大聲地打斷了她,安慰她道:「你不是很快識破了他的陰謀嗎?……但是,你為什麼就沒有離開他,擺脫這個噩夢呢?」

  「識破他的陰謀!……拉烏爾!……離開他、脫離噩夢!……噩夢在我識破他陰謀的那一刻才剛剛開始!……你別說了!不要再說什麼了!你就當自己什麼也不知道,我也什麼都沒告訴你。拉烏爾,現在我們應該正視現實,把命運交給上帝吧。拉烏爾,如果你心中有氣的話,你就怨我吧!……怨我吧!……在那一個晚上,就已經註定了有許多悲劇會發生的:舞台上的卡爾洛塔就像變成了一隻癩蛤蟆一樣,只要她一張嘴,她就會像天生就住在池塘邊一樣,呱呱地叫個不停;劇院大廳的吊燈墜落在了觀眾席上,突然間大廳一片昏暗,觀眾有死有傷,驚慌的人們在黑暗中痛苦地驚叫著四處逃竄。

  「在吊燈落地的瞬間,拉烏爾,我的心裡同時出現了你們倆的形象,那時,你們倆在我心裡的重要性不相上下,我不希望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受傷。當我看見你和你的哥哥仍然毫發無損地坐在包廂裡,我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是,他說他今晚一定會來看我的演出的,我感到一陣害怕,是的,我害怕,因為他不是什麼天使,他是一個普通人,他也難以逃脫死亡的厄運。我向上帝祈禱:‘上帝啊!不要讓吊燈砸著他啊。’舞台上的我心急如焚、忐忑不安,我去受傷的人群中去找他,卻一無所獲。隨即我又想到,為了讓我放心,只要他沒受傷他就一定會到化妝間等我的。然而,他也不在化妝間。我一個人待在化妝間,滿含淚水地懇求他,懇求他:如果還活著,就說說話,讓我知道他還活著。他並沒有馬上回答我,突然,一陣熟悉的、悠長而美妙的低吟在我的耳邊響起。那是在耶穌的召喚下,慢慢地從沉睡中醒來的拉扎爾,在看到第一縷陽光時所發出的低吟。我對我父親的琴聲是那樣的熟悉,以至於我一下就聽出那聲音與我父親的琴聲幾乎一模一樣。拉烏爾,你應該記得,我們在佩羅墓園裡就聽到過那樣的琴聲。接著,那神秘的、看不見的樂器開始演奏那充滿生命喜悅的樂章,得意之情充滿了琴聲。伴隨著悠揚的琴聲,他唱出了那句令人懾服的歌詞:‘跟我來吧,不要遲疑!相信我!信我者將青春永駐!向著我前進吧!信我者將長生不老!’當時,我很難說清楚我自己的感受,一邊是被吊燈砸傷的人的呻吟,一邊是他令人懾服的永生嘆歌。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不聽我使喚了,他似乎控制了我,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向著他走了過去。而他在我前面領路般地漸漸地遠去,我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他,‘跟我來吧!相信我!’歌聲在我耳邊環繞,我合著他的歌對他說:‘我相信你,我來了……我來了。’令人奇怪的是,房間沒有盡頭似的在我的腳下延長。這可能是因為鏡子反光的緣故,我也正好站在一個鏡子面前。在我從那歌聲回過神來的一剎那,我突然發現我已經走出了化妝間。」

  聽到這裡,滿臉不信的拉烏爾猛地打斷了她:

  「什麼?克里斯蒂娜,你居然一點兒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難道你是在做夢嗎?」

  「我確信那不是夢!但是我卻一點兒都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兒。你不是也親眼看見過我從鏡子中消失嗎?你應該能夠把一切解釋得清清楚楚的,但是我不能!……我只是覺得忽然之間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鏡子沒了,房間也沒了;當我試圖回頭去找那回去的路時,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條陰暗的走廊裡……我心裡充滿了恐懼,我大聲地尖叫……

  「四周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在遠處的交叉口有一道微弱的紅光照在牆角上。那歌聲和琴聲停止已經很久了,在靜悄悄的走廊裡只有我的尖叫聲還在迴盪。突然,我被黑暗中伸出的一隻手抓住了,就像一根冰冷的死人骨頭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極度恐懼的我大聲地尖叫著。這時,一隻冰冷的手臂扶住了我的腰,然後把我抱了起來……恐懼的我狂亂地掙扎著,我試圖抓住潮濕的牆壁,卻什麼也沒有抓住。我絕望了,我的身體無法動彈,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那紅光離我月來越近,透過光線,我終於看見了那個抱著我的‘東西’的樣子;那是一個穿著黑大衣、頭戴面具的男人。我拼了命地想掙脫那個男人的懷抱,無奈我的四肢已經因恐懼而僵硬,我想大喊救命,無奈我的嘴被一隻手捂住了——那不是一隻來自人間的手,而是來自地獄的死神的手。我恐懼地昏迷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當我從昏迷中睜開眼時,我發現黑衣人就待在我的旁邊。一盞昏黃的燈就擺在離我們不遠的地上,在離我們不遠的牆上還有一汪泉水,在燈光的映照下泉水從牆上咕咕地浸出,最後消失在我躺著的那塊地面。我的頭枕在了他的膝蓋上,面具仍然在他的臉上戴著,為了讓我早點醒來,他用泉水默默地擦拭著我的太陽穴。但是這時的他更讓我感到恐懼。儘管他擦拭得非常溫柔,但他那身裝束就活生生地像個死神,這使我恐懼不已。儘管我全身僵硬一點兒力氣都使不出來,但我仍然艱難地推開了他的手,氣若游絲地問道:‘你是誰?那個聲音到哪兒去了?’但是,除了一聲嘆息,什麼回答我都沒聽見。

