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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孩子》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一張張臉孔從矇矓中冒出來,停駐良久,又逐漸消失。他們俯首探望,問我問題。他們全都在問問題。我知道我是誰嗎?我哪裡痛嗎?我知道我是誰,而且我全身都痛。我想告訴他們,但是張口說話會痛。我之所以知道,因為不久以前,或許是一年前,或許兩年,或許十年,我想和一個臉頰抹胭脂、眼睛暈黑的孩子說話。那個孩子。對,我現在看見他。我們在一輛車子還是什麼裡面,那孩子和我一起,我想不是莎拉雅開車,因為她從來不會開這麼快。我有話要對那孩子說──似乎很重要。但我不記得我要說什麼,或為什麼很重要。或許我想告訴他別哭了,不會有事的。或許不是。為了某些我想不起來的理由,我想謝謝那孩子。

  臉孔。他們全都戴著綠色的帽子。他們在我的視線裡潛進潛出。他們快速交談,用我所不懂的語言。我聽到其他人說話的聲音,其他噪音,嗶嗶聲和警示聲。一直有更多臉孔,俯首探望。我不記得任何一張臉孔,除了那個頭髮抹凝膠、留克拉克蓋博式小鬍子的那個,那個帽子上有非洲形狀印記的臉。肥皂劇明星老兄。很滑稽。我現在想笑。但笑也會痛。

  我昏過去。

  ※※※

  她說她名叫阿伊莎,「和先知的妻子同名。」她漸漸灰白的頭髮中分,綁成馬尾,她的鼻子有個太陽形裝飾環。她戴著雙焦眼鏡,讓她的眼睛顯得凸出。她也穿綠色,手很柔軟。她發現我看著她,綻出微笑,用英文說了些什麼。某樣東西忽然刺在我的胸側。

  我昏過去。

  ※※※

  一個男人站在我床邊。我認識他。他黑黑瘦瘦的,留著一把長鬍子。他戴了一頂帽子──這種帽子叫什麼呢?帕寇嗎?他斜斜戴著,就像某個我現在想不起名字的名人那樣。我認識這個人。他幾年前開車載我到一個地方去。我認識他。我的嘴巴怪怪的。我聽到起泡的聲音。

  我昏過去。

  ※※※

  我的右腎灼熱。那個戴著雙焦眼鏡,有太陽形鼻環的女人彎腰在我手臂上,插進一根透明的塑膠管。她說那是「鉀」。「像蜜蜂叮,哦?」她說。的確是。她叫什麼名字?好像和先知有關。我也是幾年前就認識她了。她以前把頭髮綁成馬尾。現在頭髮往後梳,紮成髮髻。莎拉雅也梳這樣的髮型,在我們第一次交談的時候。那是什麼時候?上個星期。

  阿伊莎!對了。

  我的嘴有些不對勁。就是那樣忽然刺進我胸側的東西。

  我昏過去。

  ※※※

  我們在俾路支的蘇萊曼山,爸爸與黑熊搏鬥。他是我童年的那個爸爸,「颶風先生」,高大魁梧的普什圖硬漢,而不是裹在毯子裡病弱的那個人,那個臉頰凹陷、眼睛無神的人。他們在一片綠草地上翻滾,人與熊,爸爸的棕色捲髮飛揚。黑熊吼叫,也或許是爸爸吼叫。唾沫與鮮血齊飛,熊掌與人手格鬥。他們跌到地上,重重一摔,爸爸坐在黑熊胸口,手指插進熊鼻。他抬頭看我,我看見了。他就是我。是我與熊搏鬥。

  我昏過去。

  我一直昏過去又醒來。

  ※※※

  有克拉克蓋博式小鬍子的男人其實是法魯奇醫師。他不是肥皂劇明星,而是耳鼻喉外科醫生。雖然我一直以為,他是某部背景在熱帶小島的肥皂劇裡,名叫阿曼德的演員。

  「我在哪裡?」我想要說。但我的嘴張不開。我皺起眉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阿曼德微笑起來;他的牙齒潔白眩目。

  「還不行,阿米爾。」他說:「快了。等線拆了。」他的英文有濃厚、捲舌的烏爾都腔調。

  線?