  「突然,一股熱氣朝我迎面撲來。在黑暗之中,我隱約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出現在了那個男人的旁邊。我再次被他抱了起來,他把我放在了那白影的身上。我立刻聽見從那白影的嘴裡發出一聲歡快的嘶鳴,我驚訝地低聲地對那個白影喊道:‘凱撒!’馬匹興奮地抖了一下與我打招呼。當時的我,半躺在馬鞍上,我認出來了,那白影正是《預言家》中的凱撒,我平時對它特別寵愛,經常買糖果給它吃。但是,不幸的是一天晚上這匹馬被劇院幽靈偷走了,我還為此傷心了很久。對於幽靈的傳說,我一向斥之為荒謬的事,但我一直相信音樂天使是真正存在的。然而,儘管我不相信幽靈的存在,但是現實不得不讓我去想我是否已經成為幽靈的俘虜。那個聲音成了我唯一的希望,我在心裡大聲地向他哀痛求救,祈求他的幫助,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個聲音和劇院幽靈居然是一個人。你應該聽說過劇院幽靈的故事吧,拉烏爾。」

  「是的,我曾經聽人說到過劇院幽靈。」拉烏爾答道,「克里斯蒂娜,在你坐上那匹馬之後又有什麼事發生呢?」

  「我一動也不能動地坐在馬上,任憑馬兒把我帶向何處……眩暈逐漸代替著這詭異旅程所帶給我的焦慮和恐懼。那個死神般的黑衣人在馬的旁邊扶著我,我已經放棄了,再也不做無謂的反抗了;在我放棄的一剎那,一種異常平靜的感覺籠罩了我的全身,就好像喝了迷魂湯一樣。不過,我的知覺仍然清醒,我發現有幾點亮光在黑暗之中忽閃忽閃的。根據我的判斷,我們當時應該處於環繞劇院地下宮殿的那條窄窄的走廊上。我曾經有一次,僅有的一次,走進了那規模宏大的、神秘的地下宮殿,剛走到第三層我就再也沒有勇氣繼續走下去了。但是,我能夠感覺到,在這之下至少還有兩層,這地下室規模之大就像一座城市。那時,彷彿有鬼影在我的眼前時隱時現,我害怕了、退縮了。那是黑衣魔鬼為了讓火熊熊地燃燒以警告你不要靠近,否則就用火焰燒死你,而在暖爐前面揮動著鐵鏟和刀叉撥弄著炭火。在這如噩夢一般的夜晚,凱撒若無其事地馱著我往前走。突然,我發現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群小小的的黑影,像把望遠鏡反過來看到的一樣,這就是那群黑衣小魔鬼,他們在暖爐前面時隱時現……在我們靠近時,他們再一次出現……然後就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黑衣人始終站在我的旁邊,攙扶著馬背上的我,凱撒繼續往前走,腳步平穩、毫不驚慌……我也不清楚我們到底要在這黑暗的地下室裡走多久,我只是約莫感覺到我們一路是在沿著螺旋梯旋轉往下走,一直走到這宮殿的盡頭。難道我的頭還在眩暈嗎?……不,這是不可能,我當時非常清醒。凱撒突然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加快了前進的步伐。空氣越來越潮濕,而凱撒也終於停了下來。我們被一片藍光籠罩著,在藍光的照耀下,黑夜似乎在慢慢地消散。一汪湖水出現了我們眼前,波瀾不經的湖面綿延無盡地消失在遠方的黑暗中。在藍色光芒的照耀下,一條小船的輪廓出現在了岸邊。

  「當然,這湖水和小船應該已經存在很久了,沒有什麼令人感到奇怪的,但是,想想我這一路的經歷,也許在人死以後靈魂渡過斯蒂克斯河的時候也不一定會感到如此的憂慮,卡隆也不會比一直在我身旁的這位死神般的黑衣人更恐怖、更陰森、更沉默。難道是迷魂藥失效了?還是這冰冷的清新的空氣使我徹底地醒了過來?總之,那種眩暈的感覺已經從我的身上徹底地消失了,但是恐懼又重新占領了我的心頭。我的變化很快就被黑衣人察覺到了,他向著凱撒揮了揮手,示意它離開。馬匹立即在昏暗無光的走廊裡消失,只能隱約聽見馬蹄聲在走廊裡滴答滴答地由近而遠。而後,黑衣人抱著我一起跳入小船,熟練地解開了束縛著小船的鐵環,拿起船槳,強勁而有力地劃著水。躲在面具後的那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種無形的壓力壓迫著我。冰冷的湖水平靜而又寂靜無聲,他朝著那藍色的光暈劃去,越接近那光暈黑暗便彷彿多了一分,在我們整個劃入那片光暈之中時,黑暗完全籠罩了我們,似乎黑夜又重新降了下來。在黑暗中,小船似乎撞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我們離開了小船上了岸。

  「黑衣人再一次抱起了我,我的精力在被抱起的那一瞬間彷彿完全恢復了,我大聲地叫個不停。突然,一陣強光向我襲來,驚呆了的我停止了叫喊。我被黑衣人輕輕地放在了那強光之下,恢復了精力的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四處張望,我猛然發現自己竟然處於一滿是美麗鮮花裝飾的客廳裡。那美麗鮮花就像街上兜售的一樣,只是用絲帶笨拙地紮成束,俗極了。在每次演出結束以後,都會有許多人送我那樣的花。在這片用美麗花朵裝飾的巴黎味十足的客廳中,那個帶面具的黑衣人交叉著雙臂,對我說:‘克里斯蒂娜,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是那個聲音在對我說話!,我感到極度驚訝,在極度驚訝之餘,我又感到非常氣憤。我真想猛地衝過去一把扯下那張面具,看清楚他的真實面目。他看出了我的心思,這時,他又說:‘只要你不試圖摘下我的面具看我的真實面目,我可以向上帝起誓你會平安的!’說著,他揮了揮手,示意我坐下。而後,他就一言不發地跪在我的面前。他的謙卑使我的勇氣重新恢復了幾分,房間裡的光線比較充足,房間裡的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這都使我有一種回到了真實世界的錯覺。這地上的地毯、這屋裡的傢具、桌子上的燭台、還有那花瓶還有鮮花,這些世俗之物看得見、摸得著,不帶絲毫剛才那種詭異的氣氛,我甚至大致可以猜出這些花是在什麼地方買的、花了多少錢。這間客廳很是普通,在巴黎幾乎隨處可見,只是它的出現太詭異了,它的位置太特殊了。世俗的客廳都位於地上,而它卻處於地下而已。在這樣的事物面前,我的想象力枯竭了。也許,他是一個住在這神秘地下室裡的可怕怪人,就像某些棲身於巴貝爾塔的塔頂的人一樣,他們躲在暗處施展陰謀詭計,用各種各樣的語言唱歌、談情說愛。

  「儘管他的面具使我無法看清楚他的真實面目,但是我仍然從他的聲音知道,他是個男人!

  「那一刻,我差點兒忘記了自己還身陷險地,未來還有什麼不可預知的厄運將要降臨,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那是一個男人,那個聲音不是天使,只是一個世俗的男人!我不相信!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個夢。我痛哭了起來。

  「他似乎也明白了我流淚的原因,他痛苦地對我說:‘這一切都是真的,克里斯蒂娜!我不是什麼天使,更不是什麼神,也不是什麼幽靈……我是一個人,我的名字叫埃利克!’」

  這時,一個聲音再一次打斷了克里斯蒂娜的講述。埃利克!他們彷彿聽見有什麼聲音在身後重複著:是回聲嗎?他們回過頭去一看,才發現太陽早已下山,夜幕已經降臨。正準備起身離開屋頂的拉烏爾,剛想起身,就被坐在旁邊的克里斯蒂娜攔住了他,她用乞求的口吻對他說:「拉烏爾,你一定在這兒聽我把故事講完,我怕我沒什麼機會再講給你聽了!」

  「換一個地方再繼續講不行嗎?克里斯蒂娜,如果繼續待在這兒的話,我擔心你會著涼的。」

  「那些暗門才是我們真正應該擔心的,屋頂是離暗門最遠的,所以這裡也是最安全的……在劇院之外的其他地方,我們又不方便見面……就現在的情況而言我們還不能和他抗爭,千萬不要讓他懷疑我們,否則,我們的計劃就會前功盡棄。」

  「克里斯蒂娜!我有種不詳的預感,我們不要等到明晚好嗎?我們立刻動身,一刻也不要停,馬上離開這兒!」

  「可是,假如他明晚沒有聽見我的演唱,他會終身痛苦,畢竟是他使我擁有了現在的歌聲。」

  「但是,只要你離開他,他必然會痛苦終身的。」

  「你說的一點兒也沒錯,拉烏爾……我離開他也許會使他死去的。」

  克里斯蒂娜又用低沉的聲音接著說:

  「這對他來說是公平的,要是被他發現,我們同樣會被他殺死的。」

  「照你這麼說,他一定非常愛你是嗎?」

  「他為了你不惜去犯罪!」

  「既然我們知道他並不是什麼幽靈,我們也知道他就住在劇院的地下,那麼我們可以去跟他談談,我們甚至可以用非常手段逼他答應我們的要求!」

  克里斯蒂娜無力地搖搖頭:

  「不行!絕對不行!我們無法強迫埃利克的!離開這兒逃走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既然你決定要離開他,你為什麼還要選擇回去呢?」

  「因為這是一個沒有選項的選擇,我必須回去……只有你知道了我是怎麼從那個地下室逃出的以後,你才會明白我為什麼這樣說。」

  「我恨死他了,這個可惡的東西!」拉烏爾大聲地吼著,「你呢,克里斯蒂娜,在你講你是怎麼從那兒逃出來之前,你能告訴我,你恨他嗎?」

  「不!」克里斯蒂娜毫不遲疑地回答。

  「既然你根本不恨他,你又何必說呢,又何必要離開他呢……你肯定愛他吧?你對他的害怕與恐懼都是因為你對他的愛,對他最真摯的愛!」拉烏爾痛苦地繼續說到:「雖然你不願意面對這份愛,但它時刻都縈繞在你的心頭,只要你一想到它,你就會興奮得全身發抖……想想看吧,那是一個統治著一座地下宮殿的男人啊!」