  阿曼德雙手抱胸;他的手臂毛茸茸的。戴著黃金婚戒。「你一定很想知道你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這很正常,手術後本來就會覺得很迷惑。所以我會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

  我想問他線的事。手術後?阿伊莎在哪裡?我要她對著我微笑,要她柔軟的手握著我的手。

  阿曼德皺起眉頭,稍微有點自誇地挑起一邊眉毛。「你現人在帕夏瓦的醫院。你在這裡兩天了。阿米爾,你受了很嚴重的傷,我應該這麼說。我要說,我的朋友,你能活下來真的很幸運。」他說這話的時候,食指前後搖動,像個鐘擺。「你的脾臟破裂,很可能──對你來說很幸運──是遲發破裂,因為你的腹腔有初期出血的症狀。一般外科的醫生已經做緊急的脾臟切除術。如果比較早破裂,你可能出血致死。」他拍拍我手臂,打點滴的那條手臂,微笑。「你還斷了七根肋骨。其中一根引起氣胸。」

  我皺起眉頭。想張開嘴,又想起有線。

  「也就是刺穿肺了。」阿曼德解釋說。他拉起我左側的一根透明塑膠管。我胸口又一陣刺痛。「我們用肺管封住裂口。」我看到胸部上從繃帶中露出的管子,連到一個水柱注滿半罐的容器。噗噗的聲音從那裡發出來。

  「你也有很嚴重的外傷。也就是『傷口』。」

  我想告訴他,我知道那個字的意思;我是個作家耶。我想張開嘴,又忘了有線。

  「最嚴重的外傷在上唇。」阿曼德說。「結果把你的上唇一分為二,從正中央直直裂開。但別擔心,整型外科的人幫你縫好了,他們覺得你會復原得很好,雖然會有疤痕,但這沒法避免。」

  「你左眼的眼窩也破裂了,就是眼窩骨,我們也修補好了。下巴的線大約要六個星期才能拆。」阿曼德說:「在那之前只能喝流質的東西和奶昔。你會瘦一些,而且你有一段時間講話會像《教父》第一集裡的艾爾帕西諾。」他笑起來:「但你今天有工作要做。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

  「你今天的工作是排氣。你排氣,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餵你流質的食物。不放屁,就沒得吃。」他又笑起來。

  後來,在阿伊莎幫我換點滴管和應我要求升高床頭之後,我想著自己的遭遇。脾臟破裂。牙齒斷落。肺部刺穿。眼窩變形。我望著停在窗台上吃麵包屑的鴿子,不斷思索那個叫阿曼德還是法魯奇醫師說的另一段話:「結果把你的上唇一分為二,」他說,「從正中央直直裂開。」從正中央直直裂開。就像兔唇。

  ※※※

  第二天,法里和索拉博來看我。「你今天認得我們是誰了嗎?你記得嗎?」法里說,半開著玩笑。我點點頭。

  「讚美阿拉!」他說,高興地微笑起來。「不會再說有的沒的。」

  「謝謝你,法里。」我透過被線縫合的下巴說。阿曼德說得沒錯──我的聲音真的像《教父》裡的艾爾帕西諾。而且每回舌頭一伸進牙齒已被吞下肚的缺牙空洞裡,總讓我覺得很詫異。「我說真的,謝謝你替我所做的一切。」

  他一隻手揮著,略微臉紅。「不。不值得謝。」他說。我轉向索拉博。他穿著一件新外衣,看起來稍大的淡咖啡色棉袍,戴一頂黑色的無邊便帽。他低頭看著腳,玩著繞在床邊的點滴管。

  「我們還沒有好好互相介紹呢。」我伸出手。「我是阿米爾。」

  他看看我的手,又看著我。「你是父親告訴過我的阿米爾大人嗎?」他說。

  「是的。」我記起哈山信裡寫的:我常向法佳娜將和索拉博提起您,提到我們一起長大,在街上玩遊戲的往事。您和我以前的惡作劇,常惹得他們大笑。「我也欠你一句謝謝,索拉博將。」我說:「你救了我一命。」

  他沒說話。我垂下手,因為他沒握。「我喜歡你的新衣服。」我喃喃說。

  「是我兒子的。」法里說:「他穿不下了。我覺得索拉博穿剛好。」索拉博可以跟著他,他說,直到我們找到地方安頓他。「我們地方不大,但我能怎麼辦?我不能把他留在街頭。況且,我的孩子們也喜歡他。嗯,索拉博?」但那孩子只是低著頭,手指纏著點滴管玩。

  「我很冒昧地問,」法里有些遲疑地說:「在那幢房子裡發生了什麼事?你和那個神學士之間是怎麼回事?」

  「這樣說吧,我們兩個都是自作自受。」我說。

  法里點點頭,沒再追問。我突然領悟,從我們離開帕夏瓦啟程前往阿富汗,到現在的這段期間,我們已成為朋友。「我也想冒昧問一件事。」

  「什麼事?」

  我不想問。因為我怕那個答案。「拉辛汗。」我說。

  「他走了。」

  我的心猛然一跳。「他……」

  「不,只是……離開了。」他交給我一張摺起來的紙和一把小鑰匙。「我去找他的時候,房東給我這個。他說我們啟程隔天拉辛汗就走了。」

  「他去哪兒了?」

  法里聳聳肩。「房東也不知道。他說拉辛汗留下這封信和鑰匙給你,然後就走了。」他看看手錶。「我得走了。好啦,索拉博。」

  「你能讓他留下來一會兒嗎?」我說:「晚點再來接他?」我轉向索拉博:「你想在我這裡待一會兒嗎?」

  他聳聳肩,沒答腔。

  「沒問題。」法里說:「我會在傍晚來接他。」

  ※※※

  我房裡還有另外三個病人,兩個較年長的男人,一個腿上打了石膏,一個有哮喘病氣喘吁吁;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動盲腸炎手術。打石膏的那位老人家,目不轉睛的盯著我們看,目光從我身上轉到坐在凳子上的哈札拉男孩。我病友的家人──穿著鮮艷長罩衫傳統服裝的老婦人、孩童以及戴無邊便帽的男人──在病房裡喧嘩進出。他們帶來炸蔬菜餅、南餅、馬鈴薯餅和印度焗飯。偶爾,有人只是進病房來晃一圈,就像在法里和索拉博抵達之前走進來的那個高大蓄鬍的男人一樣。他裹著棕色的毯子。阿伊莎用烏爾都語問他話。他根本沒理她,只用眼睛掃視病房。我覺得他瞪著我看了很久,久得超過必要。護士又問他話的時候,他轉頭離去。

  「你好嗎?」我問索拉博。他聳聳肩,看著手。

  「你餓嗎?那邊的女士給我一盤印度焗飯,可是我不能吃。」我說。我不知道還可以跟他說什麼。「你要嗎?」

  他搖搖頭。

  「你想談談嗎?」

  他又搖搖頭。

  我們就這樣坐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我臥坐在床上,背後墊了兩個枕頭,索拉博坐在床邊的一張三腳凳上。我不知怎麼睡著了,等我醒來,天光已昏暗,影子拉長,索拉博仍坐在我旁邊。他依舊看著自己的手。

  那天晚上,法里來接索拉博之後,我打開拉辛汗的信。我一直盡可能放著不去讀。信裡寫道:

  阿米爾將

  阿拉保佑,收信平安。我祈禱我沒讓你受到傷害,阿富汗人也沒對你太過份。自你啟程之後,我時時為你祈禱。

  你這些年來始終懷疑我知情,沒錯,我的確知情。事情發生之後不久,哈山就告訴我了。你做的不對,阿米爾將,但別忘了當年你也只是個小男孩。一個困惑不安的小男孩。你當時對自己太嚴苛,直到今天仍然如此──在帕夏瓦,我從你的眼裡看出來了。但我希望你會留意到:沒有良知、沒有善念的人是不會痛苦的。我希望你的痛苦能因為這趟阿富汗之行而結束。

  阿米爾將,這麼多年來我們對你說的謊言,讓我很羞愧。在帕夏瓦,你有權利生氣。你有權利知道。哈山也是。我知道這樣說也於事無補,但當年我們生活的喀布爾是個奇怪的世界,那裡有些事情比真相更關係重大。

  阿米爾將,我知道在你成長的過程,你父親對你有多嚴格。我看到你痛苦,渴求他的關愛,我的心為你淌血。但阿米爾將,你父親是在兩半之間被拉扯的人:你和哈山。他愛你們兩個,但他不能以他渴望的方式,公開以父親的身份愛哈山。所以他把怨氣都發洩在你身上──阿米爾,你是社會上認定合法的那一半,代表他所繼承的財產與隨之而來享有免除罪罰特權的另一半。當他看著你,他看到的是他自己。以及他的罪行。你到現在還很忿怒,我瞭解,現在期望你能理解也還為時太早。但或許有一天你會瞭解,你父親對你嚴厲,其實也是對自己嚴厲。阿米爾將,你父親就像你一樣,是個靈魂飽受折磨的人。