  說著,拉烏爾不禁冷笑一聲。

  「拉烏爾,這麼說,你希望我回到他的身邊是嗎?」女孩突然打斷了他的嘲諷,「你應該知道,只要我回去,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出來了!」

  兩人無言以對,沉默在三人之間慢慢地擴散,最終把三人緊緊地籠罩在一起,兩個在前面談論,而另外一個則躲在後面偷聽……

  「我想知道……」拉烏爾把語氣緩了一緩繼續說道,「你既不恨他也不愛他,那麼你對他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呢?」

  「恐懼!」她鏗鏘有力地說出了這個匪夷所思的回答,從黑暗中隱約傳來一聲微弱的嘆息。

  她接著又說:「令我感到更可怕的是,儘管這種恐懼與日俱增,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但我對他卻提不起絲毫恨意。當你看見,他愧疚地跪在你的跟前,不停地自責和詛罵自己,不斷地求你原諒他,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會再恨他了,何況是我呢,拉烏爾?」

  「他把他的陰謀坦白地告訴了我。他說他愛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他愛我,他愛得深刻,愛得悲哀!因為他深深地愛著我,他幫助了我,使我在歌唱上取得突破;也是因為他愛我,怕我離開,他把我關在地下。但是,他是愛我的、尊重我的,他跪在我面前祈求、呻吟、哭泣!我激動地站起來了,拉烏爾你不是不明白既然他如此的愛我他又怎麼會放我離開地下室嗎,我現在就告訴你,那是因為我告訴他假如他繼續限制我的自由,不放我離開,我只會恨他、鄙視他。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居然答應了,他對我說只要我願意,什麼時候都可以離開。突然,他也站起身來,開始唱歌了,我猛然想起來,他雖然既不是什麼幽靈,也不是什麼天使,但他卻是那個聲音!

  「我聽著聽著就感覺一陣眩暈,就好像喝了迷魂湯一樣……不知不覺地就留了下來!

  「這天晚上,我們一句話都沒說。為了打破這沉默,他操起了一把豎琴,開始為我演唱《黛絲德羅的羅曼史》,他那夢幻般的歌聲在屋裡縈繞久久地不能散去。一想到我也曾經演唱過這首歌曲,就令我感覺到一陣羞愧。在他的歌聲中似乎蘊藏著一股魔力,無論是誰只要一聽見他的歌聲就能讓你忘記所有的煩惱,完全沉浸在這直擊人心的聲音中。在這歌聲裡,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現在非同尋常的處境和遭遇,神清氣爽地在他的帶領下遨遊在音樂的海洋裡。我沉醉了,在他的歌聲裡,我就是一隻溫順的羔羊,他讓我經歷了從磨難、痛苦、絕望、死亡到歡樂和幸福。我靜靜地聽著他唱,他唱著一些連我也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我心裡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奇妙的溫柔、憂鬱和安詳。我的靈魂就像找到了歸宿一樣在這歌聲裡慢慢地平靜下來,漸漸地走進了夢鄉。我就這樣睡著了。

  「當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布置簡單的小房間裡,他已經不在了,一張普普通通的柚木床擺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在另外一個角落擺著一個在路易·菲利浦時代很流行的老式五斗櫥,一盞燈放在屋中間的大理石桌上,牆上掛著一幅朱伊的油畫。這是在哪兒?我習慣性地用手輕輕地摸了摸額頭,試圖趕走這令人恐懼的噩夢。但是,我馬上明白過來,這不是夢,而是事實,除了這臥室和那間還算設備齊全隨時可以供應熱水的浴室之外,我哪兒也不能去,我失去了自由成了他的囚犯。我突然看見在那五斗櫥上有一張字條,一張用紅色墨水書寫的字條,這張字條使我最後的一絲希望破滅了,這不是夢境而是活生生的現實。那字條上面寫著:

  我親愛的克里斯蒂娜,請你不要擔心,安心地住在這兒,這是你的專用房間,我只是去商店給你買些換洗的衣物;我向你保證,哪怕我自己受到傷害我也不會傷害你的,在這個世界上,你不可能再找到一個比我更尊重你的人了。

  「‘他肯定是一個瘋子,落在他的手裡,他會把我怎麼樣呢?’我大聲地喊道,‘你到底要把我關多久?’