  我無法向你形容,我聽到他過世的消息時,籠罩著我的那種深沉黑暗的悲傷。我愛他,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但也因為他是個好人,甚至是個偉大的人。這就是我希望你瞭解的,良善,真正的良善,來自你父親良心的懺悔。有時,我覺得他做的一切,像是餵街上的窮人、蓋孤兒院、給需要幫忙的朋友錢,全都是他替自己贖罪的方法。而我相信,只有把罪行化為善行,阿米爾將,才是真正的贖罪。

  我知道,真主終將寬恕。祂會寬恕你父親和我,還有你。我希望你也能這麼做,如果可以的話,原諒你父親。原諒我,如果你願意的話。但是,最重要的是,原諒你自己。

  我留給你一些錢,事實上我所有的大部份錢都留給你。我想你回到這裡的時候會有些開銷,這筆錢應該足夠支應。帕夏瓦有家銀行,法里知道在哪裡。錢在保險箱裡。我也把鑰匙交給你。

  至於我,是該離開的時候了。我來日無多,我希望獨自度過。請別找我。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我將你交在真主手裡。

  你永遠的朋友,拉辛

  ※※※

  我拉起病袍的袖子擦眼睛。折起信,塞在床墊下。

  「阿米爾,你是社會上認定合法的那一半,代表他所繼承的財產與隨之而來享有免除罪罰特權的另一半。」我想,或許就因為這樣,爸爸和我在美國關係好多了。賣破爛賺小錢,我們卑微的工作、髒亂的公寓──美國版的茅舍;或許在美國,爸爸看著我的時候,看見了一部份的哈山。

  「你父親和你一樣,是個靈魂飽受折磨的人。」拉辛汗寫道。或許如此。我們兩個都有罪而且背叛。但爸爸找到了方法,以懺悔締造善行。而我,除了把自己的罪行加諸在我所背叛的人身上,然後試圖全部遺忘之外,我又做了什麼?除了讓自己失眠之外,我又做了什麼?

  我又曾經做過什麼對的事呢?

  當護士──不是阿伊莎,是個我想不起名字的紅髮女子──拿著注射器走進來,問我需不需要打一針嗎啡時,我說好。

  ※※※

  第二天早晨,他們取下肺管,阿曼德告訴護理人員,可以讓我喝些蘋菓汁。阿伊莎把一杯果汁放在我床邊的櫃子上時,我向她要一面鏡子。她把雙焦眼鏡推到頭上,拉開窗簾,讓陽光灑滿病房。「記得,」她轉頭說:「過幾天看起來會更好。去年,我女婿騎摩托車出意外,他那張英俊的臉摔在柏油路上,青紫的像根茄子。現在他又恢復俊俏了,像個羅麗塢的電影明星。」

  雖然她一再保證,但看著鏡子裡那個堅稱是我的臉的東西,還是讓我有點難以呼吸。看起來像有人在我皮膚下層放進一根抽氣管,把空氣都抽走了。我的眼睛浮腫青紫。最糟的是我的嘴,一團紫紫紅紅的醜怪腫塊,滿是縫線與瘀傷。我試著想微笑,但突然一陣疼痛像要撕裂我的嘴唇。我有段時間不會再這麼做了。我左頰有縫合的傷口,在下頷,還有髮際下邊的額頭上。……

  腳上打石膏的那個老人用烏爾都語說了幾句話。我對他聳聳肩,搖搖頭。他指指他的臉,拍一拍,嘴張得老大,沒牙的咧嘴笑。「很好。」他用英文說。「阿拉保佑。」

  「謝謝你。」我低聲說。

  我剛放下鏡子,法里和索拉博就進來了。索拉博在凳子坐下,把頭靠在床邊的欄杆。

  「你知道,我們最好儘快把你弄出這裡。」法里說。

  「法魯奇醫師說──」

  「我不是說醫院,我是說帕夏瓦。」

  「為什麼?」

  「我覺得你留在這裡太久不安全。」法里說。他壓低聲音:「那個神學士在這裡有朋友。他們會開始找你。」

  「我想他們已經在找了。」我喃喃說。我突然想起那個大鬍子男人,走進病房盯著我看的那個男人。

  法里靠近我身邊說:「一等你可以走路,我就載你到伊斯蘭馬巴德。(Islamabad,巴基斯坦首都,氣候宜人,風景秀麗。)那裡也不全然安全,巴基斯坦沒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但比這裡好。至少可以幫你爭取到一些時間。」

  「法里將,這樣對你也不安全。你被看到和我在一起不太好。你有家人要照顧。」

  法里揮揮手。「我兒子們年紀雖小,但很伶俐。他們知道如何照顧母親和姊妹。」他微微一笑:「何況,我也沒說是免費的啊。」

  「就算你想免費,我也不答應。」我說。我忘了自己不能微笑,竟然還想嘗試。一小滴血淌下我的下巴。「我可以再請你幫個忙嗎?」

  「為你,千千萬萬遍。」法里說。

  就這樣,我哭了。我使勁吸氣,淚水源源不絕淌下臉頰,刺痛我皮綻肉開的嘴唇。

  「怎麼回事?」法里驚慌不安地說。

  我把臉埋在一隻手裡,另一手扶著頭。我知道全病房的人都在看著我。最後,我覺得疲累,無力。「對不起。」我說。索拉博皺起眉頭看著我,額頭全是皺痕。

  等我可以再開口時,我告訴法里我要他做什麼。「拉辛汗說他們住在帕夏瓦。」

  「也許你該寫下他們的名字。」法里說,謹慎地看著我,彷彿擔心接下來還有什麼事情會讓我情緒崩潰。我在紙巾草草寫下他們的名字。「湯瑪斯與貝蒂•卡德威」。

  法里把紙摺起來放進口袋。「我會盡快找到他們。」他說。他轉頭對索拉博說:「至於你,我傍晚來接你。別讓阿米爾大人太累喔。」

  但索拉博走近窗邊,窗台上有六七隻鴿子來回盤旋,正在啄著木頭和陳腐的麵包屑。

  ※※※

  在我床邊櫃子的中間抽屜,我找到一本舊的國家地理雜誌、一枝損壞的鉛筆、一把沒有齒梳的梳子,和我汗流滿面努力找尋的東西:一副紙牌。我先前數過了,很意外地發現這副牌一張也沒少。我問索拉博想不想玩。我不期望他回答,更別說是要玩了。我們離開喀布爾之後,他就一直很沉默。但他從窗邊回頭說:「我只會玩『帕將』。」

  「那可真的對不起囉,因為我是玩『帕將』的高手,世界知名的喔。」

  他在我旁邊的凳子坐下。我發給他五張牌。「你父親和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常玩這種牌。特別是在冬天下雪,我們不能出去的時候。我們常常玩到天黑。」

  他吃我一張牌,又從一堆牌裡摸了一張。他在思索手上的牌時,我偷偷望著他。他和他父親在很多方面都很像:他用雙手把牌攤成扇形的樣子,他瞇著眼看牌的樣子,他很少直視其他人眼睛的樣子。

  我們靜靜地玩。我贏了第一局,讓他贏了第二局,再下來五局則輸得心服口服。「你玩得和你父親一樣好,甚至還更棒。」我輸最後一局時說:「我偶爾可以贏他,但我想他是故意讓我的。」我頓了一下說:「你父親和我是同一個奶媽帶大的。」

  「我知道。」

  「他……他是怎麼跟你說到我們的?」

  「說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說。

  我指間夾著方塊傑克,前後晃動。「恐怕我這個朋友沒那麼好。」我說:「但我想當你的朋友。我想我可以當你的好朋友。可以嗎?你願意嗎?」我把手搭在他手臂上,小心翼翼的,但他畏縮了。他丟下牌,推開凳子。他走回窗邊。帕夏瓦的落日把天空染得一條紅一條紫。底下的街道傳來連續不斷的喇叭聲、驢子嘶鳴聲、警察的吹哨聲。索拉博站在猩紅的夕照裡,前額抵著玻璃,拳頭夾在腋窩下。

  ※※※

  那天晚上,阿伊莎和一位男性助理幫我跨出我的第一步。我只繞著病房走了一圈,一手抓緊有輪子的點滴架,一手扶住那個助理的前臂。我花了十分鐘才走回床上,然後,我胃部的傷口抽痛,渾身汗流浹背。我躺在床上,氣喘不已,耳裡盡是心臟怦怦直跳的聲音。我想著自己有多麼思念妻子。

  第二天,索拉博和我多半的時間都在玩牌,默不作聲。再接著一天亦復如此。我們幾乎一句話都沒說,就只是玩牌。我坐臥在床上,他坐在三腳凳上,只有我起來繞病房走路或到走廊那頭上廁所,才稍有改變。那天夜裡我作了一個夢。我夢見阿塞夫站在我病房門口,銅球還嵌在他的眼窩裡。「我們都一樣,你和我。」他說。「你和他同一個奶媽,但你卻是我的雙胞胎兄弟。」