  「我就像一隻沒頭蒼蠅一樣毫無頭緒地在小套房裡尋找著出口,卻一無所獲。我對我的愚昧和迷信感到非常痛苦,我太無知太幼稚了,居然把這樣一個魔鬼當做天使……真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面對著自己現在的處境,我悔死了,我甚至想給自己幾個耳光。就在我準備放棄尋找出口的時候,埃利克回來了。

  「在三聲輕輕的敲牆聲之後,他從一個我曾經多次尋找的地方進來了。在他的手裡拎著一大堆的包裹和袋子,他一言不發地把東西全都放在了那個柚木床上,而與此同時,我用我所知道的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要求他摘下面具,用他的本來面目面對我。令我沒有想到是,他一點兒都沒發火,很平靜地回答:‘你永遠也不可能看到埃利克的臉。’

  「他質問我都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怎麼還沒有梳洗,緊接著,他給了我半個小時讓我梳洗,並仔細地給我的表上好了發條。而後,他邀請我共進午餐。這對於已經饑腸轆轆的我來說無疑於雪中送炭。我啪地關上了門,把他鎖在了門外,進了浴室。為了防止他對我不軌,在洗澡之前我就從房間裡拿了一把剪刀隨身帶著,如果他對我不軌我就自殺。清涼的水不但使我感到渾身舒服也使我冷靜下來,我作出了一個很明智的決定: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再頂撞他、冒犯他。為了盡快離開這兒重獲自由,我必須事事順著他、巴結他以討他的歡心。他說他愛我,沒有我他會孤獨的,所以即使他向我承諾過我可以隨時離開這兒,但他還是不希望我離開這兒。他還說,經過這些,我應該明白他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可怕,儘管他非常愛我,但他是不會強迫我的,他認為我總有一天會接受他的。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們的生活會在溫馨浪漫的音樂之中度過。

  「‘你所謂的以後的日子究竟是指的什麼?’我問道。

  「‘五天。’他毫不遲疑地回答。

  「‘五天之後,我就能重新獲得自由了嗎?’

  「‘是的,克里斯蒂娜,我相信經過五天的相處,你會了解我的,你再也不會怕我的。在你離開以後,你還可能會時常想起我,不時來看看可憐的埃利克的。’

  「他說話時的語氣特別是說最後幾個字時的語氣深深地打動了我。從他的話裡透出一股無奈而又真實的、令人同情的絕望,我的心一顫,我不禁把頭抬了起來溫柔地注視著他。那雙躲在面具下的眼睛已經因淚水而模糊不清了,一股強烈的慾望在我的心裡升起,我想摘下那面具,看看他的樣子,但那從面具的邊沿上隱隱透出的淚水使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朝他對面的座位指了指示意我坐下。在我們面前的一張放在房間中心位置小圓桌上面是他所謂的午餐。我清楚地記得,就在這個房間,前一天晚上他在這兒為我彈豎琴。儘管我仍然感到忐忑不安,但已經饑腸轆轆的我卻依然胃口大開,幾片蝦以及一隻淋了托開酒的雞翅迅速地從我面前消失,而他卻仍然默默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既不吃也不喝。因為在我的印象裡像埃利克這樣的名字,應該來源於北歐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於是我試圖弄清楚他的國籍是哪裡。他的回答卻令人失望,他說他沒有姓氏、沒有祖國,埃利克這名字只是他隨便取的而已。我緊接著又問他:‘你既然如此地愛我,為什麼不能換一種方式直接向我表白呢,而非要像現在這樣挾持我,把我囚禁在這兒。’

  「‘你認為在墳墓裡你能追求到你所希望的愛情嗎?’我這樣說道。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古怪。

  「接著,他站起身來牽著我,試圖領我去參觀他的房間。但是我尖叫著就像被什麼蟄了一下一樣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因為我感覺到那牽著自己手的與其說是一隻手還不如說是一具濕漉漉的骷髏來的恰當些。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他低聲地說:‘哦!對不起。’

  「然後,他在我面前的牆壁上打開一扇門。

  「‘這就是我住的地方。’他說,‘難道你不想進去看看嗎?’

  「我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他的言行使我明白他是可以信賴,害怕是沒有必要的。

  「儘管我已經不害怕他了,但這陰森的房間卻再次令我害怕了,這簡直是一間死人的喪房,黑色的幕布擋住牆壁,這房間唯一與死人的喪房不同的是一個巨形的樂譜架放在了通常應該擺放白色孝幔的地方,更令人可怕的是,一本《死神》樂譜被放在了那樂譜架上,一具打開的棺材被擺放在了房間中央的垂掛著紅緞的篷帳下。

  「一看見棺材,我害怕得接連往後退幾乎退出了房間。

  「‘就是我的床,’埃利克平靜地說,‘我們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註定的,我們必須學會去適應,死亡也一樣。’

  「面對著這陰森、恐怖的場景,我的恐懼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我再也忍受不了,我轉過頭去,一架幾乎占據了整整一面牆的管風琴映入了我的眼簾,一本滿是紅顏色的音符的樂譜靜靜地躺在上面。我好奇地請求他讓我看他的樂譜,他同意了,在樂譜的第一頁上寫著:《唐璜勝利曲》。

  「‘有空的時候我也會作作曲,’他對我說,‘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就開始寫了,但是至今仍未完成,我決定寫完後就把它帶入棺材,讓它與我一起長眠。’

  「‘如果是那樣的話,你應該再寫慢一點。’我說。

  「‘我已經寫得很慢了,儘管有時我會連續地十五天進行創作,在這十五天裡音樂就是我的一切,但是在這十五天之後,我可能需要休息幾年才能繼續創作。’

  「為了討他的歡心,我努力壓製住自己內心對這喪房般的房間的厭惡,對他說:‘我想聽聽《唐璜勝利曲》行嗎?’

  「他陰沉著臉對我說:‘你永遠不會聽見我的唐璜,我的唐璜不是俗世裡那些混雜著美酒、愛情和罪惡的自由詩人寫出的風流人物。假如你一定要聽的話,我可以為你彈一首莫扎特的曲子,你會被它感動得流淚。而我的唐璜是絕對不一樣的,它就是一團火,不是燃燒了自己就是燃燒了別人,甚至燃燒掉整個世界。’

  「邊說邊走,在不經意間我們重新回到了客廳。我無意間發現這套設施齊全的房子裡竟然找不到一面鏡子。在我思考為什麼會這樣的時候,埃利克已經坐在那架擺在角落的鋼琴面前,他對我說:‘克里斯蒂娜,可能你不知道,在這世界上存在一種特別可怕的音樂,只要你靠近它,你就會被它吞噬。值得慶幸的是,你的歌唱還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不然,你會失去很多,比如說你清新單純的特色,即使你回到了地面也沒有人能認出你來。克里斯蒂娜,我們還是繼續唱歌劇吧。’

  「這句‘克里斯蒂娜,我們還是繼續唱歌劇吧’就彷彿是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

  「可是,在我還沉浸在那句話的痛苦裡時,二重唱《奧賽羅》就開始了。那歌聲裡的悲劇氣息慢慢地把我們包圍。這一次,我唱的是黛絲德莫娜一角,在這樣的環境裡,一種絕望和恐懼前所未有地從我的聲音裡表現了出來。他的歌聲沒有像以前一樣吞噬、控制我,反而把我深藏的靈感激發了出來。當時的情景和我這幾天的遭遇使我感覺到我離詩人創作的原始意圖是那樣的貼近,假如那些詩人們泉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的。埃利克的聲音嘹亮無比,讓人感覺到他不是用嗓子而是用靈魂在歌唱,他的靈魂的力量充滿了每一個音符。飽含著愛情、嫉妒和仇恨的令人心碎的歌聲在我們的周圍迴盪。我不經意間把注意的焦點放在了他的面具上,那面具和《威尼斯的摩爾人》中的那張面具幾乎一模一樣。在這歌聲裡,他就是奧賽羅本人,隨奧賽羅的命運時喜時悲。我以為自己會像膽小的黛絲德莫娜一樣在他的抽打之下,會倒在地上,會因為害怕奧塞羅生氣而逃開。恰恰相反,我沒有逃開,反而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被完全激發了激情的我被死亡深深地吸引著、迷惑著,死亡對於我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被死亡深深吸引的我還保留著最後一個願望,那就是看看他的樣子,看看這擁有天使般聲音的人究竟擁有怎樣的面容。一個聲音在我的心裡狂喊:我一定要看看他的模樣,我再也控制不住我自己了,突然,我本能地揭開了那張面具……

  「我的天啊!太可怕了!……這就是他的臉嗎?」

  講到這兒,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恐懼地停止了講述,當時的情景似乎又浮現在了眼前。「可怕!可怕!可怕!」的回音在黑夜裡使他們更加害怕,他們不由自主地緊緊抱著對方,抬頭仰望夜空,星辰點點閃爍著微光,一切顯得格外靜謐。

  拉烏爾說:「克里斯蒂娜,這靜謐的夜怎麼就和我們一樣悲哀呢?難道是上天在嘆息我們的命運嗎?」

  她回答:「拉烏爾,你馬上就會知道這個秘密的全部了,我真不想告訴你,因為這實在是個悲劇。」

  她緊緊地握著拉烏爾的手,好像要尋求一種保護,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說:

  「啊!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他那混合著悲傷與憤怒的吼聲,一張恐怖的、令人發毛的面孔呈現在我的眼前,我想大叫救命,但過度恐懼的張著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哦!拉烏爾,一想起他的樣子我就全身毛骨悚然!我永遠也不要再看見他的樣子!可是,他的聲音始終在我耳邊徘徊,他的面容時不時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哦!那是一張怎樣的臉,我很難用我的言語來形容。拉烏爾,你可以想象已經風乾了的骷髏頭,或者是你在佩羅的那天晚上,所看見過的他的那顆死人頭,還有,上次化妝舞會上的那個紅衣死神,但是,這所有的死人頭都是靜止的,儘管恐怖但是沒有一絲活力。你可以想象,一張活生生的死人臉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不可抑制的憤怒從那張臉上的五個窟窿裡噴射而出,那是魔鬼的憤怒。兩個貌似眼睛的黑洞憤怒地盯著我,我恐懼地緊緊地貼在牆壁上,表情恐怖而醜陋。

  「他面容猙獰地一步步向我逼近,他像瘋子一樣邊走邊用他那沒有嘴唇的嘴對著我仇恨地吼叫,咒罵著我,迎面而來的恐懼使我兩腿發軟,撲通,我禁不住跪在了地上,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揭開他的面具看見他的真實面目會令他這樣,我怎麼可能預料到會這樣呢?