  ※※※

  隔天一早,我告訴阿曼德,我要離開。

  「現在出院還太早。」阿曼德抗議。他這天沒穿手術袍,身上穿著深藍西裝打黃領帶。頭上又抹了髮膠。「你還在打抗生素,而且……」

  「我必須離開。」我說:「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你們每一位。真的。但我必須離開。」

  「你要去哪裡?」阿曼德說。

  「我還是不說的好。」

  「你幾乎無法走路。」

  「我可以走到大廳盡頭再回來。」我說。「我不會有事的。」計畫是這樣:離開醫院,從保險箱領出錢,付清醫藥費。開車到孤兒院,留下索拉博與湯瑪斯和貝蒂•卡德威在一起。然後開車到伊斯蘭馬巴德,並改變旅行計畫。給我自己多幾天時間復原。然後飛回家。

  計畫原本是這樣的,直到法里和索拉博在那天早上抵達才生變。「你的朋友,湯瑪斯和貝蒂•卡德威,他們不在帕夏瓦。」法里說。

  光是套進棉袍就花了我十分鐘。我的胸口,他們插進肺管的地方,只要一抬起手臂就痛。我只要一前傾,胃就抽痛。我把僅有的幾件東西裝進棕色紙袋裡,就上氣不接下氣。但法里進來宣佈這個消息時,我還是已經設法準備好,坐在床邊。索拉博在我身旁坐下。

  「他們去哪裡了?」我問。

  法里搖搖頭。「你不瞭解──」

  「因為拉辛汗說──」

  「我去了美國領事館,」法里拎起我的袋子說:「帕夏瓦從來就沒有湯瑪斯與貝蒂•卡德威這兩個人。據領事館裡的人說,他們根本不存在。不論怎麼說,就是不在帕夏瓦。」

  索拉博在我身邊,翻看那本舊的國家地理雜誌。

  我們從銀行領到錢。銀行經理,一個大肚子、腋窩下都是汗跡的男人,不停微笑著告訴我,銀行裡沒人碰過這筆錢。「絕對沒有。」他嚴肅地說,食指左右搖晃,和阿曼德一樣。

  用紙袋裝著這麼一大筆錢,開車穿越帕夏瓦,還真是有點恐怖的經驗。況且,我還懷疑每一個盯著我看的大鬍子男人,都是阿塞夫派來的塔利班殺手。有兩件事更加深了我的恐懼:帕夏瓦有很多大鬍子,而且每一個都瞪著我看。

  「我們該拿他怎麼辦?」法里攙著我從醫院會計室緩緩走回車上時說。索拉博在越野車的後座,車窗搖下,下巴抵著手掌,望著人車往來。

  「他不能留在帕夏瓦。」我喘著氣說。

  「是的,阿米爾大人,他不能。」法里說。他在我的話裡讀出詢問的口吻。「對不起,我希望我……」

  「沒關係,法里。」我說,設法擠出一個疲憊的微笑。「你有很多人要養。」一隻狗站在車旁,挺直後腿,前腳靠在車門,搖著尾巴。索拉博拍拍狗。「我想他也得去伊斯蘭馬巴德。」我說。

  ※※※

  到伊斯蘭馬巴德的四小時車程裡,我幾乎全在睡覺。我作了很多夢,但我大多只記得雜亂的影像和片段的鮮明記憶,像旋轉架上的明信片在我腦海閃現:爸爸為我的十三歲生日派對醃滷羊肉。莎拉雅和我第一次作愛,朝陽在東方升起,婚禮音樂還在我們耳際迴旋,她染著指甲花的手與我十指緊扣。爸爸帶我和哈山到賈拉拉巴德的草莓園──園主告訴我們,如果我們買四公斤以上,就可以在園子裡愛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們兩個最後都肚子痛。哈山的血,在雪地上看起來那麼暗沉,幾近黑色,從他的褲子臀部滴下。

  「血緣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嘉蜜拉卡哈拉拍著莎拉雅的膝蓋說,「真主自有旨意,或許不是註定如此。」

  睡在我父親家的屋頂。爸爸說唯一的罪行是偷竊。「你說謊,就是偷走一個人知道真相的權利。」

  拉辛汗在電話上,告訴我總會好轉的。「總會好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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