  「他一邊靠近我,一邊對我大聲吼叫:‘抬起頭來,看著我,這不正是你想的嗎?看啊!睜開你的眼睛,看著我的臉,我這醜陋的面容應該可以滿足你那該死的好奇心了吧!你仔細地看看埃利克的這張臉吧!現在,你滿足了吧,你終於知道了那個聲音的樣子了。聽見我的聲音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你還想知道我長什麼樣。你們這些女人,對什麼東西都總是感到好奇,追根究底地想知道真相。’

  「突然,他大笑不止,嘴裡重複著:‘真可惡,你們這些對什麼都好奇的女人!’在他那略帶沙啞的聲音裡充滿了憤怒。

  「他繼續說到:‘這下你應該滿意了吧,克里斯蒂娜,我是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英俊?假如一個女人像你這樣揭開了我的面具而看見了我的臉,那麼在她看見我的樣子的一剎那她就是我的人了,她對我的愛直到地老天荒也不會改變分毫!唐璜就是按照我的樣子塑造的。’

  「接著,他把拳頭握在腰間,他晃動著他那醜陋的死人頭大聲地對我喊:

  「‘看著我!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勝利的唐璜!’

  「我哭著祈求他原諒我,但他卻猛地伸出了他那骷髏般的手抓住我的頭髮,抬起我的頭,讓我面對他……」

  「夠了!你別再說了!」已經悲痛萬分的拉烏爾打斷了她的話,「我一定要找到他,把他對你的傷害加倍還給他!克里斯蒂娜,請你告訴我那座位於湖畔的別墅在哪裡,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他死定了!」

  「拉烏爾你冷靜點,讓我把故事講完行嗎?」

  「好吧!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怎麼從那兒逃出來的呢。克里斯蒂娜,這才是我真正想知道的秘密,你要原原本本的一點兒也不落地告訴我。但是,不管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即使是他放你出來的,我也一定要殺了他!」

  「哦!拉烏爾,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就少說兩句,聽我把故事講完吧。我剛說到了他拽著我的頭髮是嗎?而後,而後……啊!那實在是太恐怖了!」

  「快說啊!你快說啊!」拉烏爾焦急地催促她。

  「而後,他憤怒地繼續對我說:‘怎麼,我的樣子是不是令你感到害怕了?這是完全可能的!……你是不是認為我現在的樣子也不是真實的,這只是我戴著的另一張面具而已。’他瘋狂地怒吼著:‘你過來撕掉它,就像你剛才撕開我的面具一樣!你來啊!來撕掉它啊!是我要你撕,我不會怪你的!你怎麼不動手啊?如果你的手忙不過來,我可以幫你的,讓我們一起來撕掉這張令人討厭的面具吧。’我哭泣著癱倒在了地上,他死死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我清楚地感覺到我的手指在他的臉上劃過,很難說那是一張活人的臉。

  「‘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吧,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僵屍。’這發自他肺腑的聲音雷鳴般地在屋裡迴盪,‘就是我這樣一個僵屍愛著你、崇拜你、一生一世都不會離你而去!……克里斯蒂娜,當我們之間的愛不能再繼續下去時,我會為你把那具棺材加寬的……你應該可以看得出來,我應該高興的,但是我仍然在為你哭泣,我在為你哭泣,因為你揭開了我的面具,你永遠也不能離開我了!永遠!……假如你不揭開我的面具,克里斯蒂娜,你或許還會回到我這兒來,我也相信你會回來的……但是,你揭開了我的面具,知道了我醜陋無比,我知道你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我必須留住你!!!你瘋了,克里斯蒂娜,你怎麼就想看我的臉呢?連我的父親都從來沒有看見過我的臉,而我的母親含著淚水送給了我一張面具,只是為了不再看見我的臉。’

  「他終於鬆開了我的手,一個人痛苦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久之後,他就無聲無息地溜進了他自己的房間,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裡。充滿恐懼的我對於自己的魯莽感到深深的懊悔,但他從眼前的消失,仍使我感到少許輕鬆。風暴之後的客廳就像一座死寂的墳墓異常安靜。我回想著自己剛才魯莽的舉動,想著它帶來的可怕後果,我後悔極了。我自作自受,自己把自己送進了監牢,而這一切正是我的好奇造成的。他不止一次地提醒過我,我做什麼事他都能忍受,唯獨不能碰他的面具,然而,我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揭開了他的面具。我懊悔地咒罵自己的粗心,但是我轉頭一想,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這不禁使我的心一陣顫抖。是的,假如我沒有看見他面具下的樣子,我一定會回來看他的。他那流淌在面具邊沿的淚水、他那美妙的歌聲都深深地打動了我,勾起了我對他無限的同情和興趣,我無法也不會拒絕他的請求。我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不管他懷著什麼樣的目的,我都無法把那個聲音從我的記憶裡抹去,他那天才般的聲音曾經是我靈魂的家園。我一定會回來的!但是面對現在這樣的情況,只要我離開這座墳墓,我是絕對不會再回來了,因為和一具僵屍一起生活在墳墓裡是誰也不能接受的!

  「他在我面前所表現出的瘋狂和他看我時的表情,更確切地說是兩個沒有目光的黑洞靠近我的樣子,都讓我深深地感覺到他對我飽含著激情。在我對他信任有加幾乎把他當做我的父親時,他並沒有對我做什麼,從這些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一半是魔鬼而另一半是天使。也許正因為他的醜陋上帝才賜予他非凡的音樂天賦!

  「當我想到自己未來就要和他一起在這兒度過時,我簡直要發狂了。我非常害怕地看著那扇墓室的門,我害怕它再次打開,丟掉面具的魔鬼再次走出來。處於恐懼中的我崩潰了,我準備就此了結自己的生命,我悄悄地退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那把隨身攜帶的剪刀掏了出來,打算就此結束自己這悲慘的命運……這時,一陣管風琴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裡。

  「就在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埃利克為什麼對劇院音樂是如此的看不起了。這琴聲與以往的任何音樂都絕然不同,這應該就是他的《唐璜勝利曲》了吧,也許只有在這樣的歌聲裡他才能忘記所有的痛苦。歌曲的開頭就好像一陣令人悲痛的哭泣,可憐的埃利克把自己的一切不幸和痛苦全都傾注在了這歌聲裡。

  「彷彿我又看見了那本樂譜,那紅色的音符似乎是用鮮血寫出的。一段苦難的歷程,音樂全部展示給我看,引領我進入深淵的每一個角落,深淵裡住著那個醜陋的男人。埃利克在這個地獄般的墓穴裡,是如何痛苦地用那顆可憐而醜陋的頭顱來對陰森的牆壁進行猛烈的撞擊,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躲藏著,逃避人們的目光,這些都是音樂告訴我的。這首宏偉樂章終於誕生了,那是因痛苦而得以升華的宏偉樂章。我自己感到非常疲憊、非常激動,並且是心服口服。那從深淵中升上來的聲音,在半空中凝結成一股旋風,一股充滿征服力的、奇蹟般的旋風,如同是雄鷹展翅,有力地飛上天空,整個世界響徹了勝利的交響樂。我心裡很清楚,那是這部作品的誕生時刻,醜陋乘上愛神的翅膀,終於勇敢地面對美麗!我像喝得大醉一般,用盡全身的力量一推,在我們之間阻隔的那扇門終於打開了。聽到我的聲音之後,埃利克馬上站起來,可是他還是不敢轉身面對我。

  「‘埃利克,’我大喊著,‘快讓我看看你的臉。千萬不要害怕,我向上帝發誓,你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男人,而且也是最偉大的男人。如果我看著你時還會發抖,那麼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因為你的偉大天才而感動!’

  「這時,埃利克慢慢地轉過身來。很明顯,他相信了我的話,而我也被自己的話打動了……埃利克伸出手,不知所措在我身邊跪下,說了一些愛我的話……

  「而此時音樂停止了……

  「他親吻著我的裙邊,並沒有注意到我緊閉的雙眼。

  「我真不知道還能對你說點什麼?對於這個悲劇你已經很清楚了……這十五天,它從未停止過……我一次又一次欺騙著埃利克。我的謊言同那個迫使我說謊的怪物一樣,可怕得讓我渾身發抖。但只有這樣,我才能重新獲得自由。於是我將他的面具燒毀,然後努力地偽裝自己。漸漸地,哪怕在不唱歌時,他都敢偷偷地看上我一眼,就像一條膽小的小狗,在主人身邊圍繞著。另外,他還是一個忠實的奴僕,對我關照有加。很快,我就得到了他的信任,他也開始帶著我到阿維娜湖畔散步,有時還乘船游湖。就在監禁的最後幾天裡,他連夜帶我穿過斯克裡布街下水道的鐵柵欄,登上一輛很早就在那裡準備好的馬車,到附近的森林裡去散步。

  「就在我們遇到你的那個晚上,悲劇差一點就發生了。他對你存有十分強烈的嫉妒心,所以我只好告訴他不久你將要離開法國……在被監禁的十五天裡,我無時無刻不在遭受著憐憫與恐懼,瘋狂與絕望的煎熬。最末一句:我一定會回來的!他竟然相信了。」

  「是的,克里斯蒂娜,你的確回來了。」拉烏爾哽咽道。

  「是的,我回來了。可並不是出於對他的恐懼我才回來的,而是——木然站在墳墓門邊的他發出的那一聲聲令人心碎的哭泣!」

  「他哭泣著,」克里斯蒂娜萬分痛苦地搖著頭,「誰會相信,在即將分別的那一刻,發生的這一切卻把我們連在了一起。埃利克!可憐的埃利克!」

  「克里斯蒂娜,你說過你是愛我的;可是,為什麼?你剛剛離開他,現在又要回到他的身邊!難道你忘記化妝舞會那晚了嗎?」拉烏爾站起來悲泣地說。

  「拉烏爾,我是冒著生命危險跟你一起度過了那幾個小時!」

  「那個時候,我甚至不確定你是愛我的!」

  「現在呢?現在還在懷疑嗎?我對埃利克的恐懼越來越深,我的離去不但沒有減少他對我的愛,反而讓他更加瘋狂!拉烏爾,我真的很害怕!」

  「那麼你還愛我嗎?假如埃利克是一個很英俊、很有味道的男人,你還會選擇我嗎?」

  「為什麼要假設這些呢?為什麼要問最讓我害怕的問題呢?一直以來,它都像罪孽一樣深藏在我的心裡。」

  克里斯蒂娜也站了起來,那用美麗的手臂輓住拉烏爾,說道:

  「你是我的未婚夫,我愛你!否則我不會讓你吻我。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拉烏爾吻上她的嘴唇。突然,黑夜爆發出痛苦的嘶喊聲。他們害怕埃利克的襲擊,像躲避暴風雨一樣迅速逃離。這時,他們發現頭頂盤旋著一隻巨大的黑鳥,正惡狠狠地盯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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